裸者与死者
[美] 诺曼·梅勒
第一章
谁也睡不着觉。天一亮突击登陆艇就要放下水去,第一批部队就要驾着小艇,劈开浪花,冲上安诺波佩岛的海滩了。这运兵船上,这整个船队里,人人心里都很明白:再过几个小时,他们中间有一些人的死期就要到了。
比如船上就有这样一个士兵:他仰面躺在铺位上,闭上了眼,却全无半点睡意。只听见四下里象浪激波涌似的,呼呼之声此伏彼起,那是因为弟兄们不时也会打上个盹儿。有个人还大声说了句梦话:“我不干!我不干!”这一嚷,就引得那个士兵把眼睁了开来,他盯着这船舱慢慢打量了一转,头脑里的幻境渐渐消散了,出现在眼前的那乱糟糟的一大堆,是吊床,是光赤条条的人形儿,是挂在那里晃啊荡的随身装备。不行,得上一趟厕所。他轻轻骂了一声,把身子往上耸了两耸,终于坐了起来,两腿刚一伸到床外,弓起的背就跟上面挂吊床的钢管撞了个正着。他叹了口气,伸手去把系在柱子上的鞋解了下来,慢慢穿上。铺位上下共有五层,他的铺位是往上数第四只,他就在昏暗之中犹犹疑疑爬下床来,生怕一不留神会踩着了下面吊床上的人。到了地上,便小心翼翼穿过横七竖八的包包囊囊,向舱壁门走去,半路上还让谁的枪绊了一下。又穿过了一个也是那样杂乱无章很难插足的舱间,这才到了厕所。
厕所里水气蒸腾。唯一的一只淡水莲蓬头到这会儿还有人在用;自从部队上了船,这个淡水淋浴间就始终没有空过。走过几个海水淋浴间,却都无人使用,倒是有人在里边掷骰于赌钱。过了淋浴间才是坑位,他在湿滴滴的开口木板圈上坐了下来。香烟忘记带了,幸好隔不多远有个弟兄,他就讨了一支,一边抽烟,一边瞧着脚下这黑乎乎、水淋淋、烟蒂狼藉的地,听着坑下排粪槽里哗哗的冲水声。他其实也不是真有什么非来不可的理由,可一坐下来他就不大想起来了,因为这里毕竟比较凉快,再说这一股厕所、海水、漂白粉的气息,这一股金属沾着了水的淡淡的阴冷味儿,可到底不如兵舱里一派浓烈的汗臭那么叫人难受。他在那儿坐了好一阵子,才慢慢站起身来,拉起草绿色的军用工装裤,想想回铺位上去又得费好大的劲。他知道回到铺位上也不过是躺在那里等天亮,他暗暗在心里说:还是快天亮吧,管它是好是歹,还是快天亮吧。回去的一路上,他想起了小时候他也有过天没亮就睡不着觉的时候,那是他生日的一天--妈妈许过他要大请客呢。
还在前半夜天刚黑的时候,威尔逊、加拉赫和二等上士克洛夫特三个人,就同师部直属排里的两个勤务兵凑成了一个牌局,打起七张头的“斯德特”来。他们在舱内甲板上看准了一个空处抢先占了下来,因为那儿有个别处没有的好处,就是熄灯以后照样还可以看得出牌。不过话虽如此,那也得眯起眼睛来瞧才行,因为熄灯以后只有梯子附近还亮着一盏灯,灯泡是蓝色的,所以牌的花色是红是黑不大容易分辨清楚。他们一连打了几个钟头,人都打得有点昏昏然了。拿到平淡无奇的牌,下注也完全成了机械的动作,简直象不通过大脑似的。
威尔逊一上手就运气不坏,随后有一圈更连赢了三局,这下子手气就越发如火如茶了。他心里真是乐开了花。只见他盘起了双腿,腿弯里乱堆着大把大把的澳镑票子,叠得都快要漫出来了,他一向认为数钱不大吉利,所以没有去点,不过心里知道自己赢了总有一百来镑。他乐得连嗓子眼儿都怪痒痒的,他只要到手的东西一多,总会这样兴奋。这时他就操着一派软绵绵的南方口音,冲着克洛夫特说:“说真的,这号票子早晚会要了我的命。都他妈的论镑算钱,我一辈子也别想算得上来。澳洲佬做出来的事啥都落后。”
克洛夫特没有答腔。他略微输了一点,不过更使他恼火的是这牌打到现在,他的牌运始终没有一点起色。
加拉赫一副轻蔑的口气,咕哝开了:“得了吧!凭你今天这份子气;你还算钱干什么?只要伸开胳膊来捞就是啦。”
威尔逊只顾格格地笑。“你这话也是,伙计,不过看这光景,胳膊细点儿怕还不行哩。”说着又笑了,乐呵呵、轻飘飘的,简直有些傻气,一边笑一边就发起牌来。他身材高大,年纪在三十上下,一头漂亮的长发是金棕色的,脸庞丰泽红润,五官虽然大些,倒也端端正正。但是他偏又很不相称地戴了一副银丝边圆眼睛,乍一看去似乎有一种勤奋好学的风度,起码也给人一种循规蹈矩之感。他发牌时指头抹起牌来总是津津有味,仿佛这抹牌的滋味有多美似的。他其实是在那里想酒,手里有了这么多钱,却连半瓶酒也买不到,实在有点遗憾。他一边轻松地打着哈哈,一边说道;“不瞒你们说,我这个人虽然喝了半辈子的酒,可手头没有了酒就怎么也想不起酒滋味。”他手里拿着一张牌,却不发下去,定神想了一会,忽然又好笑起来。“这就好比跟女人相好。有相好的时候,朝欢暮乐,心满意足,怎么也想不起那打饥荒的日子是怎么过的。可一旦没了相好,要把女人的温柔滋味再在心儿里头回味回味,却又比登天还难。不过我以前倒有过那么一个相好,住在城郊,说起来还是我朋友的老婆哩--这个女人可真有意思极了。跟我好过的女人也多了,却独有这个可爱的小娘儿,叫我一辈子忘不了。”他摇了摇头,不胜赞叹的样子,随即又拿手背擦了擦那有如雕就一般的高高的前额,顺势还按了按那一头直立后掠式的金发,笑嘻嘻的只顾自得其乐。临了还放低了嗓音说:“嗨,那个甜美劲儿呀,真是一甜甜如蜜。”他给每人发了两张暗牌,随后再发一张明的。
这一回威尔逊的牌可不行了,不过他是个大赢家,所以先还是“跟”着,又过了一轮才退出。他心里暗暗在想;等这一仗打完了,他一定要想个法子去酿些酒。三连有个炊事班长,一条脱酒卖这种票子五镑钱,照这样算起来,该有两千镑进了腰包。那又不费什么,只要有糖和酒曲,再弄几听桃子、杏子罐头就行。他想想自己也满可以这样来一手,心坎里一时只觉得热呼呼、美滋滋的。对,就是用料少点也不要紧。记得爱德老表酿酒就只用糖浆和葡萄干,人家不照样说满好?
可是威尔逊再想想又泄气了。自己真要去弄的话,一切用料就得深更半夜到炊事班的帐篷里去偷,偷来了还得找个地方藏几天。回头做成了汁液,还得找个隐僻妥贴的小旮旯儿,放在那里发酵。离营地太近了不行,那样随时都有可能被人撞见,太远了也不好,因为卖酒最好能随要随有,立等可取。
问题倒还真不少哩,看来要办的话就非得等这一仗打完,等部队有了固定的营地不可。这就要等很长时间了。三、四个月都说不定。想到这儿威尔逊心里不觉焦躁起来。身在部队,要给自己办点儿事就有这么许多顾忌!
这一副牌加拉赫也很早就“收摊”了。他冷眼瞅着威尔逊,心里实在气不过。这么个没脑子的南方佬,偏是他走运,几副下了大注的牌,全让他赢了去。加拉赫觉得自己干了件对不起良心的事。他输了至少有三十镑,算起来就有近百块了,虽说钱大部分是这一路上赢来的,可那也不能作为原谅自己的理由啊。他想起妻子马莉怀孕已七个月了,待要回想回想妻子的模样儿,却一时回不过神来,只觉得一阵阵内疚袭上心头。钱是应该寄给妻子的,他怎么能这样乱花一气呢?他感到深深的痛苦,这种痛苦滋味他已经尝惯了;他从来就没有顺心的事情,他的事情迟早总会弄得大煞风景。他不觉咬紧了嘴唇。他不管做什么工作,也不管干得怎样卖力,到头来似乎总难免要碰壁。他愈想愈怨,一时只觉得满腹辛酸。他不是个没有志气的人,他也依稀有所憧憬,可惜那总不过是个影子,把他逗了两下就消失了。这时候正好轮到一个叫莱维的勤务兵洗牌,加拉赫对他瞅瞅,嗓子眼里不觉抽搐了几下。这犹太佬,贼运倒挺不错咧。他的一肚子辛酸忽而都化成了怒气,憋紧在喉咙口,最后终于变而为一连串脏话吐了出来,嗓音那么沉浊,声调带着颤动:“得啦,得啦,这鸟牌你别老洗下去好不好?那倒运货有什么可多洗的,别洗啦,快发吧。”他说话完全是一副波士顿爱尔兰裔居民的口音,那难听的“a”音拉得长长的,往往就把后面的“R”音给吃掉了。莱维抬头看了看他,学着他的腔调说:“好,不洗了不洗了,就发就发。”
“真他妈的莫名其妙广加拉赫这话有点象是自言自语。他五短身材,瘦削结实,身上筋筋节节的,给人的印象是个炮经风霜、脾气执拗的人。一张脸也正巧相配,脸盘狭小,其貌不扬,先前满脸的粉刺留下了累累的疤痕,因而脸皮疙疙瘩瘩,尽是紫红色的斑斑。不知是由于他脸上这种皮色的缘故呢,还是因为他那颗长长的爱尔兰式鼻子生得特别,歪在一边象在赌气,总之他的神气看去老是象憋着一肚子火。不过论年纪他今年才二十四岁。
他面上的一张明牌是红心七点。仔细一看底下的两张暗牌,也都是红心。好,这一下有点门儿了。打了这一晚上的牌,他还没有得过一副“同花”呢,他相信这一盘势在必得了。他心里暗暗在想:“这一口看他们还能占得了我的便宜!” 威尔逊开叫一镑,加拉赫加了码,还气哼哼地咕哝了一句;“好哇,索性大家多押上点,热热闹闹打一盘。”克洛夫特和莱维都“跟进”了,那另一个勤务兵却没有“跟”,加拉赫一见,觉得象是吃了亏似的,说道:“怎么啦?脓包啦?仔细明天大炮轰掉你的猴儿脑袋。”幸而大家正稀里哗啦把钞票往毯子上扔(毯子折了几折垫在中间当作台面),所以对他的话都没有听真,不过他话一出口,却打了个冷战,内心不安了,觉得说这话实在是罪过。他赶紧默默连念了几遍“圣母马利亚”。他眼前仿佛看见自己陈尸在海滩边,血淋淋的脖子根上没有了脑袋。
接着来的是一张黑桃。他心里还在一个劲儿地想:他要是死了的话,不知道部队会不会把他的尸骨运回国去?马莉会不会前来给他送葬?他自怜自借的,想得有劲,一时倒真巴不得能见一见妻子为他而哀戚的眼神。妻子终究是知心啊。可是心里要想的是妻子,出现在眼前的却是“圣母马利亚”的圣容--他当年在教区附属学校买过些明信片,见过上面印着的宗教画,留下这个圣母的印象到今天还铭记不忘。可马莉呢,他的马莉是怎么个模样儿?他苦思苦想,想把她的眉目神态细细回味过来,可是此时此刻就是回想不起,那捉摸不住的印象就如一支似志非忘的歌,刚要摸到一点调调儿,就又串到其他唱熟的曲子上去了。
下一轮牌他又得了一张红心。这就有四张红心了,后两轮牌只要再来一张红心,一副“同花”就齐了。不安的情绪消散了些,于是一副心思就都移到了牌上:成败在此一举。他瞧了瞧别家。发了牌还没有下注,莱维就已经自动“收摊”了。克洛夫特面上则是一对“十点”。克洛夫特开叫两镑,加拉赫这就断定他手里还有一张“十扩。要是克洛夫特到后两轮实力仍不过尔尔(加拉赫估计他的实力不可能再有所增加),那么自己的“同花”就正好吃克洛夫特的“三条头”。
威尔逊咯咯一笑,粗手大脚地从腿弯里掏出票子来,往毯子上一扔,一边说道:“这一盘输赢可大咯。”加拉赫摸了摸仅剩的几张钞票,心想能不能翻本就看这一遭了。他就咕哝一声:“再加你两镑。”说完仔细一看,心里有点慌了。威尔逊面上赫然是三张黑桃。他怎么早没看见呢?瞧这倒霉劲儿!
不过威尔逊并没有主动加码,加拉赫这才放了心。可见,威尔逊的“同花”还没有齐。双方的实力起码也是个对等的局面,何况威尔逊的底牌里很可能并没有黑桃,他甚至可能根本就不是在做“同花”。加拉赫但愿这两个对手到下一轮都别只是“跟”着,下注可要踊跃些才好。他再趁机层层加码,不到老本全部端上他决不罢手。
下一轮牌一发下,克洛夫特--带上头衔应该称为克洛夫特二等上士--也在那里暗暗兴奋了,不过他的情况又不一样。他本来只是抱着等待观望的方针,在那里打闷气牌,可这一轮来了一张“七点”,他手里就有了两个“对子”了。他当时只觉得心头突然一亮:这一盘他赢定了,一定的!也不知他哪儿来的灵感,他断定自己的下一张牌不是“七点”就准是“十点”,正好做成一副“满把”。克洛夫特觉得这是肯定无疑的。心里感到这样损实,手气决错不了。他通常打扑克总很精明冷静,深知要专等一张牌机会渺茫,对手的虚实如何,他心里也总能有个数目。不过他觉得打扑克还大有撞运气的余地,这玩意儿之所以引人入胜,原因也就在这里。他无论做什么事,总是尽可能做到技术到家,准备充足,可是他也知道,事情最后成败如何,还要看运气而定。看运气,他觉得这也不坏。反正不管成败的关键究竟何在,他总吃不了亏,这一点他是暗暗深信不疑的。他打了这一整夜的牌,牌运一直平平,如今一副好牌终于露了头。
加拉赫这一回又得了一张红心,克洛夫特估计他手里是一副“同花”。威尔逊面上三张黑桃,这一轮却来了一张派不了用场的方块,不过克洛夫特猜他手里“同花”早已凑齐,只是不露声色而已。克洛夫特总觉得,别看威尔逊样子随和,象个好好先生,他打起牌来才鬼着哩。
克洛夫特开叫:“来两镑。”
威尔逊抓起两镑往台面上一丢,加拉赫却出来加码了:“加你两镑。”克洛夫特心想:加拉赫的手里有“同花”是肯定无疑的了。
克洛夫特把四镑票子整整齐齐放在毯子上,嘴里说:“索性再加你两镑。”话出口时嘴皮子一阵紧张,可又觉得那才痛快。
威尔逊嘻笑自若。“乖乖,这一盘输赢可大啦,”他望着大家说。“我按说是不该‘跟’了,可我就是改不了那老脾气,不见到‘末张’我怎么也死不了心。” 克洛夫特一听这话,心知威尔逊也肯定已经“同花”在手了。他看得出加拉赫有些踌躇了--威尔逊的黑桃里有一张是爱司。“再加两镑广加拉赫的口气里有点豁出去的味道了。克洛夫特暗暗合计:要是自己已经拿到了“满把”的话,那决不客气,一定跟加拉赫抬个明白,可眼下实力有限,还是留点本钱,要拚等下一轮再排吧。
他就在毯子当中的钞票堆里又搁下了两镑,威尔逊也“跟进”了。莱维把“末张”牌面朝下发给了各家。克洛夫特抑制住内心的兴奋,对这幽暗的船舱东看看西瞅瞅,前后上下尽是层层叠叠的吊床,宛如一片蜘蛛网。有个弟兄还在睡梦中翻了个身。他把眼光收了回来,这才抓起自己的“末张”。一看竟是一张“五点”,他得住了,慢慢收起自己的牌,真不敢相信自己会出这么大的漏子。他懊丧不已,把牌一丢,连威尔逊的开叫他都没“跟”。心里渐渐有点上火了。他不吱一声,看着他们下注。只见加拉赫把最后一张钞票也押了下去。
威尔逊说道:“我这一下可要栽大跟斗了,不过不看到你的底牌我死不了心。伙计,你手里到底摸着啥大家伙?”
加拉赫似乎自知败局已定,开口就没好气:“你当我接着哈大家伙啦?--红心‘同花’,杰克领头。”
威尔逊叹了口气。“这真是抱歉了,伙计,你偏偏撞在我的手里,我是黑桃‘同花’,同今’带队。”说着指了指他的爱司。
加拉赫半晌出不得声,脸皮上的疙疙瘩瘩紫得快发黑了。可接着他就突然来了个大发作。“真是十八辈子没有的晦气!偏偏碰上这张挨千刀剐的,撞了个全军覆没!”说罢坐在那里直发抖。
靠近舱口的一张床位上,有个当兵的耐不住了,他胳膊肘一撑,探起身来叫道:“行行好吧,我的哥哎!别叽哩狐啦的啦,让大家睡会儿好不好?”
“滚你的蛋!”加拉赫也直嚷了。
“你们这帮家伙,也不晓得有个完?”
克洛夫特站了起来。他瘦瘦个子,其实只是中等身材,不过因为腰板老是挺得笔直,所以显得相当高大。在蓝色的灯光下看去,那狭狭的三角脸上见不到丝毫表情,小而紧实的下巴、瘦而坚韧的腮帮、短而挺直的鼻子,似乎都是那么经济,没有半点浪费。稀疏的黑发中有些青光闪烁,在这种灯光里看来格外显眼,一对冷森森的眼睛真蓝极了。他的口气平静而冷峭:“我说,这位弟兄,你还是少给我放屁吧。这牌我们爱怎么打就怎么打了,你就是不乐意,又能怎么样呢,除非你打算跟我们哥儿几个不客气。”
从吊床上传来了一句哼哼卿卿听不清楚的答话,克洛夫特两眼死盯着他不放,过了一会才又说:“你要真是手指儿发痒,我一个人奉陪也可以。”他的话声气不大,一听就听得出带着些南方的口音。威尔逊担心地拿眼瞄着他。
这一口那个嚷嚷的士兵不作声了,克洛夫特淡然一笑,又坐了下来。威尔逊对他说:“老兄,你火性真旺。”
“这小于的腔调我听了就有气,”克洛夫特没好气地说。
威尔逊耸耸肩膀,说:“那咱们再打下去吧。”
“我不来了,”说这话的是加拉赫。
威尔逊觉得很扫兴。心里想:叫人家输得光了屁股,确实太没趣儿了。加拉赫平时待人还是挺不惜的。在一顶小篷帐里一块儿睡过三个月的老伙伴了,今天弄得他输成这样,想想加倍觉得不好意思了。他就说:“我说,伙计,这是何必呢,光了屁股,可不能散了伙啊。我送你几镑做本吧。”
“算了,我不来了,”加拉赫还是气呼呼地说。
威尔逊只好又耸耸肩膀。克洛夫特和加拉赫一输牌就那么想不开,他觉得这样的人实在难以理解。他是很想把牌打下去的,如今牌局一散,就想不出什么好法子来打发天亮前的光阴了,不过那也没有什么大大不了的。面前这么一大堆钞票就够叫人高兴的了。不过他倒更巴不得能来一杯。要不有个女人也好。他只好暗暗苦笑了。女人,远在天边呢!
在铺上躺了好大半天:雷德感到腻得慌,他乘岗哨不注意,悄悄溜上了甲板。在船舱里待久了,一到甲板上就觉得冷嗖嗖的。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在黑暗里摸索了一阵,才渐渐认出了船身的轮廓。月亮已经出来,一派索淡的银辉,隐隐勾勒出甲板上的船室和船上的设备。他四下打量了一番,这才意识到螺旋桨在悄悄击水,船身在轻悠悠摆动,其实这船身的摆动他在船舱里早就感觉到了,吊床不是一直在晃荡么?他内心一下子觉得舒畅了许多,因为甲板上几乎空无一人。近处的一个炮位上虽还有个水兵在值班,可是跟船舱里一比,这里也真算得上是个世外的天地了。
雷德走到栏杆跟前,望着大海。脚下的船现在似乎根本没在动,整个船队好象停止了前进,正在水里探寻一条去路,有如追踪猎物的一条猎狗,追到中途断了线索。遥远的天边可见一个海岛上有山峦起伏的影子,中间有个高峰冲天而起,过了高峰山势便又一落,山头一个低似一个。他心想:这该就是安诺波佩岛了。可随即又耸耸肩膀:是那个岛又怎么样呢?岛岛都是一个样。
他想想今后这一个星期的处境,心下茫然,打不起一点劲来。明天登陆,两脚就得浸水,靴子里就得灌满沙子。登陆艇一艘艘放下去,卡车一辆辆往岸上运,一大堆卸在海滩边。走运的话,就不会遇到日军的炮火阻击,剩下的狙击兵也不会太多。他不但害怕,简直都厌倦了。这一仗打完还有下一仗,下一仗打完又有下一仗,永远也没有个了。他闷闷不乐地瞅着海水,直揉自己的脖子,觉得这副又高又瘦的身架都快整个儿散开了。眼下大概是一点钟。再过三个钟点炮轰就要开始,一顿难吃得要命的早饭等不到凉就得三日两口硬塞下去。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