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二
世上的一切都是相对的。一个人处境再怎么坏,也还会有比这更糟的处境。
有一天,那是在9月底,天晴气朗,骑兵大尉阿里斯季德·库瓦尔达依旧坐在夜店门旁他那把圈椅上,瞅着瓦维洛夫小饭铺旁边商人佩通尼科夫建起的那所砖房,独自寻思。
那所房子四周还围着脚手架,房子准备做蜡烛厂。它那一长排窗子犹如空洞漆黑的坑,四周脚手架的木料从地基直升到房顶,像蜘蛛网,这些玩艺儿很久以来一直使骑兵大尉看着不顺眼。房子是红的,红得像涂了鲜血,整个房子如同一架残酷的机器,还没启动,就已经张开一长排又深又贪的血盆大口,准备咀嚼吞食什么东西。瓦维洛夫那家灰色饭铺是木搭起的,房顶歪歪扭扭,长满青苔。这所木房紧挨着厂房一堵墙上,像是被一个大寄生虫吸住了。
骑兵大尉想到过不多久在旧房地基上也要开始建房。他们会把夜店给拆了。那就只得另找住处,可是像这样方便而便宜的地方却不容易找。要离开这个住惯了的地方让人依依不舍,心里不是个味儿。但是,只因为某个商人要制造蜡烛和肥皂,他就不得不滚蛋。于是骑兵大尉感到,要是他有机会把他的敌人的生活搅得一团糟,哪怕只是暂时的,埃他也会痛快地干它一常昨天,商人伊凡·安德列耶维奇·佩通尼科夫带着他的儿子和一个建筑师到夜店的院子里来过。他们量着院子,在地上插满了木橛,可是佩通尼科夫走后,骑兵大尉吩咐“流星”把木橛统统拔出来扔掉。
这个商人站在骑兵大尉面前,又小又瘦,穿一件长襟的衣服,它既像礼服,又像外衣,他戴一顶丝绒的便帽,穿一双擦得锃亮的高统皮靴。他的脸瘦得只有一层皮,颧骨很高,留一把楔形白胡子、高额头上刻着深深的皱纹,额头下边闪动着一对灰色的小眼睛,老是眯成一条缝,瞅着什么东西。他生着大软骨的尖鼻子,小小的嘴以及薄嘴唇。总的来说,商人的神情是既正经又狡猾,既威严又狠毒。
“该杀的,狐狸和猪养的杂种。”骑兵大尉心里骂道,想起和佩通尼科夫第一次相遇时他所说的那句涉及他的话。商人当时领着一位市议会议员来买房子。商人见到骑兵大尉,就用活泼的科斯特罗马一带方言问他的同伴说:“这人就是那个地痞,您的租户吗?”
打那时起,差不多已经过去一年半,他们一直互相比试,看谁骂得出口。
昨天,他跟商人,照骑兵大尉的说法,又干了一场轻松的“舌战”。商人把建筑师送走后,走到骑兵大尉跟前。
“你坐着咧?”商人问,用手扯了扯帽檐,旁人很难理解这是为了把帽子摆正,还是想表示点头问候。
“你溜达咧?”骑兵大尉用同样的口气对他说,下巴动了动,胡子也为之一颤。没在意的人可能把这看成是点头致意,或者骑兵大尉只是想把他的烟袋从这个嘴角移到那个嘴角。
“我腰缠万贯,我才出来溜达。那些钱想到生活里来转悠,所以我想给它们找出路”。商人对骑兵大尉讥诮说,顽皮地眯起眼睛。
“可见,不是你使唤卢布,倒是你听卢布使唤。”库瓦尔达议论道,竭力克制住要给商人肚子一拳的欲望。
“难道这不是一回事?有了它们,有了钱,怎么着都是让人愉快的……可要没钱……”商人厚着脸皮装出一副怜悯的样子,死死盯着骑兵大尉。
骑兵大尉的上嘴唇跳动着,露出他那狼样的大板牙。
“要是有头脑和心肝,没钱也能过……钱往往是在人的良心开始干瘪的时候才来的。良心越少,钱就越多……”“你打小就是这样吧?”库瓦尔达直言不讳。这时候佩通尼科夫的鼻子颤动了。他叹了口气,眯缝起眼睛,说:“我从小遭过不少罪呀。”
“我想是这样。……”
“我做工,啊,活儿苦得很。”
“你诈过很多人的钱吧?”
“诈过你这样的人?贵族?算了吧,许多贵族还在我这儿叩头求拜呢。……”“那么你没杀过人,光是抢人的钱财?”骑兵大尉寸土不让地说。佩通尼科夫脸色发青,觉得应该转换话题了。
“你这个主人很不像样。你坐着,却让客人站着……”“那就让客人也坐着呗,”库瓦尔达批准道。
“可是,你看,没有地儿坐呀。……”
“坐地上得了……土地是不论什么坏蛋都肯收留的……”“我看,你才是那种人。……不过,我要避开你,骂街的家伙,”佩通尼科夫沉稳、心平气和地说,可是他望着骑兵大尉的眼里射出冷冷的凶光。
他走了,让库瓦尔达快活的是他觉得商人怕他了。要是他不怕;那他早就把骑兵大尉从夜店里赶走了。他不会为了那五卢布而不把他撵走。后来骑兵大尉瞧着商人绕工厂走一遭,沿着脚手架一上一下。他巴望商人一下跌倒,摔得粉身碎骨才好。他瞧着佩通尼科夫攀登脚手架犹如蜘蛛在蛛网上爬一样,不由得想象他跌下来而且摔成重伤,他的脑海里浮现出多么可笑的画面呀。昨天他甚至觉得好像商人脚下的一块木板颤动一下,骑兵大尉兴奋得从坐着的地方一跃而起。
……可是,什么事也没发生。
今天和平常一样,阿里斯季德·库瓦尔达眼前耸起那座红色厂房,坚不可摧,紧贴地面,仿佛在吸干土地里的膏脂似的。看起来,它像是墙上的那些洞,冷酷而阴森地讪笑骑兵大尉。秋天的阳光不断地照射在厂房上,就跟照射在那条街道丑陋的小房子上一样。
“真说不准呢。”骑兵大尉心里叫道,打量着厂房的墙,“啊,见鬼。但愿……”阿里斯季德·库瓦尔达因自己的想法而激动不已,全身为之一震,跳将起来,快步走到瓦维洛夫的小饭铺去,笑容满面,嘟嘟哝哝。
瓦维洛夫在柜台里边,用亲热的欢呼迎接他说:“大尉老爷,祝您健康。”
瓦维洛夫中等个儿,秃顶,四周是一圈花白的鬈发,脸上胡子刮得光光的,唇髭直且硬跟牙刷一样。他挺直身子,动作利索,穿一件皮制的短上衣,一举一动都显出他当过军士。
“叶戈尔。你有这所房子的契约和图纸吗?”库瓦尔达急忙问。
“有。”
瓦维洛夫疑惑地眯起他那双贼眼,直视着骑兵大尉的脸,在那张脸上看出了一种异样的神情。
“拿给我看。”骑兵大尉叫道,伸出拳头捶着柜台,在旁边一张木凳上坐下。
“要它干吗?”瓦维洛夫问道,看见库瓦尔达神情激动,心想还是谨小慎微为好。
“蠢货。快拿来。”
瓦维洛夫皱起额头,举目寻根究底地凝视着天花板。
“它们,那些凭据,在哪儿?”
天花板上是找不到有关这个问题的任何提示的,于是军士低下头,眼瞅着肚子,带着专注的神情用手指敲柜台。
“别做鬼相。”骑兵大尉对他嚷道,不喜欢他,认为这个当过兵的人做贼比做饭铺老板还恰如其分些。
“对,阿里斯季德·福米奇,我已经想起来了。那些图纸好像在地方法院里存着。当初我设法取得所有权的时候……”“叶戈尔,得了吧?为了你自己的好,赶紧把图纸和房契等等拿给我。没准你会因之捞到不止一百卢布的好处呢,清白吗?”
瓦维洛夫莫明其妙,可是骑兵大尉讲得那么有力量,神态那么严肃,弄得军士的眼睛燃起好奇的光,嘴上说他去看一下,那些文据是不是放在他的小箱子里,就走进柜台里边的房门里去了。两分钟后他回来了,手里拿着文据,脸上一副惊讶不已的神情。
“哎,该死的,原来这些文据就搁在家里。”
“哎,你碍…草台班的丑角。还当过兵呢……”库瓦尔达一个劲儿地骂,从他手里夺过一个细棉布封面的纸夹子,里面夹着些蓝色正式文据。然后骑兵大尉把文据在面前摊开,这越发引起瓦维洛夫的好奇。骑兵大尉开始看图,观察,同时嘴里发出意味深长的哼哈声。最后,他断然站起来,往大门口走去,把文据留在柜台上,同时对瓦维洛夫点了点头说:“你等着……别把文据收起来。……”瓦维洛夫却把那些文据收在一起,放进钱柜的抽屉里,锁上,再用手拉几下,看锁紧没有。然后他沉思地摩挲着秃顶,走出小饭铺,来到门廊上。在那儿,他看见骑兵大尉手脚不停地量房子正面的地,然后手指打着榧子,顺着那条线再量一遍,满腹心事,却很满意。
瓦维洛夫的脸不知怎的有点紧张,后来拉长了,再后他忽然喜不自禁。
“阿里斯季德·福米奇。真出事了?”他等骑兵大尉走到跟前,叫道。
“可不是真的。有一俄尺多的地给占了。这是指房子正面,至于往深里量,我马上就量出来。……”“往深里量?……十俄丈两俄尺。”
“怎么,你猜着了,刮光胡子的丑脸?”
“当然了,阿里斯季德·福米奇。嗨,您真有眼力,一眼就看透三俄尺的地。”瓦维洛夫高兴地叫道。
过了几分钟,在瓦维洛夫的房间里他们相对而坐,骑兵大尉大口大口地喝着啤酒,对饭铺老板说:“这么看来,厂房的墙完全占了你的地。那就对薄公堂,没什么客气讲。等教员来了,我们就写个状子,递到地方法院去。诉讼费要定得很低,免得在印花税上多花钱。我们要求拆除厂房。这就叫‘侵占他人地界’,我的傻瓜。这对你来说是很有油水的一件事。叫他拆。可是要拆那么个大东西,叫它挪开一点,那要不少钱咧。打官司。你就揪住犹大不放。我们要用最准确的方式算出拆迁得多少钱,包括毁掉多少砖头,打新地基要花多少钱,也统统算出来。就连多少时间也算清楚。那么,对不起,犹大,你拿出两千卢布来吧。”
“他不会给的。”瓦维洛夫说,不安地眯着眼睛,露出贪婪的神情。
“你瞎说。他会给的。你开动脑子想想:他能有什么法子?可是,注意,叶戈尔,你别掉价。他会收买你,你别把自己便宜地卖掉。他会恐吓你,你甭怕。有我们给你撑腰呢。……”
骑兵大尉的眼睛里闪烁出兴高采烈的光彩,脸色因激动而显得通红,一阵阵痉挛。他撩起饭铺老板的欲望,劝说他赶快打官司,然后心满意足地走了,一副决不动摇的凶狠神情。
傍晚,那些沦落的人们都已经知道骑兵大尉的发现,就热烈地讨论佩通尼科夫将来的行动,用鲜艳的色彩描绘法院执法员把诉状的副本交给商人那天,商人多么惊讶和愤怒。骑兵大尉觉得自己成了英雄,他快乐,旁边的人也都乐不可支。
一大群衣衫褴褛的黑影挤在院子里,热闹非凡,欢天喜地,为这件大事而欢喜雀跃。大家都认识商人佩通尼科夫。他轻视地眯起眼睛,打心里瞧他们不来,就像街上的各种废物一样不屑一顾。他大腹便便、趾高气昂,惹得他们生气,甚至他皮靴闪出来的光也显得瞧不起大家。可是现在,他们之中却有人出来狠狠地掏这个商人的腰包,让他威严扫地。这多妙不可言?
这些人眼睛里的恶意含有许多动人之处,这是他们所能有的和力所能及的唯一武器。他们每个人对所有那些不忍饥挨饿和不穿破衣服的人早就怀着深刻的敌意,只是这种感情不十分自觉,朦朦胧胧而已。他们每个人都怀有这样的感情,只是发展程度各有不同罢了。
夜店里的人等着新的大事发生达两个星期之久,可是这段时间佩通尼科夫却一次也没到这所房子来过。他们探听出,商人不在城里,诉状的副本还没交给他本人。库瓦尔达抨击民事诉讼的进展太慢,恐怕还没有人像这些流浪汉那么紧张急不可耐地等候这个商人了。
他不来啊,他不来,我的心肝宝贝……
哎,可见他不爱我。……
助祭塔拉斯唱着,手托面颊,幽默而忧郁地眺望山坡上。
可是有一天晚上,佩通尼科夫来了。他乘一辆结实的车子来的,他儿子赶车。他儿子是个面色红润的青年人,穿着方格呢料大衣,戴着墨镜。他们把马拴在脚手架上,儿子从口袋里取出卷尺,把一端递给父亲。他们开始量地面,两人都一声不吭,心事重重。
“哈哈。”骑兵大尉得意洋洋地叫起来。
那时夜店里的所有人都蜂拥至大门口,边看边议论着眼下发生的事。
“这就是偷东摸西的恶习惹出来的事,即使不想偷,手也还是痒痒,就是因小失大也不在乎。”骑兵大尉深感悲伤地说,这在他那伙人中引起了哄堂大笑,笑声惹出诸如此类许多的评语。
“喂,小子。”佩通尼科夫被讥笑搞得恼羞成怒,终于叫道,“你要小心点儿,我会因你这些话把你揪到调解法官那儿去。”
“没人作证也是白搭。……亲儿子是不能给父亲做证的。”
骑兵大尉警告道。
“哼,小心。就算你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头目,也还是有人管得你祝”佩通尼科夫摇着手指头威吓他。……他儿子却心平气和,一心计算,压根儿就不理睬那些黑压压的人群,随他们去取笑他父亲,他甚至连看都不看他们一眼。
“那个小蜘蛛倒蛮有耐性。”“剩饭”一直瞧着小佩通尼科夫的言谈举止,说道。
伊凡·安德列耶维奇量完要量的地,紧皱眉头,沉默不语地坐上那辆车,走了。他的儿子却步履坚定地走进了瓦维洛夫的小饭铺。
“嘿。他倒是个挺有主见的小偷,是埃哦,往后会怎么样呢?”库瓦尔达问。
“往后,小佩通尼科夫就会收买叶戈尔·瓦维洛夫。”“剩饭”胸有成竹地说,津津有味地吧嗒着嘴,尖脸上露出很满意的神情。
“难道你为这高兴?”库瓦尔达厉声问道。
“我喜欢看见人家竹篮子打水一场空。”“剩饭”津津乐道地解释说,眯缝起眼睛,一个劲地搓手。
骑兵大尉气愤地啐了他一口,不吱声了。他们都站在那所烂房门外,看着小饭铺的门口。在一言不发的期待中度过了一个多小时,之后饭铺的门打开了,小佩通尼科夫走出来,依然平心静气,跟走进去的时候一样。他站了一下,清了清嗓子,扯起大衣的领子,看看那些注视着他的人,就沿着街道往上走去。
骑兵大尉看着他离去,回过头来对着“剩饭”冷冷一笑。
“真的,也许你说中了,蝎子和土鳖养的崽子……什么卑鄙的事儿你都闻得出来,是埃……从那个小骗子的脸上就可以看出他如愿以偿了。……叶戈尔从他们那儿得了多少钱?
他一定得着钱了。他跟他们是一丘之貉。他一定得着钱了,叫我遭到三次诅咒吧。这是我给他出的主意。我知道我做了蠢事,我难受埃是的,整个生活都跟我们过不去,我的弟兄们,恶棍们。甚至你朝人家脸上啐口唾沫,那口唾沫也会飞回到你自己的脸上来咧。”
气宇轩昂的骑兵大尉用这番话数落过自己后,瞅了瞅他那帮人。大家都心灰意懒,因为人人都觉得瓦维洛夫和佩通尼科夫已经达成了一笔交易。对所有的人来说,无力作恶的感觉总比无法行善的感觉更令人难堪,因为作恶是易如反掌的。
“这样看来,我们干吗还呆在这儿呢?我们没啥可等的了……只剩我逼叶戈尔拿出一笔酬劳费来就没事了。”骑兵大尉郁郁不乐地瞅着小饭铺说,“我们在犹大房子里过的这种自由自在的日子就要完了。瞧着吧,犹大会把我们赶走……我以这个穷人院当家人的身分提前告知这一点。”
“未日”阴沉地笑起来。
“典狱官,你笑个啥?”库瓦尔达问。
“那我去哪儿呢?”
“这,我亲爱的,是个大问题。……你的命运会回答你的,你犯不着操心。”骑兵大尉若有所思地说,走进店子里。那些沦落的人们无精打采地跟在他后面。
“我们等着那大难临头的时候的到来。”骑兵大尉在他们中间踱来踱去,说,“等我们从这儿被撵出去,我们再另寻安身之地。现在呢,我们大可不必为这些想法让生活不得安宁。
……人到关键时刻就会变得力大无穷……要是生活自始至终都是紧急的时刻,要是人时时都要为自己的生命而提心吊胆……那么,真的,生活就会活跃得多,人也会有趣得多呢。”
“那就是说,人会更加起劲儿地咬断彼此的喉咙呢。”“剩饭”笑着解释说。
“哦,那又怎么样?”骑兵大尉逞强地嚷道,他讨厌旁人解释他的思想。
“没什么,那挺好。人坐着车子想快点赶到什么地方去,就扬鞭打马。要叫火车头走得快,就加煤。”
“嗯,是埃叫大家都滚得远远的。如果地球突然燃起来,烧个精光,或者碎成一块块的,我倒高兴……但我要先看看别人是怎么死的,我自己最后一个死。……”“好厉害埃”“剩饭”笑着说。
“那又怎么样?我是一个沦落人,不是吗?我是被社会遗忘的人,因而我不受拘束,什么责任也没有。……可是我能随心所欲,想怎么干就怎么干。照我过的这种生活,我应当抛弃老的一套……抛弃我对待那些不愁温饱的人的那老一套办法,他们不就是因为我在吃穿上不及他们而小看我。我应当在我心里培养一种新的东西,懂吗?你知道,我要弄得犹大·佩通尼科夫这些个生活的主人打我面前走过时,看到我威严的身材,就吓得屁滚尿流。”
“你的舌头真够勇敢的。”“剩饭”笑道。
“哎,你埃……”库瓦尔达蔑视地说,“你懂什么?你知道什么?你会思索吗?我就会思索。……我还读过许多书,那里面的字你一个也认不得。”
“当然了。我是屁都不懂。……不过,虽说你又会读书又会思索,我两样都不会,可是我俩的光景也不相上下。……”
“见鬼去吧。”库瓦尔达嚷道。
他跟“剩饭”的谈话总是这么结束。总之,教员没在,他等于白费口舌,烟消云散,引不起重视和注意,这一点他自己也清楚,可不说不行。好比现在,他把和他谈话的人骂了一通之后,觉得虽说身边都是自家人,自己却很孤单,可是他又想说话。因此他转过脸去,对西姆佐夫说:“哎,阿列克谢·马克西莫维奇,你这个白发老头子,到哪儿去安身呢?”
老头子温和地笑了笑,用手揉一下鼻子,申明说:“我不知道。……走着瞧吧。我们容易对付:只要有酒就行。”
“这个要求虽然简单,倒很可敬呢。”骑兵大尉称赞他说。
西姆佐夫沉默了一会儿,补充说他会比他们都要早一些找到安身之处,因为他讨娘儿们的喜欢。这是实话:老人身边总有两三个妓女做他的情妇,她们往往靠微薄的收入供他吃喝两三天。她们常打他,可是他忍气吞声。不知什么原因,她们总也不能大打出手,也许是于心不忍吧。他是个离不开女人的人,常讲起他生活中一切不幸的根源就是女人。他跟女人关系的密切,她们对他的态度是不容怀疑的,一则他常生并二则他的衣服总是整整齐齐,而且比同伴们的要干净。
眼下,他坐在夜店门旁的地上,夹在他的伙伴当中,用得意洋洋的口吻讲起“萝卜”早就在叫他去,可是他不愿意,他不想离开这伙人。
大家都听得津津有味,而且不免有点嫉妒。大家都知道“萝卜”,她住在山坡下不远的地方,近来因为第二次犯偷窃罪而蹲了几个月班房,刚被释放。她从前当过奶娘,是个人高马大的农妇,一张麻子脸,眼睛很漂亮,却永远带着醉意。
“瞧瞧你,老鬼。”“剩饭”瞧见西姆佐夫得意地微笑,骂道。
“那么她们为啥喜欢我呢?因为我摸透了她们的心。……”
“是吗?”库瓦尔达怀疑地嚷道。
“我会设法叫她们怜悯我。一个女人起了怜悯心,哪怕叫她杀人,她也会干的。你跑到她跟前痛哭一场,求她杀了你,她呢,怜悯你,真就把你杀了。……”“我也要杀人。”马尔季亚诺夫果断地申明说,阴沉地冷冷一笑。
“杀谁?”“剩饭”问道,从他身边走开了。
“杀谁都一样。……杀佩通尼科夫……杀叶戈尔……杀你也可以。”
“这是为什么?”库瓦尔达问。
“我想上西伯利亚去。……这种生活我过得不耐烦了。
……糟透了的生活。……到了那儿,人就会知道该怎么生活。……”
“是啊,在那儿人家会一五一十地教你呢。”骑兵大尉忧郁地同意道。
关于佩通尼科夫,关于他们往后迁出夜店的事,他们不再谈下去。大家都相信对他们来说,迁出已是这几天的事了,再费口舌讨论这个问题,已经是多此一举了。
这些人在草地上围成一圈坐着,无精打采地在谈天说地,一扯就没个完,随时从这个题目扯到那个题目。他们注意听别人讲话,也无非是想使谈话继续下去,不致中断罢了。沉默是乏味的,不过注意地听也乏味,这群沦落的人们倒有一个很大的优点:他们谁都不强迫自己设法装得比本来面目高明,也不惹得别人强迫自己这样做。
秋天的太阳极力晒热这些人的破烂衣服,他们的背和没梳理过的头也让阳光晒着。这儿是由植物、矿物、动物王国的杂凑而成的。院子四处杂草丛生,有高高的牛蒡,有带刺的荆棘,另外还有些谁也不需要的植物,供那些谁也不需要的人欣赏。
瓦维洛夫的小饭铺里上演了这样一场戏。
小佩通尼科夫不紧不慢地走进小饭铺,四处打量了一下,厌恶地皱了皱眉头,慢慢地脱掉头上的灰色呢帽。饭铺老板迎着他恭敬地鞠躬,笑容可掬,他就问道:“您就是叶戈尔·捷连契耶维奇·瓦维洛夫吧?”
“是。”军士回答说,两只手撑住柜台,像是要从柜台上一跃而过似的。
“我有事要跟您谈谈。”小佩通尼科夫申明说。
“十分荣幸。……请到房里坐吧。”
他们走进房,坐下。客人坐在圆桌后边一张漆布面长沙发上,主人坐在他对面一把椅子上。房间的一角挂着一个三面的大神龛,前面点着一盏长明灯,两旁墙上挂着些圣像。圣像上的金属衣饰擦得很亮,跟新的一样闪闪发光。房间里很挤,摆着些箱子和各种式样的旧家具,弥漫着橄榄油、烟草、酸白菜的气味。小佩通尼科夫往四处看一眼,又显出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瓦维洛夫叹口气,瞧一下圣像,然后他们注视着对方,彼此都给对方留下了好印象。小佩通尼科夫喜欢瓦维洛夫那对坦率的贼眼,瓦维洛夫也喜欢小佩通尼科夫那张直爽、冰冷、果断的脸,以及结实的宽颧骨和密密麻麻的两排洁齿。
“哎,当然,你猜出我是来谈什么事的。”小佩通尼科夫开始说。
“谈官司的事……我想是这样。”军士恭敬地说。
“不错。我很高兴,因为我看得出您没装模作样,一开口就谈正事,像个直来直去的人。”小佩通尼科夫鼓励对方说。
“我是当兵的……”那一个谦恭地说。
“这显而易见。那么咱们就直截了当地谈妥这件事,早说早散。”
“是得这样。”
“好。您的诉讼完全合法,您当然会赢这场官司,这是我认为应该首先通知您的。”
“感激不荆”军士说,眫着眼睛,用以掩饰他眼睛里的笑意。
“不过,请您谈谈,您跟我们,跟您将来的邻居结识,为什么要这么生硬地开始,直接从打官司开始呢?”
瓦维洛夫耸了耸肩膀,没有吱声。
“您来找我们,把这件事心平气和地解决,这不更简便些,啊?您看如何?”
“这样,当然,愉快得多。不过您要知道,……这儿有个难题……我不是照我的意思行事……而是受人指使。……事后我方明白怎么做才好,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哦。我想,大概是有个律师支持您这么做的吧?”
“差不多……”
“好,那么您愿意和平了结此案子吗?”
“我十分乐意。”老兵嚷道。
小佩通尼科夫沉默了一会儿,看着他,忽然冷冷地、生硬地问道:“可是您为什么愿意这样做呢?”
瓦维洛夫没料到会这么问,顿时张口结舌,依这个兵看,这话问得空洞无聊,他就摆出副不可一世的神态,小对佩通尼科夫冷笑了一下。
“尽人皆知这是为什么。……人应该努力和别人和睦相处。”
“哦,”小佩通尼科夫打断他的话说,“不完全是这样。依我看,关于您为什么要跟我们和解,您并不十分了解。……我来给您讲讲这一点。”
老兵吃惊不已。这个青年人身穿方格呢料衣服,样子显得滑稽可笑,讲起话来却像当初拉克兴连长一样不饶人,那个连长往往在一气之下一巴掌就把当兵的三颗牙打下来。
“您之所以要跟我们和解,是因为将来我们工厂里的工人不下一百五十名,时间一长,还会增加。如果其中有一百个工人每星期领到工资后都到您这儿来喝一大杯白酒,那么比起现在来,您每个月就卖出四百杯。这我还是保守的,再有,您经营的小饭铺,卖饭菜。您似乎是个不蠢而且还很老练的人,那您就自己想一想,有我们做邻居,您会得着多少利益。”
“这倒是实在话,”瓦维洛夫点头说,“这我清楚。”
“那么,怎么样?”商人大声问道。
“挺好……我们和解吧……”
“您这么快就做出决定,这叫人很愉快,嗯,我已经准备好写一份给法院呈文,讲明您撤回对我父亲提出的要求。您看一遍,签个字吧。”
瓦维洛夫圆睁眼睛瞧着对方,打个哆嗦,预感到一件很不妙的事来了。
“对不起……签字?这是怎么回事?”
“很简单,喏,签上您的姓名,就完事了。”小佩通尼科夫用手指点签名的地方,解释说。
“不,这是怎么回事。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我说的是您占去那块地,给我多少钱作为报酬?”
“可是要知道,您占着那块地一点用处也没有。”小佩通尼科夫安抚道。
“不过那块地是我的。”老兵叫道。
“当然了。……那么您要多少钱?”
“只要状子上那个数目就够了。……那上面写得有。”瓦维洛夫胆怯地讲明。
“六百?”佩通尼科夫说,悄悄笑起来,“哎,您这个怪人。”
“我有权利。……我甚至能要两千呢。……我可以坚持要你们拆房。……我就准备这么着。……所以赔偿费才定得这么少。……我要求拆房。”
“您尽管要求吧。……我们呢,也许真会拆房……不过要等到三年之后,拖得您交出大笔的诉讼费再说。等我们付了钱,就自己办酒店和小饭铺,而且要经营得比您的好,那您可就没戏了,像入侵波尔塔瓦的瑞典人一样。您会完蛋的,亲爱的,我们会竭尽全力。”
瓦维洛夫咬了咬牙,看了看他的客人,领悟到这个客人就是他命运的主宰。在这个身穿方格衣服,态度安详而又无情无义的人面前,瓦维洛夫开始可怜自己了。
“您这个老兵,既然跟我们是近邻,又相处得好,就能挣到不少钱。这一点我们也会尽力而为的,比方说,甚至现在我就要向您建议开一家小杂货铺。您知道,卖点烟草,火柴,面包,黄瓜什么的……这些都会很抢手的。”
瓦维洛夫听着。他不是个头脑愚笨的人,明白向仇人的慷慨投降才是良策。事情只能从这一点做起。这个士兵不知道该怎样发泄他的怨恨就好,就大声骂库瓦尔达道:“那个酒鬼,该死的。”
“您骂的是给您写状子的律师吗?”小佩通尼科夫心平气和地问道,然后叹口气,补充一句说,“确实,要不是我们怜惜您,他可能已经给您开了个天大的玩笑。……”“哎。”伤心的士兵摆了一下手说,“他们一共有两个。……一个发现问题,另一个写状子。……该死的记者。”
“怎么会是记者呢?”
“他给报纸写文章。……他们都是您的房客……喏,就是这样的人。您把他们赶走,看在基督的份上,赶走吧。他们是强盗。他们惹事生非,闹得这条街上的人不得安宁。他们害得人没法活,这些不顾一切的家伙,你一眨眼的功夫,他们就打劫你,要不然就放火烧房。……”“那个记者,他是什么人?”小佩通尼科夫关心地问。
“他吗?酒鬼。本来当教员,后来被开除了。他喝酒,给报纸写文章,写状子。是个一肚子坏水的家伙。”
“嗯。他也给您写状子?原来是这样,显然,他还写过厂房建筑得不合规矩,认为那儿的脚手架什么的搭得不好。”
“就是他。这我知道,就是他,这条狗。他自己在这儿念过那篇文章,还夸夸其谈地说:我要弄得佩通尼科夫连短裤都赔上。”
“嗯,是啊,……好,那么,您怎么样,打算讲和吗?”
“讲和?”
老兵低头沉思。
“唉,我们过的这种糊涂日子呀。”他用冤屈的口气嚷道,搔着后脑勺。
“那就得学习。”小佩通尼科夫点上一支烟,给他出主意说。
“学习?问题不在这儿,我的先生。我没有自由,这才是问题。是啊,我过的是什么日子呀?我成天担惊受怕,……老是胆颤心惊,……我想按自己的心思行动,可又完全没有这种自由。那是为什么?我害怕……那个讨厌的教员总是在报纸上写我的事……于是把卫生检查官招来,我就得被罚款。……你们那些房客啊,动不动就放火、杀人,打劫。……我怎么拗得过他们?他们连警察都不怕。……你把他们送进局子里,他们反而求之不得,可以吃饭不花钱了。”
“哎,要是我跟您谈定了,我会把他们轰走的。”佩通尼科夫答应道。
“那我们怎样谈妥呢?”瓦维洛夫带着苦恼的心情阴沉地问。
“您说出您的条件吧。”
“好。就照状子上说的六百卢布……”
“您就拿一百卢布,行不行?”商人平心静气地问道,认真地瞧着对方,然后淡然一笑,补充一句,“再多一个子儿我也不给了……”这之后,他就摘掉眼镜,从口袋里拿出手绢,慢悠悠地动手擦镜片。瓦维洛夫瞧着他,心里不是滋味,同时又对他生出无限的敬意。小佩通尼科夫那张温和的脸、那对灰色的大眼睛、宽颧骨、他整个矮墩墩的身材,都透出一股无穷的力量,他相信自己,他的脑筋受过很好的训练。瓦维洛夫也欣赏小佩通尼科夫跟他说话的态度:随和、亲切,没一点老爷味儿,就像跟亲弟兄谈话一样,其实瓦维洛夫知道自己是个兵,跟那样的人是不能平起平坐的。瓦维洛夫注视着他,几乎是在欣赏他,内心生出强烈的好奇心,顿时压倒了其他一切感情,忍不住恭敬地问小佩通尼科夫:“请问您在哪儿读的书?”
“工学院。您问这个干什么?”小佩通尼科夫眼睛里含着笑望着他说。
“没什么,好玩问问,请原谅。”老兵说着,低下头,然后,忽然赞叹、嫉妒甚至振奋道,“嗯,是埃这就叫教育。
总之。学问是光明。我们这号人呢,在这个世界上就如同是迎着阳光的猫头鹰……哎,老爷。我们来了结这件事吧?”
他用果断的姿态向小佩通尼科夫伸出一只手,压低声音说:“好,五百吧?”
“一百卢布,不能再多了,叶戈尔·捷连契耶维奇。”佩通尼科夫耸了耸肩说,仿佛惋惜不能再多给似的,伸出一只又白又大的手拍拍老兵那只毛茸茸的手。
他们很快就把事办完了,因为老兵忽然投小佩通尼科夫的所好而做出了很大的让步,而另一个人却咬住不放,寸步不让。等到瓦维洛夫收下一百卢布,在文件上签过字,他就恶狠狠地把钢笔往桌上一甩,叫道:“好啦,现在我可要吃那些流浪汉的苦头了。他们要耍弄我,让我没面子,那些魔鬼。”
“那您就对他们说,我按照状子如数把钱给您了。”佩通尼科夫建议道,嘴里缓缓地喷出缕缕轻烟,眼睛望着它。
“可是难道他们会相信吗?他们也是些机灵的骗子,不亚于……”瓦维洛夫马上打住,为他险些脱口而出的比喻难为情,心惊肉跳地看一眼商人的儿子。那一个在吸烟,一门心思地干这件事。不一会他就走了,临走时对瓦维洛夫许诺说会把那些不安分的人的巢穴拆掉。瓦维洛夫望着他的背影,叹着气,恨不得指着他的脊梁骨骂几句不堪入耳的话,可那人已迈着坚定的步子,沿着坑坑洼洼,布满垃圾的道路,走上山坡去了。
傍晚骑兵大尉到小饭铺里来。他紧皱眉头,一副严肃相,右手紧紧地捏成拳头。瓦维洛夫迎着他露出负疚的笑容。
“好,该隐和犹大的孝子贤孙,你说吧。……”“解决了,”瓦维洛夫说,叹口气,低下眼睛。
“这我不怀疑。你弄了几块银洋?”
“四百卢布,……”
“你一定是瞎说。……不过这于我倒更好。废话少说,叶戈尔,问题是我发现的,那笔钱该分我一成,教员写过状子,该给他25卢布,另外你再送给大家一大桶酒和各种各样的凉菜。钱马上就给,酒和别的在8点钟前弄好。”
瓦维洛夫脸色铁青,圆睁着眼瞪看库瓦尔达说:“白日作梦。这是公开抢劫。我不给。……您这是什么话,阿里斯季德·福米奇。不,您留着您的胃口到下次过节再吃。
您也太离谱儿了。不,我现在有办法,不怕您。……我现在……”库瓦尔达看了一眼柜台里的挂钟。
“我给你十分钟,叶戈尔,让你说废话。这段时间让你的舌头过足瘾,然后把我要的东西全给我。你不给,你就看我的。‘末日’不是卖给你一些东西吗?你在报上看到过巴索夫家盗窃案吗?明白了吧?那些东西你没来得及藏起来,我们不会让你得逞的。今儿晚上走着瞧。……明白了?”
“阿里斯季德·福米奇。这又何必?”退役军士哀求道。
“少废话。你究竟听明白没有?”
高个儿、白头发的库瓦尔达严肃地皱紧眉头、压低嗓门说话,他那沙哑恶狠狠的男低音在空荡荡的小饭铺里嗡嗡作响。瓦维洛夫平常有点怕他,因为他以前做过军官,而且是个没有什么东西可损失的人。不过现在,库瓦尔达却以新的姿态出现在他面前:少言寡语,不像平常那么爱逗笑,说起话来像个司令官,相信别人会言听计从,声音里带着正儿八经的威吓。瓦维洛夫领悟到骑兵大尉会毁掉他,而且,如果愿意的话,会像玩一般地毁了他。他只得对这种力量认输。可是这个士兵虽然心惊肉跳,却还要一试,想逃脱惩罚。他深深叹口气,平和地说:“看来,俗话说的对:婆娘把鬼招进门,她就举手打自身……我刚才对您说的是不是真话,阿里斯季德·福米奇,……我是想显得聪明点来着。……其实我只得了一百卢布。……”
“往下说。”库瓦尔达还他一句。
“不是我刚才说的四百。那么……”
“犯不着‘那么’。我不知道你哪一次说的是谎话,是刚才还是现在。反正我要从你这儿拿走65卢布。这没多少……对不?”
“哎呀,我的上帝。我对大人可一向是没得说的,从没怠慢过。”
“啊,少耍嘴皮子,叶戈尔,你这个犹大的孝子贤孙。”
“好吧,我给就是。……不过上帝会为此惩罚您的。……”
“闭嘴,你这地球上的脓瘤。”骑兵大尉大声嚷道,凶恶地转动眼珠,“我已经受到上帝的惩罚。……他逼着我非跟你见面说话不可。……我要把你当场打死,就跟打死苍蝇一样。”
他在瓦维洛夫鼻子跟前摇晃着拳头,龇着牙,磨得咔咔响。
他走后,瓦维洛夫开始苦笑,不断地眫眼。随后,两滴大泪珠顺着他的脸颊流淌下来。泪珠好像是灰白色,刚流进唇髭里,另外两滴又接下来了,于是瓦维洛夫走进房间里,在圣像前站住,呆立很久,既没祈祷,也没动弹,更没擦掉他长满皱纹的棕色脸颊上的泪水。
助祭塔拉斯一向喜欢树林和草场,就请那些沦落的人们到野外一个峡谷去,去那儿,在自然的怀抱里喝瓦维洛夫的酒。可是骑兵大尉和其他所有的人都在骂助祭,骂自然,决定就在他们的院子里喝酒。
“一个,两个,三个……”阿里斯季得·福米奇数道,“我们一共有13个人。教员不在……嗯,不过还有些流浪汉来的。我们就算会来20个吧。每人摊到两根半黄瓜,一磅面包,一磅肉……倒挺不错的。每人有一瓶白酒……还有酸白菜、苹果和三个西瓜。请问,另外我们还需要什么呢,我的朋友们,坏蛋们?好,我们来准备张口吃掉叶戈尔·瓦维洛夫吧,因为这都是他的血和肉。”
他们在地上铺了些烂衣服,把酒瓶和食物摆在上面,然后围其而坐,老老实实,一声不吭,强压着喝酒的欲望,只让它在他们眼睛里闪亮。
傍晚来临,阴影降在夜店院子里那片被垃圾弄得不堪入目的土地上。太阳的余辉照着快要倒塌的房顶。一片阴冷和清静。
“咱们喝吧,弟兄们。”骑兵大尉下令说,“我们有几个杯子?六个,可是我们有13个人。……阿列克谢·马克西莫维奇。你倒酒。倒好了吗?好,第一次出击……开火。”
他们喝酒,嗽喉咙,吃了起来。
“可是教员不在……哎,我有三天没见到他人影了。有人见过他吗?”库瓦尔达问。
“没有……”
“这跟他的个性格格不入。哦,反正都一样。我们再喝一杯。我们来为阿里斯季德·库瓦尔达的健康干一杯,他是我仅有的朋友,在我一生中一分钟也没离开过我。不过,见鬼,要是他离开我一阵,也许我倒会沾光不小呢。”
“这话说得真有趣。”“剩饭”说,咳起嗽来。
骑兵大尉盛气凌人地瞧着伙伴们,但没吱声,因为他在吃东西。
酒一下肚,这群人马上活跃起来,每人的食物都分得很多。“一个半塔拉斯”讲出了胆怯的愿望,说是想听听故事,可是助祭正跟“陀螺”斗嘴,说瘦女人比胖女人好,没理睬他朋友的话。他极力向“陀螺”证实他的见解,强词夺理,只有固持已见的人才会这样。“流星”伏在他旁边的地上,回味助祭那些刺人的话,幼稚的脸上露出动情的神色。马尔季亚诺夫伸出生满黑毛的大手抱住膝盖,沉默而阴郁地看着酒瓶,用舌头把唇髭卷进嘴里去,再用牙齿咬祝“剩饭”在拿佳帕取乐。
“我已经偷看到你这个巫师把钱藏在哪儿了。”
“算你走运。”佳帕声音沙哑地说。
“我,老兄,要把你那些钱偷走。”
“拿去吧。……”
库瓦尔达跟这些人在一起觉得没意思,因为他们没有一个人能和他谈得来,能真正听明白他那些滔滔不绝的话,对其意能心领神会。
“教员到底能上哪儿去呢?”他把他想的说了出来。
马尔季亚诺夫瞧了他一会儿,说:
“他会来的。……”
“我相信他肯定会来的,但不是乘马车。我们来为你的未来干一杯,未来的苦役犯。你要是谋杀一个富人,就把钱分给点我,那么,老弟,我就要到美洲,到那个……叫啥名来着?兰帕斯……不,到潘帕斯去。我到了那儿,就设法弄个美国总统当当。然后我向全欧洲宣战,把它打得稀巴烂。我要买通欧洲的……军队。我要收买法国人、德国人、土耳其人,叫他们自相残杀……就跟伊利亚·穆罗梅茨用鞑靼人打鞑靼人一样。只要有钱,就能做伊利亚……消灭欧洲,把犹大·佩通尼科夫雇来做当差的。……他肯做的……每月给他一百卢布,他就肯做。不过这个听差不是个玩艺儿,因为他会偷东西。……”“而且瘦女人比胖女人强,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瘦女人开销少些,”助祭振振有词地说,“我的前妻做衣服要买12俄尺的布,可是我的后妻十俄尺就够了。……吃起东西来也少些。……”“一个半塔拉斯”负疚地笑起来,转过头去对着助祭,用一只眼睛盯住他的脸,难为情地说:“我也有过老婆呢……”“老婆人人都可能有过,”库瓦尔达说,“不过继续你的谎话吧……”“她瘦精精的,食量不校……甚至活活地撑死了。……”
“独眼龙,你把她毒死了。”“剩饭”肯定地说。
“不,天地良心。她是吃鲟鱼胀死的。”“一个半塔拉斯”说。
“可是我跟你说:她是你毒死的。”“剩饭”一口咬定道。
这种情况在他是常有的事:先说一句荒谬的话,然后就一个劲儿地唠叨,又无任何理由来证实他的话。他先是带着任性的孩子的口气说,渐渐地就差不多变成了疯狂的嚎叫了。
助祭给他的朋友鼓劲:
“不,他不可能毒死她……没什么原因嘛。……”“可是我说,是他毒死的。”“剩饭”尖叫道。“得啦。骑兵大尉神气活现地大吼一声。他的烦闷无聊变成了痛苦的愤怒。他用凶狠的眼睛瞧着他的朋友们,却没能在那些半醒半醉的脸上找到能进一步泄怒的借口,就把头垂到胸上,就这样坐了几分钟,随后在地上躺下,脸朝着天。“流星”在吃黄瓜。他手里拿着黄瓜,看都没看,用嘴把它嘬进半截,再用大黄牙一咬碎,弄得汁水四溅,溅了他一脸,看来他并不想吃黄瓜,不过这吃的过程倒让他津津有味,马尔季亚诺夫像神像那样坐着一动不动,一直保持坐下来时的姿势,同样聚精会神而阴沉地瞧着一个已经喝空一半的六升大酒瓶。佳帕瞅着地面,嘴里在嚼肉,而他的老牙却嚼不动。“剩饭”躺在那儿,背朝着天,咳个不停,把他整个小身子蜷成一团。剩下的那些沉默的人的黑影,坐着的,躺着的,姿态各异,破烂的衣服使他们看上去像些丑陋的野兽,由某种粗暴而奇妙的力量创造出来,借以嘲讽人类。
从前在苏兹达尔城,
有个门第不高的太太,
她浑身抽搐,
心情不快。……
助祭低声唱着,抱住阿列克谢·马克西莫维奇,那一个看着他的脸愉快地笑着。“一个半塔拉斯”色迷迷地嗤嗤笑。
夜晚将近。天空中繁星微微闪烁,城里高坡上燃起万家灯火。河上传来轮船凄惨的汽笛声,瓦维洛夫小饭铺的大门‘咯吱’一声关上了,震得玻璃发出刺耳的响声。有两个黑影走进院子里来,凑近酒瓶四周的那群人。有一个人影哑着声问:“你们在喝酒吗?”
另一个又嫉妒又快活地低声说:
“瞧瞧这些魔鬼。”
后来有一只手伸过助祭的头顶,拿起一个酒瓶,然后把瓶里的酒倒进杯子里,响起那种特有的滴嘟声。然后他俩大声嗽喉咙。
“哎,心里不难受呀。”助祭叫道,“独眼龙。咱们来回顾古代,唱《在巴比伦的河上》吧。”
“难道他会唱?”西姆佐夫问。
“他吗?老兄,他在主教唱诗班里当过独唱……好,独眼龙……在河——河——河上……”助祭的嗓音像是狂叫,像有点沙哑,时断时续,他的朋友用刺耳的假嗓子唱起来。
那所无人继承的房子笼罩在黑暗之中,体积显得膨胀起来,或者那一大堆半朽的木料像是向那群人凑近来,他们的狂叫在房子里引起混浊的回声。蓬松的乌云在他们头上的天空慢悠悠地浮动。这些沦落的人们当中,有人鼾声大作,其余那些还没喝得大醉的人,有的一言不发地喝酒,吃东西,有的低声说话,说话间常常有很长的停顿。这场盛宴,酒和菜都异常丰盛,大家却郁郁寡欢,这是少见的。平常,夜店的住客们一喝酒,总是热闹非凡,可是不知什么原因,今天却总也没有这种场景。
“你们这些狗。别吠了,……”骑兵大尉对歌手们说,从地上抬起头来听着,“有人来了,……坐着马车……”马车来到这条街上,而且是在这种时刻,不能不引起大家的注意。城里有谁会冒险坐着马车走这条坑坑洼洼的街道呢?这会是谁呢,到这儿来干什么?大家抬起头来听着。在夜的一片静谧中清晰地传来马车轮子不断碰撞挡泥板的沙沙声。马车越来越近。这时候响起某人粗鲁的问话声:“喂,究竟去哪儿?”
有人回答说:
“喏,大概就是这所房子。”
“我这马车再也不往前走了……”
“这是来找我们的。”骑兵大尉叫道。
“是警察。”一个惊谎的低语声响起来。
“警察居然坐马车。傻瓜。”马尔季亚诺夫声音低沉地说。
库瓦尔达站起来,朝大门口走去。
“剩饭”低下头,瞧着他的背影,开始听。
“这里是夜店吗?”有人用刺耳的嗓音问。
“是。”骑兵大尉用不快的男低音答道。
“记者契托夫住这儿吗?”
“您把他送来了?”
“对……”
“喝醉了?”
“他病了。”
“那就是说醉倒。喂,教员。好,站起来。”
“别急。我来扶您。……他病得厉害。他在我家里躺了两天,您搀着他的腋下。……大夫给他看过玻不太妙。……”
佳帕站起来,慢慢往大门口走去。“剩饭”却笑了一声,喝起酒来。
“点灯。”骑兵大尉命令道。
“流星”走进店里,在屋里点上灯。于是一道宽宽的光带从夜店门口投到院子里,骑兵大尉跟一个矮个的人一起扶着教员,沿着那道光带走进店里。教员的头无力地垂到胸口上,两只脚在地上蹭,两只胳膊在空中耷拉着,跟断了似的。在佳帕的帮助下,他们把他放在板床上,他呢,浑身发抖,轻声呻吟,在板床上直挺挺地躺着。
“我跟他在同一家报社里做事……他很不幸。我对他说:‘请吧,您就住在我家里,不碍事的。……’可是他求我说:‘您把我送回去。’他很着急……我看这对他不利,就把他送来了。……他的家不就是这儿吗?……对吗?”
“照您看,他还有别的家吗?”库瓦尔达粗鲁地问道,注视着他的朋友,“佳帕,去弄点凉水来。”
“那么……”矮个的人为难地踌躇道,“我想……这儿不再需要我了吧?”
“您吗?”骑兵大尉目光锐利地瞧着他。
矮个的人穿一件很旧的上衣,可是衣扣却仔细地从下扣到下巴底。他裤子的底边已经破损,帽子旧得褪了色,揉得跟他那张饥饿的瘦脸一样皱皱巴巴。
“对,不需要您了,像您这样的人,我们应有尽有……”骑兵大尉说,转身去不理会那矮个子。
“那么,再见。”矮个子说着,往门口走去,但又在门口轻声要求说,“如果他有不测……你们通知一下编辑部。……我姓雷若夫。我好写一篇短短的讣告,你们知道,他毕竟是为报社出过力的人……”“哼,您是说,讣告?写20行,赚40戈比?我会办得更好点:等他归天了,我就割下他的一条腿,送到编辑部,交给您。这对您比写讣告合算得多,够您吃三天的……他的腿肥得很。……他在世的时候,你们那儿的人就都吃他。……”
矮个子发出有点古怪的喷鼻声,告辞了。骑兵大尉在板床上坐在教员身边,伸出手去抚摸他的前额和胸膊,呼唤他说:“菲利普。”
这一声轻轻的呼唤撞在夜店肮脏的墙上,消散了。
“老兄,这真荒谬。”骑兵大尉说,用手轻轻抚摸着躺着不动的教员蓬乱的头发。后来骑兵大尉听着他短促而断断续续的呼吸声,注视着他削瘦的土色的脸,叹了口气,严峻地皱起眉头,四处打量了一下。那盏灯真不带劲:灯火不住左摇右摆,黑影在夜店的墙上不声不响地闪动。骑兵大尉凝目呆望着影子的无言的游戏,捻了捻自己的胡子。
佳帕提着一桶水走过来,把它放在板床上教员的头边,然后抓住教员的一只胳膊,用手把他托起来,好似在掂量他的重量。
“不要水了。”骑兵大尉摆了摆手说。
“应当请个教士来。”抬破烂的老人建议说。
“全犯不着。”骑兵大尉决定说。
他们瞧着教员,沉默了片刻。
“我们去喝酒吧,老鬼。”
“那他呢。”
“你能帮他什么呢?”
佳帕转背,对着教员,他们走到院子里。
“怎么样了?”“剩饭’把他的尖脸转过来,问骑兵大尉。
“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他要断气了,……”骑兵大尉简单地告诉他说。
“他是被打了吧?”“剩饭”关切地问。
骑兵大尉没吱声,只顾埋头喝酒。
“倒好像是他知道我们有这些食物给他办丧宴似的。”“剩饭”说,点上一支烟。
有人笑起来,有人长叹一声,助祭忽然浑身使力,努了努嘴,擦了擦额头,狂叫道:“愿东正教徒安息。”
“你埃”“剩饭”压低声音说,“你嚷什么?”
“给他一巴掌。”骑兵大尉出主意说。
“笨蛋。”佳帕的沙哑声响起来,“别人要归天了,得安静才是。”
四处一片宁静。天上乌云密布,眼看就要下雨了,秋夜阴森的黑暗笼罩着大地。入梦的人不时发出鼾声,斟酒的滴嘟声,嘴的吧嗒声时断时续。助祭嘟哝着什么。乌云压得那么低,仿佛马上就要碰到旧房的房顶,把它推倒,压在那群人身上似的。
“啊,……一个要好的人就要死了,我心如刀绞,……”骑兵大尉结结巴巴说,头垂到胸口上。
他的话如石沉大海。
“他是你们中最好的人。……最聪明,最正派。……我怜惜他。……”“‘与圣徒们一同安息吧。’……唱啊,独眼龙坏蛋。”助祭发起怒来,用手戳了一下朋友的腰,那个朋友已经在他身边打盹儿了。
“住嘴。……你。”“剩饭”用怒气冲冲的低语声嚷道,跳了起来。
“我来揍他的脑袋。”马尔季亚诺夫提议,从地上抬起头来。
“你没睡着?”阿里斯季德·福米奇异常亲切地说,“你听见了吗?我们的教员……”马尔季亚诺夫沉重地在地上扭动一阵,站了起来,瞧了瞧夜店门里和窗里泻出来的光带,摇摇头,挨着骑兵大尉坐下。
“我们要不要喝酒?”骑兵大尉提议道。
他们摸着黑找到酒杯,开始喝酒。
“我去看一下……”佳帕说,“也许他要什么东西。”
“他要棺材。”骑兵大尉冷笑说。
“您别这么说。”“剩饭”用低沉的声音请求道。
“流星”从地上爬起来,跟着佳帕走了。助祭也想站起来,可是东倒西歪又倒了下去,大声骂了几句。
佳帕走后,骑兵大尉拍着马尔季亚诺夫的肩头,低声说:“是啊,马尔季亚诺夫……你一定比旁人感触要深些。……你是……不过,说这种话有什么用呢。你可怜菲利普吗?”
“不,”从前的典狱官沉默了一会儿,回答说,“老兄,这一类的感触我一点也没有……已经一点也记不起来了。……这样生活太糟了。我说要杀人,那是当真说的。……”“是吗?”骑兵大尉含糊其词地说,“嗯,……好,我们再喝点。”
“我们的事好办……有酒喝就行。”
这是西姆佐夫醒来后在用快活的声音歌唱。
“弟兄们?。有谁在这儿?给我这老头子倒一杯酒。”
人家就给他倒酒,递给他。他喝完,又躺下,把头伸到人家的腰上去。
这之后,沉默了两分钟。那沉默好比这秋夜,黑暗而阴森骇人。后来,有人小声讲话……“什么?”另一个人问。
“我是说,他是好人。这个人十分斯文。”先前那个人小声说。
“他兜里有钱……总是大方地分赠弟兄们。……”之后又是一阵沉默。
“他就要没气了。”佳帕沙哑的声音在骑兵大尉头的上方响起来。
阿里斯季德·福米奇站起来,勉强站稳,往店堂里走去。
“你去干什么?”佳帕拦住他说,“你别去。要知道你醉了……这样不好。”
骑兵大尉站住,思索了一下。
“那么这个世界上有哪件事算是好的?去你的吧。”
夜店的墙上,阴影仍然在不住地跳动,仿佛在默默地互相争斗似的。教员直挺挺地躺在板床上,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声音。他的眼睛睁得很大,裸露的胸膛大起大伏,嘴角冒着泡泡,脸上显露出无比紧张的神情,仿佛他要竭尽全力说出一句重大的而又难于启齿的话,却又说不出来,因而在忍受着有口难言的痛苦似的。
骑兵大尉站在他面前,把两只手放在背后,默默地看了他一分钟,后来他难过地皱起眉头,开口说:“菲利普。你跟我说句话,……说句安尉你朋友的话。……别这样。……老弟,我喜欢你。……所有的人都是畜生,只有您……虽然是个酒鬼,我却觉得你是个人。唉,你酒喝得太多了,菲利普。你就是让酒给害了。……这是何苦呢?你本来应当学会控制自己……应当听我的话。以前我不是常跟你说……”那种通称为死亡的,毁灭一切的神秘力量,正在跟生命进行阴森而庄严的搏斗,仿佛见到这个醉汉近在眼前而感到受了侮辱似的,决定赶快干完它那无情的工作。这时候教员重重地叹口气,轻轻地呻吟几声,哆嗦了一下,伸直四肢,不动弹了。
骑兵大尉站在那儿,身子摇晃一下,继续说着:“你要我给你拿点酒来吗?不过你还是不喝为好,菲利普。
……你要控制自己,忍耐一下。……要不干脆喝吧。说实在的,何必约束自己呢。……有什么必要呢,菲利普?不是吗?
有什么必要呢?……”
他握住教员的脚,把他拉过来。
“哦,你睡着了,菲利普。好,……睡吧。晚安。……明天我再跟你详谈,你会相信根本犯不着前怕狼后怕虎的。……那么你现在睡吧……要是你还活着的话……”他没听见回答,就走出去,回到那伙人当中,申明说:“他睡着了……没准死了……我不知道……我有点醉了。……”
佳帕把头弯得越发低了,在胸前画个十字。马尔季亚诺夫一声不响地蜷起身子,在地上躺下。“剩饭”很快地在地上动起来,压低声音,用气愤忧伤的语气说:“你们统统见鬼去吧。……哎,他死了。可是死了又怎么样?我……为什么一定要让我知道这些?为什么要把这些讲给我听?时辰一到,我自己也要死的……跟他一样。……我跟别人一样埃”“这是实话。”骑兵大尉大声说,重重地坐在地上,“时辰一到,我们也会死的,跟别人一个样。……哈哈。我们怎么活着……那是不屑旁人一顾的区区小事。可是说到死,我们却会跟大家一样地死。人生在世就是这么回事,请相信我的话。因为人活着就为了等死。人总会要死的。……既然这样,人怎样活着还不是一个样?马尔季亚诺夫,我说的在理吗?我们再喝点……趁活着再喝点。”
雨点稀稀拉拉地掉下来。浓密的黑暗笼罩着躺在地上的人影,他们睡的睡,醉的醉,身子蜷曲着。从夜店里射出来的那条光带渐渐暗淡了,抖动起来,忽然消失了。显然,灯被风吹灭了,或者里边的煤油烧干了。雨点打在夜店的铁皮顶上,声音怯弱而犹豫。城里山坡上传来钟楼发出的稀疏而悲凉的钟声,那是教堂看守人敲的。
铜钟的响声从钟楼上飘来,在黑暗中轻轻地飘荡,渐渐地消失。可是黑暗还没来得及消除那颤抖的叹息般的余音,第二下钟声又响起来,又在夜晚的寂静中响起黄铜那忧郁的叹息声了。
第二天早晨佳帕第一个醒来。
他翻个身,躺平,仰望天空;只有这样躺着,他那残废的脖子才容许他瞧见头上的天空。
天色灰白而单调。在那儿,上边,聚集着潮湿而寒冷的昏暗,挡住阳光,遮蔽了广阔的蓝天,向尘世倾注着沮丧。佳帕在胸前画个十字,用胳膊肘撑起身子,想看一看哪儿还剩了酒。酒瓶空了。佳帕从伙伴身上爬过去,开始看那些杯子。
他发现有一个杯子几乎装满了酒,端起来就喝,用衣袖擦擦嘴巴,用手摇了摇骑兵大尉的肩膀。
“起来……嗨。听见了吗?”
骑兵大尉抬起头,睁开惺忪的眼睛瞧着他。
“应当去报告警察……嗨,起来。”
“报告什么?”骑兵大尉半醒半睡,生气地问道。
“报告他死了,……”
“你说的是谁?”
“那个念书人。……”
“菲利普?是埃”
“你忘了……唉。”佳帕用沙哑的声音责备道。
骑兵大尉站起来,大声打呵欠,伸个懒腰,弄得骨节喀喀作响。
“那你去报告吧……”
“我不去……我不喜欢他们。”佳帕阴郁地说。
“嗯,你去把助祭喊醒。……我到那边去看看。”
骑兵大尉走进夜店,在教员脚旁站住,死人躺在那儿,身子挺得笔直,左手放在胸口上,右手搁在一边,仿佛要举起胳膊打什么人似的,骑兵大尉心想:教员要是现在站起来,身子就会跟“一个半塔拉斯”一般高,后来他在板床上挨着教员的脚坐下,想起他们在一起生活有三年左右,不由得叹了口气。佳帕走进来,歪着头,就像山羊要用犄角顶人似的。他在教员那双脚的另一边坐下,瞅着他黑乎乎的脸,那张脸平静而严肃,他紧闭嘴唇。佳帕声音沙哑地说:“是啊,……瞧,他死了……我不久也会跟他去的……”“你也该死了。”骑兵大尉心情不快地说。
“是时候了。”佳帕同意道,“你也该死了,……总比这样活着要强。……”“可也许不如活着好呢。你怎么知道?”
“不会比这更坏了。人死了,是跟上帝打交道。……现在却是跟人打交道,……可是人都是些什么玩艺呀。”
“得了,行了,别哑着嗓子嚷。”库瓦尔达生气地打断他的话说。
在昏暗的夜店里,空气变得庄严而肃静。
他们在死去的朋友脚旁坐了很久,时不时地看他一眼,两个人都心事重重。后来佳帕问道:“你给他下葬吗?”
“我?不。让警察去给他收尸吧。”
“哦。我看,你该给他下葬。……要知道,你已经从瓦维洛夫那儿拿了他写状子的钱。……要是不够,我来给……”“他的钱在我这儿……可是我不想用来下葬。”
“这不好。你占死人的便宜。我马上告诉大家,说你想霸占他的钱……”佳帕威吓说。
“你真蠢,老鬼。”库瓦尔达轻蔑地说。
“我才不愚蠢呢……我只是说,这样做不好,不义道。”
“好了。你别纠缠我。”
“瞧你说的。那是多少钱?”
“25卢布……”库瓦尔达心不在焉地说。
“哎。……要能给我五卢布才好呢。……”“你这个可恶的老坏蛋……”骑兵大尉冷冷地瞧着佳帕的脸说,“真的,给我吧。……”“去你的。……我要用这笔钱给他立块碑呢。”
“给他立个什么?”
“我要买一块磨石和一个锚。我把磨石放在坟上,再把锚的链子套在上面。那会很重呢……”“这是干什么?你这种做法真是稀奇古怪。……”“哎,……用不着你管。”
“你当心,我会捅出去……”佳帕又威胁说。
阿里斯季德·福米奇呆视着他,沉默了一阵子。
“你听,……有人来了。”佳帕说,站起身来,走出夜店。
没多久,区警察局长,法院侦讯官和医师出现在夜店门口。三个人依次走到教员跟前,看他一眼,走出去,而且斜起眼睛,用不信任的目光看库瓦尔达,他坐在那儿,不理睬他们,后来区警察局长朝教员那边点点头,问他说:“他是怎么死的?”
“你们问他吧。……我想,是因为不习惯……”“什么?”侦讯官问。
“我是说,依我看,他死是因为不习惯他得的那种病……”“嗯……是埃那么他病了很久了吧?”
“应该把他搬到这儿来才是,在那边看不清楚,”医师用不耐烦的声调建议说,“也许,有些迹象……”“喂,叫人把他抬出来。”区警察局长吩咐库瓦尔达说。
“您自己叫吧。……他在这儿并不妨碍我们……”骑兵大尉冷淡地答道。
“哼。”警察局长大声说,做出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
“呸。”库瓦尔达以牙还牙道,坐在原地一动不动。他憋了一肚子气,龇牙咧嘴。
“见鬼。……”区警察局长叫道,暴跳如雷,血涌上他的脸,“你这么干我决不会饶过的。我……”“诸位诚实的先生,身体好哇。”商人佩通尼科夫出现在门口,用讨好的声音说。
他用尖锐的目光向大家扫视了一下,打了个哆嗦,退了一步,脱下帽子,老老实实地在胸前画个十字。随后他脸上现出幸灾乐祸的得意笑容,眼睛瞧着骑兵大尉,毕恭毕敬地问道:“这儿出了什么事?好像打死人了?”
“对,这儿就是出了一件跟这差不离的事。”侦讯官回答他说。
佩通尼科夫长叹了口气,又在胸前画个十字,用伤感的声调说:“啊,我的天。我多么害怕这种事呀。平素我上这儿来,看一下,……哎,哎,哎,后来我回到家,总觉得心神不宁,求上帝拯救每个人吧。……我已经多少次对这位先生,哎,……对这个流氓头子说过,我不想把这宅子租给他了,可是我怕……这些……您知道……这种人……我心想,还是让他三分为好,要不,说不准会闹出什么乱子来……”他伸出一只手在空中从容地挥动一下,然后用它抚摸一下他的脸,把胡子捻在手心里,唉声叹气。
“他们是危险人物。这位先生好像是他们的头儿……简直就是个强盗头子。”
“哎,我们正要摸摸他的底,”区警察局长,用威胁的口气说,眼睛带着复仇的神情,瞧着骑兵大尉,“我对他也一清二楚……”“是啊,老兄,我和你是老相识了……”库瓦尔达用亲热的口气肯定道,“我给过你和你的手下多下贿赂来封你们的口呀。”
“诸位先生,”区警察局长叫起来,“你们听见了吗?我请你们记祝我决不放过这种行为。……埃竟然说出这种话来。好,你给我记祝我要叫你……把说出的话给吞进去,我的朋友。……”“俗语说的好:临阵打仗,先别吹牛。……”阿里斯季德·福米奇平心静气地说。
医师是个戴眼镜的青年人,好奇地瞧着他。侦讯官也瞧着他,聚精会神里透着险恶,佩通尼科夫却神气十足。警察局长大嚷大叫,跑来跑去,恨不得扑到他身上去。
马尔季亚诺夫阴森的影子在夜店门口出现。他悄悄走过来,在佩通尼科夫身后站住,下巴正好凑到商人的头顶上。助祭在他身旁探头来张望,睁大他那对浮肿的小眼睛。
“不过,我们来办正事吧,诸位先生。”医师建议说。
马尔季亚诺夫扮了个鬼脸,忽然冲着佩通尼科夫的头打了个喷嚏。商人大叫一声,蹲下身子,闪到一边,险些儿把警察局长撞到地上,局长一把抱住他,自己却差点倒下去。
“看见了吗?”商人指着马尔季亚诺夫,惊慌地说,“他们就是这种人。啊?”
库瓦尔达哈哈大笑。医师和侦讯官也笑了。又有些新来的人陆续出现在夜店门前,那些人睡眼惺忪,面部浮肿,蓬头散发,睁大发炎的红眼睛无礼地瞅着医师,侦讯官,区警察局长。
“你们往哪儿钻?”警察局长羞辱他们说,抓住他们的破衣服,往门外推。然而寡不敌众。他们理都不理会他,仍旧往里钻,吐出劣酒的气味,一声不响,满脸凶相,库瓦尔达瞧瞧他们,再瞧瞧长官们,那些长官看见坏人来得这么多,有点儿慌里慌张。库瓦尔达却笑着对长官们说:“诸位先生。也许你们愿意跟我的房客们和朋友们认识一下吧?愿意吗?总之都一样,你们既要办公事,早晚都得跟他们认识的,……”医师为难地笑起来。侦讯官抿着双唇。警察局长想起现在该干什么,就对着院子里嚷道:“西多罗夫。吹口哨……等他们来了,叫他们赶一辆板车到这儿来。……”“好,我要走了。”佩通尼科夫从墙角边走出来,说,“诸位先生,你们今天把这个住处挪空。……我要拆掉这所破房。
……你们快点搬出去……否则我就叫警察了。……”院子里警察的哨子尖声响起来。夜店门口站着一大群住客,一个劲儿打呵欠,搔痒。
“那么,你们不愿意认识?……这可不礼貌埃……”阿里斯季德·库瓦尔达笑着说。
佩通尼科夫从口袋里拿出钱包,翻了一阵,拿出两枚五戈比硬币,他在胸前画个十字,把硬币放在死人的脚上。
“求主祝福,……拿这钱葬有罪的吧。……”“什么?”骑兵大尉大吼一声,“你拿钱供他下葬?把钱拿开。拿开,我跟你说,……坏蛋。你居然拿你愉来的几个子儿供正直的人下葬用……我揍你。”
“大人。”商人魂飞魄散地叫道,抓住警察局长的胳膊肘。
医师和侦讯官躲到一边去,局长大声叫道:“西多罗夫,到这儿来。”
那些沦落的人们站在门口跟一堵墙似的,一面看一面听,十分入神,那些皱巴巴的脸活跃起来。
库瓦尔达在佩通尼科夫的头顶上挥了挥拳头,尖声叫嚷,像野兽般转动着血红的眼睛,说:“下流胚,贼。把钱拿开。贱畜生,拿回去,我说。……要不然我就把这几个钱塞到你眼里。拿走。”
佩通尼科夫伸出一只发抖的手取回他的赠礼,伸出另一只手挡开库瓦尔达的拳头,嘴里说道:“请您做证,局长老爷,还有你们这些好人。”
“商人,我们可不是什么好人。”“剩饭”用破嗓音说。
警察局长鼓起两腮,像气泡似的,使劲打了个唿哨,把另一只手举到佩通尼科夫头的上方,一个劲儿扭动身子,仿佛商人想钻进他的肚子似的。
“你要我逼着你吻这个死人的脚吗,狡猾的坏蛋?要吗?
库瓦尔达就抓住佩通尼科夫的衣领,把他像小猫似的往门外甩。
那些沦落的人们赶紧让开,好让商人摔倒在地。他就直挺挺地倒在他们脚下,吓得发疯似地叫道:“杀人啦。救命埃……杀人啦。”
马尔季亚诺夫慢悠悠地抬起脚,对着商人的头踢过去。
“剩饭”脸上带着解恨的神情,往佩通尼科夫脸上啐一口口水。
商人把身子缩成一团,手脚在地上乱爬,滚到院子里,引起了哄堂大笑。这时候有两个警察来到院子里,警察局长指着库瓦尔达对他们嚷道:“逮捕他。捆起来。”
“把他捆牢,好人。”佩通尼科夫恳求道。
“不准你们动手。我不跑,……我自己会走。”库瓦尔达看见那两个警察跑到他跟前来,就挥手把他们赶开,说。
那些沦落的人们一个个不见了人影,一辆板车驶进院子里来。有几个郁郁寡欢的流浪汉从夜店里把教员抬出去。
“我要给你点颜色瞧瞧,朋友……你等着就是。”警察局长威吓库瓦尔达说。
“怎么样,强盗头子?”佩通尼科夫看见仇人的手已被捆紧,喜不自禁,就阴险地问道,“怎么样?束手就擒了?你等着好了。好戏还在后头呢。……”可是库瓦尔达没言语。他站在两个警察当中,昂首挺胸;神情严峻得令人害怕地瞧着教员怎样被放到板车上去。有人把尸首夹在腋下,他个儿矮,等到教员的腿已经丢到车上,却没有法把他的头放上车去。一时间,从教员的姿势看,倒好像他打算头朝下,从板车上一头栽下来,钻进地里,以便躲开这些不容他停留的、愚蠢而狠毒的人似的。
“把他带走。”区警察局长指着骑兵大尉,下令道。
库瓦尔达没提出抗议,只是紧皱眉头,一声不响,从院子里走出去,正要经过教员身旁却低下头,没看他。马尔季亚诺夫绷起脸,跟着他走去。商人佩通尼科夫的院子很快空荡荡的了。
“哎,走。”车夫吆喝道,在马屁股上抽了一鞭。
板车走了,在院子里凹凸不平的地面上颠簸着,教员身上盖着一块破布,硬梆梆地仰面躺在车上,他的肚子不住地颤动,看起来,教员像是在满意地轻声暗笑,在为终于离开夜店,再也不回来,从此永远不回来而高兴似的。……佩通尼科夫的目光跟随着他,虔诚地在胸前画十字,然后开始小心地用帽子掸掉粘在他衣服上的灰尘和污物。等到他长外衣上的灰尘全无,他脸上就露出平静的满意神情,他从院子里可以遥望到骑兵大尉顺着街道走上坡,两只手倒捆在背后,高高的个子,灰色的衣着,头戴一顶制帽,镶着红帽箍,就像一条血带。
佩通尼科夫露出胜利者的微笑,往夜店走去,可是忽然打个哆嗦,收住脚。原来他对面,门口那儿,站着个可怕的老人,手里拄着拐杖,肩后背着个大包袱,细长的身上穿着件旧衣服,破布的碎条耷拉下来。重包袱压弯了腰,他把头低到胸上,看样子像要一头撞向商人。
“你是什么人?”佩通尼科夫叫道,“你是谁?”
“是人。”他用低沉的沙哑声回答道。
这种沙哑声音倒逗得佩通尼科夫高兴起来。他放心了,甚至还微微一笑。
“人。哎,你啊,……难道有你这样的人?”
他让到一边,让老人从面前走过去,可是他直冲他走来,声音低沉地嘟哝说:“人有各种各样……这是上帝的安排。……有的人还不如我……比我还差呢……对了。”
阴沉沉的天空默默地俯视着这个肮脏的院子,俯视着这个衣服整齐的留着一把尖尖的白胡子的在地上走动的人,他仿佛在用脚步和锐利的眼睛丈量什么似的。一只乌鸦落在旧房顶上,得意地叫着,时而伸长脖子,时而摇晃身子。
冷峻的灰色雨云布满天空,含有一种坚定不移的紧张意味,好像已下定决心,准备下一场倾盆大雨,把这个不幸的,灾难深重的,可悲的世界的全部污秽一扫而尽。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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