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巴尔扎克中短篇小说的浪漫主义风格
王 一 玫
摘要:现实主义作家不只是一丝不苟地描摹现实,他也有那些荒诞不经的超现实的描写。“在伟大的艺术家们身上,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好像是结合在一起的”。巴尔扎克也不例外,而他的浪漫主义风格体现得最为明显的,便是第二时期的创作,尤其是这时期的中短篇小说创作。
关键词:巴尔扎克;小说;创作风格;浪漫主义
巴尔扎克不仅是杰出的长篇小说巨匠,同时也是世界文坛令人瞩目的中短篇小说大师。他的《人间喜剧》由九十多部小说组成,而其中中短篇小说便占了绝大部分。因此,探索巴尔扎克中短篇小说的风格特征,对于了解他的创作道路、《人间喜剧》风格的形成及其特征,都是有益的。
“巴尔扎克的全部思想,他的爱与憎,理想与幻想,他的深刻的矛盾,都明显地反映在他的文学创作中。”[1] 他的创作一般分为三个时期,1829年以前为学习、探索时期;1829年至1834年是第二阶段,或称向文学名著迈进时期;1834年至1850年是《人间喜剧》形成时期。巴尔扎克的中短篇小说大都创作于第二时期。据统计,1830年至1834年之间,是巴尔扎克中短篇小说创作丰收时期,仅1830年至1832年间,他就发表了近三十篇的中短篇小说。如《苏城舞会》(1829)、《高利贷者》(1830)、《长寿药水》(1830)、《红色旅馆》(1831)、《柯内留斯老板》(1831)、《玄妙的杰作》(1832)、《费拉居斯》(1833)、《改邪归正的梅莫特》(1835)等脍炙人口的作品便是。一般认为,巴尔扎克自1829年发表《朱安党人》起,他的创作风格已从早期的浪漫主义转向现实主义。但一个作家创作风格的开始转变,并不等于他风格的形成。从巴尔扎克这一时期大量从事中短篇小说创作这一事实本身来看,也只能说明他是要努力用现实主义的创作来反映法国社会,特别是巴黎上流社会的生活,将自己锤炼成为现实主义的风俗画家,但不能说他已是一个成熟的现实主义大师。此外,像巴尔扎克这样思想和艺术风格复杂的作家,他在前期曾受过英国历史小说家司各特的影响,他也曾经狂热地崇拜过夏多勃里昂,又受过市侩作家奥古斯特·勒·普瓦特万的指点,模仿过安·雷德克利夫和阿兰库尔等人惊险小说和司法小说的写法。这种种影响,在巴尔扎克的一生创作中都有某种不同程度的表现,而在第二时期的中短篇小说创作中,也留下了明显的痕迹。这就决定了巴尔扎克第二时期的中短篇小说的浪漫主义风格特征:纷纭、多变、绚丽多姿。
巴尔扎克中短篇小说的浪漫主义风格,首先体现为他的神怪小说的创作。在《人间喜剧》中,有三篇脍炙人口的神怪式小说,一部是长篇小说《驴皮记》,另外两篇是中短篇《长寿药水》和《改邪归正的梅莫特》,三部作品大都写于第二时期。这以后,从现有的资料中尚未发现再有这类作品,这一点也可以作为这一时期巴尔扎克浪漫主义的创作风格的又一佐证。至于这些作品中体现出来的浪漫主义特征,那更是十分典型的。《驴皮记》是一部长篇小说,本文不予论述,而《长寿药水》和《改邪归正的梅莫特》的确是两篇浪漫主义杰作。
这两篇作品,一篇取自流行于欧洲的古老民间故事(霍夫曼也曾经利用过它),另一篇取材于原籍法国的爱尔兰作家梅图林的小说《漫游者梅莫特》(1820)。前者讲富有神妙力量能够起死回生的长寿药水,后者讲魔鬼赋予人以享乐的无限“权力”来收买人的灵魂。巴尔扎克借用这两个故事来揭露资本主义社会泛滥成灾的享乐主义、金钱至上和尔虞我诈等社会恶习。从两篇小说的主题、人物形象或是情节安排上都可以发现典型的浪漫主义特征。《长寿药水》中的这种有神异功效的药水本身就不是现实主义的事物,而是浪漫主义的虚构,这里面包含着民间作者的丰富想象力、大胆的夸张和奇妙的构思。更何况作者在原故事的基础上,大加发挥,把整个故事写得扑朔迷离,神秘怪诞,大大地增加了作品的艺术魅力。《长寿药水》有两处写得特别奇特,谐趣无穷,一处是堂璜为死去的父亲涂抹这种神奇药水的情景,一处是结尾部分宗教仪式上的种种怪诞现象。作者写到在那月光如水,万籁俱寂的夜晚,堂璜在一间散发着寒气的小屋里为先父的遗体涂抹这种药水,当堂璜将药水涂在死者的一只眼睛上时,突然间那干枯死去的眼睛神采焕发,恢复了青春的光彩,并发现了咄咄逼人的神情,那阴森可怕,神秘恐怖的景象,令人毛骨悚然,丧魂落魄。最后宗教仪式也写得怪诞奇趣,感心动耳,回肠荡气。那恢复了青春活力的堂璜头颅,竟能够自己挣扎着从尸体上分离开来,跳出棺木,咬住神父的耳朵,在从四面八方赶来瞻仰“圣迹”的众信徒面前,破口大骂神父,揭穿他的骗局,而且一直缠到神父一命呜呼。这既是作者对那些企图借所谓的宗教“圣迹”来欺骗、愚弄百姓的圣职人员的绝妙讽刺,又显示出作者奔放不羁的想象力,充分表现了作者驾驭神怪故事的功力。《改邪归正的梅模特》也同样写得神奇怪诞,动人心弦。从这两篇作品的人物形象来看,都有古怪、奇特的特长。《长寿药水》中的堂璜父子,他们的经历、社会地位、爱好、生活方式和能力,都不同于一般日常生活的人物,他们是“超人”。《改邪归正的梅模特》中的魔鬼形象更是离奇,他行踪飘忽,神出鬼没,法力无边。神奇地主宰着人们的家庭、社交生活。他们都是作者奇异想象、大胆虚构的结晶。此外,两篇小说情节离奇,节奏急促,画面跳跃性大,变幻莫测,色彩斑斓等,也充分地显示出浪漫主义的风格特征,同时也体现了作者描绘神怪故事的巨大腕力和不凡的手笔。
浓厚的主观抒情色彩是巴尔扎克中短篇小说浪漫主义风格第二个方面的表现。他的主观抒情色彩主要表现为两点:一是追求美好的理想;二是哲理性警句的运用。
1、追求美好的理想。浪漫主义作家因为对现实不满,常常把希望寄托于理想,他们或塑造作者心目中的理想人物,或描写大自然的美,同丑恶的现实进行对比,表达作者扬善惩恶、爱憎分明的高尚品质。《钱袋》、《无神论者做弥撒》、《费拉居斯》、《苏城舞会》、《沙漠里的爱情》等,就是这样一类作品。在《钱袋》、《无神论者做弥撒》和《费拉居斯》等作品中,巴尔扎克塑造了一些下层人物的形象,歌颂了他们的高贵品质。这些人物,一般出身贫寒,境遇不佳,但在唯利是图的社会中能够洁身自好,保持独立的人格。像《钱袋》中的男爵夫人,《无神论者做弥撒》中的挑水夫布尔雅,《费拉居斯》中的费拉居斯等,都是作者所同情和歌颂的人物。《钱袋》中的男爵夫人,她是拿破仑旧将领的遗孀,但为了保持自己独立的人格,她没有向复辟王朝政府去领抚恤金,在赤贫中过着艰苦清高的生活;《无神论者做弥撒》中的挑水夫更是作者理想中的人物形象,他能以自己二十二年劳累积蓄起来的钱,支援一名萍水相逢的大学生求学。尽管像这样的人物形象在《人间喜剧》中并不多见,但巴尔扎克以满腔的热情歌颂了他们的高贵品质,赞美了他们的宽广胸襟和纯洁的心灵。《苏城舞会》中爱米利眼中的那个陌生男子形象,是作者心目中的另一类理想人物。这个陌生的青年在苏城舞会上初次出现时,还只是一个社会底层的普通青年,一个帽店里站柜台的名不见经传的伙计(直到作品结尾部分,作者才写到这个青年当上了部长、议员,成为社会顶尖人物),但是,他一出场,作者就以满腔的热情,赞扬他的漂亮外表,高傲的神态,不凡的气度,说他像“亚历山大、拜仑、或其他一切伟大人物一样”令人肃然起敬,认为从这个青年“略带忧郁、困扰的神态和哀愁的风韵”里,可以看出他满脑子对未来的“无限的憧憬”,发现他有“太多不平凡”[2]的地方。尤其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的是,作者把这个人物,放在苏城舞会这个特定的场面,让众多的男女青年、美妙的大自然景色和高大宏伟的建筑物作为他的背景,来烘托他的形象,就更使得他的形象生动鲜明,伟大不凡。显然,作者是通过这个人物,写出新兴资产阶级的生命力和美好的前途,寄托着对资本主义必能战胜封建贵族的信心和理想,这个陌生青年,正是作者所理想的资产阶级英雄人物。浪漫主义作家常以大自然的美与丑恶的现实进行对比来抒发自己对社会的不满,巴尔扎克《沙漠里的爱情》就是这样一个典型的例子。这是一篇富有诗意的短篇杰作,它抒情气氛浓,风格别致。小说写一个军旅生活中的士兵,在慌乱中逃到渺无人烟的荒凉广漠,不期与一只老虎相遇,竟能相互默契,共同生活。巴尔扎克企图通过这样奇妙的故事来歌颂人的“智慧”和“毅力”对于“兽性”的胜利,这一立意本身就富有浓厚的浪漫特色,同时可以看出,作者正是以这样富有诗情画意的广漠寂静,“人”与“兽”的默契同社会人欲横流,纷争倾轧进行对比,说明谁美谁丑,这正是浪漫主义作家最常用的手法。
2、哲理性警句的运用。勃兰兑斯认为,巴尔扎克是一个“想象丰富、精力充沛、热血沸腾”的人,他既有“丰盛的心灵”,又有“充盈的头脑”,他是“梦想家”,又有“观察家”的“深思熟虑和目光犀利”,[3]巴尔扎克这种艺术家兼哲学家的天赋和热血的气质,体现在中短篇小说创作中,就是哲理性警句的运用。巴尔扎克中短篇小说哲理性警句运用的特点是:大处落墨、一泻千里、语言高昂,联想丰富,比喻生动,哲理含义深刻。他在中短篇小说中或通过作品中的人物,大段大段地发表哲理性的议论,或由作者自己以夹叙夹议的方式,直抒情怀,表达了他对人生的看法、理想的追求、时弊恶习的抨击和艺术规律的探索。他以情动人,以理服人,让人们从中得到智慧的启迪,美感的享受,同时也使他的中短篇具有抒情散文,政论杂文,艺术评论和诗歌的韵味。在《高利贷者》中,作者通过高布赛克的口,道出了资本主义社会里金钱“魔力”的哲理含义,那深刻的见解,远远超过了莎士比亚在《雅典的泰门》中关于金钱诗意的感叹。《玄妙的杰作》本身就是一篇充满辩证法哲理的“小小的杰作”,[4]这篇作品发表于1831年,1836年巴尔扎克又作了很大的修改,而其中改动最大的就是添上了作品中老画家弗朗霍费有关绘画的议论,可见作者是有意在这篇作品中抒发自己对艺术的看法,这是一篇了解巴尔扎克创作观非常重要的作品。在作品中,作者以闪光的语言,炽热的感情,深刻的哲理提出了有关艺术创作的精辟见解:艺术的任务不在于“摹写”自然,而在于“再现”自然,艺术家不能做一个平庸的“摹画者”,而要做一个想象力丰富的“诗人”;艺术家在进行创作时要抓住事物的“精神、灵魂和面貌”。[5]此外,有关色彩的光线,形象与生命等绘画艺术的论述,也语多珠玑,生动深刻。还有一类作品是作者自己直接发表议论的,在这类作品中给人印象最深的是作者在环境描写中大量地运用哲理性的警句,使环境描写也带上了作者的主观感情,富有哲理含义。表面看来作者是在写景,实际上是在抒情,抒情之中又隐约可见环境的显现,时代脉搏的跳动。如《钱袋》中傍晚柔和微光、朦胧奥秘的晚景描写;《柯内留斯老板》中法国都尔城十五世纪风光的展现;《红色旅馆》中莱茵河岸夜景的显现,作者都用哲理性的语言加以表达,使环境的显现含有哲理内容。而尤其是在《费拉居斯》中作者以诗一般的语言来描写十九世纪法国巴黎的街道,赋予古老的巴黎街道以人的品格。他写出巴黎的街道,有的犹如“杀人超货”罪恶累累的“强徒”,令人憎恶;有的却“品质高尚”,令人肃然起敬;有的仪表高雅,落落大方,有的外貌粗陋,俗不可耐;有的美,有的丑;有的纯洁,有的肮脏。在作者的笔下,巴黎街道不仅充满着欢乐和忧愁、灾难和幸福、活跃和沉闷,而且给人一种美妙、神奇、骚乱、变幻莫测的感觉。[5](P.78)实际上作者不仅在写巴黎街道,而且通过写巴黎街道,来抒发自己对十九世纪法国巴黎这个五光十色,人欲横流,弱肉强食社会的感叹,也是为他所要写的费拉居斯父女的悲惨遭遇抒发的心中的愤慨和不平!
巴尔扎克中短篇小说在情节结构上也富有浪漫主义作家所追求的离奇多变的特点,这便是他的中短篇小说浪漫主义风格的第三个方面的表现。巴尔扎克中短篇中有一些是通过第三者之口来展开事故情节的。在这一类作品中,由于作者的苦心孤诣,巧妙构思,把整个故事写得迂回曲折,巧合奇遇,峰回路转,妙趣横生,不能不说是浪漫主义手法的成功运用。《大布勒泰什》就是一个出色的例子。这是一篇讲述一个贵族残酷害死妻子情人的故事。这个故事通篇由《人间喜剧》中的著名医生皮安训讲述,而整个故事又通过故事套故事的方法,分别由故事中的三个人从不同的角度交代情节,然后构成一体。三个讲故事的人,又各自都有个性,他们的叙述绘声绘色,谐趣无穷,又增加了小说的韵味。尤其是作品写到梅雷伯爵监视和盘问妻子的那一段描写,更是气氛紧张,突兀多变,紧扣读者心弦。当贵族梅雷伯爵发现妻子有可疑行为时,他先是狡猾的故作远离,又突然转回,使妻子措手不及,匆忙中将情人藏在小房间里;紧接着便是惊心动魄的夫妻斗智:贵族盘问妻子,妻子否认在小房间里藏有人,伯爵要妻子起誓,妻子不得不起誓,伯爵叫佣人砌墙,妻子在紧张中买通佣人,让墙壁留出通气空隙,准备待机救出情人,但是由于伯爵的险恶用心和残忍,终使妻子没有机会帮助情人逃走,甚至连为情人求情的机会也没有,直到最后,这位青年男子被伯爵活活饿死在小房间里,伯爵夫人也因此身心交瘁而奄奄一息。
5](P.37)整个故事篇幅不长,写得十分紧凑,没有闲笔和节外生枝的地方;情节发展急促而跳跃性大,时时奇峰突起,出人意外;格调凄惋绮丽,动人心弦。
巴尔扎克的中短篇小说情节结构,还受惊险小说和侦探小说写法的影响。这类作品情节的离奇、巧合、多变,以及悬念的制造等,都富有浪漫主义的手法特点。巴尔扎克巧妙地吸收了它们处理情节的方法,增加了他中短篇小说的奇趣、惊险,使情节显得离奇、紧张、变幻莫测,紧扣读者心弦。如欲露先藏,欲擒先纵,篇末显旨手法的运用,明显地受到了惊险和侦探小说的影响。从《钱袋》、《无神论者做弥撒》、《费拉居斯》中我们都可以发现这一手法的运用,而受惊险小说影响最明显的莫过于《费拉居斯》这部小说,由于这篇小说本身就是写一个秘密团体帮工会领袖的悲惨故事,因此,整个故事就带有一种神秘莫测、扑朔迷离的特点,再加上作者运用了侦探小说的手法,使作品波浪起伏,悬念接至,奇趣频生,既有惊险小说的惊心动魄,又有侦探小说的探赜索隐的韵味。此外,巴尔扎克的中短篇小说还有瑰伟奇丽,绚丽多彩的特点,这也是他中短篇小说浪漫主义的又一特征。在那些神怪故事中,这一特色显然十分明显,就是在那些一向被人们称之为现实主义实际上是浪漫主义的作品中,也不乏其例。如《剑子首》中拿破仑战争时期西班牙海岸城市夜空的景象,《费拉居斯》中十九世纪巴黎城市风光,无不显示出绚丽多姿,瑰伟奇丽的特点。尤其是那些以中世纪历史为背景的历史题材作品,表现得更为明显,如《柯内留斯老板》开头那段十五世纪法国都尔城的场面,就是一幅典型的五彩缤纷,色彩浓烈的风俗画面。作者以浓墨重彩的手法,形象逼真地再现了十五世纪的风光,反映了路易十一统治下的法国社会风貌,显示出中世纪的神秘,骚乱,色彩斑斓,光怪陆离的特点。
现实主义作家不只是一丝不苟地描摹现实,他们也有那些荒诞不经的超现实的描写。正如高尔基所说:“在伟大的艺术家们身上,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好像是结合在一起的”。[5]巴尔扎克当然也不例外,而他的浪漫主义风格体现得最为明显的,便是第二时期的创作,尤其是这时期的中短篇小说创作。
参考文献:
[1] 匡兴主编.外国文学[M]. 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255
[2] 郑永慧译.巴尔扎克中短篇小说选[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30
[3] 李宗杰译.勃兰兑斯.19世纪文学主流·法国的浪漫派[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85
[4] 马克思思格斯选集(4)[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336.
[5] 郑永慧译.袁树人等编. 巴尔扎克全集(2)[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50
[6] 戈宝权等译.高尔基.论文学[M]. 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163
转自:荆楚理工学院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