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有型妄念 ①
威廉·特雷弗(William Trevor)/ 李泽昊译
威尔比感觉有人向他走过来,就从刚刚开始阅读的书本上抬起头来。站在那儿的人一言不发。脸上也没有一丝笑容。他系着邋遢的围裙,洗碟布从系在胸前的围裙带子上垂下来。威尔比要的饭菜迟迟没有端上来,他以为这个人是厨房打发来向他道歉的。
这个地方很寒碜,在皮克街,就在塞佛尔大街的边上。威尔比没有注意这里叫什么名字。它是一家咖啡馆兼餐馆。室内光线不大好,只有吧台那儿还比较亮堂,一对情侣俯在面前的玻璃杯上,窃窃私语。四个年长的妇女围坐在咖啡馆里的一张桌子旁打牌,餐馆里也有一些人就餐。
他们还没说话,这个厨房打发来的人就转身走开了,这让威尔比感觉他找错人了。他又往杯子里倒了一些酒,继续读起书来。威尔比热爱阅读,酒量也很大。
他四十多岁,面孔瘦长,胡须修剪得整整齐齐,一身灰色西装,打着一条红蓝条纹的领带,显得很时尚。他偶尔光顾巴黎,转悠在专门收集珍稀邮票的拍卖场之间,通常每次都逗留很长时间,他富有,费用不是问题。三年前,他继承了位于爱尔兰的家族酒业,原本计划依靠酒业的收益过活,而自己全心全意地打理心爱的集邮“事业”,但十八个月后,他把酒业出手。现在,独自一人住在那时继承来的大房子里,就在他出生的韦斯特米斯城的外面,房子四周布满爬山虎。在那里,他经历了一段失败的婚姻,或者,是他毁了它,他怀疑自己是否还会尝试另一段婚姻生活。
一个身材矮小的年长男侍者把他的饭菜端上来,这个人比先前那个来了又走的男人善谈一些。他很专注,用惯常的侍者口吻对威尔比说着话,此时,另一桌客人向他索要盐和辣椒,他送了过去。“来啦,先生。”他低声说,语气中含着抱歉的意味。
威尔比吃着他点的鱼,一边思忖着是什么鱼。点单的时候他注意到了,但随后就忘记了,从味道上也判断不出来。面包是这顿饭中最好的一道,他喊来侍者又要了一些。他以前读过手中的书,是平装本《埃瑟尔贝拉之手》。
他继续读了几页,又要了一些酒,把炸土豆吃掉了,鱼没有吃完。他喜欢宁静的地方,悠闲从容,不慌不忙。他点了咖啡,还有一瓶卡尔瓦多斯苹果烧酒——不过喝酒的欲望不是很强烈。他自言自语,自己喝得太多,所以,咖啡上来的时候,他就克制住再要的冲动。他又读下去,恣意享受着身处巴黎的愉悦,在一个没有背景音乐的餐馆,坐在拐角一张小桌子旁,全神贯注于一个谙熟但已模糊的故事,像温习记忆深处的某个美好印象。饭菜不足,他从来不会介意,酒更重要,还有和平。他将散步返回曼姆尤旅馆,并祈祷明天在邮票拍卖场满载而归。
他打手势叫来侍者,买了单。那位年长的侍者已经在门口把他的外套拿好,威尔比赏给他一点小费。已经是11月底,外面的夜晚颇有寒意。
那个先前向他走来的男子站在大街上,仍然穿着先前的衣服。他静静地站在那儿,没有说话。也许他是到外面抽根烟,侍者有时会这样的。但他手中并没有烟。
“您好,”威尔比说。
“您好。”
言语之间,这个人突然变成了另一个人。相似之处隐约可见。头发顺顺的,黑黑的,脑袋的形状像子弹圆圆的那端,前刘海不再像以前的样子,不过仍然留着前刘海,深色的眼睛。还有站立的姿势,既不是紧张,也不是焦虑,然而总显得不雅。双手很瘦,十指张开。
“这一切是怎么回事?”话是说出来了,但威尔比觉得所说的委实荒谬。“你是安东尼?”他说。
对方动了一下,一只手做了那么点手势,没有任何意思的,几乎算不上是回应。然后,这个人转过身,从餐馆的另一扇门进去了。“安东尼,”威尔比又咕哝了一声,更像是自言自语。大家都说安东尼已经死了。
街道显得比以往更空旷,人行道恢复了寂静。在巴比伦大街上,车来车往,依旧十分繁忙。昏暗的街灯下,威尔比在等着过马路,旁边还有一个女子也在等。她穿着灰白色防水外套,修长的双腿若隐若现,金黄的头发整洁发亮。威尔比不想再考虑安东尼的事,他怀疑这个女子是妓女,因为她看起来像。有一瞬间,他似乎看到,在某个小房间内,她脱下的灰白外套胡乱地扔在地上,微弱的电灯光下,钞票放在梳妆台上。他旅行的时候,时不时地总会找女人消遣。但这个女人看也没看他一眼。红灯很快变成绿灯。
不大可能是安东尼,当然不可能是。就算安东尼还活着,他怎么会到巴黎一家餐馆当厨房雇工呢?“是的,我恐怕我们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多年以前,安东尼的父亲在电话中说,“他寄了一些私人物品到这儿,但都是很早以前的东西。还有一张写给你的便条,没有写完,夹在一本书里面。便条上什么也没有说,真的。你的名字也没有写。”
在巴克街,有一处窗户,上面绘有革命的图案,威尔比十分喜欢。自从他上次来这里以后,这些画展几乎没有变化:玛丽·安托瓦内特的香消玉殒,吉伦特派被押上断头台,攻占巴士底狱,丹顿之死,罗伯斯庇尔的荣耀与辱没。在昏暗的街灯下,图案的细节很难辨认清楚。那些他之前没有看到过的图案,从背面看十分模糊。
在一家酒吧里,他又要了一份卡尔瓦多斯苹果烧酒。每当人们——以前有几个——问起,他总是说,他也认为安东尼已经不在人世了。销声匿迹得太长久,随着岁月的流逝,一点音信也没有,似乎确证了一个结论——越来越不再像推测,最终,再也不是推测了。
在蒙塔龙贝大街,一对情侣询问怎么去地铁站。威尔比指了一下方向,并和他们一道回头走一段路,他很感激他们的“打扰”,因为这样,他才正好看见一个等着过马路的女子,而她引起了他的兴趣。
“晚安,先生。”在曼姆尤旅馆大堂,夜间守门人为他开着电梯的门,对他说。他关上电梯门,电梯平稳上升。“一个人希望继续下去的愿望会消失的,你知道。”安东尼的父亲又在电话里说,他们保持联系为了看看是否有消息可以通报。
M·乔西对着那个还没有拆开的对方付款的邮包摇了摇头。邮包放在洗涤槽上方的窗槛上,那里还放着其他东西,无人问津。他在邮包上写了张便条,然后把邮包靠在一只空瓶子上。
稍晚一些时候,M·乔西召来厨师,他要在这个时候决定购买哪些东西。令他满意的是,总体说来,厨师是十分卖力的。他取出让安德烈的便条,看看上面他明天特别要置办的东西,又检查了一下存放洗涤用品的架子。最近,他开始怀疑起让安德烈了,疑心他偷懒取巧。他做的煨饭,以前对他很有吸引力,现在,他却很少点了。在M·乔西看来,这道煨饭已经失去了以往的浓重风味,而正是这个味儿令许多人喜不自禁,而且常常又做得太干。但是,厨房至少是干净的,M·乔西经常检查刀叉餐具和盘子,没有发现过有食物残渣粘在哪里,也没有发现杯子上残留什么东西。他曾经雇了两个洗碗工清洗洗涤槽,不过现在,只有一个还在干,而且时常忘记索要报酬。M·乔西很想留住他,就寻思着是否能找个地方给他住,以免他每天跑来跑去的,在路上浪费时间。可是,餐具室连一个角落也辟不出来,在附近租一间小屋的打算也落空了。
洗涤布已经洗好、漂清,晾在取暖器上,到早上的时候,就可以干了。汤碗整齐地摆放着。玻璃杯一排一排的,在旁边的桌上发着幽光。“很好,很好。”M·乔西小声嘀咕着,然后关上灯,锁上门。
威尔比难以入眠,也无心读书,尽管他努力不要这样。
一桩令人惊讶的事,不是吗?达瓦利小姐说,这个印象太鲜活了,仿佛她昨天刚刚说过。你不会想到在这种气候条件下,杏儿还能这么容易成熟,她说。即便架在一堵砖墙上,你也不会想到的。她纤纤玉指指着沿着支撑架延伸出去的枝杈,你可以看见上面一小串一小串的果实。“飞燕草。”她说,他们穿过花园时,她一路指着,一一叫着那些花啊草啊的名字。“这是安东尼。”她在屋子里说。
男孩俯身玩着摊放在地板上的纸牌,此时抬起头来。“他叫什么名字?”他问,达瓦利小姐说他知道,因为她已经告诉过他了。不过,尽管如此,她还是又说了一次。“他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安东尼问,“你为什么叫这个名字?”
“那是我的名字。”
“我们去花园里玩好不好?”
那天上午,他们还有姜汁饼干吃,此后每天上午都有。“我比你大吗?”安东尼问。“6岁是更大吗?”他说他有一个房子,就在花园尽头的灌木丛中,他们也假装那里确实有一处房子。“他叫杰瑞克。”安东尼介绍跟在他们屁股后头转的那条狗,那是条黑色的拉布拉多狗,一条腿受过伤,走起路来一瘸一拐地。它已经13岁了。“达瓦利小姐是个孤儿,”安东尼说,“所以她和我们住在一起。你知道孤儿是什么意思吗?”
院子里,马儿们从马厩的半扇门上方向外张望。猎狗们圈在一个更小一点的院子里。安东尼的母亲从来没有在家吃过午餐,因为午餐时间她正在训练马儿和猎狗。而他的父亲总在家里用午餐,每次都穿着一件不重样的粗花呢夹克,灰色的胡须修剪得很短,总可以看见他钟爱的橄榄摆在午餐桌上,他为了健康而小酌的威士忌也在那里。“噢,年轻人,你好吗?”他每次都做这样的问候。
逢上阴雨天,他们就在厨房通道上打弹子游戏,那条狗四肢伸展地躺在他们身旁的石头地板上。“你们夏天就来海边消暑,”安东尼说,“他们告诉我的。”是达瓦利小姐告诉他的,她认识每年7月都会来到同一个度假村的那一家人,度假村坐落在悬崖上,俯瞰着一个不知名的海湾。达瓦利小姐认识周围的每一个人,甚至连那些并不是这里的也认识。这家“七月游客”来自遥远的南方韦斯特米斯郡,一个乡下白酒商人父亲带着妻子和一个可能感到寂寞的孩子,孩子和安东尼一样,没有兄弟姐妹。“我希望没有烦扰你们。”她邀请他们时抱歉地说。他们友好地来访。此后,两个男孩儿成了朋友。她经常驱车带安东尼去悬崖上的度假村,这样,他们可以回报她的热情。她时常说,对她也是一次外出游玩的好机会,有时候,她会带一个自己做的蛋糕,因为她去别人家是不会空着两手的。她喜欢这里在海边,和安东尼一样喜欢。她喜欢转动村子厨房里的风箱轮子,注视着锅底下火星噼啪四溅,倾听着这家人讲述韦斯特米斯郡安静的生活。而安东尼喜欢海滩上粗硬的沙砾,他开心地捡拾燧石,捕捉小虾。那条狗在岩石间四处逛荡,嗅嗅海藻,用爪子抓逗海葵。“我们的房子。”安东尼这样称呼他们穿过岩石间一片开阔地时发现的一个洞穴。没有人知道那里有这么一个洞穴。
威尔比把上面的窗子打开一条缝,新鲜的空气吹了进来,一时间,又传来凌晨两点的报时声。他的书打开着,为继续阅读时一下子能找到在读的页数,书页朝下放着,床头灯仍然亮着。然而,黑暗更好,他关了灯。
楼梯间墙壁上的壁龛里放着一只蓝色的花瓶,其他什么也没有。楼梯平台上的架子上堆满了镇纸,一个挨一个,有四十六个,安东尼说。他的母亲在画室里弹钢琴。“你好。”她说,伸出一只手,微笑着。她不像那种训练猎狐犬的人。她身材苗条,体形娇小,使用香水,而且还很漂亮。“看!”安东尼指着一幅悬挂在大厅壁炉台上方的画中的女士说。
达瓦利小姐是他们的一个远房亲戚,是个孤儿。游泳之后,她坐在沙滩上,常常谈起她在这座房子里度过的童年时光。在这里,她有了家。她说到一个特别令人讨厌的男孩子如何爬到她身上,如何把一只爆竹塞进她的耳朵里。说她恨透了用缎带绑得紧紧的马尾辫,就说服一个头脑简单的女仆把她的头发剪短。她还说她如何教厨房的猫跳舞,人们都说从来没见过这种事。
每次午餐时间,安东尼的父亲总会说一通关于这个对他的听众来说还不大了解的世界的话。他充满深情地谈论花花公子拳师杰克·道伊,演示他那恰到好处的一击的精妙,回味他一夜暴富的传奇故事。他还讲述一个足智多谋的逃脱术士——陆军少校帕特·里德的探险发现。他指责第一个英奇昆伯爵是爱尔兰最龌龊的人。他们还可以在午餐桌上听到许多别的信息,比如,飞机为什么会飞,钟为什么能告知时间,蜘蛛为什么结网,又是怎么结的。信息是一切,安东尼父亲坚持认为,他的“午餐信息发布会”和达瓦利小姐的“怀旧集锦”引起了孩子们的好奇心。未知变成了一种魅惑。“如果不吃东西会怎么样?”安东尼想。他们还尝试用水龙头软管在阳光明媚的时候制造彩虹。事实证明,彩虹是可以这样造出来的。他们还把一只水母塞进一个小虾穴,看看它被晾在沙滩上后是否还能生存。达瓦利小姐说把它放回去,并警告说水母会像黄蜂一样把你叮得鼻青眼肿。
达瓦利小姐和威尔比的母亲之间逐渐结成了友谊,那是一种很正式的关系,不管是在谈话还是在一年又一年的夏天的通信中,她们之间从不直呼其名。安东尼是十分聪明的,达瓦利小姐龙飞凤舞地写道。接着,好像需要把这么高的夸赞淡化一些似的,蛮好,他们这样说。从来往书信中还可以看出,每年7月临近的时候,安东尼就开始扳着手指头算日子了。他是如此珍惜他们之间的友谊!达瓦利小姐评论道。这两个独生子之间有这样一种友谊,是多么幸运啊!
看起来确实是这样的。没有争吵,没有争风吃醋,没有竞争。这种情况延续到一个夏天。某一天,漂过来一只黄色的救生筏,仍然充满了气的,他把它拖进没有其他人知道的那个洞穴里,并没有宣称因为他最先看见所以救生筏就归他了。“谁把它弄丢了。”安东尼说,但没有人来寻找过。他们不知道这是个什么东西,只知道它可以在水上漂。他们自己漂着玩儿,每当出海玩耍的时候,那条狗一瘸一拐地跟在他们后面,尾巴剧烈地摇摆着,脑袋朝着另一边高高地扬起。在洞穴里,救生筏成了供他休息的床,累了就躺上去。
这只救生筏是他们友谊的另一个宝贵秘密,就像洞穴一样。他们对这只救生筏没有其他的目的,但是拥有它就足以使那个夏天非同寻常。在7月的最后一天,他们又把它拖到海边。“现在,马上。”狗儿兴奋得躁动不安,他们抚慰道。那天上午,海面上几乎没有浪。
黑暗中,电视机上出现了一个针尖大小的红色亮点。吹进室内的空气现在越发冷起来,威尔比关上他之前开了一条缝的窗子,以隔绝远处传来的飞机的轰鸣声。记忆不肯放过他,他知道它不会马上离去,也就不再做抵抗的努力。
他们看着狗儿溺水的时候什么也没说。老杰瑞克是机灵的,游戏的时候从没失过手。它动也没动一下,很温顺,和以往一样。它扮演着自己的角色,和救生筏一起漂向远方,一个深黑色的影子,同救生筏耀眼的黄色形成强烈的对比。他们就这么看着,就像他们以前盯着水龙头软管做的彩虹被涂上色彩,像达瓦利小姐说她盯着猫跳舞时摇摇晃晃的脚步一样。已经漂得很远了,黄色的救生筏变成了水面上一个模糊的小点,一忽儿不见了,一忽儿又出现了,又不见了,这时,狗叫了起来,然后变成了哀号。他们还是什么也没有说。他们爬过布满圆鹅卵石的海滩和岩石,走上那条捷径,穿过那片开阔地,仍然一句话也没说。他们从悬崖上又看过去,朝视线尽头最后看了一次。大海没有被打搅,在阳光下波光粼粼。“你们俩这么长时间干什么去了?”达瓦利小姐问。第二天,在另外一个地方,那条死狗浮出水面。
达瓦利小姐十分自责,这是她的性格使然。但是,她不应该受到指责。大家都认为她不应该。老杰瑞克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身体缺陷——它不只是有点瞎,而且只有三条腿灵活,以前看到浮木就想办法趴上去到海里玩耍。它曾经经常这么做。它被埋葬在花园里,一块小小的石板色饰板插进边上的草皮里,上面刻有它的名字和生卒日期。
他们俩之间从来没有谈论过那条狗溺水的事。他们甚至没有说过他们不是故意这样做。没有责备,也没有指责。他们不把它称为游戏,只是说他们想知道会发生什么,那条狗会怎么做。在把那支救生筏推出去之前,他们就开始沉默了。
在后来的夏季里,发生了别的事情,经历了别的体验,但没有发生过类似的事件。在他们的友谊中发生了一些调整,因为时间的流逝需要这样,他们做了不同的游戏,他们的谈话也发生了变化,他们也有了新的发现。
然后,在一年冬天,达瓦利小姐的一封来信不再像以前那样兴高采烈。孤独,事关他们,她写道。她随后详细叙述的细节在夏季到来时得到了证实。安东尼变了,在后来几年的夏天里,变化更大。他变得更安静,胆怯,有时候看上去茫然若失。发生了一件神秘的事,花园里那条狗的墓碑不翼而飞。
黑暗中,电视机上的那个红色亮点仍然刺眼地存在。威尔比思忖,他经常会这样,他们那样做的时候——没有怂恿,没有劝说,也没有话语,到底产生了什么影响。那时他们9岁,秘密变成了欺骗。
五年后,在一个晚上,天空正飘舞着雪花,他和安东尼再次见面,作为新来的男孩子,他们都在学校附属教堂的回廊里等着点名。安东尼也在那儿,从多年前夸赞他聪明的那所学校转到这里,并不奇怪。他们俩又一起接受未完的教育,也并非偶然。“有认识的人对安东尼来说是一件好事。”他的父亲在电话里说,并确信安东尼还是以前的安东尼。
夜灯昏暗迷离,雪花温柔地飘进回廊,点名结束时,大家闹哄哄地散开。那个孤独的人儿留了下来,光滑的黑发依旧,站立的姿势依旧。“你好吗?”威尔比问道。他的朋友笑了笑,他曾经是那样地爱笑,但现在的笑容却像影子一样模糊,并且转瞬消失在尴尬之中。
在学校里,安东尼偶尔会受到责备,但不是受欺负,仿佛大家都意识到,欺负并不能带来满足。他不擅长做游戏,会避开所有不是强制性参与的活动,他很快就显露出自己的聪明才智,科学和数学是他的特长。信教的男孩子试图和他交朋友,认为这是他们的义务;而和蔼的老师们力图使他不要同他们为伍。“噢,是的,我认识他。”威尔比承认,并吞吞吐吐地解释着他和这样一个与他现在结交的朋友截然不同的人的关系。“很久以前认识的。”他几乎每次都要加上这么一句。
偶尔,愧疚会噬啮着他的心。打空荡荡的教室窗前走过时,有好几次,他看见安东尼坐在空荡荡的课桌前,只有他一个人。经常地,在停在学校大门口的车子上,或其他任何地方,仍然还是他一个人孤单地坐得远远的。在高尔夫课上,高年级的男孩子们也可以来参加,安东尼有时坐在靠墙的一个位子上,看着那些高尔夫球手走近,看着他们走远。当受到言语攻击时,他总是闪避,躲藏到自己的世界里。
一天,他没有出现。他的书本整齐地放在课桌里,衣服挂在寝室的柜子里,睡衣叠放在枕头下面。他可能是回家了,因为不大合群的男孩子会经常想家。但是,后来在学校的操场上看见了他,他并没有打算回家。他没有触犯学校的纪律,只不过他一整天都没有注意到上课铃声。
黎明悄然来临,威尔比睡着了。但他很快就醒来,醒来的时候已不记得做过的梦。当他们在沉默中爬过海滩上的圆卵石和岩石,当他们穿过那片开阔地时心中滋生的负疚感,被眼下的迷惑搅得模模糊糊。一个孩子的折磨欲引起的恐慌还没有因受到压制而得到缓解,但以后会的。很久以后,当他第一次听说安东尼不在人世——当他自己这样说的时候,心中残余的愧疚逐渐地消失了。
他慢慢地洗漱、修面,穿好衣服。大厅里,接待员刚刚开始上班。他们向他点头致意,并祝他一天开心。今天早上没人打电话要雨伞,一个人说。
外面,白天还没有完全开始,或者根本还算不上白天。清洁车还在大街上,水正从水龙头里流出,在巴克街上看不见一个人,垃圾袋还在等着清洁工清理。一家酒吧已经开始营业,男人们站在柜台前,连话也不想说。门口还有一个人在睡。一个厨房工人会住什么样的屋子呢,威尔比经过酒吧的时候思忖着。
在皮克街,那家啤酒店的门窗关着。他们原来也许希望让他去那里的,夜间提供堂饮,但里面没有一点光亮。纸板箱堆在三个楼上窗户的玻璃边上,其他窗子没有挂窗帘;没有迹象表明有人在里面居住。这个地方叫佩尔·乔西。
威尔比在附近的大街上闲逛。又有几家咖啡馆开门营业了,他去了一家,一杯咖啡端到面前。他呷着咖啡,啃着一只羊角面包。除了一个男侍者,没有其他人。
他知道他应该离开。他应该乘上开往帕西的火车,去他计划参观的邮票拍卖场。他甚至不应该再回到皮克街。他过得还算容易,心头背负着一个过失,然后把它摆脱:所发生的事没什么大不了的。
来了几个男人,又进来一个女人,她的一边面颊淤青,她一点也没想掩饰这深色的伤痕。她向男侍者解释她怎么受伤的时候,声音很低,手指不时地抚摸着脸上的淤青块。她端着一杯法国白兰地坐到一张桌子旁,无声地抽泣着。
噢,真傻!当达瓦利小姐的信到达时,他无声地评说道,其中的意思只有他自己清楚。看在上帝的份上!当他在回廊里欢迎安东尼的时候,他恼怒地咕哝着,当他每一次在高尔夫课上看到他的时候,也是这样。那条老狗的命是彻底完了。威尔比现在仍然记得——和他在夜里的痛楚感觉一样强烈,当一段他为之欣喜的友谊破裂的时候,当安东尼的世界——花园、房子、他的母亲、父亲、达瓦利小姐——不再在那儿的时候,他内心的憎恨。
“他对我们没有用处了,”他的父亲说,“对任何人都没有用处,我们认为。”
转到皮克街,安东尼马上注意到在丝带店外面等着的那个人。此刻是11月24日,是当月的最后一个星期四。这一天不会再来。
“您好。”他说。
“您好吗,安东尼?”
安东尼说星期一不营业。星期天也不营业。如果一个人星期一或星期天在丝带店外面等的话,显得不大好。没有很多人在那里等的。
风吹起一张纸片,落在他们站立的地方附近。丝带店的橱窗里,堆着成卷的丝带,各种尺寸、各种颜色的都有,有裁剪好用于别的用途的样品,还有花边和天鹅绒,无花纹的白色缘饰和各种各样的圆形小徽章。安东尼经常检查是否有变化,但从来没有。
“您好吗,安东尼?”
在风中四处翻飞的是一片白色纸袋,安东尼是从印在上面的杜邦街上的面包店广告的红色字迹认出来的。当纸片飘到自己近处的时候,他把它踩在脚下。
“大家都不知道你在哪里,安东尼。”
“我离开了爱尔兰。”
安东尼俯身拾起踩在脚下的纸片。他说他今天的工作是管好那些炉子。星期四,他上午上班。
“达瓦利小姐仍然还写信来,安东尼,她想知道是否有你的消息。”
在星期四,八点半是安东尼上班的时间。安东尼说,又补充道,在厨房里干活,从来没有抱怨过。叉子尖头上的一个污点会使人抱怨,一块鱼皮,一片卷心菜叶也会。但他从来没有抱怨过。
“大家以为你已经不在人世了,安东尼。”
威尔比说他把酒店出手了。他曾经描述过这个酒店,那时他们还是孩子:酒瓶架,各种各样的瓶子,里面装着白的、红的或粉红色的液体,人们各取所需。他记得他说过,他品尝过几次。
“你父亲去世了,安东尼。你母亲也不在人世了。达瓦利小姐继承了房产,因为没有别的人。她现在住在那里。”
没有反应;威尔比也没希望他会做出反应。他已经成为一名集邮家,他说。
安东尼点点头,等着穿过大街。他知道他的父亲去世了,母亲也撒手人寰。他猜到达瓦利小姐继承了房产。《爱尔兰时报》刊登了他父母去世的消息,他一直读《爱尔兰时报》的,一字不漏,那些年他一直在达尔克的克里夫城堡酒店做夜间守门人。
他没有说克里夫城堡酒店。也没有说他怀念《爱尔兰时报》,那些相似的名字,政治新闻,名胜古迹的图片,现在爱尔兰发生的变化。《世界报》更庄重,更谨慎,更严肃。安东尼也没有说这些,因为他怀疑一个来巴黎的游客是否会对这些感兴趣。
开始启动的车流之间出现了一点距离,但安东尼不敢抢道,他还在等。他在街上是很小心的,即使他很熟悉这一带路况。
“我没有死。”他说。
他们曾经配合得天衣无缝,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早上找了个机会,干了一件一个人羞于做的事——看看一条老狗凭借自己的聪明是否能死里逃生。
在安东尼又一次错过穿过大街的机会之时,有那么一瞬间,威尔比努力想说,他是如何可以尝试否定事情真相的,把事情弄成别的样子是多么的好。一次事故,一桩没有预料到的倒霉事,上帝的意旨:他差不多要开始请求了,声音很轻柔,因为轻柔是合适的。但就在这个时候安东尼穿过了大街,用一把钥匙打开了酒吧的边门。他没有挥手表示再见,也没有回头看。
威尔比沿着河边向帕西的邮票拍卖场走去,他希望已经说过他得知他的朋友没有死他很高兴。这是他唯一的想法。游船从他身旁的水面上开过去,船上几乎没有游客。一个孩子招手示意。威尔比的回应慢了一拍,一只抬起的手垂到身体一侧。在皮克街把纸片吹起的风变得很清新。它攫住河边成排的有着黑色树干的树上残余的树叶,吹个不停。
邮票拍卖场在河的对岸,在改变了这条河风格的无线电台大厦和公寓楼附近。他已经好几次造访这家展示全世界邮票的偌大的拍卖场了,那些珍稀的、价值连城的邮票摆在玻璃窗后面,那些普通的,一个国家挨一个国家地摆在桌子上。那种热闹的场景一直刺激着威尔比的想像,才往桥上爬的时候,试图现在就占为己有,但是不可能成功的。
那些炉子在下一个星期四早上清理,并不会招来什么惩罚。早餐的剩菜剩饭在午餐之前清理干净也不是一种赎罪。没有人要你做出补偿。从桥面上往下看着污浊的河水,威尔比自信地断言。黎明前的黑暗,和黄昏一样,给公寓楼带来了一些亮光。远处的街道上,车流如梭。
对安东尼而言,泄漏秘密才是至关紧要的,当时的愚蠢和疏忽大意已被原谅,残忍也被宽恕。当他们爬过海滩上的圆卵石和岩石,当他们穿过那片开阔地的时候,他们的沉默就意味着泄漏秘密是至关紧要的。现在它是至关紧要的。对安东尼来说,萦绕心头的大海是所有的真理,是他所敬重的,因为它仍然是至关紧要的。
买主们在展示桌之间移动着步伐,威尔比知道,对他来说,在这个拍卖场里,在这个用过的邮票的世界里,平静将重回心间。他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他知道他要干什么,如同他在自己井然有序的生活中的其他方面一样。然而,今天早上,他喜欢他自己不如他喜欢他的朋友那样深。
注:①精神疾病的一种。原文为 Folie α deux,俗称感应性精神病,指受精神病人感应而产生的精神病,往往发生在两个关系密切、长期共同生活过的人之间,以二联性精神病最为常见。--- 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