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
冬日的季风
朱晓玲
那个女人被推上受审的法庭,是1992年冬月一个没有阳光,满天飘着雪花的日子。
她叫伊洁。打从一开始,她就似乎知道有这么一天在等待着她。这不能不说是件很糟糕的事情。
自从伊洁认为很糟糕的事情发生后,人们见到她时,她总是像对付人们的谴责似的喃喃而语:“事情怎么会是这样呢?事情怎么会是这样呢?”这样一来,本来就显纤弱,有些凄婉相的她就更是萎作一团。但是,人们分明又由她迷惘凄切的目光中看到了一种内荏,怯中带了许多的弱。很多的男人是喜欢有这样一种眼神的女孩的。人们认为,有这样一种眼神的女孩,是很善解人意的。可是,伊洁好像是个例外。
那天,她的靠右边的一颗门齿根部又在不断地向外涌着血。她并没将涌到嘴边的血液吐出,而是像喝琼浆玉液般将其全部吞进了肚中。她在一边“踏、踏、踏”地向受审台走,一边吞噬着那些有着浓重的咸涩味和血腥味的液体时,笑了。笑得妖冶、媚人。法庭内在座的人们见她那样一种媚笑,全愤怒了。有声音在骂她:“骚货、臭婊子、祸水。到这种地步了,还忘不了发情。”
是的,伊洁分明听到人们的怒骂。人们个个义愤填膺,个个正人君子,个个贞节淑女,个个贤妻良母。伊洁分明感到有好多手指好多拳头向她戳来抡来。这样的手指,这样的拳头断然不是今天才向她戳来、抡来的。她踉跄了一下。在她踉跄的霎间,她确实讥讽地笑了。笑得一点也没被人发现。俄尔,她感到含在她口中的液体被另一个温暖而厚实的嘴唇吸走了。这个嘴唇为她吸走过无数次由门齿根部涌出的血液。每次都是那么虔诚地吸呀吸。为了治这门齿根部出血的病,那个长着厚嘴唇的男人不惜一切代价地为她寻药、寻医,直到伊洁受审时,也没将门齿根部出血的病医好。医生一开始说这种牙齿根部常出血的病症是血小板减少造成的。医生还解释说:这种血小板减少,就意味着当人体某一部位受伤出血时,因血液中缺少血小板至使血液凝固力减弱,导致受伤者血流不止,严重的可丢性命。说得伊洁很有些后怕。后来遵照医生的叮嘱吃了很多带红皮的生花生,喝了无数瓶涩得没法喝的“宁血糖浆”,还吃过什么药,伊洁忘记了。吃过一段时间的药后,去验血,验血单上的血小板指数基本恢复了正常,而伊洁那颗老是出血的门齿根部依然老是出血,尤其是在激动、紧张的时候,血水就如泉水一样地直往外冒。伊洁在走向受审台时,很是激动,一点也不紧张。是的,她是个爱激动的女人。
……
今天的现在,她的门齿根部又在出血,那个厚实而温暖的唇注定是不会来为她吸血了。
她也不想吸了。就让那鲜红的血液流到唇边,如同刚挨别人揍一般。这样一副惨状,或许会赢来一些唏嘘,赢来一些粉面女人的同情和某种眼神的援助和暖意……
她要这些吗?谁也不知晓。在座的人们只见嘴唇边挂着鲜红血液的伊洁的嘴角有一丝难以察觉的嘲弄的笑。
她还在走。
走向受审席。她脚底的“踏踏”声似乎有了些弹性地轻松了些,泰然了些。她只要轻松或是泰然起来,浑身便散发出一种诱人的妖艳。谁也难以否定她是美丽的。她的美丽是古典的凄婉优雅和现代的火辣天然浑成。这个尤物。
她很凄婉,她很优雅、她很火辣。这个尤物终于站到了受审席。听众席间的人们面目都模糊,狰狞可怖。面对这样一种景观,伊洁反而镇定了。她的表情就像是在体验一次艰难的生命历程,而不是受审。
法庭上有些骚动。很显然,眼前站着这样一个尤物,男人和女人们都有些坐不稳实了。今天法庭如此座无虚席,不能不说与这个尤物的美丽有关。有几个女人起身要走,那是伊洁的好朋友,有几个男人也起身,犹豫着是走或是留下,他们也是伊洁的朋友。伊洁望着几个离开座位向法庭门外走去的背影,流有鲜血的嘴角露出了嘲弄的笑。
她在嘲弄,她在讥笑。她自己也不明白,究竟是在嘲弄他们还是在嘲弄自己。她对她们很熟悉,如同熟悉自己。她们生活得都不很好。但是她们每天的日子表面看上去,似乎过得无比的欢乐穿戴得也很雍容华贵漂亮得体。有几个丽人的丈夫地位也不错,经常携了自己的夫人出入什么什么人的生日派对,什么什么舞会、晚宴,给妻子无尚的荣耀。公休假时还成双成对地到朋友家去玩牌局,上街、逛商场,有说有商量地购物。一派的恩恩爱爱和睦相处。伊洁却知道,在这些光环的背后有不尽的阴影和龌龊。他们在人的背后,会为很多事情扯皮。不过他们扯皮时,绝不像伊洁同丈夫的扯皮那样公开化,那样不顾一切地比着嗓门儿怒吼。他们将门窗关得严严的,在铺有地毯,挂有上品面料窗帘的卧室,开着电视或打开音响咬牙切齿地相互恶毒中伤。但是第二天,走出家门,面对社会,面对芸芸众生,他们又是一对男才女貌,家庭幸福和美的夫妻。这些丽人的丈夫们都有红颜知己或情人。并且这些丈夫的情人们个个都很张狂。有的甚至公然对妻子们发动挑战。她们大多是妻子们的丈夫的秘书或公关小姐或涉外部主任之类的角色。往往这样的角色都是八面玲珑,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妖艳乖巧讨人喜欢的甜妞。加上她们特殊的身份,她们的美貌,有多少好男儿不拜倒在石榴裙下?
伊洁曾碰上过难堪的事。好像是去年秋季的有一天,伊洁有事到一个大酒店去找一位丽人朋友的丈夫,他是那家酒店的总经理。先前,伊洁和她的丽人朋友到酒店来玩过几次。去唱过卡拉OK,打过保龄球什么的。那天伊洁到酒店后,轻车熟路地径直朝总经理办公室走去。总经理办公室是一个套间,丽人朋友丈夫的办公室在里间,外间是接待室。伊洁叩了叩外间虚掩着的门,没人应,她便推门向里间走去。猛然间由挂在里间墙壁上的壁镜中看到公关部孙小姐面红耳赤地由丽人朋友丈夫的怀中挣脱出来。见此情景,伊洁先是愣怔了片刻,接着连连说:“对不起对不起,走错门了走错门了。”边说边车转身逃也似地跑了出来。心慌得如同自己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被人抓住一样怦怦乱跳,竟然忘记了此行到底是来干什么的。这件事发生的第二天,正好是个星期天,伊洁的丽人朋友和她的丈夫和和美美地到伊洁家打了一天一通宵的麻将。夫妇二人玩得很快活、很开心。伊洁却为丽人朋友伤心万分……
……
的确,伊洁不仅嘲弄别人,更多时候也嘲弄自己。她被推上受审席这件事的本身就隐含着无尽的嘲弄意味。甚至,很多时候她由这种嘲弄中,享受到了一种无以形容的恶毒的快意。
已经站在受审席上的伊洁觉得应该扬扬头。想到此,她真的扬起了头。当她扬起头时,她看到了听审席间的人们的面孔个个模糊不清,个个在咬牙切齿,个个在向她吐唾沫,抡拳头。事至今天,她也没弄明白,是什么力量将她弄到如此糟糕的地步。她就这样令人们厌恶,令人们不齿吗?她曾是那么真诚地对待生活,那么善良友好地对待所有的人,对待任何人都是笑脸相迎送,可是到最后呢……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