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短篇小说] 梦文
梦文
(一)
纽约的地铁车厢。
阅读书报的, 打手机的, 还有昏昏欲睡的。 各个种族, 各样年纪的人。
梦文背着一个双肩背包, 缩在座位的一角, 等待到站。
“喂, 我是MengWen 呵, ……”
一个男中音从车箱的另一端传来, 亲切的中文, 标准的普通话。梦文好奇地伸起头张望 。
一位男士正在打手机。 一条枣红色的围巾, 灰色羽绒服, 看着就象是哪里见过的大学同学。
MengWen, 竟然和我的名字一样, 不知是哪两个字。 在偌大的纽约, 地铁里竟会遇到和我同名的人。梦文暗自笑着。
终点站, 时代广场。
梦文从地铁里出来, 手中展开地铁图, 东张西望。
来来往往的人群从她身边流过。
“你去哪里?”一个男中音在耳边响起, 抬起头, 是他。
梦文有些惊慌:”嗯, Central Park.” 她不知道中文该怎样说。
“Go egg-hunting ?”他笑着在图中指给她,”你可以转1,2,3,9Uptown 到72 街, 往前走一点就到了。”
梦文在图上认着路, 重复着他的指示, 他挥挥手, 就汇入了人流中消失了。
没来得及说声谢谢, 在拥挤的人流里站着, 突然有一种沧桑的感觉袭入心头, 就是那种每每到了车站, 看到人们匆匆擦肩而过, 各自匆忙地奔向自己的目的时, 才会有的感觉。
梦文有一点后悔, 应该抓住他攀谈几句, 告诉他我也叫梦文, 问问他是哪两个字。 我总是没有勇气和陌生人说话, 不过也不能怪我, 大家都急匆匆换车, 人多又这么拥挤, 根本就不是交谈的环境。
梦文跟着人流, 迷迷糊糊竟出了地铁站。
反正也出来了, 去时代广场看看。
每年的新年, 这里会聚集上百万的人,观看苹果落下。
据说, 你只要在时代广场呆足够长的时间, 你就可以遇见世界上任何一个人。
她默默地想, 下次那个叫MengWen 的人来到这里, 请有一个人替我说声谢谢。
她在时代广场转了一会儿, 又向人打听了一遍去中央公园的路, 坐地铁去了中央公园。
(二)
总想来中央公园看看的, 不知道在这样一个高楼林立, 寸土如金的大都市里, 一块被保留的绿地会是什么样子。 她的家, 在多伦多附近的一个农场, 这次独自跑来纽约看望哥哥一家, 什么旅游计划也没有, 哥哥嫂子鼓励她去看看博物馆, 她也没有兴趣,偏更愿在家里逗孩子们玩。 星期六一早, 忽然想起什么就坐上火车跑到城里来了。
沿着72街走进中央公园, 才发现这是复活节的前一天, 在中央公园里有很多为孩子们准备的和复活节相关的活动.象寻彩蛋(Egg-hunting), 采花(flower-picking),木偶剧等, 很多的人在排队。没有想到还来得巧, 凑了热闹。
这里的草坪很宽阔, 从地铁里出来, 又在林立的高楼里穿行之后, 看到这一片的开阔地, 真让人耳目一新.这里的古树很多, 虽然还没有绿, 但灰色树干, 灰色树枝修剪的很漂亮, 透着古朴和典雅。
手里拿着各色纸花和彩蛋的小孩子, 让爸爸妈妈领着向回走。
梦文没有排队, 她沿着一个长长的队伍向前走,想看看前面到底在干什么.在队伍的最前边, 有一队NYU 的学生在为排队和周围的游客演唱. 梦文也走拢过去, 观看他们演唱。
“是他 !”,
忽然她在那队演唱的学生中间看到了那个在地铁站为她指路, 也叫MENGWEN 的中国人。 灰色羽绒服, 栆红色围巾。
“没错, 是他 !”
她激动地向他挥手, 他也认出了她, 就从演唱的队伍中退出, 走了过来。
“没想到又碰到你了”, 她真高兴又碰到他, “你怎么不唱了? 我会在这里看的。”
“哈, 我只是混在他们中间照张相”, 他笑着说,从一个陌生人手中接过相机, 点头致谢。
他个子并不高, 戴副眼镜, 文质彬彬的样子, 没想到还挺调皮的。看年龄要比梦文小几岁。
他们一起走出了围观的人群. 这一次两个人象是遇到了老朋友, 梦文觉得他是一个曾经一起度过童年的小弟弟。
“如果知道你也来这里, 我应该跟着你就对了。”梦文直爽地说。
“我当时想去时代广场转一圈, 才来的。”
梦文心里大笑: 他不是施了什么魔法吧, 怎么我也糊里糊涂地在时代广场转了一圈呢。
“你叫MengWen 吗?”
“哎, 你怎么知道?”
“听你打手机了, 我也叫梦文. 你是哪两个字?”
“ 梦幻的梦, 文化的文。”
“和我的字都一样! 这是个女名嘛。”
“文怎么是女名呢? 我又不能改姓。你也姓梦?”
“梦文是我的笔名。”梦文不无骄傲地说,”从我的第一篇小说发表, 大家就都叫我梦文, 连家里人都不再叫我妹妹了。” 她脸有点红, 其实她已经有三部长篇小说发表了, 但她没有说, 觉得那样太炫耀了。
“作家! 失敬。” MengWen停下来，半真诚半开玩笑地伸出手，两人象征性地握了握，哈哈大笑起来。
能够和你一起笑的人里, 有你的朋友。 梦文觉得好开心, 好象回到了大学时代, 那么年轻, 调皮。
他们在中央公园的路上走着。
“我是第一次来, 但这里的景色怎么这样熟悉?” 梦文一边走一边说。
“当然应该熟悉了, 无数的电影都是以这里为背景拍摄的。”
“我原来不知道复活节到了. 怎么复活节会在三月, 总觉得应该是四月。”
“他们知道你要来, 就把复活节改到三月了。”
两个人又哈哈大笑起来. 梦文想, 这个人很爱开玩笑, 比我还调皮。
她抬眼望望他, 他已经收敛了笑。
“一个多月之前, 在这里有一个叫The Gates的造型艺术展览， 你听说了吗？”
ＭengWen问她。
她摇摇头。“纽约的人觉得这里是世界的中心, 所以这里发生的事应该全世界都知道。”她揶揄道,“多伦多人还觉得多伦多是世界的中心呢。”
“但这个展览真的挺好, 挺有意思的。”MengWen认真地介绍, “ 一个法国艺术家, 把这里所有的路上都修筑了巨大的门, 隔不远有一个, 上面挂着象我们中国的幡一样的布, 颜色就象你的上衣的颜色,人在下面走着。 鲜亮的杏黄色, 在冬天灰暗的色调里, 象征生命。
“对了, 我那天去滑雪, 路过这里, 来转了半个小时, 还照了些相片呢。”
他把相机打开, 找原先的照片给她看。
他们找了路边的一个长椅, 坐下来, 她拿着相机看这些相片。
“真的很好看, 你的摄影技术还真不错. 这么大的一个工程, 现在怎么没有了?”
“展览了一个月, 就给拆了。没有什么是永恒的, 所有的东西, 都会鲜亮地来, 然后就消失了。 拆去, 也是这个艺术的一部分。”
“下面的, Central Park 还在。”
“有一天, Central Park 也会消失的。” 他忽然变得深沉起来。
男人总是有些悲观, 即使这个调皮的大孩子也不例外, 梦文想。
“饿了吧? 我们去买几个热狗。” 他建议.”你知道吗? 纽约的热狗很有名的。”
她笑了, 又是你们纽约!
吃完热狗, 两个人到公园里的几个巨大的岩石上玩, 经过多年雨水的冲刷, 石头上有密密的水流的纹路。 从陡的一边攀上去, 再从缓的一边冲下来, 旁边也有很多小孩子在岩石边玩, 他们变成了小孩子加入了其中。
（三）
玩累了, 在旁边的长椅上休息, 看灰色的树干上, 小松鼠上上下下蹿来跳去。
忽然, 有音乐声响起, MengWen提醒她, 是不是你的手机?
她忙在包里翻找手机, 是嫂子打来的, 问一切可好。 她接完电话, 一边笑着说:
“这是我哥哥的手机, 临出来嫂子塞进来的, 我从来不用手机, 不知道音乐也可以作铃声的, 错过了好几个电话, 他们都有点着急了。”
“藐视现代科技?”MengWen 又在逗她。
“也不是, 只是, 不想依赖过多的东西, 想生活得简单一些。”
“Simplicity is beauty。”
“你是做什么的?”
“猜猜看。”
”科学家吧? 学物理或者数学的。”
“你还挺神的。.我学物理。”
“物理学家, 失敬。” 她伸出手, 两个人又握手, 大笑。
“我看人不会错的, 看你很单纯的样子, 我们写东西的被人叫作Witch. But I am a good witch.” 她很得意地笑了笑, “我哥哥是个很好的物理学家, 他研究X光, 给心血管照照片, 你呢?”
“ 我们现在做质子弹性散射的研究, 找一点质子结构的信息。”
“质子我知道。”梦文鼓励他说下去。
“弹性散射就是两个质子对撞后简单分开, 没有,…没有crush. 质子加速以后, 在加速器里形成一个一个的BUNCH, 当这些BUNCH 互相经过时, 我们希望有些事件发生----对撞的事件。散射后的质子, 被探测器记录, 会得到一些质子结构的信息。.”他用拳头比划着给他讲解。
“发生对撞的几率大吗?”
“不大, 大约是0。” 他顿了顿, 笑着说,”但是比在纽约地铁里, 一个梦文遇到另一个梦文的几率要大得多。”
“你解释得很简明易懂。 连我好象都听懂了。”
“好象哪个大物理学家说过, 要让一个酒吧女郎听得懂的物理, 才是真正的物理。”MengWen说完, 又立刻纠正, “对不起, 我不是那个意思。”
梦文宽容地笑了: “我不比酒吧女郎懂更多。”
“质子不就是正电荷吗? 正电荷遇到正电荷, 是库仑作用吧?” 梦文挣扎着记忆学过的物理知识, “那还要研究什么?”
“You are sharp! 你可以作我的研究生了。好多学生一来就扎进大公式里,没有一个总体的图象。.对, 当它们是点电荷时是简单的库仑作用,当能量足够大, 它们足够接近时, 就能够看到彼此的结构。这是在更高的能量区域找信息。 当然这并不是最前沿的东西, 但在这个能量区域还没有人采集过数据。 我们有些唯象的理论, 想做出些数据来验证。”
能量更高, 就不是正负电荷简单的相吸相斥, 相互作用就带着它们内部结构的信息。
“很有意思!”梦文评论道。
他们交谈得很投入, 浑然忘记了周围过复活节的人们。 到下午, 天忽然阴下来了。
“你还想去Egg-hunting 吗?”MengWen 又半开玩笑地说。”恐怕已经让人找完了。”
“好, 回去了, 觉得冷起来了。”她站起身就走。
“你的包。”MengWen提醒她。她真是个丢三拉四的人。
(四)
他们向回走，在７２街上， 有一个ＤＥＬＩ，梦文建议去喝碗热汤， “在外面呆时间长了，是觉得冷。”
他们进了门, 找了靠窗的座位, 每人端来了三明治和一碗热汤。
“我会煲很好吃的汤, 早晨天不亮的时候,我就起来做。 我收集了各种煲汤的菜谱。”梦文告诉他,
“我们在多仑多附近有一个农场, 我们种植郁金香。”她掏出一本书, 封面是一大片郁金香地, 旁边一个小房子, “我们住在这里。” 她指着那个小房子。
“这是你写的书?”
梦文点点头,喝了些热汤,身上暖和起来, 房间里温暖的环境, 让她觉得很安全和温馨。
“平常我会去花园里做一会儿事。.不忙的时候, 我去附近的一个书店里做梦写书。有一个咖啡角, 很安静。 我常给书店带些花去, 和老板聊会儿天, 看看书或写我自己的。
我的先生很懂得种花, 他把农场经营的很好。 他是个极好的人。 你听说过人类在逐渐进化成为又聪明能干有智慧, 又善良宽厚有爱心的人种吗? 我觉得我先生就是那种进化了的人类。
我们有两个儿子, 特调皮, 甭提他们了。”
她提起儿子就笑起来,
“我先生能解决所有的问题, 能做所有的事, 我的两个孩子和我都觉得他是万能的。”
“你, 好象也是……也是进化了的人类。”
“我还不是, 我没有那样down-to-earth, 还做梦。 他就护着我, 让我做。”
沉默了一会儿, MengWen 问,
“为什么说是做梦呢? 你写童话吗?”
“不, 我对人性感兴趣。 喜欢写真实的生活, 用各种人物来编故事。 人之间有冲突, 有故事情节, 然后找出化解的办法。”
“小说可以写得很真实的。 一个很真实的小说和真实的生活到底有什么区别呢? 我平常不太看小说。”他有些抱歉地说。
“所以我们有时觉得生活也是一场梦。” 梦文笑了,”故事无论写得多么真实, 都不是真实的生活。 真实的生活有寂静在下面, 有整个人沉浸在寂静里面,”
她望着窗外街道上走过的人,
“发生的事只是浮在上面的一个表象。 小说,文字或艺术, 只能表现上面的东西, 好的艺术会从那里来并把你指向那里, 但它们永远无法表达那个寂静, 那是无法表达的。当我们做事, 交谈时,有情节, 有时候根本没有故事情节, 但我们可以感受和沉浸在寂静中, 那个, 是真实的。”
她说完这段话, 好象语言里的什么信息, 把两个人带入了寂静中, 他们就都沉默了, 不是尴尬的冷场, 而是两个人共同把持寂静的那种神圣的和谐。
过了良久, MengWen嘟囔了一句： “ＢＥＩＮＧ”
两个人相视而笑了，为了彼此的默契相知。
“我经常去一个网站聊天，”ＭengWen 沉吟着不知该怎样说。 “你知道Internet--- 互联网?”
“我知道。”梦文点点头．竟然以为我这样土! 两人又笑起来。
“我们有一个写诗的线。”
“你写诗？”
“不，我翻译。”
“英译中吗？”
“我把他们写的中文诗翻译成英文。”
“你英文那么好？ 唔，翻译家。 ”
两人又笑了，气氛重新活跃起来。
“我们还常在一起聊天, 玩笑, 我很喜欢他们. 诗好象和小说还不同, 虽然都是文字的东西, 更象是从那个unmanifested---就是你说的寂静中来的。 如果你感兴趣, 也来看看.把你写的东西也拿来我们分享. 你和他们很象, 你会喜欢他们的。 只是不要用梦文的名字了, 要不然, 我们就真的区分不开了。”
“那倒有些侦探小说的味道。”又是大笑。
他在餐巾纸上写下了他去的网页, 递给她。
(五)
外面, 天有些暗了。梦文向外望望:”我大概要回家了, 哥哥他们会着急。”
“你先给他们打个电话, 用你的手机, 然后我送你去地铁。”
梦文边笑边掏出手机: "我还是没有进到手机文化中。"
这一路, 没有更多的话, 两个人很融洽地沉默着。 地铁站到了。 分手的时候, 梦文出乎意料地给了MengWen 一个大大的拥抱。
“夏天来多仑多, 我给你作导游。”
MengWen 的眼睛忽然有些湿润。 他挥挥手, 看着地铁离去。
竟然盼望起夏天来了。
毕竟, 多仑多也是世界的中心啊!
不必给我一个
长长的故事
我的记忆太短暂
请给我一些
美丽的瞬间
不, 只要一个
此时
请让此时生辉
这是生命
全部的时间
------------谨以此文献给梦文, 为力和所有的海滨诗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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