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卢江良：陌生的钥匙
陌生的钥匙
浙江•卢江良
１
苏静蕾在给张杰伦洗衣服时，偶然发觉那把钥匙的。
那天下午，在洗张杰伦的裤子前，苏静蕾清理他的裤袋，不慎弄落了他的那串钥匙。就在她弯身去捡的当儿，意外地发现了那把钥匙。
那把钥匙就混在那串钥匙当中，要不是捡的时候恰好抓住了它，估计苏静蕾一时还发现不了。
那是把陌生的钥匙，对于苏静蕾而言。苏静蕾便把它举到眼前，仔细地端详起来。那应该是把门钥匙，且根据它被磨损的程度，苏静蕾推断出不会是新配的，至少用过一段时间了。
张杰伦竟然有这么一把钥匙！这让苏静蕾感到很吃惊。在苏静蕾的意识里，张杰伦所拥有的一切，应该都让自己知道的。可现在凭空出现了这把钥匙，搅乱了苏静蕾的整个心情。
苏静蕾懒得再洗衣服，坐到了饭桌的旁边，目不转睛地瞅着那把钥匙，开始揣摸它所隐藏着的秘密。
是杰伦外面租了房，包了二奶？不可能！据自己对他的了解，他应该不是那种人。是杰伦单位里的钥匙？这可能性也不大。杰伦在单位里，只是个普通员工，这么多年来，一直只有两把钥匙——一把是办公室的门的，另一把是他的抽屉的。
那这把到底是什么钥匙？苏静蕾百思不得其解。终于，她有了一丝隐隐的担忧：也许真是外面租了房吧？虽然他装得跟自己恩爱无比，可谁敢保证他不在演戏呢？要不，早有了这么一把钥匙，怎么要瞒着自己呢？
但这样的担忧是焚心的，苏静蕾转而自我安慰起来：杰伦不会是那种人，这把钥匙肯定是他单位里的，或许旁边办公室的门，暂时没有人开关，先由他帮着吧。他的工作能力不怎么样，但在领导和同事眼里，绝对是一个可信的人。
正这样设想着，屋外响起了敲门声，苏静蕾顿时惊醒过来，她知道是张杰伦回来了，赶紧瞟了眼那把钥匙，将整串钥匙移到不显眼的地方，然后站起身去开门。
２
吃饭的时候，那串钥匙还放在饭桌上，苏静蕾瞅了一眼那把钥匙，看着对面的张杰伦，装作不经意地问：“你最近在单位怎么样？”
张杰伦一边嚼咀着，一边瓮声瓮气地说：“没什么样。”
苏静蕾追问：“一点都没变动？”
“没变动呀。”张杰伦答，停下了嚼咀，对视着苏静蕾，颇感蹊跷地问：“你怎么会问到这个？”
“没什么，只是顺口问问。”苏静蕾连忙说。末了，又扫了一眼那把钥匙。
张杰伦循着她的目光，看到了那串钥匙。他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全身不由地抖动了一下，脸色陡然紧张起来。
“你怎么了？”苏静蕾问。
张杰伦张了张嘴巴，似乎想说什么，但终于没有说。
苏静蕾还问：“你到底怎么了？”
“我，这是我，”张杰伦吞吐着说，“我单位里，里的钥，钥匙。”说着，他伸过手去，把它蒙在手心，移到饭桌边，一把攫住，放进了裤袋里。
苏静蕾看着他的举动，心里“格登”了一下。原本她想问个究竟的，但在那一瞬间，她突然改变了主意。她想他都紧张成这样了，事情已经明摆着，还有什么好问的呢。她便顺势应了声：“哦。”
张杰伦以为已蒙过关，轻松地吁了口气。可他这样做的时候，没逃过苏静蕾的眼睛，苏静蕾的心有点冷。她再看张杰伦的时候，由衷地感到陌生起来。那情景恍如她跟他刚认识，压根儿没有一起生活过。
苏静蕾第一次感到了空虚。她和张杰伦没有孩子，但在过去的五年里，她一直觉得很充实。她甚至自信地认定，这样的生活方式，一定会延续下去，直到他俩白发苍苍。可现在，一把陌生的钥匙，把她的信心搞垮了。
她没有了食欲，只觉得全身发冷，便匆忙放下碗饭，推说身体有些不舒，早早睡觉去了。但她躺在床上，那把钥匙透过黑暗，一个劲在她眼前晃动，晃得她头昏脑涨的。她怎么也睡不着，在心里不断地问：“怎么会这样的？怎么会这样的？”
３
发现那把陌生的钥匙后，苏静蕾心里闷得慌。她很想找个知心人，给她出出主意。可在这个世界里，她竟然找不出一个人。她最亲的两个人，张杰伦和母亲。前者是事件的主角；而后者呢，她跟她断绝了关系，四年前，为一桩如今想来仍痛彻心肺的事情。
孤立无援的苏静蕾，在私人ＱＱ的个性签名里，写上了这么一句话：男人都不是好东西！我该怎么办？
这句话引来了网友都市浪子的注意，他在ＱＱ上戏谑地对苏静蕾说：“我是你最爱的人，请你把心思告诉我。”
都市浪子是苏静蕾认识多年的网友，他们每天上ＱＱ时都会聊上几句，但从来没有见过面。都市浪子是提出过见面的，但被苏静蕾毫不犹豫地拒绝了。苏静蕾是不相信网恋的人，更重要的是她觉得张杰伦很好，没有必要再一心两用。
但都市浪子不是那么想的，他觉得任何一个女子，都有出轨的可能性存在，所以对于美少妇苏静蕾，他多少是心存幻想的，虽然从未有过娶她为妻的打算，但抱着跟她来一场一夜情的想法。于是，语言里有明显的挑逗。
对于都市浪子的放肆，开始苏静蕾很不舒服，多次严正地阻止过，甚至一度跟他中断联系。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也就慢慢地适应了，觉得反正不会跟他见面，随他过过口瘾吧。发展到后来，她也时不时插诨打科，迎合他说上几句，感觉还蛮轻松的。
现在见都市浪子问，苏静蕾把他当成了倾诉的对象，将那把陌生的钥匙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讲给了他听。都市浪子听罢，对张杰伦的行为，进行了详尽的分析，然后断言：“你老公肯定有了外遇！”这样断言的时候，一夜情的梦想，在眼前不断闪现。
苏静蕾似乎还不甘这样的结论，寻找理由进行反驳，但最终还是屈服了。于是，她一下失去了主见，问：“自己该怎么办？”
都市浪子直截了当地规劝道：“你老公都这样了，你苦守着干嘛？”随即，严正声明：“当然我不是说你一定得跟我，但你可以跟你喜欢的男人呀。”
苏静蕾听了，没有出声。
４
苏静蕾没再见到那把钥匙，但它始终在她眼前晃动。她越来越觉察出，张杰伦行为的异常。他每天晚上下班，总要迟半个小时回家。这种情况以前一直存在，只是那时她未加防范。现在，她终于恍然大悟：他利用这个时间，去跟情人幽会了。
但因为没有证据，她终究不能确定，所以她决定跟踪一次。这天，苏静蕾借口有事，向单位领导请了假，退前下了班，来到张杰伦的单位。但她没有进去，而是守候在偏僻处，静等张杰伦下班。
到了下班时间，张杰伦第一个，出现在门口。他快步走出单位，来到停车棚，推出他的那辆自行车，用力地蹬上几脚，翻身骑上去，飞快朝家的反向踏去。那节奏很紧凑，效率非常高，完全训练有素。
苏静蕾见他踏出了一箭之地，赶紧骑上自己那辆电动车，紧紧地跟随在后面，宛如他的一条尾巴。为了不让张杰伦发现，她还在守候的时候，特地配戴了口罩，还有一副墨镜。
张杰伦自然没有发现苏静蕾，头也不回地朝目的地踏去。苏静蕾尾随着他，沿着这座城市最长的街，骑了差不多半个小时，然后拐进了一条小巷，来到一个社区门口。那个社区是个老社区，里面的设置比较陈旧。
苏静蕾见张杰伦进去，在１７单元前停了下来。张杰伦停好车的时候，苏静蕾也已经停好了车。她看着张杰伦进入单元，紧跟着也走了进去。张杰伦到三楼的时候，苏静蕾来到了二楼。苏静蕾是在四楼的过道上，听到了张杰伦在五楼停下来。
苏静蕾就站在四楼与五楼的楼梯间，亲自目睹张杰伦用那把钥匙开了门。她来到张杰伦进去的那间房门前，门已经被张杰伦给阖上了，她只依稀听得里面有俩人在说话，一个是张杰伦的，另外一个是女声。
苏静蕾的心剧烈疼痛起来。她举了举手，但最终垂了下来，像一条软化的麻花。她乏力地走出单元的时候，泪水再也止不住了，“啪嗒啪嗒”地掉下来。她在心里恨恨地骂了句：张杰伦，你这个孤儿！我看错了你！
５
苏静蕾刚走出社区门口，就给都市浪子打了电话，第一句话就是：“你现在有空吗？我想跟你见面。”都市浪子问：“你是哪位？”苏静蕾说：“我是风中百合。”都市浪子在电话那端，顿时惊喜不已。
在一家咖啡店，俩人第一次见面。都市浪子在苏静蕾看来，现实中跟网上差不多，说话还是吊而郎当的。但苏静蕾没有丝毫反感，反而欣赏起他来。她想他比张杰伦强多了，至少比张杰伦真实，不像张杰伦心口不一。
喝完咖啡，见苏静蕾还没告辞的意思，都市浪子直视着她，试探着问：“我住的地方不远，要不过去坐坐？”
苏静蕾明白去坐坐意味着什么，刚要开口拒绝，那把钥匙在眼前晃动起来，便什么也没说，顺势站起了身。
在都市浪子的住处，当被压在身下的那一刻，苏静蕾还是挣扎了一下。都市浪子停下动作，盯视着苏静蕾问：“怎么了？”
苏静蕾说：“我们才认识。”
都市浪子反问：“才认识又怎么了？”
苏静蕾说：“我还不知道你的姓名。”
都市浪子说：“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
苏静蕾说：“我不知道你具体做什么工作？”
都市浪子说：“这重要吗？”
苏静蕾说：“我的意思我们还不够了解。”
都市浪子问：“你的意思怎么才算是够了解？”
苏静蕾突然无言了，憋闷地想：是呀，怎么才算是够了解呢？她跟张杰伦认识这么多年了，她算够了解他了吗？如果算够了解他了，那怎么多出一把钥匙，自己一直不知道呢？想到这里，那把陌生的钥匙，又在她眼前晃动起来。
都市浪子重新进军，苏静蕾不再抵挡。
当都市浪子进入的时候，苏静蕾一把抱住了他。那一刻，在她的意识里，他跟张杰伦一样熟悉，却又一样陌生，分不清谁比谁陌生，谁又比谁熟悉。
终于，苏静蕾懒得再去想，只是配合着都市浪子，不断地起伏着身子。而随着那种起伏的加剧，那把陌生的钥匙，在她的脑海里，极力地晃动起来……
到了最后，苏静蕾觉得自已成了那把钥匙，同样变得陌生无比。
６
苏静蕾时不时跟都市浪子幽会，但她还是跟张杰伦生活在一起。张杰伦像以往一样关心她，只是在她的心目里，他不再是以前的他。特别当那把钥匙在自己眼前晃动时，她会非常厌恶他。不过，那把钥匙的事，她从未点破过。
这样的格局，维持了不到一年，张杰伦突然死了。他是被车撞死的，抑或说他撞了车死的。
张杰伦死的时候，苏静蕾就在旁边，跟都市浪子在一起。那天晚上，她跟都市浪子吃好饭，准备去都市浪子的住处，相拥着走在那条长街上，突然听到“嘣”地一声，不远处，一个踏自行车的人，跟一辆货车撞上了。
那个人就是张杰伦。
张杰伦自行车的方向，就是去那个社区的方向。苏静蕾想，他是去跟情人约会的。所以，面对张杰伦的死亡，她一点都没感到悲伤，相反还觉得有些快慰。
因为张杰伦是孤儿，没有什么亲戚。苏静蕾安葬他时，没通知任何人。原本她是应该跟母亲说一下的，毕竟张杰伦是她的女婿，而且在自己跟母亲决裂后，他曾无数次做过和解工作。但她一想到那桩痛心的事，想到自己因此而不育，便打消了那个念头。
张杰伦死后，苏静蕾清理他的遗物。在他的口袋里，她找到了那串钥匙。她把它提在手上，提到跟眼睛平行，发现那把陌生的钥匙，依然混夹在其间。她冷笑了一声，顺手将整串钥匙，扔进了身边的垃圾桶。
可扔进去之后，苏静蕾又感觉不妥，重新把它拎起来，找到那把陌生的，从整串钥匙里取下来。她想，事情不能就这样了结了。
她打电话给都市浪子，要他陪她去一趟租房。“去那边干嘛？”都市浪子的口气有些冷淡。自从张杰伦死后，他还没跟苏静蕾联系过。
“我想去见见他的情人。”苏静蕾说，“亲口告诉她，张世杰被车撞死了。要不，太便宜她了。你说呢？”
都市浪子冷冷地说：“这段时间我很忙。”说完，匆匆挂断了电话。
此后，都市浪子不再主动联系苏静蕾。
苏静蕾再打电话过去，他突然说：“我们交往可以，不过我不跟你结婚的。”
苏静蕾听了，不禁怔了怔。
７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苏静蕾前往那个社区。她走进１７单元，来到那间房子门口。她举手敲了敲门，里面没有回音。正要转身离去，一种好奇心突如其来。她重新面对那扇门，从袋里掏出那把钥匙，——张杰伦的隐秘的钥匙，慢慢地插进那个锁孔。
转动钥匙，门打开了。苏静蕾将那把钥匙攫在手心，轻手轻脚地朝里面走进去。屋里很静，也很干净，但很狭小，只一室一厅，且设置简陋。苏静蕾推测，女人肯定挺穷，要不，是不会跟上张杰伦的。
是的，张杰伦并不出色，也没有什么钱。当初要不是看上他的忠厚，苏静蕾是不会跟他的。在认识张杰伦之前，她已经历了两次失恋，原因都是对方的背叛。苏静蕾害怕了负心的男人，决意找一个老实一点的。可让苏静蕾无法预料的是，他最后也走上了叛离她的道路。
苏静蕾在厅中央站了一会，走向那间虚掩着门的居室。她来到居室门前，伸手推开那扇门，意外地发现床上，躺着一个女人。由于门推开的当儿，发出了“吱呀”一声，显然惊醒了女人，她艰难地侧过身来，跟苏静蕾四目相对。
就在那一刻，苏静蕾蓦然惊呆了！
“是静蕾！”女人一脸惊诧。她努力地挣扎着，似乎想坐起身来，但终于没有成功。很明显，她下身瘫痪了。
苏静蕾站在那里，脑子里一片空白。
女人看着苏静蕾，问：“是伦杰让你来的？”
苏静蕾没有回答，心却开始痛起来。
“静蕾，我对不起你。”女人突然抽泣起来，“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很内疚，希望得到你的谅解。”
苏静蕾还是一言不发，只是攫紧了那把钥匙。
女人继续说：“我以为你永远不会来了，但杰伦总是安慰我，说他会劝说你，总有一天，你会来看我的。今天你终于来了，我真的很开心，很开心。”
苏静蕾的心，像刀在剜，疼痛无比。
“伦杰真是我的好女婿！”女人不再看她，埋下了头，自言自语道，“他得知我瘫痪后，把我接到了这座城市，给我租了这间房，每天抽时间来照顾我。”
那把钥匙，被越攫越紧。血，终于从苏静蕾手心渗出来，先是一滴接着一滴，继尔便血流如注了。
2009年5月10日于泥花香书轩
转自卢江良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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