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长篇小说连载] 《玫瑰坝》(13-04)
《玫瑰坝》(13-04)
「这仅仅是男人压迫女人的一个例证!」陈进雄辩地说。「『三纲』中不是还有个什么『夫为妻纲』吗?《女儿经》中不是说即使丈夫错了,女人也不要同他争辩吗?这样的例证还有很多。小妹,你是一个受压迫的女人,你应该起来反抗,起来斗争。你应该出来参加革命的工作。」
陈素芬说:「如果你们共产党硬要把我们女人赶出去工作,硬要逼我们女人去干男人才干的那些重活脏活,女人就会多受好多累。女人在外面累了一天,回到家后还得继续干活。就算是像你所说的那样,有人做饭,有人看孩子,女人也还得扫地抹桌子,还得缝补浆洗。男人生来就粗心,不是做不好这些事,就是想不起要做这些事。女人爱整洁。她们回到家,看不过家里的乱糟糟的样子,只好自己动手去收拾。这样一来,女人里里外外都要受累。依我看,这才是真正的不平等呢!」
陈进说:「你担心女人会多受累,是因为你还不知道共产主义社会是个什么样子。进入了共产主义社会后,做工、种地都使用机器,不像现在一样要下死力气。人们只要按按电钮,扳扳操纵杆,就可以了。今天的苏联就已经是这个样子了。那里的妇女和男人一起做工,一起开着拖拉机种地,一点也不辛苦。家务事也可以用机器来做。洗衣服有『洗衣服机』;扫地有『扫地机』;粗心的人可以使用『提醒机』。到了那个时候,男人可以做好家里的事;女人也可以做好外面的事。你说,在这样的社会里,女人会多受累吗?」
「那就等有了那些机器以后我们女人再出去工作呀!」陈素芬说。
「干革命怎么能够等呢?如果我们不干,共产主义就不能实现。」陈进说。
「你给我们女人几件世界上还没有的东西,却要我们女人出去工作,这同骗人有什么两样呢?」陈素芬固执地说。
「怎么是世界上还没有的东西呢?」陈进说。「我刚才所说的『洗衣服机』和『扫地机』在苏联早就有了。我提到的公共食堂和托儿所在县城里也已经办起来了。我们县城里的几十个干部现在都在伙食团,也就是公共食堂里吃饭。我和你大嫂把你姪女放在托儿所里,由那里的老师看管。工作忙的时候,我们一个月接她回家一次。工作松一点的时候,我们就一个星期接她回来一次。这样,我们才没有后顾之忧,才可以一心一意地干革命工作。」
陈素芬叹了一口气,说:「一个月才看孩子一次!你们怎么会这样狠心呢!我就做不到这一点。我总觉得,父母中要有一个人经常和孩子在一起才好。我担心,如果夫妻两个人都出去做事,没有时间和孩子在一起,孩子长大后对父母就会没有感情,就不肯听父母的话,就不会孝敬父母。」
陈进说:「孩子不光属于父母,也属于党,属于人民。孩子长大后不光要对父母有感情,不光要听父母的话;更要对党和人民有感情,更要听党和人民的话。父母、老师、邻居和其他社会成员一起来教育孩子,难道不比一个母亲更强吗?」
这时,王守礼醒了,在卧室里大声地哭了起来。
陈素芬起身,把孩子抱了过来,然后便忙着给他把尿,喂米糊糊。
陈进见到这个孩子,就想起那个可恨的老地主,感到有些厌恶。只是因为害怕伤了妹妹的感情,他才强压住这些厌恶,没有表现出来。他点起了一枝香烟,默默地看着陈素芬在那里忙忙碌碌。
陈进这次来玫瑰坝的一个重要的目的是动员陈素芬参加革命工作。就像其他在旧中国长大的人一样,陈进认为自己有责任照顾寡居的妹妹。此外,阑县人民政府刚刚成立,也需要吸收大量的人手。此时他对久别后重逢的妹妹已经有了更多的了解。他认为,他的这个妹妹头脑清楚,说话很有条理,只要把她脑子里的封建思想清除干净,给她换上共产主义的思想,她就可以成为一个工作能力很强的干部,说不定还可以成为一个很能干的领导干部。他主意已定,决定无论如何都要说服妹妹参加革命,让她为共产主义的伟大事业作一些贡献。于是,他诚恳地对正在喂孩子的陈素芬说:「小妹,可能你对我刚才说的话还不大理解,或者是还不肯理解。可是你应该相信我。我是你的亲哥哥,没有理由要来欺骗你。妈妈、爸爸和小三为什么会横死呢?你为什么会被一个五十多岁的糟老头子糟蹋呢?我们一家的遭遇说明了旧社会是黑暗的,邪恶的。我们共产党人是为人民谋幸福的。我们推翻了那个万恶的旧社会,现在要建设一个公平的、繁荣富强的新社会,让天下的老百姓人人有饭吃,有衣穿,有房住。我们还要在全世界实现共产主义。到了那一天,我们要实行『各尽所能,按需分配』的原则。不管是什么人,他想吃什么就有什么,想穿什么就有什么,想住什么样的房子就有什么样的房子。无论男女老幼、体强体弱,都可以过上幸福美满的生活。可是,共产主义的幸福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需要千千万万的革命者艰苦奋斗,流血牺牲,才能获得。我希望你能参加到我们革命的队伍中来,和你的哥哥嫂嫂一起并肩战斗,为党和人民做点事,为建设一个没有剥削、没有压迫、人人生活幸福美满的共产主义社会而奋斗。」
陈素芬对她哥哥的这番话并不陌生。冯东明在玫瑰坝搞土改的时候就对她反复地讲过这些东西。 「你说了那么多,原来是为了把我拉进共产党里去呀。」陈素芬想。她沉默了好一阵,问:「大哥,你杀过人没有?」
陈进听出了她的担心,说:「要你参加革命的队伍并不是要你杀人。干革命有很多种方式,有和平的方式,也有暴力的方式。随着人民政权的巩固,我们使用暴力手段来干革命的时候会越来越少,使用和平手段的时候会越来越多。前一段时期,我们阑县有蒋匪的散兵游勇,有土匪,我们给土改工作组发枪是为了保障他们的安全。土匪一肃清,我们就把枪收回去了。我们有解放军。在一般情况下,普通的干部并不需要进行武装斗争。当然,如果阶级敌人拿起刀枪向你扑来,你还是应该拿起刀枪自卫的。」
陈素芬想:「说来说去,你还是要我去杀人。」她喂完孩子,放下碗和调羹,抬起头来,坚定地说:「我不愿意参加你们的那个革命队伍。我不喜欢你们的那个共产党。你们共产党来到玫瑰坝就乱捆乱杀。你们已经打下了天下,就应该有个坐天下的样子。俗话说,『人命关天。』以前杀一个人,要过几次堂,要给人家一个喊冤的机会,要把文书送进京城,由皇帝亲自批准,还要等到秋后才问斩。你们共产党呢?连堂都不过,上午把人抓出去,下午就把他杀了。」这些话使她想起了王秉文死时的惨状,眼泪就顺着脸颊往下流。她掏出手帕,擦干眼泪,控制住自己的感情,继续说:「我也恨那个旧社会,也希望能够见到你们的那个新社会。可是我不喜欢你们的做法。你们把完全是无辜的人弄来恶狠狠地乱斗一通。那个慧通和尚是个出家人。他以慈悲为怀,走路的时候连蚂蚁都怕踩死,从来没有得罪过人。你们却把那个老人捆得三天下不了床。林国盛和王秉铭都是老老实实的种田人。他们炒菜的时候连油盐都舍不得放,好不容易才凑了一点钱,买了点便宜的土地。你们抢了人家浸满血汗的土地不说,还要捆人家。那个王秉铭想不通,分了他家土地后的第三天,他就用一条绳子上了吊。守礼他爸爸知道你们要分土地。他的确是心疼祖上传下来的那些土地。可是他也没有说不让你们拿去分哪!他把地契整理好,只等你们来找他要。可是,你们……你们……」她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陈进静静地等待着陈素芬平静下来。他认为,陈素芬受王秉文的欺骗和毒害很深,一时还转不过弯来。从革命的工作出发,陈进并不赞成判处王秉文死刑,因为当时工作组搜集到的罪行材料还略嫌不足。此外,工作组杀一个人就可以树立起威信来了,杀两个人并没有必要。可是,那只是一个小小的失误,完全没有损害到那次斗争会所取得的巨大成就。通过那次斗争会,玫瑰坝工作组成功地发动了群众,在全县最早完成了土地改革的各项任务。更为重要的是,那次斗争会是一次成功的现场示范。各个工作队的队长在那次斗争会上学会了怎样控制会场,怎样唤醒群众,怎样激发群众对剥削阶级的仇恨,怎样以斗争会这种形式开展阶级斗争。王秉文虽然可以不杀,但是这个老地主剥削过人民、压迫过人民,仍然是一个罪大恶极的阶级敌人,不可以不斗。如果单从个人的感情出发,陈进觉得王秉文完全该杀,因为这个老地主玷污了他最疼爱的妹妹,给妹妹的未来投下了一大片阴影。为此,他还在心中暗暗地感谢那个愚蠢而又鲁莽的谭伟民呢!
陈素芬终于把自己控制住了。她叹了一口气,说:「我不知道共产党是一种什么邪教……」
「共产党不是邪教!」陈进不能容忍任何人攻击污蔑共产党,所以打断了她的话。 「共产党是用马克思列宁主义武装起来的无产阶级的先锋队。如果你真正了解了共产党,你就会热爱她。」
陈素芬说:「不管共产党是什么,反正我很怕它。郝组长和范干部平时说话和气,乐于助人,尊老爱幼,不偷不抢。总之,他们看上去就像任何世界上最好的人一样。可是,在转眼之间,他们就可以变得杀气腾腾,就可以做出穷凶极恶的事情来。二哥也变得同他们一样了。他平时还是像过去那样温文尔雅。可是,几分钟之内,他摇身一变,就变得凶神恶煞的了。他杀了人之后,还来找我要『子弹费』。你说吓人不吓人?他们就像是患有羊角风的人。平时好好的,可是在突然之间就会抽起风来,抽过之后又像没事儿的人一样。所以,我不敢参加你们的那个革命队伍。我怕中了共产党的邪,也变得像他们一样,无端端地跑去乱捆无辜,乱杀无辜。」
陈进再也忍不住了。他呵斥道:「你才是中了地主阶级的邪!我们恐怕得费很多的力气才医得好你了。我们共产党讲的是『爱憎分明』。我们爱人民,恨敌人。我们言行一致,表里如一,不作假,不虚伪,爱就是爱,恨就是恨。我们努力地为人民群众谋利益,必要时甚至可以为此牺牲自己的生命。我们对阶级敌人却要残酷斗争,穷追猛打,毫不留情。剥削阶级和我们不同。他们在骨子里把劳苦大众恨之入骨,他们的手上沾满了劳动人民的鲜血,可是他们却满口都是仁义道德,脸上装出一副伪善的笑眯眯的样子。你过地主的生活久了,屁股已经坐到他们的那一边去了,所以才看不惯我们的那些干部。看来,改造你的任务还很艰巨呢!」
陈素芬见哥哥动了真气,再也不敢继续胡说八道了。可是「残酷斗争、穷追猛打、毫不留情」这十二个字对她的震憾实在太大。每当她想到这几个字,她的身子就忍不住要打一个颤。
陈进见妹妹脸色苍白,后悔自己说话的语气太粗暴了。他知道,父亲和弟弟的惨死,妹妹的苦难,都是旧社会造成的。这几笔账都应该记在剥削阶级的身上。可是,他自己轻举妄动,左倾冒险,也起了很坏的作用。为此,他在心里感到非常内疚。他走过去,轻轻地抚摸着陈素芬的头说:「对不起,小妹。我不该对你这样粗声大气地说话。」
陈素芬却说:「不要讲这种话。你是哥哥。你骂我是应该的。」
听了这话,陈进又皱起了眉头,一时不知道应该从什么地方着手,才能把妹妹的这些封建毒素清除出去。他想了想,说:「东明说,爸爸就埋在这里,小三的坟也迁过来了。你带我去看看他们,好吗?」
「糟糕!光顾着和你说话,连供品都没有准备。」陈素芬惊呼道。
陈进指着挂在门后的挎包说:「我带来了爸爸最喜欢吃的肉包子和小三最喜欢吃的棒棒糖。」
陈素芬松了一口气。她将一些香烛、冥钞、酒瓶、酒杯之类的东西装进一个竹篮,然后背上孩子,挎着竹篮,同陈进一起朝西山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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