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补白一
当女作家马上就要写到关于母亲和女儿为了争夺一个男人即将要爆发一场战争时,连女作家自己都感到很有哗众取宠,耸人听闻之嫌。可是事实哩,这就是发生在某个小县城,实实在在的真实事件。而不是虚构的故事。这个故事的真实性在于,故事中的主要人物顾红艳、顾贺祺的生活原形曾是女作家一位朋友的同事。是女作家的朋友向她提供的这个线索。女作家对这件与人性与伦理与道德有着密切关联的事件很感兴趣,就顺了这线索穷追不舍,追根溯源。为了得到更翔实的第一手资料,女作家到那个现已改为市的小城采访过多次。在民间收集了关于“那个女人”大量细枝末梢的故事。女作家在小城人们的指引下,还找到了小说中韶华的生活原形——被小城人们称之为“那个女人”的女人。女作家在老妇人居住的、那间光线黯淡的小平房与她促膝交谈过多次,甚至成为莫逆之交。
“那个女人”,已经老态龙钟得好像从来没有年轻过一样。满头稀疏的银丝蓬乱如鸡窝。走路颤颤巍巍,说话吐词含混不清。甚至有一次,小说中韶华的生活原形,还将他们的老照片全搬出来给女作家看。女作家看到已经泛黄的老照片中的韶华,在很久以前,真是位美丽、雅致的美人坯。看了韶华的影集,再看眼前苍老臃肿得不成样子的老妇人,一种怆然、一种为生命短促的叹息,一种对“爱情为何物”的天问,差点要使女作家潸然泪下了。眼前这个曾经美丽过,风华正茂过的老妪,不惜牺牲女儿的幸福为代价,所要换取的“天老地荒的爱情”,她得到了吗?由她浑浊、空洞、枯槁、苍凉的眼神中,女作家得到了答案——她终其所有追求的爱情,并没有将老妇人的生命送到终点。看着老妇人凄凉、惨淡的晚景,女作家的心境也随之很糟糕起来。而小城的人们却说,这是她罪有应得。
女作家到那个正在大兴土木,大搞城市基础建设、满城到处是尘土飞扬,每个狭窄的或宽敞一点街道路面都被挖得坑坑洼洼的小城去的第三次,老妇人终于敞开心扉,对她和盘托出地讲了她不堪回首的往事。并同意女作家以她的经历为蓝本,写部小说。
“咳咳,我的故事能被写成小说,算是我没有白活一场。值!你爱咋写就咋写吧。我这把老骨头行将进火葬场了,还在乎甚哩。咳……咳……咳……女人啦女人……咳咳咳……”老妇人听女作家说想把她的故事写成小说,一阵激动,猛烈咳嗽起来。
最后一次告别老妇人回到省城后,女作家就决意动笔写老妇人的故事了。女作家决意写她,不仅仅是因为光阴对生命摧残之残忍,让她心为之颤栗,更因为这个老妇人,在她曾经年轻美丽的时候,却是一朵如“美丽而含毒”的艳丽的罂粟花。
在这一章节,我将杨柳的名字还原于顾贺祺
杨柳那年与叫韶华的女人结婚后,就将名字改了。改成现在这个名字——顾贺祺。杨柳为什么改名为顾贺祺,这个细节女作家暂时没有了解清楚,留在后面再说。
反正吧,顾贺祺与妻子韶华的那次争吵的结果,如同先前任何一次争吵一样,一开始他是大吼大叫地看似占着上风。实则哩,吵着吵着,他的声音就越来越小。妻子的声音越来越大。最终他输了。输了的顾贺祺,低垂着头猛烈抽闷烟,一支接一支地抽。
由第二天开始,他老老实实在家接受妻子对他的治疗。吃药、打针,全由妻子摆布。像个大孩子样乖顺地按时吃妻子带回来的各种药,按时接受妻子对他进行肌肉注射。至于对梅儿的思念,他只有深埋在心底……
韶华对病中的丈夫照顾得周周全全,无微不致。
然而,奇怪的是,顾贺祺耳朵的听觉,由这次生病后,一天比一天差。对于顾贺祺耳朵的失聪,小城人们同样表示出了极大的关注,流传着各种版本。比较统一的说法是,顾贺祺的耳朵失聪,是他老婆对他下的毒手。
“那个女人呀那个女人的心比蝎子还毒。在自己亲生闺女手中抢夺男人的女人,么样的毒辣事做不出来哟。顾聋子的耳朵失聪,就是那个女人有意给整聋的。那……那个女……咳咳”这是女作家在小城采访一个垂暮之年的老伯时,老伯对她讲的。因老伯咳嗽得厉害,女作家没敢与他多交谈。
后来叫韶华的女人亲口证实,顾贺祺耳聋"正是他的妻子我所为。"叫韶华的老妇人亲口对前来看望她的女作家讲了事件的前后经过。
“唉,我不想把这些折磨我几十年不得安宁的不光彩事情带进坟墓去。我今天索性就对你全讲了吧。这样,我就能心情轻松、干净地离开人世。”那是个阳光时隐时现的冬日,女作家和老妇人,是坐在老妇人独居的那一间低矮的小木屋门口的太阳底下进行的访谈。有几只鸡鸭在门口的不远处“嘎嘎”“咯咯”地觅食。一只瘦弱的花猫儿挨在老妇人的脚旁,半躺着用舌不断地舔猫爪。时而有一个两个人由门口走过。路过者,无一例外不是偏着头,好奇地瞅一眼坐在太阳底下这一老一少的两个女人。有一个认识老妇人的中年妇人由门前走过时,驻足问:“哟,您闺女回来看您呀。”老妇人不知出于什么样的心态,哼哼哈哈地没有明确答复问者的话。使得中年妇人有了窘态。女作家笑笑说:“我是她的朋友。”“哦哦。”中年妇人连连“哦”了几个“哦”后,走了。
女作家静静坐在老妇人对面,倾听她的诉说。有一霎间,幻觉像是坐在自己母亲身旁边一样。然而不是,她不是自己的母亲。这个老妇人还在讲着她的不为人知的陈年故事哩。声音有点喑哑。
“我是要让他的耳朵聋掉。”老妇人撩起衣襟,擦了擦粘在眼角边儿的一砣眼屎,说“我必须让他的耳朵聋掉。”老妇人韶华空荡荡的眼睛,眯成一条缝喃喃而语。“他的耳朵不聋掉,我们的日子无法过下去。他就会听信别人对我的流言蜚语,好事者们就会在他面前挑拨离间我们的关系。他太容易相信长舌妇们的蛊惑了。你不晓得呀,他耳朵没聋之前,每次由外面回来,就会和我吵架。就会恶言恶语咒骂我。动手打我。一搞就把我打得鼻青脸肿。我与顾聋子的婚姻是我一生的噩梦。可是我逃不脱我对他的爱。是的,我对他的爱是迷乱的,没有章法的,丧失理智的。这有错吗?我侵犯了谁吗?为什么满城的人见了我,总是如同见到麻风病人那样避之不及。满城的人对我指手划脚,满城人唾骂我。可是我知道那些唾骂我的男女,一样在私底下干着偷人养汉,男盗女娼的事情。当着人面时,却是一个个正人君子,一个个道貌岸然,一个个满口仁义道德。我看着这些人的虚伪表演,我就想笑,有时想哭。人为什么都要活得那么虚伪哩?真是呀,这个小城的人,人人都是戏子呀。戏子最无情婊子最无义。我不是婊子,我只是为爱情而结婚。可是满城的人都说我是婊子。连真正的婊子们也说我是婊子。这天理呀,哪儿有天理哟……我从没偷过人,我从没红杏出墙过。我只爱顾聋子。为了得到他,我将我亲生女儿逼走了。至今下落不明。我最对不起的是我的梅儿……造孽啊。罪孽啊。”老妇人讲到这儿时,干枯的眼中有了浑浊的泪。“可是我得到了什么呢?”她用枯槁干裂的手背揉了揉眼睛,接着用喑哑的声音说:“唉,一切都是空的。空的。假的。假的。爱情,爱情。女人啊,女人就是喜欢生活在自己为自己设定的爱情的圈套里,不出来。我年轻时就是这么糊涂这么傻。一杆子走到底,撞到南墙也不回头。我为顾聋子生第一个孩子时,满以为他会对我要好些的。哪想到,他变本加厉地对我恶语相向,拳打脚踢更勤了。我没满月呀,他就打我,打得我遍体鳞伤。真的是遍体鳞伤啊。他还带别的女人回来……从那时起,我就下狠心,一定要让他变成一个痴呆的男人……我毒辣是吧,我不毒辣对别人,别人就会毒辣对我……我这一辈子就是对两个人最毒辣。恰恰这两个人是我最爱的人。老天怎么这样惩罚我呢?……对你讲呀,女同志,我在给顾聋子下药时,手是颤抖了的,心在滴血。真的是在滴血呀……几次想放弃……可是一想到他的耳根子软,听了长舌妇们的话,回家就打我。他打我一次,我的心就更加地狠毒……”老妇人在讲着这些话时,眼神是散淡无光的,神态凄然。时不时地长嘘短叹。语句一点也不连贯,颠三倒四,东扯西拉。有几次,老妇人散淡无光的眼中浸满浑浊的泪水。
总之,那天老妇人讲的大致意思是,如何让比自己小十多岁的丈夫听不见小城人们关于他们婚姻的闲言碎语,从而使家庭生活少受外界干扰,这是她结婚不久后,就苦思冥想着要解决的一个问题。这个问题不解决,他们家生活永无宁日。
那年顾贺祺生病,机会终于来了。因此,叫韶华的女人坚决不让丈夫到医院去看病。为的就是要实施她预谋已久的计划。
那天顾贺祺向她要钱去看病时,她专横又温柔地说:“贺祺呀,我就是医生,难道看不好你的病。” “我怎么能要你看。你是神经科医生。我要看的是内科。” 坐在饭桌旁,耷拉着头抽着烟的顾贺祺说。
“你这症状是典型的感冒嘛。我明天给你带点感冒药回就行。”韶华说着,将手背放在丈夫的额头试了试说:“嗯,有点烧。我记得家里还有几片银翘解毒片,我去找来你先吃下。”说着时,韶华就到里间卧室去将药找了来,放在丈夫的手中,又去倒了半杯开水递给丈夫说:“把药吃了吧,吃了去睡觉。等会,我烧碗红糖生姜汤你喝,发发汗。你明天在家休息吧,我到你们单位给你请假。”
“你、你这个烂女人,你凭啥总要当我的家?你……”顾贺祺恼羞成怒地说。下面还要说什么哩,却被女儿稚嫩的声音打断了:“妈妈,我的作业做完了。您快来给我报生字听写呀。”伏在小桌上做作业的女儿顾艳红叫着妈妈说。她已是小学三年级的学生了。“哦,妈妈来了。”韶华答应着女儿的同时,给顾贺祺使了个哀求的眼神,示意他不要吵了。
顾贺祺狠狠地剜了一眼妻子,很不情愿地将想要说的恶毒话,咽回到了肚里。端起茶杯,闷闷地喝过药后,就进卧室睡了。韶华走到在桌前做作业的女儿身旁坐下,给女儿报生字听写:“秧、秧苗的秧;祟、鬼鬼祟祟的祟……”
这夜,叫韶华的女人,给女儿报生字听写直到深夜近11点钟,女儿的作业才做完。将做完作业的女儿安顿睡下后,她没有忘记又去窄小的厨房,烧姜汤给早已睡下了的顾贺祺喝。一切就绪她躺下时,不知谁家的钟敲了十二下。
……
第二天,家中因有病人,韶华请了一个多小时的假,提前下班回家。回家后,她将装在一个小布袋中带回家的西药和针剂放在客厅的小方桌上,进卧室看躺在床上的顾贺祺。“好些了吗?”韶华勾头柔声问面朝里侧卧的顾贺祺。他本是仰躺着的,听见妻子的脚步声后,便翻了个身面朝里而卧,佯装睡着了的样子。自己的一腔柔情,换来的却是丈夫冷冰冰的脊背,韶华心中很不是滋味。“唉”她轻轻唉叹了一声,轻轻走出卧房。她将放在桌子上布袋中的药清理出来,将阿司匹林倒了几粒在手中,倒了杯水,复又走进房里。“贺祺贺祺,起来吃药吧。”她连着叫了两声。面朝里侧卧的顾贺祺才慢腾腾地车转过身子,坐起。坐起来后,他硬着脖子,僵着身子,眼睛望着别处,伸手接过妻子递给他的药和茶杯。他刚接过茶杯,一只蚊虫不知由哪个阴暗的角落嗡嗡地飞了出来落在他的颧骨上,他拿着药的手情不自禁往颧骨上掌,手中的药片散落了,杯中的水也溅了一些出来。一直站在床边的韶华连忙弯身去捡散落在床上的药片,他用手臂将妻子伸过来的手用力地挡了回去。“去去去。”语气生呛呛的。韶华自觉无趣,就再也不想理他了。“好吧好吧,我也不想管你了。你总是这样将我的好心当作驴肝肺。”她走出卧室时说。
她差点就要软下来的心,在走出卧室的刹那间,恢复了恶念。她的棱角分明好看的嘴,紧紧地抿着说:“下手吧下手吧。没有什么好犹豫的。”这是她的心语,谁也没听见。
她走到放药的小方桌前,她开始配药了。她在配药的时候,眼中放着绿光。手也颤抖着。但是,她并没有停止给药中加大剂量的行为。她第一次给顾贺祺进行加大了药剂量的肌肉注射时,眼中有泪,心也如刀在割。注射完毕,她人也瘫软了……打第二针的时候,她的心就不再有颤抖,眼中也没有泪。她的心一点点变得铁硬起来。
若干年后的有一天,当顾艳红知道是她母亲亲手将父亲的耳朵致残的真相后,震惊、恐惧、痛苦差点要将她摧毁。她疯了一般地跑回家,质问母亲当初为何要对父亲这么残忍时,已入暮年,慵懒地坐在门口晒太阳的母亲矢口否认的同时还狠狠掴了她一耳光。
当母亲掴了女儿耳光后,就有了懊悔。她觉得这一耳光掴得好没道理。女儿的质问无非是捅到了折磨自己几十年的痛处。自己的生命快要走到尽头了,难道难道就让一直深埋在自己心中的“痛”带进坟墓……她很想向女儿表示自己的懊悔,向女儿倾诉自己之所以“那样为”的苦衷。可是已经晚了,女儿早已捂着被掴得红肿的脸跑得没了踪影。
这之后,顾艳红的母亲病倒了。
她就是在掴过女儿后的当天下午,病倒住进的医院。这一年,叫韶华的女人的日子就过到了1997年11月间。
作者补白二
顾艳红的母亲住进医院后,就托人带信给我,要我去她那儿一次。
顾艳红母亲对我的邀请,实在不是我意料之中的事情。虽然我与她很深地交谈过几次,但感情应该还没有达到肝胆相照的地步。更何况我与她非亲非故的。在她生命走到尽头时,咋会想到我呢?
带信的人兴许是看出了我的疑虑,就说:“那老婆子说她看过你写的小说,蛮喜欢的。她说她的经历比你的小说《冬日的季风》中的母亲的经历还要坎坷、苦难。”既然是这样,我当然很感动。第二天,我就买了现在已改为市的山城的汽车票。
当我找到医院顾艳红母亲病房的时候,医生刚刚给她输过氧。她的精神比我想象的要强多了。我将带去的一束鲜花放在她的床头柜上,说:“这是我及我的全家对你的问候。愿您早日康复!”“谢谢!谢……谢你!谢……谢你们全家!”老妇人的手抬了抬说。说话的声音疲疲塌塌的,拖泥带水。象是一点一点由胸腔挤出来的,听着让人难受得要死。像是一把挫在挫着我的心。我听着这样的说话声,看着枯槁如风干的木乃伊的老妇人,一种人生无常,生命苦短的悲怆感由然而生……
望着躺在病床中已病入膏肓的老妇人,我除了问候与祝福外,一时间,不知下面该说些什么了。因医生已告诉我,老妇人不能多讲话。情绪更不能激动。医生说:“你别看她现在精神看上去还不错,其实她的生命已弱如游丝。这根丝极其脆弱,随时都有嘎然而断的可能。”医生对我讲这些话的意图我当然明白,无非就是提醒我不要与老妇人多讲话。其实医生对我的提醒真的是很多余。在这种状态下,我怎敢拿别人的生命当儿戏。
可是当我与老妇人道别要走时,老妇人拉着我的手不放。如同小孩子一般,眼露乞求的目光。嘴激烈地嗫嚅着,但是吐不出音来。那意思好象是要我多呆一会儿。我无法拒绝那样一种眼神。那眼神流露出生命在弥留之际对死亡的恐惧对生的期冀。她说:“我有很多话要对你讲,你不能走。我希望你在我身边陪陪我。我没有亲……人……我的女儿不来看我……我的男人也……也不来看……看我,我就你一个亲人……”老妇人说着说着如孩子一样嘤嘤哭泣了起不。面对老妇人的要求,我实在不忍心走掉。
我留了下来。我在医院陪伴了与我无亲无故的老妇人三天三晚上。在这三天三夜中,尽管医生再三叮嘱要她不要多讲话,但她还是断断续续地、忏悔般地对我讲了很多关于她过去的“罪孽”……
老妇人说:红儿捂着脸跑开的背影
极像失踪多年的梅儿……[/size]
顾艳红被母亲掴了耳光后捂着脸奔跑的背影,一下子使她的母亲惊呆了。她的心象是被什么尖锐的东西戳了一下,痛得要碎了。“她不就是失踪二十多年的梅儿么?”她轰然倒地就是在这一刹间发生的。她被街坊送到医院时,嘴中一直在叫着
“梅儿梅儿。”
她记得好清楚哦,梅儿离家出走是1965年的初夏。
这一年的夏天,处在热蛮中的梅儿亲眼目睹了一件让她颤栗,让她魂飞魄散的事情。
那天真是要出鬼的。梅儿那天本来是要去值夜班的。但是,吃过晚饭她去供销社值夜班时,这天本不该来的小吉却也来了。小吉对梅儿说:“我妈明天要到汉口小姨家去,我想和我妈一起去汉口玩几天。我与你换个夜班,好吗?我与你换了夜班,就可在汉口玩两天。”梅儿二话没说,当然就同意了。不值夜班,梅儿就很想赶快回家,叫上早已搬到她们家居住的杨柳到电影院去看场电影。
这个时候,我们可怜的梅儿,怎会想到一场灾难正在向她步步逼近。
“深夜花园里四处静悄悄/树叶也不再沙沙响/夜色多么好/令人心神往/在这莫斯科效外的晚上”她哼着《莫斯科效外的晚上》的歌儿,摸黑高一脚低一脚地兴冲冲往家走。她将门轻轻打开,她想给杨柳一个惊喜。可是可是,出现在她眼前的情景简直要使她昏厥,使她发疯、发狂——自己的恋人杨柳竟然同自己的母亲睡在一起。他们全是赤身裸体……天呐天呐!这是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啊……她的头要爆炸了……她悲痛欲绝、万箭穿心……整个世界顷刻间在她心中扭曲变形了。肮脏不堪。一切一切在她心中轰然倒塌……世界毀灭了,她掉进了黑暗的深渊……她双手掩面,向黑暗的深处狂奔……自此,她再也没有回过这个家。
其实,梅儿看到的使她心碎,使她痛恨、使她诅咒的那个场面,在她们家已经不是第一次上演了。在她看到那个场面的这一天,她的母亲的子宫里已经有杨柳的孩子。
他们的第一次,也就是说杨柳第一次睡到梅儿母亲的床上的时候,是去年深秋初冬的某一天(这一年的年份,是1964年或1965年都是有可能的)。已经吃住在梅儿家许多时日的杨柳,这天下班后,到商铺买了一斤绿豆粉丝,半斤白合,一斤冰糖带回梅儿家。买这些物品,是今天中午吃饭时,梅儿的母亲叮嘱他买的。
杨柳其实这两天心情郁闷得很。原因是,一方面是因梅儿前天生病住院之故;另一方面,他越来越感觉到梅儿母亲对自己的态度好暧昧哟。看他时的眼神怪怪的,火辣辣的。他简直不敢看她的眼神。他简直不敢与她对视。而有时不小心与她的眼神相遇时,他的心就一哆嗦。心的哆嗦,使他很后怕。怕什么呢?他也说不清。他甚至感觉自己已经有丁点喜欢上了梅儿的母亲。这种“喜欢”已超出了晚辈对长辈的敬重,而是男人对女人的喜爱……他好怕呀。他怕自己控制不了自己……他已经不想去梅儿家住了,可是梅儿不同意。梅儿说她们家孤儿寡母的,好不容易来了个男人撑门户,岂能让你轻易溜掉。梅儿说完这话后,嘻嘻哈哈地笑了好半天。她一点也没察觉到杨柳堆在脸上的难言之隐的苦相。
杨柳的感觉是对的。梅儿的母亲对他确实有意。这种意就是她想遏制也无法遏止得了的。杨柳太像她死得不明不白的右派丈夫、梅儿的父亲——左少卿。他的音容笑貌、举手投足,尤其是背影,如同是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只要是杨柳出现在她眼前,她的心就会怦怦地跳,剧烈颤抖。她的眼前时常生出一种幻觉,他就是左少卿。左少卿在揽着她的腰,左少卿在吻着她的额,左少卿在与她耳鬓厮磨……在温存柔嫚……
叫韶华的女人的幻觉,终于在有一天变为了现实。那是在梅儿住院的第二天或是第三天吧,叫韶华的女人就如蛇一样地将年轻的杨柳缠绵得上了她的床。在上床之前,他们在昏暗的煤油灯(那时小城没有电灯)下吃了一餐沉闷又压抑的晚饭。在吃晚饭的时候,叫韶华的女人让不胜酒量的杨柳喝了一杯(大约三两)高度白酒。她自己也喝了一小杯。即使是这样,这顿沉闷的晚餐,也不足以成为他们离经叛道的理由。
可是,他们就是在这顿晚餐之后,各自背叛了他们最亲近、最不能背叛、也最不该、最不愿背叛的人儿——梅儿。
他们是怎样纠缠得上的床呢?他们谁也不记得。
他们上床后,就再也无法控制自己。他们各自让自己返朴归真了。他们双双迫不及待地将自己脱得一丝不挂地相互绞缠在一起。如蛇交媾样绞缠在一起……熊熊燃烧的烈火快要将他们烧成灰烬……然而自始至终,杨柳都处在腼腆、羞怯、惊恐之中,任叫韶华的女人摆布。女人帮他进入到女人的体内的时候,就将他摆弄得畅快淋漓如入仙境……女人极尽床上的功夫,毫不留情地将他爱的男孩子一夜之间变成了男人……在他达到极至之时,他的神智几近迷乱。他狂呼乱叫。他叫使他变成男人的女人:妈……妈妈妈妈……梅……梅……梅梅儿。
有了这一夜后,杨柳就不再是梅儿的杨柳了。
杨柳也不再是童男杨柳了。他是男人了。
……
这就说明,杨柳和梅儿母亲的暧昧关系已是由来已久了。他们的性生活已是由来已久。梅儿一直以为杨柳要娶一个贞洁淑女为妻哩。因此,在她与杨柳恋爱的几年中,她将自己保护得无比地完整。她可以和杨柳拉手,背着人时也拥抱亲吻,就是不同意杨柳每次提出的更进一步“交流”。她对他说:我的第一次一定要留在新婚的那天晚上交给你。
可是可是呀,杨柳不要她的第一次了。他要了她的母亲。她的贞洁淑女身敌不过一个有着18岁女儿的女人。
男人男人到底喜欢什么样的女人?这是梅儿姑娘的万般疑问。
“没有哪个男人不喜欢有‘媚相’又风骚的女人的。”梅儿的疑问,她的母亲给她作了如是的回答。
梅儿母亲在说这种话的时候,就已经是杨柳(顾贺祺)的妻子顾艳红的母亲了。这是她在生命弥留之际,躺在病床上断断续续对女作家讲的很多话中的其中一句话。很显然,躺在病床上的老妇人依然在为她年轻时的“媚相”感到很骄傲。她说她的梅儿也很漂亮,但是太端庄,没有媚相,没有韵味。男人对这样的女人往往是敬而远之。老妇人还告诉我,在她没有同顾贺祺结婚前,她的身边没有少过男人。她说女人的美丽是要男人滋养的。
女作家由衷地被病床上老妇人的这份心境感动了。活到生命的尽头了,竟然还有这般超凡脱俗的纯粹。在她对女作家的叙述中,她提得最多的当然是梅儿。但听不出她对梅儿有丝毫的悔意。反而,她无不荣耀地说:如果说我的生命中有过辉煌的话,那就是在我40岁的时候与一个28岁的青头男孩子结了婚。她咂巴着干瘪的嘴说她这一辈子活得值。
但是,小城的人们说,这个女人为了那种不能当饭吃不能当衣穿的“辉煌”,负出了毕生的代价。连同28岁就同她结了婚的顾贺祺的一辈子,也被这场婚姻给毁了。还逼走了自己的女儿。最可悲的是,他们婚后的生活,过得与常人都不如,乱七八糟,一塌糊涂……
作者补白三
老妇人韶华死于1997年10月28日(这一天,正好是她和顾贺祺32年前的婚日)。她在断掉最后一口气的时候,与她分居多年的顾贺祺并不在她的病榻前,女儿顾艳红也不在病榻前。顾艳红到飞机场接表姐瞬瞬去了。
在她病榻前的只有我——一个与她无亲无故的倾听者,给予了她临终关怀。老妇人死得不平静,看上去好像很痛苦。看着她临死前的短暂痛苦挣扎,我的脑海中全是“垂死挣扎垂死挣扎”的字眼儿……同时我看到了生命在死亡面前的脆弱和渺小……
当我和护士小姐刚刚将洁白的床罩拉起,覆盖住已断气的老妇人的全身时,顾艳红和一位身着华丽服饰,气质典雅的少妇匆匆走进病房。当我抬头望见突然出现在病房中气质典雅的少妇的瞬间,我简直惊呆了:她不就是刚刚去世的韶华么?韶华活了么?韶华返老还青春了么?我的第六感官告诉我:这个匍匐在老妇人尸体上恸哭的女人,一定就是韶华在临终前讲得最多的梅儿。老妇人告诉我说,梅儿就是顾艳红至今也没摸清底细的、她的表姐瞬瞬。
老妇人还告诉我说:顾贺祺是她第一个丈夫的名字。杨柳同她结婚后,她找了个充分的理由让杨柳改名换姓——顾贺祺。
叫韶华的妇人的一辈子就这么完结了……她有很多的隐私除了临终前对我讲起外,从来没有向谁透露半点儿风声……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