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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子宋儿

#1  [长篇小说连载] 雪狼 7

第三部分

1953年2月1日- 22日








第十五章

新汉姆斯薛
2月1日

六天以后的下午晚些时候麦西和安娜来到了天国湖。他们是这天早晨从纽约搭火车乘到波士顿,史朗斯基在火车站跟他们会合,然后用他的那辆客货两用车将他们带到波士顿市中心。麦西带安娜到商店里帮她买了些她所需的衣服和鞋子,然后他们就驱车到新汉姆斯薛。两天以前麦西曾带她和史朗斯基到纽约的一家照相馆去拍了一些照,他解释说这是为他们所需的伪造证件用的。那个摄影师似乎知道他要派什么用场,他为她和史朗斯基拍了好几卷他们各自的单人照和合影照,都是穿着他提供的俄国衣服。
当他们在那条私人小道拐了个弯以后,她看见了那湖和那木屋。远处的山峰积盖着白皑皑的雪,底下的那片森林风光充满了原始美,就象俄国大地风景一般。
当史朗斯基停住车子时,麦西为她打开车门并帮她拿箱子。“先让你安顿下来,然后我会告诉你接下来要做些什么。”安娜看着外面的湖水和那森林风光,对史朗斯基说道。“杰克说这里很漂亮,但我从来没想到这里竟会看起来这么象俄罗斯的地方。”
史朗斯基微笑着说道:“这里曾经是一块讲俄语的地方。在上个世纪,许多人都成群结队地到这来,大部分是捕貂者和猎人。我猜这里的风景会让他们有一种归家的感觉。”
他带他们到屋里,并带安娜去看她楼上的小卧室。
“这是你的房间。恐怕简陋了点。不过很暖和并且很舒适。你整理东西吧,我这就下楼去。”
她感觉到史朗斯基在打量她,他的眼光在她脸上短促地停留了一会儿,然后他就离开了房间。房间里只有一张单人床和一把椅子,还有一扇窗,正好面对着湖。窗口边还有一个花盆,里面插了一些花,屋的角落里,有一张脸盆架子,上面搁着一个搪瓷水壶和一个脸盆,旁边则放着毛巾。
她整理完东西并梳洗完毕后便回到楼下,看到麦西和史朗斯基正坐在那张松木桌边喝着咖啡。
史朗斯基说道:“坐吧,安娜。”
她坐了下来,史朗斯基帮她倒咖啡。她趁他的眼光在别处时观察着他的脸。这张脸算不上十分俊美,却也不乏英武之气,算得上是相貌堂堂,但他眼睛里的那股眼神却让她特别留意,从她第一次见到他时她就留意到了。这种眼神看起来这个人过去经历过什么受刺激的事情,他的嘴角边老是挂着一丝微微的怪笑,似乎他觉得这个人世间别有一番怪趣。
此时他的眼光投到她这边来并坐了下来。那丝怪笑消失了,他开口发话道:“现在最最首要的事是,你彻底明白了你现在在干什么吗?”
“要是我不知道的话我就不会到这里来了。”
“杰克告诉你你可能会遇到危险。但是你肯定你已对此作好思想准备了吗?”
她坚定地看着史朗斯基。“是的。”
史朗斯基摇了摇头。“我讲的不是那种送命的危险。我讲的是万一你被抓住了,你考虑过那种会发生在你身上的后果吗?”
她毫不示弱地回视着他。“我知道会有什么事发生在我身上。我已经为此作好思想准备了。”
“那么你在这里时有一些基本的规则我希望你能搞清楚,关于这次任务,除了我们两人,你在这里不可以跟任何你碰到的人讲起。杰克有跟你讲起过瓦西里吗?”
“是的,介绍过一点。”
“虽然他是完全信赖可靠的,但为了安全缘故,你不得跟他透露关于这个任务的任何事。不过不用担心,他也不会来跟你打听的。我们会为这次的旅途作一些热身准备,但是十天以后,会有一个人来这里。他叫波波夫。他会给予我们一些十分严酷的训练,包括使用苏联武器和徒手自卫术。对你来说,这是真正的战前演习,这样你就会知道在身陷危境时怎样保护自己。但你决不可以告诉波波夫我们的意图,或者讨论有关我们计划的任何事情。你听明白了吗?”
她朝麦西瞟了一眼。他也正注视着她。“安娜,你在这里的时候埃历克斯负责一切。你要照他说的做。”
她便又看着史朗斯基。“很好。我答应。”
“那好。另外一个规则。你要刻苦训练,尽你最大的能力来吸取你学到的东西。我要确保那个将要与我在一起的人的素质。我要确保我能信赖你的能力。”
“你完全可以。”
那丝怪异的微笑又从史朗斯基的脸上闪过。“这最好还是由我来下结论吧。最后一件事。当你跟我在一起时,你只讲俄语。对这门语言我很熟悉,有些人讲我的口音象是从莫斯科来的。我想他们是过奖了。我离开莫斯科已经太久了,知道我的口音不会非常标准,不过尽管对正统的俄国话来说有许多变腔了,一般情况下,我还是能轻易应付的。但是我们在这里的时候,要是你觉得我的某些字的发音和句子的使用还可以改进的话,你最好能让我知道。可不可以?”
“好的,我答应。”
史朗斯基慢慢地站了起来。“很好。关于这次任务本身,让你心里先有个大概。等时间一到,我们就会潜入俄国,取道波罗的海的一个地区,通过跳伞方式。准确点讲是爱沙尼亚。你去过爱沙尼亚吗?”
安娜点了点头,“我父亲就是在那里服役,他是一名红军师长。”
史朗斯基尖刻地说道。“那么等我们到达那里时,最好还是希望别让那些爱沙尼亚抵抗者知道这件事,因为我们还得有求于他们。你会讲爱沙尼亚语吗?”
“会的。”
他看了下麦西。“也无所谓。爱沙尼亚人都是讲俄语的,但不是自愿的。苏维埃当局硬性规定俄语作为官方语言。”
他朝安娜转回身来。“在这整个任务期间,如果必要的话,我们将以夫妻面目出现。如果事情按照计划顺利进行的话,我们可以搭乘普通的交通工具经由列宁格勒到达莫斯科。我们会沿着一条事先计划好的路线行进,而且一旦我们需要,会有足够的联系人帮助我们。如果由于什么原因而事情出现了周折的话,那么我们就得相应地变动计划。一旦我们到了莫斯科——要是我们到得了莫斯科的话——你就会被转送到另一个接应人而安排你回美国。”
“怎么回来?”
“杰克会在我们走之前告诉你一切。包括其他所有你需要知道的东西。”
安娜看看麦西,又再看着史朗斯基。“你现在讲起来很轻巧。在苏联长途旅行时碰到那些例行检查怎么对付?这一路上所需的证件和介绍信怎么办?要是我们失散了,或者有一个人甚至两个人都被捕了会怎么样?”
“这当然不是件轻巧的事。事实上,这将会是非常地艰难。尤其在我们跳伞降落后。爱沙尼亚布满了苏联军队。这是个军事要地国家,波罗的海舰队在这里也有基地。从许多方面来讲在爱沙尼亚旅行反而要比在俄国本土危险得多。至于你其他的问题,到时候你会得到答案的。”
安娜说道:“我从来没有跳过伞。”
史朗斯基摇头说道:“别担心,我们也会把这弄妥当的。”
他看了看手表然后对麦西说:“我得去镇里买些日需品。你要不要带安娜到周围看看?瓦西里应该很快就回来了。他开了条船去湖里钓鱼了。”
麦西点了点头。史朗斯基从桌上拿起钥匙走出门。安娜听到吉普车发动起来然后驰远了。
麦西看着安娜的脸。“怎么了?”
“我发觉他的眼神很怪。我想要么他讨厌我要么就是他不相信我。”
麦西笑了。“我可不这么认为。要是埃历克斯话讲得重了,那是因为他关切你的安危。不过当碰到执行任务时,他态度一直是这么铁板生硬的。当然,他确实是很难接近相处。不过不用担心,这没什么。”
“我不担心,杰克。”
“那好。”麦西笑着说道:“来,我们去看看能否找到瓦西里。我想你会喜欢上他的。”

几分钟后,当他们来到湖边时,一艘小船正驰过来,它的舷外引擎声撞突着四周那舒心的宁静,听起来就象一只铁黄蜂鼓噪着朝岸边游弋而来。
那老人就坐在船头,当他看见麦西时他挥手致意着。他穿着一件鹿皮茄克,戴着顶翻毛的皮帽,两边护耳扇翻下来。他束在腰上的皮带上挂着把长长的带鞘猎刀,当他迈出小船并动手将它系住时,安娜从他的脸形辨觉到一些颇为眼熟的特征。老人朝她略微打量了一下,随后便跟麦西握手。
他讲着英语,但带着极浓的异腔口音。“麦西,欢迎呵。埃历克斯告诉我说你要来。”
“瓦西里,我想让你来跟安娜认识一下。安娜,这是瓦西里。”安娜又打量着这位老人。虽然这张脸根本说不上有美感,但是这张脸却是很慈祥温和,那棕色的眼睛里透闪着善良的光辉,使得她立时感到心头温暖,当她伸出手时,老人忙握着,她情不自禁地吐口说道:“兹都拉斯突夫提。”
老人开心地笑了并用俄语答候。“欢迎,安娜。欢迎到我这地方来。埃历克斯可从来没讲你是俄国人。”
“我是从莫斯科来。你呢?”
“库佐门。”
此刻她认出来了这张脸的特征,这是那些栖居在俄罗斯北端冰原的拉普兰人的相貌。
“你从家乡到这里可要很长的一段路了。”
那笑容从老人的紫膛脸折皱开来。“啊,相当长的路,长得都回不去了。不过这里就象家乡一样。而且我们俄罗斯人从来就象上等的好酒流洒开来,我们飘荡惯了。”他掉头朝麦西问道。“埃历克斯哪去了?”
“到镇里去买日用品了。”
“他有没有招待了我们客人面包和盐。”
这是俄罗斯招待客人的一个老传统,麦西不由得笑了,回答道。“我想是只有咖啡。”
老人脱下帽子摇了摇头。“真是的,象许多年轻人一样,他都把老传统给忘了。来,还是让我来尽这份礼吧。把你的手臂伸给我。”
瓦西里朝她伸出臂弯,安娜将手穿入进去挽着他。当麦西在一旁发笑时,她朝他眨了眨眼,然后由老人引着他们走上阶梯到屋子里。

瓦西里将一条面包放在桌上,又在旁边摆了一小碟盐。
他跑去厨房里,从里面拿出三个小酒杯和一瓶伏特加。当他注满三杯酒后,他从那刀鞘里抽出那把长猎刀,切下一小片面包,然后叫安娜摊开手。
他将那片面包放在她摊开的手心里,然后撮起一小把盐撒在上面。安娜一口吃下这撒过盐的面包,然后那老人递给她酒杯。“扎 兹多罗夫耶。喝下去,安娜。你现在是个受欢迎的客人了。”
她咽下了那杯酒。酒劲又刺烈又辛辣,她不住地咳嗽着,象被噎住了似的。当她终于缓过气来时,瓦西里那满是皱纹的脸不由得绽开笑容。
“很烈吧?”
安娜做了个鬼脸。“非常烈。就象在火烧似的。这是伏特加吗?”
瓦西里笑着道。“九十五度。在库佐门他们就是这样酿酒的。那刺辣的酒味是因为加了桧莓和胡椒。这是离这十哩外一个俄罗斯移民自己酿的。在十一月份喝这样一瓶下去,一个人可以光着身子直到春天。”
安娜咯咯笑了起来,瓦西里又对麦西行了同样的面包和盐的招待礼。当麦西咽下那杯酒后,他猛摇着头,差点喷出来。
“噢…… 我的天!”
瓦西里笑着摇了摇他的一根手指。“麦西,你离开俄国太久了,连上好的伏特加都不会享受了。”
老人又要为他倒满,但麦西忙用手盖住他的酒杯。“别再为我倒了,多谢了。再来一杯这样的酒,我真的要跳进湖里去凉快一下了。我还得从车里搬一点东西。你何不带安娜到周围看看,让她熟悉一下这个地方?”
瓦西里的脸皱开笑容。“非常乐意。不知安娜是不是愿意?”
他清理了桌子,走入厨房将东西放回去。安娜抬头看着麦西,他对她微笑着。
“你知道吗?我想他喜欢上你了。”

二十分钟后麦西站在窗口抽着烟,他看见那辆吉普车驰回来停在外面。
史朗斯基钻出车外,手抱着两只装满日用品的纸板箱上到屋子来。麦西为他打开门。当史朗斯基将箱子放好后,他看见麦西放在地板上的两只长长的木板箱便抬脚朝其中的一只踢了踢。
“箱子里是什么东西?”
麦西说道。“所有等波波夫来了后你需要的东西。你最好把它们藏在一个安全的地方;里面的武器和弹药足够打一次象样的仗了。”
“厨房下面有一个冷藏室。我们可以把它们放在那。”
史朗斯基点燃一支烟。“那姑娘在哪?”
“瓦西里带她去四处逛逛。老头见了她显得很兴奋。”
“那是因为他有好些年头没有闻到香水味了。不过现在一下子间我对这姑娘又有点犹豫不决了,杰克。”
“你又起疑心了?你的直觉到底是怎么回事?”
史朗斯基摇了摇头。“对她看一眼就足以让我知道她是可靠的。但是你是在拿她的性命冒险。我看她自己还没完全意识到她来到这里的严重性。只要她跟我在一起,我想她会没事的。但要是有意外我们不得不分开时,我吃不准她能否自我保护。”
“你应该对她多点信心,埃历克斯。我以前也跟你这样讲过。相信我。而且你要记得,她在古拉格呆了几乎有一年。要想在那块地方生存下来而且又如同她那样逃出来可不是任何人都能做到的容易事。等波波夫对她掂过份量后,她会让人满意的。”
“还有一件事。她太漂亮了。她会引人注目的。”
“那为什么你还同意带着她?”
史朗斯基微微一笑。“或许只有一个缘故。你是了解我的,我可是个贪恋美色的人。”
麦西也笑了起来并摇着头。“你是什么都沾上边了呵,我的朋友。不过到时候我们可以把这个问题搞妥当的。出色的化妆术可以带来出人意料的效果,弄一个难看的发形就可以把人变得面目全非。”
“你倒是应该多多意识到这一点,杰克。”
“多谢指教。”
麦西从口袋里抽出一个信袋递了过去。
“这是什么?”
“你在俄国和波罗的海联系人的名单录。从现在起到出发的那一天,你要记住这里面的内容,然后将它们毁掉。”
史朗斯基扫了眼那信袋。“你肯定那些人都是可靠的吗?”
“目前情况下我是能肯定的。如今这个世道绝对可靠的人是不大有了,但这些人我是信赖的。这里面有两份名单,供你在到达莫斯科之前经过的俄国大城市里联系用的,一份是主要联系人名单,另一份则是备用的名单。里面有些人我备留了有好多年没启用过。”
“那你怎么跟他们联系上?”
“现在我还没有联系上,不过这个包在我身上。要是里面名字有变动我会让你知道的。我已经安排好跟塔林抵抗组织里朋友们的联系,要是一切顺利的话,你们跳伞落地后,就会有人接应你们。”
史朗斯基将信袋放入口袋中。“那么这段时间里你要我和那姑娘在一起做些什么?”
“先给她几天时间让她熟悉一下这个地方,然后就训练她。还有你自己。每天的跑步和体能运动。对她狠一些。这也是为她自己好。从塔林到莫斯科是一段漫长的路,你无法预料到什么事会发生,所以你们要有充分的准备。另外一件事,看起来你们俩人都得要跳伞而我们不能用我们的训练营地,你必须尽你所能当好这个教练。看来安娜以前从来没有跳过伞,你要从基础教起,确保她落地时别伤着自己。”
“我们在这里流汗喘气,那你干些什么?”
“我吗?”麦西微微一笑。“我要到巴黎去轻松消遣一下。”



第十六章



当苏联红军横扫波兰平原朝前挺进准备攻克柏林和德意志第三帝国时,亨利• 利贝尔被从奥斯维辛集中营里救了出来。
那个苏联军官率领部下搜寻着集中营死人堆里尚存性命的人。他走遍了所有的营房,而那个法国人精瘦的身体就躺卧在满是虱子、跳蚤的床板上。那个军官朝他那枯细的四肢和全无生气的双眸睹了一眼,便说道:“别管他了,这可怜的家伙已经死了。”
只是到了他们把他连同其他枯瘦的尸体一起准备扔进那万人坑时,他们听到微弱的气息声以及看到利贝尔的眼睛还有些许生命的眨动时,才确认这个人实实在在地还活着。
他在苏联战地医院度过了长达两个月才恢复了体力,然后被移交给英国,最后获准回到他的故乡巴黎。
利贝尔有幸从战争中活了下来,但是这场战争却夺去了他的妻子,当时她被奥斯维辛的焚化炉烧为灰烬。这不仅仅因为她是个犹太人,而且还因为利贝尔是法国共产党抵抗组织的一名成员。
这以后八年,利贝尔重整了他的皮货生意,这是他的父亲,一个俄国犹太流亡者所一手创办的。亨利•利贝尔逐渐将其经营得有声有色,专为巴黎的富人们提供最上品的俄国貂皮和裘衣,而他自己也在这生意中一跃成为一名富豪,在里茨大酒店包有专门的套房,在凯奈斯拥有一幢豪华的别墅。
莫斯科是他经常旅行出入的地方,在那里,他和抵抗组织的老关系使得他跟苏联当局相处得相当不错。由此利贝尔设法让他的公司获得了真正的垄断,得以在欧洲独家销售俄国的皮货。而随着美国在战后几年间的繁荣,他甚至在纽约繁华街——第五大道立足开了一家分店,生意相当兴隆。
人生看起来尽管有过它的恐怖一刻,但是最终还是相当地厚待亨利•利贝尔。但是跟他打交道的那些莫斯科人员却不知道,他对他们还瞒着一个黑色秘密。
在坎坷的人生途中,亨利•利贝尔有几座一直记忆犹新的里程碑:那个他和克拉拉被盖世太保抓起来的日子;那个他和依丽娜•德佐夫相识的日子;还有那个在经过奥斯维辛噩梦后重新开始正常生活的日子。
那第一座里程碑,也就是德国人入侵的两年后被抓起来的情景,他永远不会忘记。
那天是他妻子的生日,在历经了几个月的东躲西藏的日子后,他决定冒险带她出去庆贺一番。那个星期六的上午,他和克拉拉在咖啡馆里刚坐定下来,几乎还没来得及品尝那粗劣的人工咖啡和油腻的蛋糕,店门“咣铛”一声被人踢开了,三个身穿清一色便服的人迈步进来。利贝尔看见那黑色的皮外套和皮手套,还有那歪斜的帽子时,他的全身禁不住一阵寒噤,当时他已经是一个要被通缉的抵抗分子了。
这三个人站在咖啡馆的正中央,双手叉在臀部上,领头的人那尖厉的叫嚣声始终清晰地留在利贝尔记忆的脑海里。
“证件!所有人都准备好自己的证件。”
然后,那个盖世太保咧开嘴狞笑着,一句令人失魂的戏谑响彻咖啡馆:“要是你们当中有谁是犹太人的话,那么现在就可以开始做祈祷了。”
那随之而起的狂笑声依然在亨利•利贝尔的耳边回响着。他看了下他妻子,她那张美丽的脸一下子失去了血色。利贝尔至今仍记得那个春天上午的感觉,那是种凉透了的恐惧感。他全身冷汗淋漓,心脏的怦跳声直冲到他的耳鼓,几乎要冲破耳膜。他是个抵抗分子,而更糟的是,还是一个犹太抵抗分子。
这三个人围绕着咖啡馆检查证件,领头的那个人来到利贝尔的桌子边,他低头朝克拉拉微笑致意了一下,然后看着利贝尔。
“劳驾,证件。”
利贝尔疾忙掏出他的证件。这个盖世太保是个高个子,瘦削的脸,长有一副灼灼逼人的蓝眼睛。这张脸之后日日夜夜都活生生地出现在利贝尔的脑海里。那双蓝眼睛慢慢地从证件上的照片移到利贝尔的脸上,好象这个盖世太保正试图从他的脑子里搜索对照着什么。
那双眼睛眯缝了起来,利贝尔的手也跟着抖了起来,他猜想这个人觉察到了什么问题。
这个盖世太保阴冷地笑着,发问道:“这些证件是从哪里弄来的?”
利贝尔听见整个咖啡馆因这个人的这句问话一下子变得静寂无声。他看见他妻子紧张地瞄着他。
“在马赛,长官。”利贝尔毕恭毕敬地回答道,尽量保持镇定。证件发放的地方其实已经戳印在这些证件上。利贝尔扔掉了他自己原来的真实身份的证件,而由抵抗组织帮他搞了套伪造的证件。他新的姓是克劳德尔,这证件已经用了六个月了,而这次,利贝尔心猜,这个盖世太保的人可能觉察到了破绽。
这人继续细细审视着这些证件,然后抬头问道。“你的职业,克劳德尔先生?”
利贝尔咽了下口水,他的职业在证件上打印得清清楚楚。“我是个推销员。”他停顿了一下,决定壮胆冒一下风险。“我的证件有问题吗?要知道,这应该是不会的。”
“这得由我来决定。”这个盖世太保厉声回了一句。然后瞧了眼利贝尔的妻子。克拉拉的嘴唇上渗出了粒粒细小的汗珠,她的两手窝在膝盖处颤抖着,并紧揪着她的餐巾。
这个盖世太保的人也觉察到了她的害怕。他又侧头看着利贝尔。“你的太太,克劳德尔先生,她看起来好象有什么东西在害怕。我想知道一下是什么让她感到害怕。”
这个问题萦绕在空中,犹如一道决生死的判问令。利贝尔感到他的心直往下沉。他尽量平静地回答。“我恐怕她身体有点不舒服。”
这个人看着克拉拉。“是吗?那是哪里不舒服呢,克劳德尔夫人?”
克拉拉此刻已紧张得六神无主。利贝尔迅速地转动着大脑机器,瘦脸这是在耍弄他们。这般耍弄是因为他起了疑心,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大对劲。克拉拉黑色的头发和脸形都是犹太人的特征,她明智地涂抹着浓妆以掩饰她的这些特征。但是利贝尔一直怀疑这种明智是否管用。
这个盖世太保继续看着克拉拉。“嗯?克劳德尔夫人;怎么啦?猫叼住了你的舌头了?”
利贝尔决定豁出去了。
“行了,军官。”他打断道。“我太太的身体状况并不是你们关心的事。我们都是正正当当的法国公民。如果你一定要知道的话,我太太是患有神经质。而说真的,你的这种侵扰更是对此没有好处,所以如果你检查完了这些证件,还是请还给我们吧。”他勇敢地伸出他的手,尽量控制着不让它发抖。
那盖世太保哼了一声,然后慢慢地递还那些证件。
“对不住了,克劳德尔先生。”他放缓了语气,“我希望你太太的身体状况会好起来。享用你们的咖啡和蛋糕吧。”
那些盖世太保的人走了。利贝尔禁不住浑身涌起阵舒坦和得意的感觉。
但这种感觉并没持续多久。
那天晚上这些人就跟着又冲来了。
在他们俩人藏身的公寓楼,利贝尔听到楼底下街上轮胎尖锐的刹车声,随即听到门上“砰、砰”的砸拳声。当他打开灯,想去抓他藏在枕头底下的手枪时,门连着铰链被撞开了。
六、七个穿着清一色便服的人冲进房间,领头的正是那个在咖啡馆出现过的瘦脸,他的脸上还挂着那层轻蔑的冷笑。
他用那带着皮手套的拳头狠狠地击在利贝尔的嘴上,利贝尔翻身倒在地上。那个人不顾死活地猛踢着他。“起来,犹太鬼,起来!”
当他们把他一把拎起身来时,他的两根肋骨已经断了,肩胛也脱臼了。另一些人则横扫这整个单元,搜遍其他房间。他的妻子尖叫着被从床上拖下来,又被七手八脚地拖下楼去。
那以后的一切都是场可怕、痛苦的回忆,利贝尔永远不会忘记那随之而来的噩梦。跟克拉拉的被拆离;在福煦大街盖世太保的地下室里被严刑拷打。之后当他们告诉他他的妻子已经被送往波兰定居他乡时,亨利•利贝尔清楚这是个谎言,而害怕着更坏的事情已经发生了。
被捕后,他被盖世太保拷打了有一个星期。他们试图挤出点他的抵抗组织的一些情报来。尽管饱受了毒打、酷刑,以及数个不让睡眠的夜晚,他还是坚持了下来,一个字也没讲。再过了两天,他被装入一个棚车厢里,送到奥斯维辛灭绝集中营里。在那里,他历经了两年非人般的磨难,而能够活下来,也是因为他抱着非要活下来的坚强信念。
也就是在那里,他第一次遇见了依丽娜•德佐夫。
她二十七、八岁,是一个年轻的红军驾驶员。她被俘虏后,就随同一群衣衫褴褛的苏联战俘一起被送到奥斯维辛来。最后她被分在仓库里干活,而利贝尔也在仓库里筛选那些乘棚车来的送到集中营的囚犯们的衣服。依丽娜•德佐夫是个漂亮的女人,而尽管身处令人噤若寒蝉的集中营里,她还是充满了风趣和活力,还常常偷弄点囚犯们私下自制的违禁伏特加来享受享受。但是利贝尔在他们一起工作的头两个月里却几乎没有跟她搭讪过一句话,尽管他会讲一口流利的俄语。这种陌生的状态一直到他发现他妻子确凿无疑的遭逢的那一天。从来到奥斯维辛一开始,他就发疯般地思念克拉拉到底怎么样了,心存侥幸地希望她仍还活着。当他听说在他自己来之前的两天,有过一列车的法国犹太人来到这集中营,他将克拉拉的名字和特征告诉给了一个他已经相熟了的女子营里的年长女人,央求她帮帮忙。
一个星期以后,那个女人来找他而证实了他一向来的害怕。“你的太太在她来的那一天就被送进了煤气室,然后就在焚化炉里烧掉了。我很遗憾,亨利。”
利贝尔惊恐地盯着那女人。尽管他早已料想到这最坏的可能,但却仍无法接受这一事实。他蹒跚走到他那满是污垢的床铺边,然后躺在上面,全身缩成一团,一个人不住地流泪。
过去的情景和记忆象烈火在他的脑海里一幕幕燃起。他第一次遇见克拉拉的那个日子,她看上去是那样的清纯无邪,而他是多么地想能保护她。那第一次他告诉她他爱她的动人时刻;那第一次他们作爱时的缠绵情景。悲伤和痛苦溢满了他的整个身心,压得他实在承受不了了。最后他从床上爬起身来,脱下他的囚服,缚在上铺的顶端,将他的头伸进这个衣套里,然后让自己的身子往下一沉。
当他慢慢地窒息时,他听到一声尖叫。
“亨利!”
依丽娜冲进木房,拼命地将他解开。利贝尔则挣扎着,还要一心去死,但依丽娜揪住他不放。两个人在地上互相扭挣着,利贝尔边喘着粗气,边捶打着这个年轻的俄国女人。
“走开!让我去死!”
“不,亨利,不……。”
依丽娜费尽了全身的气力,好不容易让利贝尔平静下来,搀扶着他到床上。然后他在床上又缩成一团,开始嚎啕大哭起来。
依丽娜一只手紧紧地挽住他的肩膀。“那个大婶都告诉我了。我跑来这里看看能否安慰你。”
利贝尔泪流满面。“你应该让我自己去死。为什么你要阻止我?为什么?你没有这个权利……。”
“我有这个权利,亨利•利贝尔。我们犹太人应该团结在一起。你和我,我们要活下去。你听明白了吗?”
利贝尔看着依丽娜的脸。“你……也是个犹太人?”
“对,我,是个犹太人。”
“但是德国人不知道?”
“干吗我非得告诉他们?难道他们杀犹太人杀得还不够多吗?”
利贝尔直愣愣地瞪着她,他的痛苦稍稍减轻了些。“那为什么以前你不跟我讲?”
依丽娜笑了,并耸了耸肩。“这对一个人来说又有什么区别?难道你对我的看法有什么改变吗?”
“不。”
“那好,来点这个。”
她亮出那一小瓶违禁的酒塞给他。他忙推回不要,但她硬让他喝下去。
她睁大着那双明亮秀美的眼睛瞧着他的脸。这真是个热情开朗的俄国女郎,他看见她眼睛里闪现的热忱关怀。
“现在,亨利•利贝尔,我要我们一起来念卡迪什,然后你就回去干活。你要尽力忘掉你的痛苦。但是要记住一件事,你妻子的死决不会就这样白白算了,总有一天,这个世界会知道这个集中营里发生的事。但是要做到这一点,我们当中就得有人活下去。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亨利•利贝尔?”
利贝尔点点头,抹着他的泪眼。
依丽娜莞尔一笑,牵起他的手。“来,让我们跪下来为你的亲人念卡迪什。”
这真是一个奇特的场面。在周遭充满着痛苦和死亡的氛围中,利贝尔跟着一个萍水相逢的年轻俄国女郎跪下来,为那死去的亲人念诵着古老的祷词。念完后,他忍不住又哭了起来。依丽娜将手挽在他肩上,拥抱着他。而随后她尽了一个女人所能尽的最至高无上的义务来安慰一个男人,她为他献出了她的身体。
这不是为了性欲,而纯粹为了慰抚。尽管身下是肮脏的床板,交缠在一起的又是两具未曾洗濯过的肉体,但是这场作爱却别有着一番梦幻般的旖旎和一种动人的愉悦感,这份旖旎和愉悦让亨利•利贝尔在屈辱中重新竖立了信念。事毕后,依丽娜躺在床板上紧紧地抱着他的头,在他耳边喃喃轻语道。“记住,我的法国小矮子,只有活下去才会有正义。”
那天以后,亨利•利贝尔和依丽娜•德佐夫变成了挚友,也变成了情侣。他们忍受着集中营那种种非人般的屈辱生活,一有机会他们就在一起欢笑着,分享着他们偷拣来的泔脚食物,来补充他们那份清水萝卜汤和发霉黑面包的分配食物;一有可能就醉沉在那违禁的酒精里;任何方法,只要能解脱他们身边的痛苦和折磨。
利贝尔最后一次看见依丽娜是苏联人终于解放了这座集中营的三天后,她被搀扶着爬上一辆卡车后车厢,要被送到苏联后方去,她那细弱的两腿几乎都站立不住了。他们亲吻着,拥抱着,约定要写信联系。当卡车经过大门驶出去时,依丽娜尽力挤出一丝笑容,朝他挥着手。那天,利贝尔跟听到他妻子噩耗时一样,又哭了。
他随后被移送到在奥地利的难民营。在那里,他通过红十字会写信到莫斯科的那个地址。但是六个月过去了,他们却仍没得到一点回音。依丽娜•德佐夫就此消失了。当他那场逝去了的噩梦开始变得模糊、淡薄时,他甚至开始涌起怀疑念头,这个年轻的女郎到底是否在那场噩梦中存在过。
战争后的五年里,利贝尔试图忘记他的过去。年轻、适婚的模特儿一个接一个热切地拥着他的皮裘扭身在巴黎狭长的表演道上,也偶尔让他聊以遣怀以减轻点心灵遗痛。但是不知怎么,依丽娜•德佐夫的影子一直没从他的脑海里消失过。
又过了一年,为了生意来往,他开始走访莫斯科。由于他交易量的不断增加,使得他被允许多次进出莫斯科。
在又是一次类似的走访中,当他步出莫斯科大酒店时,他看见一个妇女穿过大街走到马路这边来。他一下子怔住了身子,人目瞪口呆地钉在原处一动不动。这女的看上去太象依丽娜了,只是还是有点不一样。但利贝尔随即又醒悟到,她不会再是他记忆中的那个瘦骨嶙峋的样子了,而应该是一个体态丰满、漂亮迷人的少妇了,就象她第一天来到奥斯维辛他看到她时的那个样。是的,眼前这女的一定是依丽娜。她上了一辆电车,情急之下,利贝尔做了件他以前从未敢做的违反规定的事情。
他一下子甩开了那个被派来陪随他的克格勃,在最后一刻跳上了那辆电车。他的心激动不安地狂跳着,悄然坐在那个女人后面。当这女的下车后,他又尾随着她来到列宁大街旁小路上的一座公寓楼,并记下了地址,然后恋恋不舍地回他的酒店去了。
那个克格勃随员大发雷霆,将利贝尔拖到外贸部他的一个经办者那里。那人要他对这次的擅自离走作出解释。
利贝尔假装受到了侮辱而发脾气:作为一个苏联可信赖的朋友,他应该被允许更自由地在莫斯科行走。他把这看作为是一种推诚相见。而他也以人格保证,他决不会做有损于这种坦诚和信赖的事情。更何况他在莫斯科又有着利益相关的生意要做,他没有理由去做些坏事来损害自己的利益。怎么样,现在他可以得到更多的行动自由了吧?
外贸部的那个人只是轻笑了一下,对他说道。“这不可能,亨利。你知道这里做事的规则,外国人都是受怀疑的。哪怕你没做什么坏事,我们还是得看着你。”
利贝尔受到伤害似地说道。“那么你们要清楚一点,我可以从加拿大人和美国人那里一样买到上等的皮货。而我走在魁北克或纽约城里无论哪一个地方,都不会有这种讨人厌的跟踪。”
那个人的脸微微发白,但随即又微微一笑。“这算是一种威胁吗,亨利?”
“不,只是一个事实。而另外,我在法国也为共产党抵抗组织战斗过,我为了我的理想失去了我的妻子,还被送到了奥斯维辛去。你们的人应该知道我不是个特务。”
那个人禁不住笑了。“当然我们知道你不是个特务,亨利。但你是个资本家,不是个共产党员。”
“可那也不能阻止我有着某种……革命的同情心吧。”利贝尔的那点同情心其实早就已经烟消云散了。但是生意归生意做。“而且,战争时期,法国最有钱的一些资本家也支持过共产党抵抗组织嘛。”
“这是事实。但是我仍然不能答应你的要求。”
利贝尔对这个否决大手一挥,怒气冲冲地说道,“那么我建议你还是认真地考虑考虑。我对你们的人那套小儿科把戏已经烦透了。这就象一个不被放心的上学孩子,就象一个被严加看管的不受欢迎的客人,连走进洗澡间都觉得有六、七双眼睛在盯着我。我不想再在欧洲作为你们的全权代表了。实在地讲,这不值得去弄上这些烦恼,其他地方我也可以买到我的皮货。”
这个人胸有成竹地微笑着。“可是貂皮却买不到,亨利。你还是得到我们这里来买。而且,我们也可以轻易地叫别人来做我们的代表。”
这倒是事实——俄国的貂皮是最上佳的也是最抢手的——但是利贝尔是有备而来的,他袖子里还藏着一张爱司王牌。
“别处是买不到俄国的貂皮。但是加拿大的一家公司已经培养繁殖了一种貂,跟你们的没有两样,而且让我确信这种貂皮是我见到过的最好的一种。所以要么你们停止这种小儿科的闹剧而相信我,要么我就去找他们。”
利贝尔站起身来作势要离开。
“不……等等,亨利。我肯定我们可以找到解决这件事的办法。”
然后事情就解决了,部里几个逐层上报的电话,再奉送了一件上等的貂皮大衣给那个办事员的妻子,最终敲定了这笔交易。利贝尔被授予苏联荣誉公民,也就是照他的要求,不再作为一个外国人而要受到监控。
事情弄妥后的第二天他就迫不及待地寻回到列宁大街旁小路上的那座公寓楼。他反复检查着身后以确保他没有被跟踪。他倒确实没被跟踪,但这样做仍然是相当的冒险,但他却认为值得。当然跟那个外贸部里的办事员演这场戏还是必不可少的,因为任何苏联公民谁要是跟在苏联的外国人有所勾搭,立即就会成为一条罪状而遭到迫害。另外,毫无疑问利贝尔在莫斯科的信仍会被拆开检查,他的电话也仍会照常被窃听。但是利贝尔并不笨,应付这些的能力他是绰绰有余。前后瞻顾再三,他趋步上前敲了敲那房门,开门出现的正是依丽娜。
当她看见是他,脸色一下子发白了。百感交集之下,她的眼圈立即红了。她忙将他引进那两房式的单元。
两个人久久地拥抱在一起,亲吻着,哭泣着。到了那天,利贝尔明白了两件事,一件就是他仍深深地爱着依丽娜•德佐夫,甚至超过了他自己原先所意识到的。而第二件事,曾尤为让他忧心的是,她确实已经结婚了,或者确切地讲是早在他们有了集中营的私情以前。她的丈夫,一个年龄大过她许多、面孔铁板的军官上校,之后在柏林的最后战役中战死了。
事实上,利贝尔并不怎么为了他们在集中营里的私情而感到良心道德上的谴责。因为死亡是离你那么的近,你要得到一切所能得到的抚慰。除此之外,只有一个真正的诚实商人才不会有这种事,而他有时在生意中所犯下的罪过要远甚于通奸。而依丽娜对自己的守寡则毫无悲哀之感。恰恰相反,她坦承在她获悉她丈夫战死的那天,她打开一瓶伏特加,开心得大醉一场。这男人根本就是一个畜生,他为她做的唯一一件好事就是给她留下了一份军烈属抚恤金和在莫斯科郊外的一幢乡间别墅。
那天他们热烈地作爱着,利贝尔体味到从未有过的狂热酣畅感。从那以后每一次他们就转移到依丽娜的别墅,那里可以让他们的幽会更为隐秘。
在那久别重逢的一天,当他们躺在床上时,她戳着他那肥肥的肚腩,禁不住咯咯地笑了起来。
“你不再是皮包骨头了,亨利。你发胖了,我的法国小矮子,不过我还是爱你。”
他的身体是变得臃肿难看了,但是看到她在说这话时的昵爱神态时,利贝尔知道她确实还爱着他。
依丽娜•德佐夫当然也不再是皮包骨头了,她的身体变丰满了,她的胸脯更浑圆了,甚至比他记忆中一开始的形象还要来得迷人。她对生活和性爱的那种奔放感一点也没变。
但是利贝尔知道,依丽娜将永远不得离开苏联。尽管他有许多上层关系。在斯大林的苏联国度里,没有人会获准离开。那些政治犯就是因为想要政治避难犯下了叛逃罪,所以才会被枪毙,或者轻一点的被终生监禁,根本别想得到什么出境许可证。哪怕是想要申请移民,申请者都会被判为一个叛国投敌者,也意味着去面临行刑队和古拉格。他和依丽娜一年相会四到六次,可能的话再多一点。而每一次,他都加倍小心,避免被人怀疑跟踪,由此而逐渐练就了一套审慎、巧妙,时间拿捏得恰到好处的行进本事,奔去那个别墅。
这算不上美满幸福,而且很危险。每一次他去看她,都是心惊胆战,害怕他们的关系会被暴露,而更惨的是被彻底封杀。
但是他们仍甘冒风险,每次他到莫斯科,他们都相会。
这将是只有他们两人知道的秘密。


第十七章

巴黎
2月3日

在这二月上旬的下午,积云笼罩在巴黎的上空显得灰暗、阴沉,整个一天都似乎要泼下大雨似的。但是在里兹大酒店五楼的顶阁套房里,亨利•利贝尔的脑海里则是一片阳光灿烂,与那天气截然相反。
那两个扭身站在他跟前的妖娆婀娜的年轻模特女郎几近于全裸,使得靠坐在临窗长沙发上的利贝尔禁不住情欲勃发而浑身打了个激灵,她们可真诱人,实在是太诱人了。窗帘全都放了下来,照明灯全部打开,那三只大功率的氙灯将这套房照得一片通亮,那时装摄影师正在做最后的调整,利贝尔点燃一支雪茄,然后朝那两个妙龄女孩微笑着。
“不错,真的很不错,玛丽亚。要是你乐意的话就请转个身让我看看。”
那姑娘只有二十岁,一头齐短的黑发,那微黑肤色的身段足以令任何一个血气方刚的法国男士为之赴汤蹈火。她只穿着一双尖细的高跟鞋和一副黑色丝袜,还有就是那吊袜带。那女孩转过身,展露出她那修长的双腿的后影和那浑圆完美的臀部。她扭过头,咯咯地笑问着看得眉开眼笑的利贝尔。
“那裘皮大衣还穿不穿,亨利?”
利贝尔抿了下嘴,色迷迷地笑道。“还是过一会儿,我的心肝。让我现在先好好地美酒赏景一番。”
玛丽亚笑颤着身子,她站在那里,双手倚在臀部上,对利贝尔眼睛肆无忌惮地在她身上转个不停丝毫没有羞怯之意。
利贝尔脑子里赞叹着:这女孩标致极了,简直没话说了,绝对是一流的。
“棒极了,玛丽亚。现在,克莱爱瑞。该你了。轻柔地,慢慢地。”
那第二个女孩是个金发、年纪十九岁的模特儿。她给了利贝尔一个极富挑逗的微笑,然后转过身,将她的臀部对着他,她有着一对迷人的乳房,当她缓缓地转着身子时,那浑圆结实、蓄满活力的肉球全方位地展露着,使得利贝尔大饱眼福。她的臀部并不象玛丽亚那样来得撩人,大腿也不及她修长,但她却是个漂亮性感的尤物,她的那对乳房就足以抵销掉她的其他不足。
利贝尔只觉得小腹底下涌起一股热流,差点没发出一记快感的呻吟。
“太棒了,克莱爱瑞。”他站起身来,将雪茄揿灭在咖啡桌上水晶烟缸里。然后他转向那个摄影师,那是一个精瘦的、四十多岁的男子,穿着件汗衫和宽松裤,一根领带吊在头颈上。利贝尔拍着他的肩膀。“干得不错,派屈克。那两个姑娘就是我为纽约产品录要的模样。”
“跟你做事,向来就是我的荣幸,亨利。”
尽管他的日程老是排得满满的,但利贝尔总是要抽出时间来亲自监督新一轮冬季货品目录的广告照片,而这装潢豪华气派的套房则现成地提供了一个上佳的拍照背景。
那摄影师拍了下巴掌。“先来黑貂皮,姑娘们。我们从最好的开始。”
利贝尔看见女孩们脸上露出兴奋的神情,她们笑嘻嘻地奔向屋角落的挂衣架。二十多件裘衣都用木衣架吊挂着,色泽从雪白的排到墨黑的。有黑貂皮,褐色的熊皮,银狐皮,水貂皮,雪鼬皮。那滑爽柔软、富有光泽的华丽毛皮体现了其本身的美丽价值。利贝尔看见那两个女孩试穿着两件全长的黑貂皮衣,禁不住得意地微笑起来,犹如他所预料的,她们穿着裘衣,简直就是一流的效果。
摄影师快速地拍着两个女孩的各种姿势,时不时地,当利贝尔觉得必要时,他会提一些建议,正当此时,有人在外面敲门。一个高个,清瘦,长着一副活象殡仪员苦瓜脸的人穿着黑色的燕尾服走进套房。他几乎看都不看那两个漂亮诱人的模特儿。查里斯•托伦斯是个英国人,他是利贝尔的管家兼司机,并且做得都很称职。他讲着一口纯正的法语,那柔声细气的声音飘荡在这宽敞的套房里。
“有人要见你,先生。”
“不管是谁,叫他滚蛋,”利贝尔没好气地说道。“你就没看到我正忙着吗,查里斯?”
“这是里吉维先生,先生。他说他是约好了的。”
利贝尔叹了口气。他都已经把这件事给忘了,三天前他的秘书电话里告诉他定下了这次约见。“好吧,告诉里吉维先生,我在书房里见他。”利贝尔回头看了眼那两个女孩和那摄影师,不由得咧嘴一笑。“等他们结束后,给每个人来点香槟酒,查里斯。再来点鱼子酱,苏联大使送的克里米亚红色的那种。”
“好的,先生。”
托伦斯点了点头退了出去,利贝尔又微笑了起来,走向门口。
“生意上的一些小事情,我必须得去一下。让查里斯好好地款待你们。你们是受之无愧的。我认为这次的目录照片将是超一流的。”

亨利在里兹大酒店五楼的顶阁套房可以称得上是一个欣赏巴黎风光的最佳观景点,正面俯瞰着那美丽的鹅卵石地的旺多姆广场。
大战期间,这套房子是被一个盖世太保的高级官员所占用。他把这个豪华处所扩展成五个房间连通的套房,以取悦于他的巴黎情人。里面布置了古董的家具,再配以丝绸的织饰,点缀得十分优雅。这里的一个特有的好处就是有三个独立的进出口。利贝尔将办公处和仓库都登记在郊外的克里奇。但他很少在那里筹划他的生意业务,在里兹大酒店的套房里,倒反而可以更加幽静方便些。
此刻,下午辰光,亨利•利贝尔迈步走进书房。他看见麦西站在窗口凝视着旺多姆广场上咕咕叫的鸽子。房间的角落里,一台电唱机正播放着玛丽亚•卡拉思的拉•伯西米曲子,那音符轻柔地飘荡在屋的四周。
利贝尔不由得会心地一笑,他走到窗边,伸出他的手。“杰克,很高兴见到你。”他叫唤这个名字时,就象法国口音“杰奎斯”,他跟麦西握了握手,然后朝那音乐飘来处睹了一眼。“看来,你已经在招待自己了。她是个非常不错的歌手,卡拉思。等她在巴黎演出时,你要是想要戏票的话,跟我说一声。我在剧院里有朋友。”
“哈罗,亨利。我希望这个下午没有打扰你?查理斯说你正好有伴。”
利贝尔从放在油漆光亮的桌子上的保湿雪茄盒里抽出一支雪茄。“我委托的一个模特儿代理人介绍来两个迷人的女孩。我喜欢亲自监制商品册子上的广告照片。当然喽,也是一个借口,正好趁机观赏观赏那些漂亮的小妞。”
麦西笑着摇了摇头。“亨利,你真是一点也没变。”
利贝尔志满意得地笑道。“这就是生活。不过相信我,这些日子来,我一直是克制自己只是饱饱眼福而已。”他点燃雪茄,随即吐出一大团烟雾。“那么是什么风把你吹到巴黎来了,杰克?”
麦西打量了一下眼前这个体态发福的法国人,他那笔杆粗细的一字胡须修剪得整整齐齐,紧贴着他那满是细纹的脸。但是稍远点距离看,这些皱纹都隐没在那被里维埃拉胜地阳光晒黑的圆脸里。那黄灿灿的劳莱克斯金表和那亮闪闪的镶钻袖子链扣,无不显示着他那豪富的气派。
“没什么,只是一次简短的拜访,来聊聊天,亨利。”
利贝尔朝那电唱机点了点头。“你之所以打开唱机,就是为了确保我们不被人窃听?”法国人浮出一丝微笑。“亨利,你真的是连上帝都不相信。”
“这就是为什么我能活得这么久。”
利贝尔扫了下屋子。“这套房是绝对安全的,相信我,这儿没窃听装置。我亲自检查过这些屋子。”在房间里放这种软绵绵的歌曲其实是没有必要的,但是利贝尔了解麦西的脾性。他说道。“坐吧。喝点什么?”
“你有苏格兰威士忌吗?”
“你要什么我这里样样都有。”
“不要加冰,多加点水。”
利贝尔走到屋角的酒柜边,倒了一杯苏格兰威士忌,并给自己倒了一大杯昂贵的科涅克出产的陈年拿破仑葡萄酒。麦西坐在靠窗的一张椅子上,利贝尔走过来一起坐下并举起酒杯。“为了自由,老朋友。”
“塔奇。(干杯)”
利贝尔禁不住对这个坐在对面的人哈哈大笑起来。“杰克,这是你在整个战争期间学会的唯一一个法国单词,而且我敢打赌,你到现在还没有增加你的词汇量。”
“没有必要,我的朋友。战争都已经结束了。”
“可是对你来说,战斗仍在继续,对不对?”
麦西淡淡一笑。“这种话题还是少谈为妙。”
“那么我哪来的这份荣幸能得到你登门会晤?我们最后一次见面都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了。你从来就没象你一口答应的那样来过电话或写信。你真是伤透了我的心,杰克。要是你是个女人,我早就跟你一刀两断了。”
麦西微微一笑。“那么告诉我,生意怎么样?”
“还不算坏,事实上,是好透了。战争结束后,你们的美国富翁好象有使不完的钱。他们喜欢金钱所能提供的最好的享受。而且他们特别喜欢我的貂衣、貂袍。去年光从美国我就收进了500万法郎,等于是我全部生意的四分之一。”
麦西的眉毛一扬。“真不错,亨利。”
“等到明年,他们看到我最新的商品册子,生意还要兴旺。”
利贝尔信心十足地微笑着,然后朝前倾着身子,拍了拍麦西的膝盖。“不过生意的事谈够了。你为什么来巴黎?”
“你还跟抵抗组织的那些伙计见面吗?”
“我们一年聚一次,开几瓶香槟酒,回忆那些死去的人。下一次你应该来,他们都还记得你,而且很想念你。杀德国鬼子是他们一生中的鼎盛期。现在他们只是喂喂小鸡,带带小孩,过得无聊透顶。生活怎么能老是一个样呢?”
麦西看了下这间雅致的屋子。“可你看上去过得并不坏。这地方一定化去你一大笔钱吧?”
利贝尔笑了笑。“不错。不过这都是运气,而且是风水轮流转,老朋友。你是知道这一切的。”
“在抵抗组织里呆过对你真是大有好处呵,亨利。”
利贝尔耸了耸肩。“这也是付出了代价的。不过当然喽,我也不否认,战争以后,他们在莫斯科生意接触上确实帮了我的忙。”
“这也是我来这里的一部分原因。我需要帮忙,亨利。”
利贝尔笑眯眯地问道。“是非常危险的事呢,还是一般违法钻空子的事?”
“都有点,而且还牵动到莫斯科那边。”
利贝尔的脸顿时现出紧张神情,脸上的皱纹也加深了,他变得严肃起来。
“讲来听听。”
麦西放下酒杯。“有一个人叫马克斯•西蒙,他和他的女儿两个月前在瑞士被杀害了。两个人都是被头上开了一枪。是莫斯科那边行使了这次枪决行动。”
利贝尔举起一只肥嘟嘟的手。“杰克,如果这是政治上的事,你知道我是不想牵涉进去。”
“先听我讲完。干这事的人是一个东德杀手,叫布洛维克•格利戈里。布洛维克不是他的真名。他用了很多假名。他是个人渣,亨利,我想找到他。”
利贝尔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杰克,我来往的那些人是从来不谈这种事的。”
“我所需要的只是让你小心地探听一下。你认识在巴黎的苏联大使馆的所有人,你跟大使还是交情很深的朋友呢。”
“可这种交情还没发展到去谈论情报工作中上不得台面的事。”
“马克斯•西蒙是我的一个很要好的朋友,他的女儿才只有十岁。”
利贝尔的脸因为感到恶心而微微发白。但他坚决地摇了摇头。“杰克,我很难过听到这些。但你是在浪费时间。”
麦西叹了口气,站了起来。“好吧,先把这放一边。现在你是俄国皮货在欧洲的最大代理商了。除去外交官员和几个屈指可数的西方石油业、烟草业和钻石业的商家外,你是那少数人当中的一个可以随意去莫斯科,而大家都知道莫斯科现在正是非常封闭的当口,我想你一定有着某种特许吧。”
利贝尔慢慢地点了点头,然后呷了口他的科涅克酒。“不错,不过用你们美国人的一句话来讲,废话少说,杰克。还是谈要点吧。”
麦西报以一笑,然后不动声色地说道。“我要你帮我把一些人通过你的私人货列带出莫斯科的地盘。”
利贝尔张大着嘴,雪茄都差点从嘴里掉下来。他忙不迭地从嘴上取下雪茄,难以置信地皱着眉。
“先让我搞清楚,杰克。你要我带人偷越俄国国境?”
麦西点了点头。“确切地讲,是三个人。”
利贝尔仰天大笑起来,须臾,他收住笑声,嗤鼻道。“杰克,你是不是脑子出问题了?”
“我不是要你白白做这些。这是笔交易买卖,就这么简单一回事。你会得到很好的报酬的。”
“先纠正一下,老朋友。这是找死,就这么简单一回事。再说,钱我也不缺。”

利贝尔看着底下的广场,雨终于漂泼而下,洗刷着那发亮的鹅卵石。鸽子四散飞到屋顶上。他回过头来又看着麦西。
“杰克,请你明白。我是个皮货生意商,不是什么出国旅行代理人。现在因为跟俄国人的贸易,我的日子都过得好好的。你知道要是他们发现我在偷运人出境,会有什么事发生吗?我这后半辈子就要在西伯利亚某一个荒凉的劳改营里滚雪球了,而这还算是幸运的。要是不幸运的话,我会在捷尔任斯基的地牢里被眉心上开一枪的。”
“先听我讲,亨利。”
利贝尔摇着头。“杰克,这没有用的。即使上帝亲自来也不能说服我去干这种冒险事。”
麦西站了起来。“我说了先听我讲完。每年你有多少列皮货运离俄国?”
利贝尔耸了耸肩,叹气道。“四列。年景好的话也有可能六列,这要看市场需要而定。”
“是在封闭的车厢里吗?”
“是的,在封闭的车厢里。一列车共有六节车厢。”
“你总是亲自跟着这些货物走吗?”
利贝尔点了点头。“那当然。这都是些贵重的货品,我可不能冒一丁点风险。即使有斯大林的统帅,靠近芬兰边境仍是有盗匪出没的。我私人从俄国人那里租了一列货车往返莫斯科和赫尔辛基。”
“那些俄国人在你来回的时候都要在边境上检查你的货列吗,进去或出来?”
利贝尔不禁笑了。“那些边防兵会带着嗅犬逐一检查所有的车厢,杰克。相信我,没有东西可以瞒过莫斯科而运进或运出这个国家。”
“你是指几乎没有东西吧?”
麦西从他的茄克衣里拿出一个信袋。他将它朝利贝尔递过去。
“如果这是钱的话,杰克,我告诉你,还是免了吧。”
“这不是钱,它是一份机密报告。我要你看一看,亨利。”
利贝尔拿过那个没有封上的信袋,将它打开,里面是一张纸。他读着这张纸,脸耷拉了下来。当他再抬头看着麦西时,这个法国人现出的狼狈样就象一只狐狸嘴里叼着小鸡被活逮似的。
“这是什么意思?”利贝尔近乎恼羞成怒地问道。
“你都看到了。这是你最后三次从俄国出口的货物交托报告。你可是个不太老实的调皮鬼啊,我说得对不对,亨利?你居然有一百二十多件貂皮没向海关申报,全部藏在那火车底下的夹层里。”
麦西伸出手,利贝尔脸色发白,将那报告交还了过去。他瘫坐在椅子上,直瞪着麦西。“你怎么知道的?”
“芬兰海关发现了那些底板下面的夹层,在两次往返后,他们在它从莫斯科回来后,在赫尔辛基车站仔细地查看了你的车列。犹如往常一样,他们跟我们报告了这件事,怕是我们的莫斯科朋友在做什么手脚。但现在我知道这不是他们,这是你搞的鬼,是不是,亨利?还有谁知道这件事?我是说俄国那边有什么人知道?”
“那个火车司机。”利贝尔老实地坦白道。“事实上这也是他出的主意,战争期间,他看见在莫斯科的一些倒卖团伙就是这样干的,食物被走私运入这个国家倒到黑市上去卖。”
“他可以相信吗?”
利贝尔耸了耸肩。“一个无赖可以相信多少,他就可以相信多少。不过他有一个弱点,养着一个妖艳的芬兰女人,这女人住在靠近边界的俄国人占领的卡累里阿郡,是个胃口极大的女孩,喜欢昂贵的法国香槟和肉感下流的丝绸内衣,这些都是我提供给那个司机的。我猜他会为了金钱和女人敢做任何事。不过许多男人不都是这样?”
“但这确确实实是你一手搞的勾当,对不对,亨利?”
利贝尔哭丧着那张苍白的脸。“杰克,你不知道那些芬兰人是怎么抽我的入口税的。他们截下的税收额连一个拦路大盗都甘拜下风。”
“所以很自然地当你的朋友出了这个点子,你也就欣然接受了。”
利贝尔手夹着雪茄朝麦西手中的报告指了一下。“我还以为我干得很聪明,直到你给我看了这个,我才知道我实在是个自作聪明的傻瓜。好了,杰克,现在要怎么样?你要叫警察来铐上我,把我拖走吗?”
“赫尔辛基的美国大使劝芬兰人先暂缓他们的起诉。”麦西微微一笑。“不过我可以预感到等芬兰人起诉了,你的公司就会相当地麻烦。而这之后,我想你会发现美国那边也会对你的生意关上大门。你会被彻底毁了,亨利。”
“别讲得这么吓人,不过你可以帮我摆平这些事的,是不是?”
麦西笑着答道。“要是你愿意合作的话。”
利贝尔往椅背上一靠,叹气道。“我洗耳恭听了。”
“首先告诉我你进出俄国的情境,他们检查你的火车吗?”
“当然,不过只在过了芬兰边界进入俄国境内时候,出来是不检查的。当我们穿过俄国边境进入芬兰国土时,是由芬兰人检查这些车厢。”
“还有谁参与这件事?”
利贝尔犹豫了一下。“我在俄国打交道的几个贪钱的经办人员,是几个官员和铁路上的行政人员。事实上,这也是他们纵容那个火车司机这样干的。他们用不着怎么费劲就可以让边防人员在边境检查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火车通过。”
“你有没有为莫斯科偷带过什么人?”
利贝尔连连摇头。“杰克,我可不为克格勃工作。我合谋的那些人也是一样,我可以发誓。他们唯一的动机就是为了钱。不过相信我,用偷带皮货的方式改为偷带人是行不通的。而且那个火车司机也一定不肯干,皮货是一回事,人又是另一回事了。为了这事他会被枪毙的,更别提我了,要是我被逮住的话。”
“要是这个计划是无懈可击的呢?”
“杰克,没有什么计划是无懈可击的,尤其是俄国人十分留意的地方。”
“绝对是无懈可击,而且值五十万法郎,是瑞士法郎,就是这样。只要你同意帮忙,就把钱放入你在瑞士的户头里,而要是你再帮我马克斯西蒙的那件事,我还可以在那块蛋糕上加一颗樱桃。”
“确实是惊人的数目,不过我还是不感兴趣,”利贝尔关切地皱着眉问道,“那么先说说那颗樱桃是什么?”
“芬兰人会放弃他们对你的起诉。当然你得答应不再做这种搞鬼的事了。不然的话,亨利,我可以向你保证,这笔帐有得跟你算了,而且你也再别想从俄国运出一列货车。”
利贝尔阴沉着脸,嘟哝道。“杰克,你可真是心狠手辣。”
“相信我,跟那些随后要来找你算帐的人比起来,我算是够慈悲的了。”
当利贝尔点起另一支雪茄时,他的脸上现出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很长的时间里,他不出一声,双眉紧蹙地沉思着。最后他抬头看着麦西。
“要是我考虑帮你的忙,但要的不是钱,你觉得怎么样?”
“那要看你另外动的是什么脑筋。”
“再加一个搭客。”
麦西的眉毛一耸。“你最好讲得清楚些。”
利贝尔跟他讲了依丽娜的事。
麦西问道。“她是个犹太人?”
利贝尔点了点头。“这是我觉得离开莫斯科比较安全的又一个原因。我不能不注意到我在那里接触的一些人最近对我的态度越来越冷冰冰了。我原先还以为我们已经彻底摆脱了希特勒的阴影,但看起来并不是这么回事。好几次我考虑过想把依丽娜弄出来,但风险实在是太大了。要是芬兰当局在车底下发现她,他们可能会把她送回俄国,而我也得坐牢了。但是你可以确保这类事不会发生,对不对,杰克?而且还可以给她合法的护照和公民身份?”
“想不到你还有这一手,亨利。依丽娜在莫斯科郊外的那幢别墅,安全不安全?”
“当然安全,所以我们才一直使用它。干什么?”
“我会过后再解释。你很爱这个女人吗?”
“你到底觉得怎么样?”
“我觉得我们可以做笔交易。”


2008-2-18 13: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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