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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子宋儿

#1  翻译原创连载:雪狼2 -献给五、六十年代出生的朋友们

往昔







第一部分

1952年




     第二章

瑞士,鲁切尼.
12月11日

这一年对整个欧洲来说不是个好年头,似乎听到的尽是坏消息。
在德国,旧事又被翻了出来,纽伦堡的一场审判开始了它的关于1940年卡丁森林大屠杀的听证会。四千具尸体在波兰的一座小城外被挖掘出来,所有的死者都被捆绑并被小口径手枪所射杀。这些令人触目惊心的尸体曾是波兰军队的精华。
这一年还可以看到法国在越南面临着由胡志明发动的全面性的攻势。在朝鲜,一场血腥的战争正方兴未艾。而在欧洲,铁幕已经在西柏林和周围苏联统辖的地区之间降下,克里姆林宫的这一最终姿态标示着战后的和平还远未光临。
另外在英国,战时配给制仍得推行,伊娃•庇隆死了。在美国,刚结束了总统选举,共和党人德威特•迪•艾森豪威尔击败了他的民主党对手埃德莱•史蒂文森。而在好莱坞,这沉闷的一年里少有的值得津津乐道的逸闻之一就是有争议地冒出了一个令人屏息的金发女星,名字叫玛丽莲•梦露。
而这一切对曼佛瑞•卡思来说,与他所要碰到的事相比根本算不了什么。此刻,在这寒冷的十二月早晨,他正蹑手蹑脚迈行在瑞士古城鲁切尼郊外森林里。尽管这个时候他自己还懵然不知,但这一天将标志着一个开始,同时也是一个终结。
卡思是一个夜班工人,在古城里一家规模不大却勤勉不息的家庭作坊式的面包房里干活。他在这个星期六凌晨五点就下班了,但夜班过后他并不急于回家,而早已打算好去打兔子。这是他在周末养成的一个习惯。之所以这样,是因为他的妻子向来讨厌他上夜班。希尔达•卡思一到他下班的早晨就是脾气不好,而在周末,她又一向喜欢起得晚一些。所以每个星期六早晨她的丈夫为了保持家里的宁静,便钻到鲁切尼西面的格奇沃德树林里去放枪。
当卡思将他那辆老式的黑色奥佩尔停在森林入口处前的路上时,天已经发亮了。他从汽车后座的毯子底下抽出那支单管猎枪。这是一支精度十二的曼斯顿猎枪,现在来说已经有点老了,但还是管用。他钻出车外,关上车门,再将一盒子的子弹塞入他的猎式茄克的各个口袋,枪膛仍折开着,然后抖擞精神启程步入树林里。
卡思今年三十二岁,是一个个子瘦长但却动作笨拙的男子。他笨手笨脚地前行着,身子还微带点瘸。笨手笨脚是他从小生就的;但是身子瘸却是十一年前基辅战役中所留下的一个本不情愿要的纪念。虽然出生在德国,但是被征入希特勒的军队并不是卡思的抱负之一。在战前他就曾打算移居鲁切尼,在那里他妻子的叔叔经营着面包生意。但是他把这事拖得太久了,犹如在生活中他把其他许多事都拖得太久一样。
“相信我,希尔达。”当战争的阴风飕飕作响、他妻子建议他们立即移居到瑞士她娘家亲戚家去时,他胸有成竹地告诉他的妻子,“不会有战争的,宝贝。”
两天以后,希特勒入侵了波兰。
在其他许多事情上卡思都被证明是判断错误的。就象对苏联战役开始时自愿报名上前线这件事,他算计好了因为德国军队席卷乌克兰大草原是如此地容易,因为那些俄国乡巴佬都是些邋遢、愚蠢的农民,所以这场战争将是小菜一碟。
有一点他倒是对的,他碰到的那些俄国人确实都是些邋遢、愚蠢的农民。但是他们同时也都是些玩命的凶狠之徒。而最最凶狠的敌人则莫过于俄国的冬天了。天气是如此的寒冷,以至于你自己的小便会霎时结冻成冰而得动手扳掉它。那刺骨的波罗的海和西伯利亚寒风犹如剃刀般地锋利,几分钟里就可以将大草原刮得寸草不留,你的粪屎会被冻得象水泥般地坚硬。
卡思第一次看见他冻作一团的粪蛋时,禁不住呵呵地笑了起来,这其实一点没什么可笑的。当他正用刺刀去戳着这一杰作时,他中了一记黑枪。两百米以外的一粒子弹干脆利落地钻入他光露着的右半爿屁股里。
放此冷枪的那个俄国乡巴佬想必也在呵呵笑着。但是卡思却笑不出来了,三个星期以后,只是在战地医院里瘸着身子走路,而且从那以后就一直这样瘸着。
曼佛瑞•卡思老是失误。
但是这一次,在这十二月的早晨,在鲁彻尼郊外的这片森林里,他将要造成的失误则是他一生中最大的失误。
他对这片树林可说是相当的熟悉,哪一条小径通向哪里,兔子的筑窟位置会选在哪里。他还知道兔子喜欢吃香喷喷的东西,就象他一个星期、六个晚上帮忙烘烤出来的那种新鲜出炉面包。而一想到食物,他便不禁觉得饥肠辘辘。他蹑手蹑脚地穿行在树林里,当走近树林中央那片开阔地时,他随手将猎枪后膛“啪”地合上。
光线是非常地好,而且变得越来越亮。一片水汽般的薄雾飘渺在低半腰。虽然昼光还没泛白到最亮,但对射击来说已足够了。
曼佛瑞对残酷的死人场面并不陌生——他在俄国的大雪原里就看到过这个——但是他将要目睹到的却要远甚于此。这简直是一种魔邪。
当他小心地一步一步朝那片开阔地挨近时,他听到了人声。卡思停住了脚步,摩挲着下巴。他可从来没有在森林里这么早碰到过人,而发出的那种低闷的声音又让他觉得稀奇暧昧。看起来他可能撞到了一对露水鸳鸯,在鲁彻尼星期五午夜舞会过后仍野在外面,跑到这树林里偷欢来了。这种事难免会发生的,他猜想着。但是他却没有看到任何汽车停在林边路上,而在树林里也没有看到自行车的轮胎印。
当卡思身子移过树木来到开阔地的边沿时,他的眼睛一下子睁大了,并停住了脚步,瞪视着眼前的这一幕。
一个头戴宽边帽,身穿深色冬季大衣的男人就站在树林里的开阔地中央,手里握着一支左轮手枪。但是真正叫卡思惊骇得透不过气来的是那支手枪在对准着跪在湿漉漉的草地上的两个人,一个成年男子和一个小女孩。他们的脸象死人一样惨白,手和脚都被绳索捆绑住。
当卡思趔趄着身子缩回去时,他的小腹一阵紧抽,全身一下子渗出了冷汗。那个跪着的男子可怜巴巴地抽噎着,他中等年纪,脸又瘦又灰,象得了病痛似的。卡思注意到他眼睛下面深深的紫青块和手上的血痕条,表明这个人已经被毒打过。
那孩子也在哭着,但是一件白衣服捂住了她的嘴,缚扎在她的黑色头发后面。她还不超过十岁,卡思猜测着;当他看到她脸上满布着惊恐可怜的表情并且身体吓得筛糠似地发抖时,他直觉得想吐。
然后突然间,卡思的愤慨之情腾然升起,血脉不再冰冷了,而是熊熊燃烧起来。那跪着的男子和小女孩实在是太可怜了,动人恻隐,好象在无奈地等死。
他打量着那站着的男人,他的武器上有一个长长、细细的消音器。但是卡思却无法从他站的位置看清这个人的脸,只能看到他的侧面。但他留意到一条鲜红的伤疤从这个人的左眼一直伸到他的下巴处。这条伤疤是如此地浓艳,从远处看过去就象是有人抹了一笔上去。
这个人在跟那个跪在草地里的男子讲话。那个跪着的男子在呜咽的停隙中连连保证着什么。卡思听不清那些话语,但他却能看到那个脸上有疤的人一副不屑一听的表情,意识到他将会目击到一场夺人性命的行凶。
然后这一切就发生了,快得卡思都来不及反应。
疤面男子举起了他的左轮手枪,停在那跪着的男子的脑门前,那武器发出一记类似马打嚏的声音,一粒子弹穿入那男子的脑袋。他的身子往后一颠,便重跌在草地上。
小女孩从她的口塞物后面尖叫着,她那圆睁着的双眼充满了惊怖。
卡思直干咽着喉咙。他差点也要尖叫起来。他感觉到冷汗从他的脸上直淌下来,觉得他那颗备受惊吓的心都要爆裂开来了。他想转身跑开,别再看下去了。但是到这时他似乎刚刚意识到他的手中还握着一支猎枪,而且除非他出手相救,否则那女孩也难免一死。
他看到她绝望而徒劳地挣扎着,此时那刽子手已将枪管按在她的头上准备扣扳机了。
卡思哆嗦着手,慌忙举起他的散弹猎枪,尖声嘶叫,“住手!”
一张残忍、冷酷的脸转过来看着他。疤面男人冷冷地盯着卡思,他那薄薄的双唇活象一把刃片在他的脸上轻轻划过后留下的一道口子。他的眼睛似乎在一督之间就扫遍了周围的一切。两眼略朝树林的左右边眨了眨,然后目光又盯回到卡思身上,估量着他的对手。但是他的眼睛里毫无怯色,似乎他早已习惯了面对死亡和施加死亡。
卡思声音发抖地叫道,“别动!你听见我说了吗?丢下你的武器。”
连他自己都听得出这声音里再明显不过的害怕得走音的语调。突然间,他的对手一个急转身,他都来不及扣扳机,那支消音手枪已经又发出另一记马打嚏的声音。子弹击中了卡思的右下巴,打碎了颌骨和牙齿,再穿出肉肤,将他整个人朝后掀撞在一棵树上,猎枪从他的手中飞了出去。
当卡思痛苦地捂叫时,他看到那个人朝那女孩的头上开了一枪,她的身体颠了一下,然后蜷缩在地上痉挛地抽搐着。
卡思跌撞着身子逃回林子中,但是那个人已经朝他冲过来了。当卡思疾穿过树木而逃跑时,浑然忘记了他碎裂下巴的疼痛。他唯一的念头就是要逃命,回到汽车里去。
这段路要跑五十米,透过树丛,他能看到那辆奥佩尔,但也能听到那个人从后面树林紧追来的声音。
这五十米就象一千米似的。卡思拼足吃奶的力气奔跑着,一只手捂着他满是鲜血的脸,他的全身被着强烈的求生欲望燃烧着。那小女孩被枪杀的惨状在他脑海里重现着,就象恶梦里的东西鞭笞着他往前跑。
上帝保佑。
还有三十米。
上帝,求你了。
二十米。
十米。
上帝!
求你了!
一粒子弹尖啸着穿过树林,他左边的树屑飞溅开来。
耶稣显灵……
然后突然间他跑出了林子。
当他奔到奥佩尔处,猛力拉开车门时,在他身后,那个人从树林里闪出身来。
卡思这次没有听到打中他的那记枪声,但是他感觉到那粒子弹象一把火烫过的匕首背插入他的后肋,他的身子朝前猛冲在奥佩尔的引擎盖上,他痛叫着,身子挨着汽车往下滑落,他转过血脸,看见那个男人用武器瞄准着他。
他又惊怖绝望地尖叫着,抬手挡住两眼。
第一枪穿入他的右手掌,再从左眼后的脑勺处穿出,撕破了他的视网膜,立时之间使他失明;当他又痛苦地嚎叫着从引擎盖往下滑时,疤面男人朝前跨了几步,从容不迫地加装着子弹,然后举起枪。这最后的一枪打爆了他的脑袋,削去了他另一边的脑壳。
卡思在倒地以前就死了。

这些尸体两天后在森林里被发现。
另外一个也是猎手,就象卡思一样,但却要幸运得多,因为他没有在不应该的时间去不应该去的地方。当他看到那孩子的尸体时,他掉头就跑。
女孩那漂亮的脸蛋结冻住了,而且一片苍白。她头上枪洞的周围和后颈上的一部分肉都已经被森林里的小动物啃去了。
在鲁切尼克里米诺阿姆特郡,即使是铁石心肠的警察都认为这是他们所看到过的最惨不忍睹的凶杀场面。不管怎样,一具被杀害的小孩尸体总是让人觉得可怜并且是特别的残忍。
接下来的法医调查确定这女孩年介十岁到十二岁,她没有遭强奸,但是在腿上、手臂、胸部以及生殖器部位却是伤痕累累,表明她被打死之前的几个小时里非常痛苦地被毒打和折磨过。躺在她旁边的那具男子尸体也是一样。两具尸体都被放入鲁切尼警察局陈尸房的冷库里。
唯一可以确认身份的尸体就是那个曼佛瑞•卡思,在他的皮夹里有一张驾驶执照和一张猎枪持有许可证;还有他戴了一只手表,上面刻着:“给曼尼,随同我的爱,希尔达。”
警察获悉这个面包工人历来一直在完成他的星期五夜班后去打猎,便推测他可能正好撞上了那个男子和孩子被屠杀而送掉了性命。
为什么这个男子和小孩被杀害,他们是谁,警察们毫无头绪,但是他们以特有的瑞士效率开始着手工作。
机场和边卡都加强了戒备,但这只是一场无用的行动,因为瑞士警察对他们所要寻找的目标毫无具体概念,对凶手又没有任何的描述特征。但是根据树林里的脚印他们推测案犯可能只有一个人,是男性。另外一个现象就是卡思的尸体以及那个男子和小孩的,都是被从同一武器里发出的子弹所毙杀,很可能是出自一把点三八口径的左轮手枪,这种型号的手枪自从二战以来在欧洲随处可得。
但是那个凶手或者说他的身份,则一点线索也没有。
一个月过去了,仍然毫无迹象可以把这两具不知名的尸体跟失踪的人联系起来,两个人都没有可鉴定身份的证物,所穿的衣服可以在欧洲任何一家大型服装店买到。小女孩的外套和内衣是从巴黎的一家百货商场买的。那男子的服装则是从德国的一家非常流行的男子运动用品的连锁商店里买的。
再观察尸体,唯一的线索是那个男子的右臂上纹着一个浅小的刺青,这是一个小小的白色鸽子,在手肘部以上几公分的位置。


第三章


美国首都  华盛顿.
12月12日

晚上8点过后,那架DC6飞机从东京载着美国新当选总统德威特•迪•艾森豪威尔飞至华盛顿,在安德鲁斯空军基地降落。
虽然要到1月才能正式接管总统大权,艾森豪威尔在选举结束后就飞去汉城一个月,亲自评估在远东的战势。他要亲眼看看在泥沼般的朝鲜战场上的风云变化。
回来后的第二天,他便跟总统哈里•杜鲁门进行了非正式的会晤。一番简短的寒暄后,杜鲁门建议他们到白宫花园去走走。
空气显得清新宜爽,地上覆盖着一层略带潮湿的深棕和浅黄色驳杂的落叶。杜鲁门带着艾森豪威尔踱步到一条横穿草坪的小径。草坪周围,保安人员有序地散开站立着。
这两个人站在一起,看上去就象一对滑稽的配搭,一个是戴眼镜的小个子的总统打着领结,手持着行路拐杖,活象一个信奉讲话轻声细语、随身斯的克一根就能博取尊敬的老人家,一个是个子高大、身材挺拔的军人,一个一生都是军旅生涯的前五星上将。
他们来到一张橡木长凳前,杜鲁门作了个手势示意他们坐下来。他看上去疲惫不堪,就象一个刚跑完马拉松比赛的人,他的皮肤在银泻般的阳光下就象蜡制似的。那是一场漫长而艰苦的总统选举。这两个人在竞选大战中是站在不同的阵线队伍里,杜鲁门曾在公开场合攻讦过艾森豪威尔,这是他全力以赴为另一派保驾的时候,那也就是由史蒂文森率领的民主党。但是现在争锋已经过去,美国人民已经作出了他们的选择,所有那些个人龃龉都已被抛在一边。
杜鲁门点燃了一支哈瓦那雪茄,叭嗒地抽了一口,然后长长地吐了一口烟。
“你知道我离开白宫后,准备怎么打发日子吗?我想飞到佛罗里达,在暖烘烘的太阳底下好好晒一晒,再要么去钓钓鱼。看起来有好些日子没空这样享受过了。”总统犹豫了一下,然后看着艾森豪威尔的脸,面色严肃地说道:“跟我讲讲朝鲜的情况,艾基。作为一个军事家,你怎么看?”
总统叫唤着他继任者的绰号。这个绰号是艾森豪威尔在西点军校还是年轻的在校生的时候就被起出来的。艾森豪威尔用一只手搔着他那近乎全秃的脑袋。当他挺身坐着时,两个肩膀向后紧收着,他看着白宫的花园,踌躇着没有立即发言,谨慎地斟酌着他的字句。
“我想这将是一个比我们想象当中还要来得严重的问题,总统先生。”
“跟我讲讲。”
“我们刚刚在欧洲脱离了一场战争,而现在我们正被吸入另一场具有同样危险性的战争。俄国人和中国人正象魔鬼似地发动着他们的战争机器。他们这样搞的程度只能说明一件事,那就是对抗。我们在这里谈的是一个人口加起来超过十亿的联盟,他们有着一样的意识形态,都在背后支持着北朝鲜的那场战争。跟这样的联盟,我们无法抗争。”艾森豪威尔停住了话,摇了摇他的头。
“朝鲜看起来不妙,总统先生。”
杜鲁门整了整他那波尔卡碎点的领结,脸阴沉得象坟墓。
“那么我猜我们是在把我们那倒霉的屁股蛋蹲进了一个满是鳄鱼的泥沼里了。”
艾森豪威尔禁不住笑了,咧大着嘴,绽开出他那出了名的笑容。作为一个穿着打扮得象个文质彬彬、性格内向的学院教授的人来说,杜鲁门的言语向来不乏精彩缤纷的特色。
“我猜我们是这样,总统先生。”
杜鲁门吸了口烟。“你知道,我想在平壤用上那个炸弹,从北朝鲜的地图上炸灭那些狗娘养的黄皮肤混蛋,把这件该死的事情和其他的事一次性摆平。可英国人象只惊惶的兔子跑到我这里来。你怎么看?你觉得这是一个遭雷劈的疯狂主意吗?”
“恕我直言,阁下,如果我们对北朝鲜使用核手段,从北京那里我们就会招惹来更多的麻烦风险。更不要提莫斯科那边了。”
“那么或许扔炸弹的地方应该在俄国?”
艾森豪威尔看了看总统,尽管杜鲁门的外表显得羸弱、拘谨,但这个人却有着一副铁硬无比的心肠。他还没有回答,杜鲁门又问道:“你对斯大林怎么看?”
“你是指作为一个军事对手?”
杜鲁门摇了摇头。“我是指作为一个人。”
艾森豪威尔耸了耸肩,刺笑道:“这个问题我想你不需要考我。我专门在这方面备有记录。这人是个暴君,一个独裁者,具有这类人所有的精明和狡猾。你可以说我们目前的全部问题都是由他引起的,或者说绝大部分绝对如此。我一丝一毫也不相信这个该死的狗娘养的混蛋。”
杜鲁门倾前着身子,语气沉重地说道:“狗日的,艾基,这就是我的观点。他就是这整个该死的问题的症结。还是先忘了那些中国人吧,十年里在这方面我们根本用不着担心他们。但是俄国人在核研究方面所取得的进程是非常地快,他们会在军事装备上领先于我们的。而且你知道象我一样,他们也同样得到了一些非常灵光的技术脑袋为他们工作。都是些顶尖的前纳粹科学家。我们只是试爆了氢弹的模拟装置,而他们已经在做真正的炸弹了,上帝啊。而且他们会做出来,艾基,你记住我的话,时间要比我们想象中的还来得快。等这一切来临时,老约儿•斯大林就知道他可以彻底地为所欲为了。”
“你的那些情报人员都怎么说?”
“是指俄国人造氢弹的进程吗?六个月,或者更短,但最多不超过六个月。讯号是斯大林动用了无数量的资金。我们最新的情报说他们已经造好了一个实弹试验地,在西伯利亚,靠近奥穆斯克的一个地方。”
艾森豪威尔皱起了眉头。太阳仍照得他的脸暖烘烘的,他督了一眼半里以外的华盛顿纪念碑,旁边杜鲁门取下雪茄又开口说话,他忙把目光收了回来。
“艾基,这是我们第一次真正有机会私下交谈。毫无疑问以后的几个星期里中央情报局会向你简述情况的。但是另外有件事你应该先知道,一件非常让人伤脑筋的事。”
艾森豪威尔研究着这个衣冠楚楚的小个子的男人。“你是指俄国人那个炸弹进程吗?”
杜鲁门摇了摇头,脸色一下子变得灰暗。
“不,我讲的是一份报告,一份高度机密的报告。这是由我们在波多马克河附近的苏维埃部门交给我们的。我想让你读一下它。情报的来源处是我们的一个苏联高层的内线,这个人直通克里姆林宫。说老实话,这份报告都让我感到害怕,我都已经好久没这么害怕过了。你现在看着的是一个经历了两次世界大战的人,就象你自己一样,但是这个,”杜鲁门停顿了一下并摇了摇头。“该死的,这个报告比过去德国人和日本人做的事还要叫我不安。”一丝惊诧的表情从艾森豪威尔脸上闪过。“你说这个报告的来源处是一个苏联人。”
“准确点讲,是一个秘密反政府的苏联人。”
“是谁?”
“艾基,即使是我也不可以告诉你这个,这是中央情报局的职权范围。不过,等你坐在椭圆型会议室的第一天,你就会知道了。”
“那为什么现在要让我读这份报告?”
杜鲁门深深地吸了口气,然后慢慢地站了起来。“因为,艾基,我希望你在进总统办公室以前能有所思想准备。你将接触到的秘密决不是一份让人愉快的阅读物,里面有一些令人伤脑筋的事,就象我说的,都让我吓得两腿发软。而且不管你是否乐意,报告里的内容不仅将决定你总统任期内的命运,而且还该死地决定到其他许多方面,这当然包括这个国家未来的前途,甚至可能是这烦死人的整个世界的未来前途。”
艾森豪威尔皱起了眉头。“有那么严重吗?”
“艾基,相信我,就是那么严重。”

两个人静坐在椭圆形办公室里的沉寂氛围中。艾森豪威尔读着黄皮纸封面文件夹里的东西,文件封面和里面的每一页都标有红色字母:“仅供总统参阅 ”
杜鲁门坐在他对面,不是在总统座上,而是在靠近窗户的带小花点的长沙发上,窗户正对着华盛顿纪念碑。他双手支在他的那根拐杖上,看着艾森豪威尔的那张橡皮脸,那张脸显得阴沉,那又宽又厚的嘴唇紧抿着。
最后艾森豪威尔将报告轻轻放在咖啡桌上。他站了起来,心神不宁地踱到窗前,两手背在身后。再过五个星期,他就要继承这个总统宝座了。但是突然间,这一前景对他似乎不再那么具有吸引力了。他用一只手托在前额上,摩挲着两边的太阳穴。杜鲁门的声音将他带回到现实。
“现在,你怎么想?”
艾森豪威尔转过身来,杜鲁门盯着他,眼镜片在窗口射进的强烈光线照耀下烁烁发光。
很长的时间艾森豪威尔一言不发,皱着脸。过了许久,他摇了摇头。“耶稣,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想。”他停顿了一下。“你对这个报告里的资料深信不疑吗?”
杜鲁门坚定地点了点头。“我绝对相信,没有问题。我把一些互不相识的专家带到这里,全都是与中央情报局不相干的,在他们各自的领域都是顶尖人物。我要他们验证你刚才读过的所有内容,他们一致认定这是事实。”
艾森豪威尔深深地吸了口冷气。“那么恕我直言,先生,从我当总统的那一天起,我就走进了一个倒霉透顶的雷区了。”
“我猜你是这么回事,艾基。”杜鲁门郑重其事地回答。“狗日的,我不是在危言耸听。我只是害怕,怕得要命。”
杜鲁门站了起来,走到窗前,他的眼睛下面有着深深的黑圈,他那张松弛的脸在刺眼的光线下显得一副苦相,好象八年来在这办公室的紧张生涯,耗尽了他的元气。一下子间,哈里•杜鲁门显得非常苍老,非常萎顿。
“说老实话,当我下决心将那两颗炸弹扔在长崎和广岛时都没这么害怕过。这一次要更复杂,更危险。”
当看见艾森豪威尔盯着他时,杜鲁门朝着那椭圆形桌子阴郁地点了点头。
“说句真心话,艾基,我很高兴这将是一位前五星上将坐在那张总统座椅上,而不是我。佛罗里达会热得要命,但谁稀罕华盛顿这个地方?”


法国

当这两个人在椭圆形办公室交谈时,四千哩以外的巴黎,另有一个人正躺在圣•杰曼林荫大道一个旅馆里的一间黑乎乎的卧房里。
雨点象击鼓似地打在窗户上,一场大雨正在那瓦楞顶上倾盆而下。
床边的电话铃响了,他拎起听筒,当他应声后,他听出了电话里对方那个人的声音。
“是康斯坦丁。星期一在柏林,所有事都安排好了,我不想有什么岔子。”
“不会的。”停顿了片刻,此人听到电话里那人咬牙切齿的声音。
“干掉他,埃历克斯,送这个刽子手下地狱。”
他听到电话咔嚓挂断了,便放下了听筒。他站了起来,走到窗边,心有所思地拉起了窗帘,一只手抚了下他那平短的金色头发,注视着外面磅礴大雨的街道。
一对恋人从一辆轿车里跨出,奔到一个蓝色的咖啡馆布蓬下躲雨。那姑娘长着一头黑发,当那个男子用一只手挽住她的腰时,她咯咯地笑着。他看了他们好一会儿,然后移开了目光。
“星期一。”他轻轻地自语,然后又让那窗帘落回到原处。



第四章

苏芬边境.
10月23日

大雪一直过了午夜才停下,她伏在棉一般寂静的树林里,静听着她的心脏脉动撞击着两耳,就象狂打着翅膀的振翼声。
她冷极了。
她全身的衣服都湿透了,头发也是湿漉漉的。她能感觉到脸上那冰一般的汗流,整个人又冻又累,一股极度恐惧噬咬着她的肌体,她此时的劳累要超过她人生中以往任何的时候。突然之间,她只希望这一切能早早了结。
过去的四个小时里,她一直观察着那个放哨的岗亭。这个岗亭就在那横跨冻河的窄窄的铁桥旁边。她时不时地搓着她的四肢,极力保暖。但是这并没什么大用处,她都已经冷到了骨头里。她蓄取着体内每一丝热量却也是在耗尽着身上最后一丝的活力。她的制服大衣已经结满了寒霜和冻雪。当她匍匐在枞树林边窄沟里时,她极力不去想那过去的事,而想着窄铁桥那边的未来。
她能望见苏联这边的两个哨兵站在那岗亭旁。当他们踏着脚来回走动时,他们的呼气在冰冷的空气中结成一团团雾气。他们中的一个人斜背着一支步枪在肩上,另外一个人则横胸挂着一支冲锋枪。两个人在谈着什么,但她听不清他们讲些什么,只听到一阵低微的语声。
左边,四十米开外,还有一间木屋,紧挨着一片树枝上积满了绵雪的树林。小屋里透出一些光亮,一缕烤火的青烟袅然升入寒冷的空中。她知道那是另外一些下岗的哨兵休息场所。但是在过去的半个小时里,没有一个人从这个暖和的木屋里进出。只有一些人影在那结霜的窗户后黄色的光亮中晃来晃去。铁桥上,一片从树林上空的弧光灯打出的强烈光线照洒在上面。铁桥两边那红白相间的关卡路竿都垂下横放着。
她猜想透过树木她应该看得到芬兰境内的灯火,但她不能确定,因为在芬兰边境线的那方,是一片强光照耀着,反射出令人眩目的光亮,而且那边有着更多的哨兵,只不过他们都是穿着灰色的大衣和制服。
突然她觉察到近处有动静,忙把眼光收回到苏联这一方。背着步枪的哨兵跨入岗亭里,而另一个则移身钻入树木里,解开裤纽小便。
她的身子立时一动,知道她现在得抓紧时机。她知道她要是再不动弹的话,她很快就会冻僵至死,那刺冷的寒气已经深深地钻咬进她的骨头里。她在雪地里滚动着身子,带着手套的手在皮枪套里摸索着,然后抓到那冰冰冷的奈琴特左轮枪的枪柄。
她缓缓而悄然地滚到那哨兵背面,注视着他小便,她知道这是她的好时机,便深深地吸了口气,站了起来,两腿因害怕而打颤着,当她从掩蔽的树木后面闪出身来时,她将武器顺势塞入她大衣里。
她发觉她已置身在那个岗亭的地方,并看见那个带冲锋枪的哨兵束扣着他的裤子猛然转过身来。他张大眼瞪着她,好象她是一个鬼魂似的。
他看见的是一个年青的女人朝他走过来,她那带着绿色肩章的上尉大衣和军官的棉帽看上去都显得肥大了一点,衣服上满满地结盖了冰与雪的霜层,她那乌黑的眼珠深陷在眼眶里,嘴唇都已经冻得裂开了。
一时之间,他还没使自己反应过来,只觉得有点不对劲。然后他开口道:“对不起,上尉,可这里是禁区。出示你的证件,同志。”
当这个哨兵解下他的冲锋枪时,他狐疑的目光只是盯着这个女人的脸,却没有看见那支奈琴特左轮枪,而这,成了他的致命错误。
左轮枪开了两下,打在他的胸膛上,将他朝后掀飞起。四周空气因这枪声一下子打破了宁静,鸟惊叫着从林子里飞起。即刻间,那第二个哨兵从岗亭里冲了出来。
那女子又开了一枪,打在他的肩膀上,使他陀螺似地转着身子。然后她开始朝着铁桥奔去。
她的身后,苏联的边境区顿时一片纷乱,警报声大作,声音直冲云霄。哨兵们纷纷从那木屋里冲出来。当她全力奔向五十米开外芬兰关卡时,根本顾不及注意听身后尖厉的吆喝声,那吆喝她停下来的尖叫声。她索性扔掉手枪往前奔着,呼吸声在喘气中变得越来越急,肺如火烧似地燎痛。
正前方,身穿灰色制服的芬兰哨兵们突然跃入眼帘,正解下他们的步枪。他们中的一个人指着她的肩膀朝她叫喊着什么。
她看不见身后三十米苏联哨兵在瞄准着她,但她听得见武器的开火声,并看见她右处雪地爆飞起的霜团。然后子弹壳在铁桥上“叮,叮”地跳飞着。
然后响起另一记步枪开火声,她被猛地往前一击,身子失去了平衡,朝前踉跄着,身子的一边顿感一阵剧烈的疼痛,但她仍坚持跑着,歪着身子一瘸一瘸地穿过铁桥。
当她倒在芬兰关卡前面时,她痛苦地呼救着,几只大手突然抓住了她,把她拖到一边。
一个年轻的军官脸色苍白,朝他的人大声吆喝着命令,但她听不懂这些话。其他人手忙脚乱地理弄着她冒血的衣服,并把她朝哨屋架去。
此时这边的警报器也拉响了,但她只感到她身子的一边一阵接一阵的剧痛和积劳之至的乏力。在她的脑袋里,犹如一个水坝炸开了似的,所有禁锢已久的恐惧和疲劳都一下子汹涌而出。她不由得哭了起来。然后所有的一切都迅即消失了,景象褪淡了下去,声音低沉了下去。
那年轻的军官俯视着她的脸,她听到他声音里的焦急语气。他叫喊着他手下的一个人去找医生。
她闭上了眼睛。
那以后她记得的一切就是一片黑暗。
一片沁人,安详,无伤无痛的黑暗。

芬兰反间谍部门的一名情报官员急急从最近的拉蓬兰特营房飞来。他四十出头,脸形瘦削,身穿着便衣,一身黑色西装松松垮垮地吊在他身上。而那双深陷的眸子灼灼逼人却又显得悠然所思。他看上去就是一个忘我工作,不修边幅的人。
他自我介绍是情报处长乌库•简狄。那位年长的医生指给他看沉睡在医院病床上的那名年轻女子。他端详了她很久很久。
他猜测她只不过二十四岁,她的双眼紧闭,眼圈周围的皮肤发黑而且深陷着。她人翻身侧睡着,一根手指轻揿着嘴唇,使她看上去活似一副小孩模样。
她的黑色头发剪削得很短,从里透出条条鲜明的粉红色伤疤,似乎有人是在恶狠狠地剪着这头发。嘴唇上有溃烂的冻伤口,脸上也处处是深色的淤青块。她看上去十分虚弱,颈上的筋脉都暴出着。但尽管她的情状狼狈,这个官员还是觉得她看上去非常漂亮。他注意到白色的被单下面她的臀部和修长的腿隆起的曲线。
最后他转过身来朝着那个医生问道:“她情况怎么样?”
“实在地讲,完全没事。那子弹并没造成多大的伤害。倒是她的体质成问题。她现在处于贫血状态。”
那女子在迷睡中翻了个身,轻轻地呻吟了一声,好象一头小动物发痛似的,随后又静静地无声了。
那官员问道:“她能谈话吗?”
“刚才醒过来一小会。但是还没真正地从麻醉中清醒过来。再给她二十四小时,然后你就可以跟她谈话。”
“可她说了什么没有?”
医生耸了耸肩,“她老是叫着两个名字,一遍又一遍,伊凡和莎夏。”
那官员从胸袋里掏出本笔记本,在上面记着。然后又抬起头来。
“你怎么认为,医生?她会好起来吗?”
医生摘下他的眼镜,“子弹几乎是擦过她的身边。她很幸运,没有伤及到内脏。只不过她遭到了严重的冻伤,她的身体状况非常差。我猜想她在野外呆了好几个小时。在这种恶劣的气候下她还能活着真是奇迹。而且她得了严重的营养不良症。”医生紧盯着那个官员,“我听说她开枪打了两个俄国边防哨兵,这是真的吗?”
“打死了一个,伤了另一个。看她的模样你根本就想象不出,对吗?她看上去真的很单纯。”那官员微微一笑,“现在是冷战期间,我们可以为她的需要帮点小忙。”
“俄国人什么反应?他们有没有提供这个姑娘的情况?”
“象往常有人从他们那越过边境一样,他们大吵大嚷。我们也象往常一样,给他们个不理不睬。当然喽,他们想把她要回去。他们说她是个刑事犯,是从一个劳改营里逃出来的。”那官员耸了耸肩,“离边境五个小时的步行路程,有一个劳改营,靠近乌克达。那里离北极圈不到一百英里。所以我猜想这事有可能。他们说她还杀了一名劳改营的看守。他们给了她的名字,叫安娜•克霍列夫 。”
那医生皱起了眉头。然后说道:“我给你看一样东西。”
他抬起那姑娘的手臂,撸起她的袖子。那情报官员看见她的手臂上有用蓝墨水写的号码记印。
他点了点头,“至少俄国人说了一个事实,她是从劳改营里出来的。老天,怪不得她看上去半死不活的。劳改营里许多可怜的囚犯都是死于营养不良。”
那官员在他的笔记本上记下了那个墨印号码。然后又朝医生转回身来。
“还有其他什么可以告诉我们的吗?”
医生耸了耸肩,“有一件事,不过跟你们基本没什么相干。”
那官员微微一笑,“任何东西都跟我们相干。告诉我什么事。”
那医生倾前身子,掀起那年轻女子身上白色的长套病服。他指着她腹部上一道细细却很明显的疤痕。
“我的猜测是她在去年什么时候生过小孩,或者是在前年。她作过一次剖腹产手术。”
医生看见那官员微微地点了点头,记下了这个情况。然后他将笔记本插回他的胸袋里。
医生问道:“她会怎么样?会被送回俄国去吗?”
那官员耸了耸肩,他低头细瞧着那女子酣睡的脸。“那不是我所能决定的。不过不管她是谁,她一定是非常非常地渴望逃出来。她能跑这么远真是个奇迹。这种天气五个小时呆在野外,连熊的睾丸都可以冻掉了。”
“你怎么解释她身上的制服?”
“上帝知道,或许是偷来的。”
“那么你认为接下来该怎么办?”
“我们会叫一些人来跟她谈谈。”
“你是指我们的情报机关的那些人?”
那官员颇有深意地笑了笑。“那些人也是。不过我指的是我们在赫尔辛基的那些美国朋友。你没有注意到吗,医生?我们这个小国家正好处在日益升温的冷战的前线边缘。这个姑娘开枪打了两个哨兵,而且穿着一套红军制服越过苏联边境。美国人肯定想要跟她攀谈攀谈。你不这么认为吗?”



                                           第五章

赫尔辛基.
10月25日

一个头发灰白剃着平剪头的男人端坐在安娜•克霍列夫的床旁边。
她瞪眼打量着他。
那张粗糙不平的脸也在瞪眼打量着她,那上面肉绫和筋络互相交错着,那张嘴给人一种咄咄逼人、势不罢休的印象。这是一张在生活中历经艰辛的男人的脸,戒备、敏感而且充满了隐衷。但是那双浅灰色的眼睛却并不显得木然。她猜想它们不会错失任何东西。有一名芬兰情报官员告诉她这个美国人正赶来。他想跟她谈谈。那些芬兰人问过她问题,一遍又一遍地有关她的故事经历。但是她并没有告诉他们全部情况。这倒不是她想刻意隐瞒什么,而是因为那些回忆当时实在令她伤痛。而且那些麻醉药效令她的神经变得异常敏感脆弱。除此之外,她总觉得这些人只是在例行公事,并不真正对这些事情感兴趣。但是眼前这个坐在她床边的人看起来就不一样了。她能够觉察得到简短的回答是打发不了这个男人的。
他看上去四十出头。当他背靠着椅子端坐时,他那双骨节粗大的手放在膝盖上。他朝她微笑着,他的俄语十分流利,声音也很柔和。
“我叫杰克•麦西。他们告诉我你就要完全康复了。”
她没有答腔。这个男人倾前身子说道:“我来这里是要对你的经历里的一些空白处再作点补充。你的名字叫安娜•克霍列夫,对吗?”
“对。”
当他讲话时,她看见他眼睛里真诚的目光。“我感觉得到你熬过了一段不幸的日子,安娜。不过你要明白一件事,芬兰碰到许许多多逃离苏联边境的人。”他又温和地微笑了一下。“或许并不是每个人都象你这么曲折惊险。他们中的一些人确实是真心要逃离苏联。但是另外一些人,嗯,还是这样说吧,他们的动机并不那么的单纯、光明。你们国家的人派了一些人到这里刺探情报。你明白我在说什么吗,安娜?我需要确定你不是那些人当中的一个。”
她点了点头。那个男人说道:“你感觉现在可以谈话吗?”
“可以。”
“医生说他们希望明天你能起床散散步。”他犹豫了一下,然后打量着她的脸。那双眼睛很温和但却探视着,他的声音一下子变得很软和。
“为什么你要开枪打桥上的那两个哨兵呢?”
她看见那男人一刻不放松地盯着她的眼睛。
“为了逃跑。”
“是从什么地方逃跑出来?”
“从古拉格。”
“你是在囚犯营里。”
“是的。”
“在哪里?”
“靠近乌克达。”
“你知道那个囚犯营的名称吗?”
“尼库奇卡。”
“在赫尔辛基的苏联大使馆说你还杀死了劳改营里的一名官员,这是真的吗?”
她犹豫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
“为什么你要杀了这个人,安娜?”
以前芬兰人盘问她时,她回答过这个问题。但是她觉察得到这个美国人还想要挖出更多的东西。她张嘴想要说话,却又一下子不知从何说起。麦西看着她。
“安娜,我想我还是把情况彻底坦诚地告诉你吧。我是为美国大使馆工作的。你们的人正通过各种外交途径吵闹着要把你带回去受审。芬兰跟苏联之间并没有引渡的协约。但是如果你们的政府对芬兰人施加压力的话,他们有可能同意把你送回。他们唯一可以避免这样做的办法就是把你移交给美国大使馆。一旦芬兰人说你需要在美国寻求政治避难的话,事情就跟他们不相干了。他们想这么做,他们想帮助你。苏联人不是他们的亲密朋友。这就是为什么我会在这。我被要求来跟你谈话,来帮助我的大使馆决定是否能予以帮助。我想你是不愿意再回苏联而想要在美国寻求避难。可是我想你应该知道,根据苏芬协约里面的条例,有足够的理由让你回苏联接受谋杀的起诉。”
麦西打住了话头。他一定是看见了她的眼睛里失措的恐惧,便急忙连摇着头说道:“安娜,这不是我们希望出现的事情。但是这一部分要靠你自己。”
“要怎么样?”
“要看你怎样合作。那些问过你的人认为你并没有告诉他们全部的实情。你看,至少如果我知道了你的全部的情况,我的大使馆就能作出最准确的判断看你是否适合政治避难。国际上有条例承认接受类似你这样的在服刑期间从劳改营逃离的事例。如果你的情况能满足那些条例的条件的话,那么美国大使馆就可能会帮上忙。我现在不能向你许诺什么,安娜。我所能做的就是听取你的经历。而如果我觉得你的情况符合的话,我会尽我所能来帮忙。你明白我说的话了吗?”
她点了点头。麦西在椅子上倾前着身子。
“那么你愿意帮助我吗?”
“你想要知道什么?”
麦西和蔼地说道:“所有你能告诉我的内容。关于你的出身,你的父母,你的生活,你最终怎么在边境线上。为什么你要杀了劳改营里的那个官员。所有你能回想起的东西,这或许都是重要的。”
突然间,她只觉得一阵巨大可怕的悲伤溢满了她的整个身心,这种回想实在是太刺痛她了。她闭上了眼睛,转过脸去,却没意识到那个男人在注意着她脖颈上的瘀痕,还有透过胡乱剪短的头发所隐现的头皮上的肉红色的疤痕。他轻声说道:“慢慢来,安娜。等你觉得可以的时候开始说吧。”

1941年夏季,当德国的装甲部队在前线指挥官冯•李布元帅的命令下开入波罗的海国家时,那里的许多当地人看见他们都兴高采烈。
就在一年以前,在斯大林的命令之下,红军轻易而无情地吞并了波罗的海所有的独立小国——爱沙尼亚、拉脱维亚和立陶宛。数万人被入侵的俄罗斯人抓去拷打、枪毙,或送去劳改营。所以当德国军队于1941年夏季到来时,这些被占国的许多人民把他们看作一支解放的军队。人们在大街小巷夹道欢迎着装备精良的德国士兵,妇女们纷纷将鲜花编成的花环抛在他们的脚下。而与此同时,北部和东部的每一条公路上则塞满了溃退的苏联红军。他们在迅猛的德国闪电战面前不住地退却。
但是并不是所有的苏联指挥官都慑于第三帝国的威力而选择逃跑,一些人毅然选择押后展开凶猛的阻击战,预先让德国人尝到了血腥味,让他们知道在他们冰冻的进军途上,前面会有什么在等待着他们。
这类俄罗斯军官中的一个就是布里戈迪亚•耶高•格兰库。
四十二岁的他已经是一名师长了。他是个勇敢的军官,却也是出了名的刚愎任性、固执己见,遇事喜欢自作主张。某种侥幸使得他躲过了斯大林在战争前夕对他军队发动的残酷大清洗,而绝大多数的军区高级军官则没那么幸运,要么被枪决,要么被送到西伯利亚;许多人未经审讯就被定罪,仅仅只是因为斯大林的严重偏执妄想症,他疑神疑鬼地认定他们密谋要推翻他。
在过去的那段日子里,格兰库遇见了尼娜•谢亚金,一个亚美尼亚学校老师的女儿,并跟她结了婚。格兰库第一次看见她时,她正在莫斯科学院满怀激情地作歌颂列宁的朗诵表演,他对她一见钟情,她是个遇事热忱、行事果决的姑娘,长相十分姣美,而且跟她丈夫一样,也是一副急性子,结婚不到十个月,他们就有了第一个也是唯一的一个孩子——安娜•格兰库。
当德国人挺进到塔林时,安娜•格兰库正是十五岁。
当德国人大规模地发起整个巴巴罗萨行动时,斯大林最初发出的作战指示却是打一场最小规模的冲突性的遭遇战。他仍旧愚蠢地相信希特勒不会深入到俄国境内,其敌对行为不久就会停止。斯大林希望能尽量减少冲突,以免激怒德国人而遭至一场凶狠的反击报复。
耶高•格兰库可不这么认为。
莫斯科的退却命令他坚定不移地拒绝照办;以他的观点,斯大林作为一名战略家,主观上过于一厢情愿。格兰库不相信德国人会在俄国边界就收兵罢手。格兰库深信一个星期之内作战命令就会变成为进攻命令。他决定守后打阻击战。九天里莫斯科军事统战部的电报连片似地发来,命令他撤退。每一次的电报都让他大为光火,甚至一次他回电道:“见鬼!到底想要我怎么样?难道就干坐在一边,尽让德国人屠杀我们的人吗?”
耶高•格兰库坚信历史会证明斯大林错了,而只会如他所知的从始至终这场战势会象第一个星期那样残酷、激烈。但是到最后当他再也无法置那些电报不顾时,他和他的人无奈登上一列那瓦附近的军用火车,掉头回返莫斯科。
列车一驰入里加火车站,耶高•格兰库就遭拘捕,被人拥簇到等候一旁的小汽车里去。当安娜•格兰库的母亲想要上前拦阻时,却被人推搡在一边,并被粗暴地告知她丈夫的被捕不关她的事。
紧接着第二天,秘密警察就登门了。
他们冷冷地通知尼娜•格兰库她的丈夫受到军事法庭审判,被论定违抗军令,已于早晨在来福托福监狱被枪决了。
仅仅一天以后,斯大林新的作战指示向全体人民发表:
每一个公民要以各种方式,甚至不惜一死,把德国侵略者赶出去。苏维埃战士决不后退!
只是对耶高•格兰库来说,这项指示来晚了一天。

父亲死后,安娜•格兰库在莫斯科的家居就遭秘密警察充公。她的母亲一直没能从丈夫无辜被枪决的不幸中恢复过来;莫斯科被围的第二个月,就在那间母女俩租下的暗黑的公寓单元小间里,安娜•格兰库回家时,发现她母亲的尸体悬吊在一根水管下。尸体被割断绳索拿了下来。之后的整整两天里,安娜倒在床上,不进食物,连夜未眠。她的生活突然之间冷清得可怕,没有一个人敢走近她。亲戚们唯恐避之不及,深怕牵连上身半夜里秘密警察会敲上门来。
第三天,她把她少得可怜的生活物品装入一个小衣箱,搬出公寓,迁入莫斯科河东岸的一间肮脏、狭小的屋子。
德国军队只在十公里开外,从他们的作战望远镜里都可以看得到克里姆林宫那金色的圆顶。这座城市在连续不断的轰炸之下,已经没有什么可买的东西或可吃的食物,而且几乎没有燃料了。人们狼吞虎咽地吃下那份少得可怜的分配食物,猫、狗在一旁已经乞怜地摇了一个月的尾巴了。郊外,尸体堆积如山。在本已零下温度的严冬里,德国人的炮弹和斯图卡式轰炸机更是使得众多生灵难以为继。
因年幼不能参战,安娜•格兰库先被送到乌拉尔的飞机工厂里做工,在她十七岁的生日当天,她即刻被征入伍。经过三个星期的基本军事训练后,她被分派南往前线,奔赴斯大林格勒,编在崔可夫将军的第62集团军麾下。
也就是在斯大林格勒,她才真正懂得了什么叫死里求生。
每条街巷都成为流血的激战阵地,每座工厂都成为夺命的搏杀要点。在长达六个月的围困中,她和她的战友们拼死地将德国人逼出去;夜色中,匍匐在泥地和雪地里,爬过敌人的防线,然后跃起向他们的阵地发动突袭。每次的战斗都是如此地惊心动魄。她常常已深入贴近到敌人的身旁,都能听到附近壕沟里他们的低语声。鏖战中,落下的炮弹是如此地重猛,以至整个城市的树上叶子全被震光了,那些丧家之狗宁愿一头扎进伏尔加河,也不想再承受那令毛发倒竖的厮杀声和刺耳揪心的炮弹呼啸声。
她有两次受伤,两次荣获奖章。每次战斗都因身陷绝境而凶狂地拼杀求生;斯大林格勒城内城外,杀人已经犹如家常便饭。
在穿入到德国人防线后面,施行第五次偷袭时,她被乌克兰党卫军的一支小分队俘获。经过审讯后,她被粗暴地轮奸了。
过后,她被扔到一个炸弹坑里去自己等死。在一片冰天冻地、萧瑟凄凉的寒夜里,在惨淡苍白的月华下,她躺在那里动弹不得,两腿间刀割般地剧痛,因为五个男人撕裂开她那里的肉体发泄着兽欲。
第二天早晨,她被积在脸上的雪冻醒了。
当她艰难地爬上坑沿时,她看到远处的乌克兰人,就是那些强奸了她的男人,围站在一个吐着火苗的火盆边,边取暖边大声笑着。
安娜•格兰库小心地爬回到坑里,等天暗下来。她的心底有着一种可怕的仇恨,升起一股复仇的欲望,一个强烈的念头推动着她要杀了那些男人来抵偿他们对她干下的兽行,这个念头占据了她的整个身心,盖过了任何逃生念头。当她晚上再爬出来时,她已在一个牺牲的同志身上找到了一支冲锋枪和一捆手榴弹。
她爬出坑外,站起身来,走向那些士兵。
其中一个士兵转过身来看见了她,但已经太迟了。她旋开了手榴弹保险盖,看到那个人脸上惊恐的神色,随即将那捆手榴弹高高地抛入这伙人堆里;同时端起冲锋枪扫射着,冷眼看着那些身体在爆炸的火光中和喷射的火舌下跳舞般地扭动着,静耳听着那些惨叫声,直到最后周围大地又归于一片宁静安谧。
当第二天战线朝前推进时,她被自己人的队伍发现横躺在弹坑里,两腿间流着一滩血渍。她在斯大林格勒的野战医院里度过了三个星期,随即就被叫到一个军事法庭问话,不是关心她惨遭轮奸的不幸,而是盘问有关她的被俘以及她为什么会让这种事发生。
为了这一耻辱行为,尽管她的勇敢表现,她还是受到了一个月关在军事监狱的惩罚。

战争结束了。可是这之后的五年里,安娜•格兰库却从未感受到丝毫的人情温暖和生活乐趣。
战争结束后的两年里,莫斯科人对生活有了一种新的憧憬。这座城市似乎从一个漫长的冬眠中复苏过来,洋溢着欢快纵乐的气氛。住宅群和咖啡馆,舞厅和啤酒馆向着市郊各个方向延伸发展;人们穿着时髦的衣服,打扮得多彩多姿。夏天里,大家在饭店的露台上跳舞,欣赏着最新流行的音乐。
安娜•格兰库在一家莫斯科的工厂里找到了一份秘书工作。在业余时间,她回到夜校念书。两年以后,她开始在莫斯科语文学院上夜校听讲。期间,尽管经常有男子约她出去,但她很少答应赴约,并从不受邀到他们的家中去。只有一次安娜• 格兰库破了例。
她遇到的一名年轻的讲课老师叫伊凡•克霍列夫。
他只有二十四岁,是一个瘦削白皙、性格细腻的青年。但他已是一名广受好评、备受欢迎的诗人了。他的作品在好几家颇有名望的文学杂志上发表。
一天晚上下课后,他约安娜出去喝点东西。
他们来到莫斯科河畔一家小小的露天咖啡馆,他们吃着扎库斯基,喝着浓烈的格鲁吉亚葡萄酒。伊凡•克霍列夫娓娓谈论着诗作,当他给她吟诵着巴斯特尼克的一首诗时,她觉得这是她听到过的最美的字句。他安详并全神贯注地听取着她的评述而并不只是表面上客套敷衍而已。他很会陶然自乐,却并不陶醉于自己的文学成就;而且,他很喜欢笑。
平台上,有一支乐队在演奏,那是战前就有的一支抒情忧伤的华尔兹曲子。他邀请她一起跳舞。俩人耳鬓厮摩共舞时,他并没伺机抚摸或亲吻她。离开咖啡馆后,他步送她回家,在他们分手时,他没有照习俗吻她的脸腮道别,而是拘谨持重地跟她握手。
一个星期后,他邀请她到他父母亲家里吃晚餐。晚餐过后,大家坐在一起,直到凌晨。当她被他父亲的一个笑话逗得笑起来时,旁边伊凡•克霍列夫含笑地看着她,对她说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她的笑容。
那天晚上,她躺在床上,脑子里一直想着他。他那文质彬彬而又有点腼腆的样子,他的温柔和他的幽默,几乎任何话题他都能发表权威性的见解。他有着过人的才华和敏捷的思路。他非常乐意倾听她的评述,并认真地加以吸取。跟她一样,他也是个孤僻的人,但却是不一样的性质。他的独立倾向来自于他高度的自信,来自于一个充满了爱的家庭背景。
安娜•克霍列夫坠入了爱河。
她毕业后的一个月,他们结婚了。
蜜月里,他们在敖德萨海滨的一个宽敞的圆木结构的别墅里一起度过了一个星期。每天早晨,他们在温暖的黑海海水里畅游着,然后奔回别墅里,缠绵、欢娱在一起。晚上,他为她朗读着他作的诗,一遍又一遍地告诉她他是多么地爱她,告诉她在校园里他第一眼看见她时就爱上她了。当他看见她眼角里含着热泪时,怜爱地把她拉近身旁,紧紧地拥抱住她。
一年以后,当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出世时,安娜感到她的生活已经是完美无缺了。那是一个女儿,他们叫她莎夏。他们在列宁大街附近分配到了一个小单元。在那里,她和伊凡常常抱着他们的小宝贝到附近的高尔基公园去散步。她永远不会忘记他们小家庭三个人第一次一起散步的情景,她和伊凡,还有小莎夏。当伊凡把他们的女儿抱在手臂中时,他的脸上洋溢着自豪得意的神情。在露天音乐台,一个摆摄影摊的人给他们全家照了一张像,花了五十戈比。照片里,她和伊凡微笑着,莎夏戴着一顶绒线帽,裹着一条白毯子,她的小脸蛋胖嘟嘟的,面色红润而健康,她的小嘴撅起,那模样一看就知道是馋嘴要喝牛奶。她把这张照片镶在银制的照相架里,放在壁炉架上,每天都要看上一眼,好象是在提醒自己她的美满婚姻和幸福生活是真实的。
但是在这第一次充满欢乐的温馨夏季里,她怎么也没想到苦难将要降临。
一个星期天的凌晨,他们的房间乒乒乓乓地传来一阵砸门声。三个男人破门而入,将伊凡拖进等在外面的小汽车里,他被指控在一家反动异端的杂志上发表了他写的一首诗,根据这个罪名,他被流放到西伯利亚北部诺利尔斯克的一个垦荒劳改营,服刑二十五年。
安娜•克霍列夫从此再也没看见她的丈夫。
一个星期以后,那几个秘密警察部门的人又回来了。
当他们又动手带走她的孩子时,她绝望地哭喊着、尖叫着,发疯似地又踢又打,几乎要杀了那些人,但是却无济于事,她自己被生拉硬拖地架进等候着的小汽车里,送到来福托福监狱。
由于她跟伊凡•克霍列夫的关系,她被判二十年监禁,在尼库奇卡劳改营里服刑。她的孩子被带走送到一个国家孤儿院里,在那里,她会被培养成一个坚定的共产党员。安娜再也没能看上女儿一眼,她的家长权利已经被国家机关剥夺了。
她被直接押送到莫斯科的列宁格勒火车站,关进一节棚车里,里面还有其他数十个罪犯。列车呼啸着朝北开了五百多哩,当火车最后停在一条支线上之后,她和其他罪犯又被驱上卡车再朝西行驶,一直开到一个荒野深处的劳改营。
那天晚上暴风雪肆虐狂啸着,寒风象数千把剃刀猛刮着她的脸。她被关在一间四周墙壁透风、肮脏不堪的小木屋里。和她关在一起的是另外五个特别罪犯,两个瞎了眼睛,其他的则是患上梅毒的妓女。劳改营里其他的囚犯都是酗酒犯和政治犯,注定要在这个冰天雪地、靠近北极圈的荒原里度过余生。在苏联,有几百个散布在各地的劳改营,有几百万个男人、女人和孩子在矿山、采石场和日夜轮班的工厂里干着苦工,他们毫无酬劳地从黎明一直干到黄昏,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一直干到营养不良、严寒、疾病甚至自杀夺去他们的生命为止。他们死了后,一台掘进机会在冻土上凿出一个大坑,他们的尸体就会被推土机推入那个万人大墓场,最后再推土压平。不会竖墓碑,也不会做其他任何标记示以他们曾存在过。

在被囚监的第二个月,安娜•克霍列夫就感到她再也呆不下去了。
她不得与外界通信,除了官方给她的信函通知,不得有人探访。她要从天亮一直做工做到天黑;在头一个星期里,绝望和孤独几乎要了她的性命。做工时,她的动作稍有松缓,立即会遭到劳改营看守粗暴的斥骂和殴打。每日每夜,她都陷于一片痛苦之中。
莎夏的脸时时地出现在她的脑海里,她想她都要想得发疯了。在第六个月,她收到了在莫斯科的劳改营资料中心的一封信。来信通知她,她的丈夫伊凡•克霍列夫因为自然原因已经死亡,并已被埋葬在诺利尔斯克,他的私人物品全部被国家充公,并且不得再因此事有进一步的信函询问。
那天晚上,在四壁透风的小木屋里,她蜷身缩在角落里放声痛恸,直哭得她感到自己的心都要碎了。一个星期里,她动也不动她的那份黑面包和卷心菜汤的分配食物,由此她得了严重营养不良症。做工时,她终因不支而倒下了。她被送到一间四壁漏风的小木屋,那里算是劳改营的医院。那个一星期来一次、吊儿郎当、整日灌得醉醺醺的医生马马虎虎地给她检查了一下;等她还是拒不进食时,她被叫到劳改营负责人面前训话。
负责人例行公事地给她上了一堂思想教育课,但是从那个人的语气里,她听得出他才不在乎她是死还是活。
当另一间房的电话铃响起时,那人跑出去接电话。安娜•克霍列夫睹到墙上有一张地图,突然间她的心不由得一动,那张地图上的一些东西吸引住了她,上面有地形、公路、边境线的标号,还有一面面红色的、蓝色的小旗,那是表示军事基地和劳改营的位置。她移近了些,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张地图,足足有5分钟,把所有的细节都烙进脑子里。
当负责人最后把她打发走了后,她回到她的棚屋里,从铁炉里找到一块黑炭,把她所能想得起来的地图上的内容都画在那张她收到的伊凡死亡通知书的背面,所有她能回忆起的细节,每一条路和河流,还有那些小红旗和小蓝旗。
这天晚上,她开始吃下她八天来的第一份食物。
也就是在这天晚上她彻底想通了,她知道此生她是不可能再看见她的孩子了,她的生活不可能再回到原来的样子了,但是她不想死在这个北极圈的荒原里,她不想终生做囚犯。
通往芬兰的边界是一块曲折难行的地带,当中有密集的森林和众多的丘陵,里面熊狼出没,还有深壑的冰谷和宽阔的冻河,严冬里,要穿过这样一个地带无疑于自杀,可以通行的关口都布满了哨所,可这是她的最后机会,哪怕是凶险万分。她不知道芬兰边境的那一边会有什么在等待她,但是她知道她得逃出生天。
她注意到劳改营里有一个中年的监狱官,是一个长相丑陋、十分好色的男人,他常常冒着风险偷偷跟女囚犯睡觉,利用职权多加点食物作为性交易。她注意到这个男人在觊觎着她,从他那乜斜着眼咧嘴淫笑的模样,看得出他在垂涎着她的肉体,她也示以眼色,表明她是可以得手的。
三天过后的一个晚上,天黑下来后,这个监狱官溜到她那里。他们在劳改营后面的一个小木棚里幽会。她已经算好了日子,这个监狱官第二天早上不当班。
她静等着时机,那个男人脱光了她的上身衣服,然后脱去自己的大衣和上衣,当他俯下身去吮吸她的胸乳时,她将一把六寸长的金属刃片深深地插入他的背脊。这把刃片是她化了三个星期,每天天黑后用数小时的时间磨制而成的武器,但是仅在片刻工夫派上用场。这个男人慢慢地咽气了,这当中还试图跟她挣扎,但她一下又一下地用刃片戳扎着,直至最后鲜血溅满了地板。
十分钟以后,她用那个男人身上的钥匙打开了劳改营的边门,身上穿着他那件沾满血污的制服和大衣还有皮帽,并携带着他的手枪,一步一步迈入那冰冷刺骨、雪海茫茫的夜色之中。风雪呼啸,最近的了望塔哨兵都懒得向她问口令。
不过四个小时,安娜•克霍列夫拖着近乎冻僵和身疲力尽的身子,最终来到芬兰边界。

她跟麦西讲了几乎有一个小时。
他坐在那里静静地听着,间或点着头对她哽咽住或因为她的记忆太过伤痛而不得不停歇片刻而表示理解。在她叙述她的故事过程中,她时不时地看见他脸上震惊的反应,他眼睛里的目光不再是那么平和了,好象他一下子明白了她那痛苦的噩梦以及她为什么要杀人。
当最后结束时,他身子靠回椅背,非常同情地看着她。她知道他相信了她所告诉他的是事实。
还会有另外一些人来跟她谈话,他说道。会问些其他的问题,或许她还得要述说她的经历。不过目前她需要休息,尽量恢复她的体力。接下来一天他们会把她转到赫尔辛基的一家私人医院。他会尽最大的努力来帮助她。
她目送着他离开。那白色的小房间只留下她一个人。她听见不远处什么地方一台收音机正播放着欢快的舞曲。这使她想起了另一个时光和另一个地方,莫斯科河的岸边,那第一个晚上,伊凡•克霍列夫拥着她跳舞。走道里传来一阵笑声在她的房间里回荡着,令她倍感孤寂。她感到悲伤象潮汐一样盖没了她的身心。她极力控制着不让自己哭出来。
从尼库奇卡那冰天雪地的荒野走出来是一段漫长的路,一段漫长的满含寒冷、绝望、以及数月来所积压的心酸和痛苦的路。她胸中的伤痛感就好象有人用一把刀子戳进了她的心脏,而她在慢慢地流血而死。
在她的脑海里老是浮现着那幅挥之不去的镜头。
她和伊凡在夏天漫步在高尔基公园,伊凡微笑着,脸上洋溢着骄傲和爱护的神情,用手臂抱着莎夏。


2008-2-1 14: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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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子宋儿

#2  

第六章

柏林.
12月15日

机翼上标有红五星的依留辛运输机颠着机身降停在东柏林斯格尼菲尔德机场的结冰的跑道上。一个脸型瘦削但面相冷酷的人——紧绷的嘴唇,长长的脸,以及一双小而有神的眼睛——从飞机上下来并快速走过柏油道,钻入一辆等候着的吉斯轿车。
当车子开出机场并朝城市的东郊方向驰去时,上校格列纳狄•克拉斯金脱下他的帽子,用手抚了下他那稀疏的鬓发。他年已六十二岁,是个老红军,又是有着超过三十年资历的克格勃官员。直接并只向贝利亚和斯大林汇报请示。他负责一项特别的内部行动,由在莫斯科捷尔任斯基广场七层高的克格勃总部里的第二管理局一手控制。此行是他每月一次的检查公出,例行检查由他指挥的苏联高级机密的研究项目。
开了三十公里路后,这辆黑色的吉斯驰离波茨坦干道,转入一条小路,这条小路最后通过鲁肯沃德沉寂的德国小村落。路的尽端两旁是高高的枞树,一根金属栏杆横拦着,后面是两门宽的入口处。过了那栏杆,就是条柏油道,两旁排放了倒刺的铁丝网。当吉斯车驰停下来时,两名身穿制服的警卫啪地立正敬礼,一名军官走出钢筋水泥骨的哨房,检查着来者的证件。过后,那栏杆升了起来,汽车开了进去。
车子在那伴着倒刺铁丝网的路上开了有半公里,然后克拉斯金看见那地下隧道的进口,这就象一张水泥巨嘴挣出地面大张着。汽车沿道驶入隧道,最后停了下来。
克拉斯金跨出车外,此时他置身于一个巨大的地堡里,就象一个宽敞无比的地下车库。空气里有一股难闻的柴油味以及陈霉的异味。大功率的弧光灯当头照耀着,十多辆军车停在中央处。在右边是一架直升电梯,铁门已经打开等候着。
操作电梯的军官熟练地敬了个礼,领引着克拉斯金走过去。
两个人跨进电梯里。电梯门关上,那电梯降沉了下去。

从巴黎起飞的泛美航空公司的209航班的DC6飞机几乎空荡荡的。那个金发男子就坐在前面第二排靠窗的位子上。
当飞机朝空港降落并掠过柏林的婉茜湖的上空时,这个人看见恩特•邓•林登区就象宽宽的绸带展延开来。周围的郊区仍处处布留着旧时的炸弹坑。朝东望去,他看见俄国人占领区里的那些仍是断壁残垣的建筑物。
十分钟以后,飞机在西柏林的坦培尔霍夫机场着陆。入境处和海关检查得十分严紧,四处都是武装人员,因为俄国人封锁了东柏林,建起了一个十码纵深的格杀勿论的隔离带。但是那个身穿制服的西德官员没有觉察出那张伪造的美国护照,那个人很快便通过。
在抵达区的外面,六,七辆美国卡车停着,几个美国兵站在那里,边闲谈着,边嚼着口香糖。
看起来没有一个人对这个金发男子产生注意,过了一会儿,他看见公用停车场的对面,停着一辆灰色的沃克斯威根轿车。一个三十出头的漂亮女人坐在方向盘后面抽着香烟。他认出了她那掩盖的俄国人特征。她在脖子上围了条蓝色丝巾,当她一眼看到他时,便顺手将香烟扔出窗外。
过了足足一分钟,他走到汽车边,将他的行李箱放在后排座上,在他移身以前,他小心地扫视了一下抵达区那边。
他一言不发钻进车里坐在那女人旁边。一会儿工夫,那女人熟练地将车驰离路边,朝柏林方向开去。

上校格列纳狄•克拉斯金看着坐在他对面的那个身子壮圆,衣冠不整的人不由得微微笑着。他们是坐在塞吉•恩格尔的办公室里。这座办公室座落在以前由纳粹德国建造的几层深的地下建筑里的第一层。
克拉斯金微笑着,“行了,塞吉,跟我讲讲你们的问题。”
塞吉•恩格尔是个身子粗壮,不修边幅的人,长着一头卷曲而细细的黑发,还挺着一个大肚子。他是莫斯科大学的物理系毕业生,现在是这幢鲁肯沃德地下建筑里研究项目的负责人。尽管他为人一团和气,不修边幅——恩格尔常常会穿着不一样的袜子,领带上总是沾着早餐或午餐的残渍——这个人却有着异常机敏的大脑和非凡的组织天赋。
恩格尔勉强地报以一笑。问题嘛他当然有,只是格列纳狄•克拉斯金看起来可不是那种会跟你分担问题的人。
这个上校的脸长得冷酷铁板且饱经世故,他那松弛的脸皮上纹线密布,皱纹深得就象一道道刀疤横刻在脸上,再配上那诡异的微笑,组幻成一种叫人心悸的形象。而且这个人那一身笔挺熨服的黑色制服和锃光发亮的靴子总是使得恩格尔感到一股逼人的煞气。
外表上显得理性而睿智的克拉斯金在内心却隐藏着阴暗、凶暴的本性。在布尔什维克革命战争期间,在一次高加索靠近顿河查东斯库地区的战斗中,克拉斯金的那个营与一支有四百多人的白军部队交战,在经过三天激烈的白刃对搏战后,彻底地消灭了那支队伍。本来答应宽待投降的敌人和他们的家属,克拉斯金却转而叫他们靠着墙站成一排全部枪毙,对妇女和儿童也显示了他同样毫不心慈手软。
恩格尔耸了耸肩,用手拨弄着桌上的一支铅笔。“是什么让你认为我有问题,格列纳狄?这个项目进行得要比我想象中的还要来得好。”
克拉斯金不由得面露悦色,“棒极了。我就高兴听到这。”
恩格尔站起身来,看上去心事重重,他走到那可以俯瞰这整个巨大的地下建筑场地的大玻璃窗跟前。
即使在这里都已经过了两年了,这个地方还是一直让恩格尔惊叹不已。纳粹在十年前就开始建造这座地下建筑,原本是用来作为V2飞弹制造工厂,但是俄国人挺进到东普鲁士而享用起现成来。现在这里成了东德的一个最机密最先进的研究场所,整个项目全部安排在地底下,这样就无需地面上那些必不可少的伪装保护了。在办公室的上空,银光灯照耀着。整个场地犹如处在大白昼的光线之下。蒸汽和空调用的金属管子布在墙上要达半公里之长。底下穿着白大褂的人们穿梭忙碌着。
恩格尔看着这个叫人惊叹的场面好一会儿,然后转回身来。
“我把你要求的细节都放进了桌上的文件夹里,格列纳狄。相信它们能符合你的要求。”
克拉斯金拿起那个文件夹,略微扫描了一下里面的进程报告,然后又抬头朝着恩格尔。
“干得不错,塞吉。那些德国科学家,他们看起来是超水平发挥了。”克拉斯金咧嘴一笑,“真想不到要送去古拉格的警告会有这么大的作用。”
他观察了一会恩格尔的面色,然后抬腿拎起他那锃亮的靴子高搁在桌上,松开他的武装带,并点了根烟。这是克拉斯金在审讯时惯用的手法。有时这样会让他的犯人感觉到他还有那么点人情味而放松戒备能自如地多谈些。
他朝恩格尔微笑着,“你看上去就象个千斤重担压在身上的人。如果这不是为了项目,那是为了什么呢?来吧,塞吉。让我来听听你的心事。”
恩格尔嗫嚅道:“但我可以坦率讲吗,格列纳狄?我真的可以什么都讲吗?”
克拉斯金大笑起来。“你要是指那些房间里的的废物,回答当然是不。不过你嘛是一个特殊的例外,对你,我是绝对相信。”
“真是太感激了,格列纳狄。”
克拉斯金故作不经意地挥了下手,半露出笑容。“什么话,否则还算什么朋友?你就说吧。”
恩格尔从口袋里掏出条脏兮兮的手绢擦了擦他的眉毛。“你不知道呆在这里的滋味。那老是不停的机器嗡嗡声,还有那处理过的空气。我真不知道德国人是怎么建造它的。我很高兴我在这里的工作就快结束了。”
克拉斯金吸着烟,问道:“那么你这部分的工作还要多长时间完成?”      
“照现在的速度要比我们预测的早得多。波洛斯基和其他的科学家过后几个星期会到这里,把不同的项目部分联并到一起。”
“那么要多长时间?”克拉斯金重复着他的问题。
恩格尔耸了耸肩。“一个月,或许更早。我们的初始试验非常成功。在高加索的试验地也差不多完工了。我看了从莫斯科送来的我们的人关于美国人进展的情况报告。我们要比他们领先。他们在太平洋爆炸的那个要比我们要做的那个小。说实在的,美国人爆炸的那个只能说是个起爆装置。我可以担保我们会是第一个爆炸那个真正的氢弹。”
“我很高兴听到这个,塞吉。我一定在我的报告里对你的努力提上一笔。”
恩格尔对克拉斯金的这番话并没在意。他的声音突然变得十分低弱而问道:“你认为会有战争发生吗,格列纳狄?”
克拉斯金哈哈大笑起来。恩格尔诧异地看着他。“这有什么可笑的?”
“你忧虑的就是这个?”
“我早就想到了这个。你现在不要回避谈这个。”
克拉斯金仍咧嘴笑着。“你怎么想到会有战争的,我的朋友?”
“得了,格列纳狄,这不需要动很多脑筋就能猜得出。”恩格尔朝那个地下场地点了点头。“我在那底下呆了两年了,就象个地老鼠一样。我整日看不到阳光地过着一天又一天。”他犹豫了一下。“现在是我们与美国人之间的那些纠葛问题,看起来冲突是免不了了。到现在都快两年了,我们拼命地为我们的这一武器项目工作。而在最后的六个月,当美国人爆炸了他们的第一个装置后,资金突然变得源源不断而来。然后又有了警告。讲得很含蓄,但就是那个意思。是针对我们所有的人,不只是德国科学家。要努力工作,更加努力,不然的话,就会有严厉措施。这里面一定有原因,格列纳狄。我们在跟时间赛跑。为什么?是不是还有什么事莫斯科没有告诉我们?”
克拉斯金慢慢地仰起身。“要是美国人识相的话,那就不会有战争。”
“这算什么意思?我是个科学家,我是跟确凿的结论打交道的。给我一个结论,格列纳狄。”
克拉斯金转着椅子,话里透着杀气。“美国人以为他们可以他妈的主宰这个世界。他们以为他们可以天经地义地控制这个地球,朝每个人指手画脚要怎么怎么做。好啊,我们偏偏不卖他们这个臭帐。”
恩格尔摇着他的头。“你根本就想象不到下一次的战争会是什么样子的。我们现在做的这个炸弹可不象美国人扔在日本的那种。它们的威力要强得多。一次爆炸就会把整个城市和人口全部从地图上抹掉。在长崎和广岛,爆炸中心以外的十公里一些地方还会有人幸存下来。而现在一次足量的热核子爆炸,连遥远的地方都不能幸免。”恩格尔迟疑了一下。“我不是个聋子,格列纳狄。我离莫斯科是有一千哩远,但我还是听到一些传言。”
克拉斯金掀起了眼睑,从嘴里取下香烟。“什么传言?”
恩格尔嗫嚅着。“说我们在准备发动战争。说斯大林要这个炸弹尽快完成,他要赶在他死以前可以把它扔到美国。他们说他一个人在克里姆林宫散步,一个人大声地跟他自己讲话。说他的举止变得越来越古怪,越来越令人不可捉摸。他们说他谁也不相信,连他自己都不信。你难道不感到担心吗?”
克拉斯金直直地盯着恩格尔。“是谁告诉你这些事的?”
恩格尔紧张地回答道:“这只是传言。可这里每个人都在说这些事。”
克拉斯金的声音里透出一丝威吓的语气。“我想你聪明的话就不要去理睬这些谣言,而且也不要这么大声地议论斯大林同志的精神健康,我的朋友。这样有可能会让莫斯科的人听到而对你产生怀疑。这种怀疑要写成报告就可以把你关进橡皮屋里,或者到西伯利亚的一个矿区去铲盐,或者更糟。”
“那就这方面请你回答我。他们说大清洗又要开始了。会有许许多多的人被抓起来而枪毙或送去劳改营。尤其是犹太人。这是真的吗?”
克拉斯金不置可否地看着恩格尔。“你是个党员又是个优秀的科学家。你不必为此感到害怕。”
“可我是个犹太人,。这跟我有切身关系。”恩格尔的脸变得灰暗起来。“这气氛有点不对劲。我能感觉得到。恳求你告诉我到底在发生什么事。”
克拉斯金声色俱厉地说道:“我觉得你在跟造谣者接触的这个泥坑里陷得太深了。你最好把心思集中在你的工作上。我告诉你,不要去理睬那些从莫斯科传过来的恶毒谣言。那些散播这些谣言的恶狗总有跟他们算帐的那一天,我可以向你保证。而且你也会成为他们中的一个,恩格尔,要是你还不约束自己并且闭上你那张臭嘴的话。你就把它当成是一种忠告吧。”
克拉斯金的声音里满露出凶暴的本性,原有的那些人情味消失得无影无踪。随即,克拉斯金揿熄香烟结束了这场谈话。
“好啦,时间不早了,我们最好结束这次检查。我想快点离开这个鬼地方回柏林去。”

那金发男子站在位于恺塞代姆的公寓楼里的窗前。外面很冷,刺冷的寒风狂扫着大街。他听到窗底下英国人的军用卡车开过时的辘辘声,但是他没朝下望一眼。当那女的走进房来时,他转过身来。她带了一个牛皮纸包起来的并用带子扎住的包袱和一个黑色的皮革医药箱。她把这些物品放在桌上,然后走过去跟他一起站在窗跟前。
她默默地打量着他。
他看上去显得好静并且孤僻。埃历克斯•史朗斯基身材修长,年纪在三十中旬,他穿着一身黑色的双排钮的西装,里面是系着领带的衬衫。他那金色的短发在额前际、鬓角处全部剃清,脸也刮得干干净净,显得飘逸潇洒。在汽车里,他讲的话,少到只有几个词而已,但他德语却讲得非常好,稍微带有点美国口音。
他的嘴唇边老是留有一丝冷笑,就好象是永远固定在那上面。但真正令她注意的是那双眼睛。那是双淡蓝色的却有着无穷尽寒意的眼睛。她点燃一支烟,又看着他的脸。
“克拉斯金应该在下午就结束在鲁肯沃德的检查。然后他会在卡尔肖斯特克格勃总部里主持一个简短的会议。明天早晨七点半他准备跟苏联驻领军的司令官会面,所以我们猜想他今天会早点上床。他从来不在任何军营里过夜,而一直住在他安排好的那幢私人公寓楼里。那是在梯尔公园的边上,七十四号,是扇蓝色的门。克拉斯金的单元是在二楼,十三号。”这女的半露出微笑。“有时这个号码不是很吉利,但对你,埃历克斯,我希望它是个吉利数。”
埃历克斯•史朗斯基点了点头。那丝冷笑从未离开过他的嘴唇边。
“告诉我那个穿越苏统区交界的通道情况。”
“你用我们的一个隧道,出口靠近弗雷德里奇斯雷塞。一辆红军吉普车会停在那里等候着。”那女的又花了几分钟的时间讲述了细节问题,当史朗斯基弄明白了以后,她递给他一个信封。“那是你的证件。你是卡尔肖斯特军人医院的一名红军医生,接到一个电话要去看一个生病的军人。克拉斯金是条狡猾的老毒蛇,所以千万小心。尤其是如果还有其他人在这单元里。”
“其他还会有什么人在那?”
“他喜欢玩小男孩。”
“多小?”
“十岁的是他最喜欢的了。他还有一个男朋友,是卡尔肖斯特的一名少校,叫彼得洛夫。要是他在那单元里,你知道该怎么做。”
史朗斯基听到这个女的声音里透露着冷酷的语气。她朝那牛皮纸包裹点了点头。“所有你需要的东西都在那里面。你要确保万无一失,埃历克斯。因为要是有一点差错,克拉斯金就会杀了你。”

等她一离开,他便在卧室打开那牛皮纸包。
他试穿上那制服,非常合身。当他照着镜子时,他不禁浑身打了个寒噤。那身橄榄棕色、收腰、佩着宽宽的银肩章的少校制服再加上那锃亮的高统皮靴使他看上去一付气势汹汹的样子。那棕色的皮枪套和皮腰带还在纸包里。他将它们拿出来,并抽出手枪。这是支托卡雷夫自动枪,7.62毫米口径,是标准的苏联军官随身武器,但枪管的头部被开了槽。他旋上卡斯伟尔消音器,然后又把它拆下来。有两个装满子弹的弹夹,他依次拿起它们,用拇指掐出一粒粒子弹。
他一遍又一遍地检查着弹夹和武器的机括反应,直到他很满意地确证这两者都不会卡壳,然后卸开手枪部件,用一块留在纸包里的油布擦拭起来。当他擦完后,他又将子弹压回弹夹里,将一个弹夹“啪”地推入手枪的枪柄里,接着便将手枪插入枪套里。
他解开他衣箱的扣带,从衣箱里提出那个黑色医药箱,再从医药箱里取出一把带鞘的小刀。当他从刀鞘里拔出那把小刀,那银色的刀锋在阳光下烁烁发光。他站在那里,拇指沿着刀锋轻轻地摩擦了好几回,感觉着那冰冷的利刃。他将刀插回鞘中,再将刀鞘插进医药箱里,然后扣上金属搭扣。
他又从衣箱里取出张照片将它插入制服的胸袋里,然后便脱下制服。他将制服整齐地叠好放回牛皮纸包里。他没再穿回原来的衣服,而是赤裸着身子躺到床上。
床头柜上的闹钟指针指着三点正。
他要抓紧时间睡上一觉到六点,然后就是动身的时间了。

当克拉斯金的汽车停在他面对梯尔公园的住所公寓时都已经快七点了。天上响着闷雷,克拉斯金跨出车外时天已经开始下雨了。吉斯轿车又开走了,上校拾级走上楼梯到第二层,将钥匙插入锁孔。当他进到里面关上门时,他立即觉察到异样的味道。
他是个久经战火的军人,能够很快地敏察到那股武器开火后留下的火药硝烟味,他不由得疑心顿起。
卧室的房门开着,克拉斯金看见彼得洛夫穿着蓝色绸睡袍,他手脚摊开,身体横躺在床上。虽然隔有一段距离,他的眼睛仍没让他搞错。他看见了额上的那个子弹洞,还有那溅散在白色床单上的深色污渍。
“噢我的上帝,”克拉斯金屏住了呼吸。
“真奇怪一个共产党员也会发出这样的话语,克拉斯金上校。”
他的身后发出一记轻微的扳开保险的声音。克拉斯金疾忙转过身去。他看见了那个人。那人坐在蒙上窗帘的窗户阴影下。他的脸很难看得清。但不容置疑的是一支无声手枪握在他的手中。
克拉斯金抽身要去掏皮套里的手枪,想要解开套盖,但那个人迅捷地站了起来从那阴影里冲了出来。他将枪瞄准着克拉斯金的头。
“要我可真的不想这么干,同志。除非你真的不想要你的一只眼睛了。在桌旁边坐下来。把你的手放在桌上。”
克拉斯金照他的吩咐做了。这个人朝他走近身来。他穿着套军医少校的制服,一个黑色的医生拎箱搁放在一张椅子上。他那铁蓝色的眼睛看起来平静镇定但却是极其危险可怕。
“你是什么人?”克拉斯金问道,他的脸象粉笔一样的白。
他注意到这个人嘴唇上一丝微微的冷笑。这人朝卧室房门敞开处后面的彼得洛夫的尸体指了指。
“你的朋友在我朝他开枪之前问了这同样的问题。我敢肯定你会很高兴地知道这一枪来得非常地快而且没有什么痛苦。跟你打发处理你的犯人相比来说你会更加觉得庆幸。”
克拉斯金立即明白过来。知道这个人为什么会在这里。他移了下他坐着的身子,感觉到他的枪套盖卡在桌布下。他已经不是一个身强力壮的年轻人了,但他还是一个枪法高超的射手,而这个人靠近的距离对他来说足够了。克拉斯金又移了下身子,一阵冷汗微微地沁出在他那瘦脸上。
“我想你一定是完全搞错了,我的朋友。”
克拉斯金看着这个人镇静地走过来站在桌的另一端,离他两米远。
“我可真的不这么认为,同志。至于对你的问题的回答是,我的名字叫埃历克斯•史朗斯基。我到这里来是要打发你去地狱。
克拉斯金的脸一阵发白。“你犯下了这样的罪行,”他朝卧室门方向那尸体躺着的地方点了点头,“你是跑不掉的,跟其他象你同类的歹徒一样,你会被绳之以法的。”
“你根本就不配讲别人犯罪,克拉斯金。依照任何地方的法律你都应该象条疯狗被圈起来。在清理富农期间,你应该对至少有五十个上学孩子被枪杀而负责。我相信你的专长就是在把他们打发去朝头上开一枪之前先对他们进行性侵犯。所以现在当他们发现彼得洛夫和你的尸体,他们会把这归结为一场情人间的吃醋风波可悲地变成为一场暴力。我拿的这把枪是彼得洛夫的。你杀了他,然后是你自己。”
“是的,非常地入情合理。”克拉斯金干巴巴地说道。“那么是谁派你来的?”他又在椅子上动了下身子,感觉到他的枪套盖从桌布下伸脱了出来。
“这无关紧要。不过这倒是个原因。”史朗斯基从他上衣的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并扔在桌上。
“把它拿起来。”
克拉斯金照他的说的做了。
“看看这张照片。你认识这个姑娘吗?”
克拉斯金看见一个年青黑发的姑娘站在一个无人的沙滩上。她对着镜头微笑着,手里还抱着个小孩。
“不认识。怎么,我非得认识她吗?”
“她的名字叫伊芙•佩洛夫。这就是私人原因,克拉斯金同志。一年前你在里加审讯了她。如果我没有搞错的话,你在送她上刑场之前,跟她在一起有很长的一段时间。用拷打这两个字都显得太轻描淡写了。她是被担架抬着去刑场的。”
克拉斯金残笑了起来。“现在我想起来了。是那些顽匪婊子中的一个。”
“可她才十九岁,你这个畜生。”
克拉斯金看见对方一阵失控的愤怒燃升起,知道这是他的行动时机。他把照片朝旁一扔,史朗斯基的眼睛跟着朝它瞟了一下,克拉斯金的右手探到了他的枪套,迅疾亮出了那把托卡雷夫。
克拉斯金趁势一记快射,子弹打中了史朗斯基 肘部以下的左臂。
只是这还远远不够。
史朗斯基欺近身来,朝他的两眼中间开了一枪。
当手枪开火后,克拉斯金在椅子上被震得朝后仰翻。这近距离的一枪将他的后脑勺爆裂开来,半个脑袋都开花了。
史朗斯基从地上拾起照片放回上衣口袋里。他看着制服袖子上那钻射出的光圆的小洞,只见一摊血渗散开来。此时还不感觉到疼痛,只是手臂一阵麻木。他在浴室里找到一块毛巾包扎在伤口处,然后穿上制服大衣。
当他回到前厅,他打开那医生的黑色医药箱,从里拿出一把小刀。他知道他的时间不多,人们会马上因克拉斯金的开枪而闻声赶来,但他仍镇静地行事着。
他回到克拉斯金的尸体旁,解开他的裤钮,割下了那软耷着的阴茎。刀子染红了,那个生殖器也变成一块血淋淋的肉。他将这块切割下的软肉深深地塞入克拉斯金那张开的嘴里。他将刀在克拉斯金的上衣擦了擦又将刀放回医药箱里。
此时他听到走廊里纷乱的走动声,有人用拳头开始在门上砸敲着,但他已经移向窗子和外面的消防梯子。

当他敲那女的门时,那女的正等着他。她将他迅速引入公寓单元里。
他现在没穿着那套少校制服,而是他自己的便衣,当他点燃起一支香烟时那女人看见了他手臂上那块染血的毛巾。
“噢我的上帝,埃历克斯!你没事吧?”
他微微一笑,又是那种疯狂的冷笑。“这个恶魔在做最后的挣扎。是克拉斯金去地狱之前留下的一份小礼物。”
那女人冲进厨房,拿了件棉布衣服和一把剪刀回出来。
她卷起他的袖子擦拭着他的伤口。
“还好,并不象看起来那么严重。在查罗顿伯格有一个医生。是我们的人。我去叫他。”
她仰头看着他的脸,一种难以言状的原因使得她忍不住哭了起来,她所有积压已久的紧张都一下子爆发出来。
史朗斯基用手指轻抚着她的脸。“擦干你的眼泪,娜塔亚。克拉斯金已经得到了他应有的惩罚。”




                                        第七章


赫尔辛基.
10月26日

这天晚上,有两个人在赫尔辛基塞佛埃餐厅落座共进一顿已迟后了的晚餐。这里是使馆人员和外交官们喜欢常来的场所。这家设在八楼的美味高级餐厅可以俯瞰埃丝普莱纳迪,里面的餐桌摆布得非常开,这样便于客人们私下交谈。从落地的阳台玻璃窗看出去,唯一令人心旷神怡的是这座城市铺展开来的闪烁迷人的星星灯海。但这两个人却正有着棘手的事情要讨论,所以等他们的菜肴送上来,那侍应生一离开,他们便不再观赏这夜景,而谈起正事来了。
杜格•凯宁在美国大使馆的头衔是政治参赞,但是他的真实身份却是一名中央情报局的高级官员。
凯宁向美国大使起草了有关安娜•克霍列夫以及这一越境事件的原始报告。而当他们商议决定叫一个资深专家帮忙鉴别这个女人,杰克•麦西,一名高级苏联事务专家并是中央情报局对苏行动处慕尼黑情报站的头目,当天夜里便被安排在飞往赫尔辛基的飞机里。当麦西呈交上他的评估报告后,他打了个电话要和凯宁共进晚餐商讨这件事。
杜格•凯宁是一个高个瘦削的得克萨斯人,长着稀疏的黄头发,有一身晒得相当道地的褐色皮肤。他有着南方人那种丰富多采的魅力,而且对美国大使有着颇强的影响力。
安娜•克霍列夫是否适合政治庇护,这最终还得由美国大使拍板决定。苏联和美国的关系处于近几年来的最低谷期,那些从边境逃过来的人带来的结果实质上是远甚于帮忙的头痛事。麦西知道,安娜•克霍列夫是美国大使馆宁愿少接触的一个烫手山芋,所以她的困境远远还未结束。
凯宁为他们两人叫了一瓶保迪奥斯,以及这家餐厅的特色佳肴沃奇麦可,当他有滋有味地细品了葡萄酒后,便抬起头来微笑着。
“从报告上来看,那姑娘在过去的一段日子里吃了不少的苦头。但她有没有告诉你一些我们觉得有用的东西,杰克?”
麦西几乎碰都没碰他面前的食物,此刻他摇了摇头。
“她能告诉我们的东西都没什么用。她从红军退役已经有八年了。所以所有相关的背景资料对现在来说都已经是过时了。”
凯宁沉思地朝外看着远处赫尔辛基的巨大恢宏、金碧辉煌的圣主大教堂,然后又回过头来。“那么我想她对我们并没有什么真正的用处?”
麦西知道这是一个非常关键的问题,但他还是照实回答。“我想没有。不过这里还有其他因素应该加以考虑,杜格。”
“什么因素?”
“那姑娘的遭遇。过去的六个月她一直饱受着地狱般的煎熬。”
“你认为她告诉你的都是实话?”
“是的,我是这样认为的。我认为她的故事是真实的。不管她在情报资料方面能否帮助我们,光人权这个因素我认为她应该算是一个合适事例。”麦西在他报告里解释到了芬兰反间谍官员让安娜•克霍列夫重复了她的故事好几遍,当中的细节一点没变。
凯宁犹豫了一下,然后用餐巾抹了一下他的嘴,身子往前一靠。“杰克,我看我还是把话挑明了吧。一些非常强烈的喧吵声已经升格到很高的外交级别。他们把她要回去看来已经变成是一个原则性的问题了。他们声称她是个刑事犯,而且说为了不要再进一步伤害我们两国已经很脆弱的关系,我们应该把她送回边境。”他笑了笑。“当然你我现在都清楚这都是一堆冠冕堂皇的屁话。但是一个事实我想你应该要意识到,那就是他们不会乐意我们要去对这个不起眼的女人作哪怕一丁点的帮忙。”
“那么芬兰人怎么样?”
“他们要我们快点决定。但是如果我们不给予她庇护,他们肯定也不会。实际情况就是这样,俄国大使会朝他们的屁股挥舞大棒逼迫他们听话的。”
自从十三年前芬兰人经历了跟俄国人的那场惨烈,屈辱的战争后,麦西知道,他们对待他们的这个紧邻一直是小心翼翼,就象对一头他们不愿惹冒性子的狗熊一样。但是芬兰人同样也非常高兴能不失时机地挫挫莫斯科的锐气。他们允许安娜•克霍列夫转到一家私人医院,而不是把她看管在拉塔卡图大街上芬兰反间谍总部的特别犯人监狱里,而且在美国人未定主意以前,他们还给了她临时难民身份。
麦西拿起他的酒杯看着凯宁。“俄国人有没有提到最初把她关进劳改营是为了什么罪?”
“没有,他们没有说。不过通常他们也很少会提到,你应该知道这一点。”
“那么你认为最后会怎么处理?”
凯宁定定地看着对方,脸上是一种忧虑无奈的表情。“我们不想要这件事所带来的那种外交上的麻烦,杰克。所以我的推测是基本上大使会把她送回去。当然,另外一个折衷点的办法你应该知道,赫尔辛基跟俄国人有一个协约,允许他们跟犯有严重罪行的越境者会面。苏联大使已经清楚地表明了他们要这样做。这也是给他们挽回点面子,并且还可以施加点小小的压力,试图让逃跑者自愿回去,以求得他们许诺的宽大处理,这之后,他们才会真正动用大使级的外交压力。现在城里就有一名高级官员正处理这事,一个什么叫鲁穆尔卡的家伙,是从莫斯科来的。”
“克格勃?”
凯宁颇有深意地笑了。“你自己心里有数就是了。”
“真该死。这姑娘刚逃离虎口,又要被送回去。她不应该再去受这磨难。”
“或许吧,不过这是规定,杰克。你知道如果我能作主,任何从那边境过来的人,只要他是一个真正的政治避难者,都可以得到我的援助之手。但是不管是正当也好,错误也好,她毕竟是犯了杀人罪。这就使得我们很被动,非常困难去给她庇护。”
麦西激动地放下酒杯。“你知道那些被我们送回去的人会怎么样吗?”
这是个责问,而不是发问。但凯宁还是认真地回答了。
“当然。他们会让你跟行刑者绕着监狱的院子散步,看上去非常友好。然后非常平和地就好象不是故意地,他会照着你的后颈来那么一下,这还算是比较温和的做法。我听说他们还有更加凶狠的手法来处理。我上一次听到的情况是,一个克格勃官员在莫斯科跟人接头。他想要逃到西方世界,但是在捷克边境被逮住了。奉贝利亚的命令,他们把这可怜的家伙活生生地扔进了熊熊燃烧着的熔化炉里。”他不自然地笑了笑。“深厚的阶级感情,嗳?”
“杜格,如果我们把这姑娘送回去,大使就等于是在签发她的死亡令。可以说他是在亲自扣扳机。”
凯宁听到麦西话语里的激动之情,不由得诧异地睁大了眼睛。“嗨,听起来你对这个姑娘有着很深的私人牵挂,杰克。”
“她已经经受了一段地狱般的生活。她应该得到我们的帮助。要是我们送她回去,我们只是在怂恿俄国人。我们在说去做吧,去惩罚她。你们搞劳改营没有错。你们把几百万个人杀了或投入监狱没有错,尽管这当中大多数是无罪的。”麦西狠狠地摇着头。“我,我对这种做法没法心安理得。”
凯宁犹豫了一下,说道:“杰克,关于这整桩棘手的事情,还有一件不寻常的事我没告诉你。不过我想现在你最好知道。其实这是一个不成立的方程式。尽管芬兰人重复问话时这女人的故事没有一点不同之处。但是他们中的一个富有经验的情报官员在盘问了她后在报告中说他不相信她。”
“为什么?”
“她讲到的她那个劳改营所在的那块地方,这个芬兰官员非常熟悉,在俄国人通过战争掠取这块领土之前,他一直住在这个曾属于卡累利阿郡一部分的地方。这个官员说,这个女人从营里步行走完这段路程是不可能的事。她告诉我们的故事某些方面可能合情合理,但是他说她所谓穿越的那块地方地理条件实在恶劣得很,而且他提出她讲的所需时间也有谬误,他认为她是被克格勃扔在靠近边境的地方,扔在那里是为了让她跑到我们这边来,就象她所做的那样,而这里面究竟打什么主意,只有他们自己心里知道。”
“他还说了其他什么?”
“这整桩事情是由莫斯科蓄意策划的,我们没有确凿的证据表明她确是杀了那个哨兵还有营里的看守。劳改营的事情可能是一个捏造的故事用来愚弄我们,尽管她的手臂上有着号码记印。而那个边境哨兵可能也没被真正打死,她可以开空枪或者即使是真的那哨兵也是出于这计划的需要而成了牺牲品。事实上,我们并没有真凭实据表明她就是她所说的那样一个人。她可能原先是劳改营的人,她故事中的大部分也可能是真的,但她可能为了某种原因帮助他们,来扮演这个角色而出色完成工作。那个芬兰官员是一个富有经验的行家。他对苏联的知识要比我们丰富得多。他有可能是对的。”
“我不同意他的这些话。”
“莫斯科真的有可能耍我们,杰克。他们以前也这样做过。不管他们到底通过这女孩打什么主意,他们大吵大闹要她回去的这一反应也可能是做戏的一部分,为了使我们更相信她的故事。”
“我也不同意这种设想。”
凯宁耸了耸肩,用餐巾擦了擦他的嘴。“好吧,那么你有什么建议?”
“让我在大使作出最后决定之前先跟他好好谈一谈。并尽量拖延这个叫鲁穆尔卡的家伙跟她谈话的安排,能拖多久就拖多久。我要再亲自见这姑娘一次。这不是为了再次审问。只是作为朋友间的交谈。”
凯宁朝侍应生打了个手势要结帐,也表示这次会谈结束。然后他回过头来看着麦西。
“有什么特别要紧的还得让你再跟她交谈?”
“在她遭遇了那么多不幸和磨难以后,我想她需要点真情关怀,需要有人跟她谈心。”

那家私人医院座落在赫尔辛基的郊区。
这家医院占地几十英亩,面积很大,建在山上,周围隔着高高的石墙,里面有一小片白桦林,还有一个小小的已结冻成冰的湖塘,围着湖畔装设了一些长凳。
安娜•克霍列夫在三楼有她自己的单人病房。从那里可以看到市区的风光,以及零星散布在赫尔辛基海滨和岛屿的五颜六色的圆木屋。她的门外一直有一个护卫日夜坐着。那些人都默不作声,目光警惕,很少跟她有交谈。
房间的一角安放着一张桌子,上面摆放了一个蓝色的花瓶,里面插满了冬季的鲜花。窗子旁边的架子上有一台收音机,第一天她拨转着那个塑料的选台标度盘,当转到短波频率的波道时,她听到了十几种各个城市播来的不同语言的音乐和播音。她能从中辨别得出的城市只有:伦敦、维也纳、罗马、开罗。
那天下午,一个护士帮她洗了澡,换下了她的衣服。然后给她送来新的干净的衣服。她身子边上的伤处现在只有一点微微的悸动。这以后她就在医院的地坪上散步。遵照麦西的指示,她避远其他的病人免得交谈。尽管她极其盼望着能出去看看外面的那个世界风貌,经受一下自由的体会,但是却无法做到。她只能以一点小小的胜利来聊以自慰,那就是她现在可以听听英语的乐曲,看看英文的报纸了。
第一个晚上,有一个医生来看她。
他年纪比较轻,只有三十多岁,一双热忱的蓝眼睛显示了他是一个真切的听众。他用俄语和蔼地讲话。他解释他是一名心理学家。他询问了她的过去。她又将告诉麦西的内容重复了一遍。这名医生似乎对她在劳改营里的待遇特别关注。但当他还想再细探关于伊凡和莎夏的事时,她便收住了口。
第二天,她打开了收音机,里面播出的音乐是古典的轻音乐,她听出了这是德伏拉克的曲子,这正是伊凡所喜欢的音乐。这不由得又使她回想起他和莎夏,突然之间一片可怕的阴影遮没住了她的心灵,使得她倍感孤独。
当她站在窗前想要驱散那片痛苦时,却又看见一对年青夫妇正走进医院的大门。
现在是探访时间。一个小女孩走在他们中间,她看上去不过是两三岁。穿了一件蓝色的大衣,围着一条红色的围巾,她的绒线帽放下裹着头,两只小手被妥贴地用并指手套包护住保暖。
她发痴地、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女孩的脸,直到那个男的用手臂一把将她抱起。三个人都消失在医院大楼里。
她转身离开了窗口,关掉了音乐,一头扑在床上,闭上她的眼睛。那发出的啜泣不住地震颤着她的身子,直到她最后感到哭尽了身上所有的眼泪。
早晚要有这一天的,她心里对自己说,要结束这些悲痛。
她不能永远背负着这些悲痛生活下去。

第三天早晨,麦西来看她了。他建议他们到湖边走走。在那里他们可以私下谈谈。
一棵大树被很久以前的一场风暴刮得连根拔起。腐烂的根须都曝露在外。那枯死的根部班班驳驳地长满着青苔。麦西跟她并肩坐在一张长凳上,并点燃一支烟。
安娜问道:“我也可以来一支吗?”
“我不知道你也抽烟。”
“现在不抽了。只在战争时抽过。不过我想现在来一支。”
麦西观察到她点烟时脸上不自觉地现出一种习惯性紧张表情。但他很惊讶她那彻底一新的外表。她穿上了新的衣服,一件淡蓝色的羊毛衣束在紧身的黑色滑雪裤里。医院的一个护士给她披了件冬季的大衣,对她来说显得尺寸大了些,使她看上去显得愈加娇弱,但却丝毫无损于她的美丽。
她跟麦西以前碰到过的俄国女人完全不一样。当红军占领了柏林后,他是最先到达这座城市的美国人之一,那也是他第一次看见俄国女性。她们当中很少有长得象样点的。许多人都是身形彪悍、骨骼粗大的农村女子。她们看上去脏得就象一天要刮洗两次脸才能弄干净 。他心想要是德国人在他头上狂轰滥炸上四年,他肯定也是这副模样。
“他们对你好吗,安娜?”
“非常好,谢谢你。”
“你还有什么需要的吗?报纸?衣服?”
“不用了,我所要的都有了。”
麦西看着前面的湖,语气平和地说道:“我跟哈兰医生谈了一次话。他认为有些事情你应该要想通,安娜。要彻底摆脱过去不幸的阴影看来对你不是件很容易的事,他认为你需要时间来慢慢医治你内心的创伤。”他看着她。“我想接下来你要做的就是,不管今后怎样你都要尽量忘掉你的丈夫和你的孩子。把所有不幸的事抛在你的身后。当然我说起来容易,但我知道要做到这一点就不是那么轻松一回事了。”
她没有出声,只是看定着他。然后才讲话道:“我想我将永远不会忘记伊凡和莎夏。其他事情或许会,但是伊凡和莎夏我永远不会忘记。”
麦西看着她,他睹见她噙在眼角里的泪水。她在拼命地控制住自己的感情。然后她咬着自己的嘴唇,把头扭向一边。过了许久,她才转回头说话。
“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麦西?”
“当然。”
“你在哪里学的俄语?”
他知道她的这个询问只不过是一种分解她的痛苦的方式。他看着她,微微一笑。
“我的父母是圣彼得堡人。”
“但是麦西不是俄国人的姓。”
“本来是波兰人的姓,叫麦辛斯基。我父亲的一方原来是从华沙来的。母亲的一方则是纯俄国人。”
“但你不喜欢俄国人。”
“为什么你这么说?”
“你第一次到那家医院看我的那一天,你看我时的那种表情。你的眼睛里满是不信任,甚至是不喜欢。”
麦西摇了摇头。“这不是事实,安娜。恰恰相反,俄国人当中绝大部分都是诚实、豪爽的人。我恨的是共产主义。它摧杀了人们脑子里所有尊贵和善良的东西。有一点是不会搞错,安娜,克里姆林宫的那帮人感兴趣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权力。从他们身上你可以看到活生生的纳粹影子。只不过在旗帜上不是双S的十字,而是一把榔头,一把镰刀和一颗红星。”他停顿了片刻。“安娜,有件事我要告诉你。你们大使馆的人想要跟你谈谈。”
她定睛看着他。麦西看见她眼里的恐惧。“要说什么?”
他把凯宁告诉他的解释了一番。“这只是常规做法,却必不可少。你觉得你能经受得了吗?”
她犹豫了一下。“如果你希望我去我就去。什么时候?”
“今天下午。这以后,美国大使将会对你的事情作出决定。那个俄国官员,他的名字叫鲁穆尔卡。别怕,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鲁穆尔卡没有权利盘问你有关你被指称犯下的那些罪行问题。不过他会要求你回去接受审判,而且他会许诺你给予宽大处理。但是我想你知道这种事情很少有兑现的。”
“今天早上医生问了我一个问题。他问我是否对杀了人有所悔意。对那个劳改营的官员和边境线上的那个哨兵。”
“那你怎么跟他说?”
“我说对他们的妻子和孩子—— 要是他们有的话,我会有这种感觉。但我决不后悔杀了他们。我要逃跑,施加于我身上的那些罪行都是毫无道理的。我记得伊凡告诉我一句话,一句他朗读过的话,对于那些施加暴行于别人的人,就只有以暴行回报于他。我只是把暴行回报给那些施加于我的人。我跟他们是你死我活的相斗。”
“那么我想这回答够明确了。”

当麦西和安娜坐在赫尔辛基市警察局的会客室里时,一名警察打开房门,两名身穿便服的俄国人从他身旁走过,跨步进房。
这两人之中年长的一个是四十出头,人象头浑身是劲的公牛,长得高头大马,那肌肉发达的身体紧绷着他的衣服。
一双冷酷的眼睛深嵌在一张一副凶相的脸上,那张脸长满了粉刺和痘疱,他的左耳缺了一块。他随身带了一只公文包,落座后草草地自我介绍了一下,尼基塔•鲁穆尔卡,莫斯科来的一名高层官员。
那第二个俄国人,是一名年轻的使馆助手,坐在他旁边,并呈上一卷案宗。
鲁穆尔卡信手打开案宗,开口问道:“你是安娜•克霍列夫?”
那个人问话时,连正眼都不瞧她一下。
麦西朝安娜点了点头,她回答道:“是的。”
那男人霍地抬起头,两眼严厉地盯着她。
“在苏芬两国外交上签有合作协议的情况之下,我在这里仍提供给你一个自我赎罪的机会,尽管你在苏联国土犯下了严重的罪行。我被授权通知你,如果你自愿回到莫斯科,你的整个案子将会重新审核,并重新提交法庭审判,这样你就会得到最宽大的处理,这是每个苏联公民都可以享受到的权利。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安娜犹豫着,她还尚未回答,麦西用流利的俄语说道:“还是省掉那些官腔吧,鲁穆尔卡。你到底想要说什么?”
那双灰冷的眼睛盯到麦西这边来,鲁穆尔卡的声音里充满了奚落。“那些问题是宣读给这女人听的,不是给你的。”
“那就尽量简单些,这样她可以清楚地听懂是怎么回事。”麦西毫不客气地回言道。
鲁穆尔卡两眼朝麦西翻了一下,嘴角边露出一丝冷笑,然后身子往椅背一靠。
“基本的情况是——只要她同意回到莫斯科,就会重新审理她过去的所作所为,如果法庭确认她是受到了不公正的待遇或者是错误的虐待,那么她最近犯下的罪行——射杀边防哨兵、从劳改营逃走,就会被从轻发落。我这样已经够简单了吧,即使像你这种思维简单的人也应该清楚了吧?”
麦西没有理睬他的挖苦,转过头去问安娜:“你有什么要说的,安娜?”
“我不想回去。”
鲁穆尔卡语带威胁地说道:“外交上的交涉最终会确保你被引渡回国,但是我给你这个机会让你自愿回来,并让你的案子得到重新审理,如果我是你的话,我会认真地考虑这个提议。”
“我说了我不想回去。我无辜地被投入监狱,在我被送到古拉格去之前,我根本没做什么坏事。应该受审的不是我,而是那些送我去劳改营的人。”
鲁穆尔卡的脸因为发怒一下子变得狰狞凶狠。“给我听着,你这个脑子不开窍的女人!好好想一想我们会让你小孩的日子怎么难熬。乖乖地回来,到法庭受审,你或许还可以再看到她,不然的话,我可以向你担保,她今后在孤儿院的日子会非 - 常 - 非 - 常地不好过。你听明白了没有!”
鲁穆尔卡的咆哮声里充满了暴戾之气。安娜怔怔地定坐在那里,她的脸因为提到孩子而蒙上了一层伤痛之色。
旁边,麦西对鲁穆尔卡冷言道:“你可真会挑伤口撒盐,鲁穆尔卡,居然把孩子也扯了进来。”
鲁穆尔卡满脸鄙夷地看着麦西。“为什么你就不能识相一点闭上你的嘴,美国人?这得由那女人来作决定,没有你的事。她如果有脑子的话,就该知道照我说的做才会有出路。”
麦西尽力控制住自己想要痛揍这个家伙的怒火,然后他看到安娜的眼睛里泛起仇恨的目光,受到刺痛的表情不断在她脸上加重,直到她的理智显得被击溃似的,所有的怨恨一下子全部爆发出来。她霍地跳起身来,扑向桌子的对方,手指甲狠狠地抓在鲁穆尔卡的脸上,划出了道道血痕。
“不许你们伤害我的女儿!不许你们这样……!”她失控地悲愤尖叫。
当麦西抓住她的手并控制住她时,鲁穆尔卡冲上来一把抓住她的头发。
“你这臭婊子!”
麦西和那助手插在中间将他们架开,警察也出现在门口,麦西急忙让他将安娜带出房间。
鲁穆尔卡从衣袋里掏出手帕轻敷着脸上的血痕。他恶狠狠地瞪着麦西。
“你还没听我讲完最后的话!你们的大使要是敢多管闲事,就会要他的好看。”
麦西怒不可遏地看着这个俄国人。“留着跟你的那些混蛋同类说去吧,你这渣滓!但是她已经作了她的决定,我们也会作出我们的决定。现在,”麦西用一根手指狠狠地戳着鲁穆尔卡厚实的胸脯,“从这里滚出去,别等我来把你揍扁了。”
有那么一刻,鲁穆尔卡吓人地盯着麦西,似乎要跳起对这份挑衅还以颜色。他的两眼露出暴怒的凶光。但是突然间,他一把抓起那个公文包,像阵狂风似地冲出屋子。
鲁穆尔卡的助手点燃了一根香烟,看着麦西说道:“这女人这样做可不大明智啊,要知道我们大使极有可能交涉成功将她引渡回国;再说,鲁穆尔卡可是个很厉害的人,不大好招惹。”
“我也是,小子。”
“那么我是不是可以认为这事就算这么定了?”
“随你怎么想,同志。”

这天晚上,麦西来到医院,他们又一起散步到湖边,坐在一张木凳上。安娜问道:“我今天这样做是不是在添麻烦?你们的大使是否决定了对我怎么处理?”
她忐忑不安地看着麦西,但麦西却展颜笑道。“大使听到了鲁穆尔卡的那些威胁的话语后,毅然决定同意你避难。我们会帮助你在美国开始一个新的生活,安娜。给你一个新的身份,帮助你安居下来并为你找一份工作。你不可以马上拿到公民身份,不过这样也是正常的,就象其他合法的移民一样,你必须要住满五年。不过只要你不违反法律或不去做一些出格的事,这应该不是个问题。”
麦西看见她闭上了眼睛,然后她又慢慢地睁开双眼,脸上现出如释重负的表情。
“谢谢你。”她轻声说道。
麦西笑道:“不用谢我,应该要谢大使,或许你应该谢谢那个鲁穆尔卡。明天你就飞往德国,在那里,你会得到安排转机。那以后你就会飞往美国,到哪一个地方我就不知道了,这些细节事已经不是属于我管了。”
很长的时间里,安娜克霍列夫一语不发,她只是看着那冰冷的湖,最后她问道:“你认为我在美国会幸福吗?”
麦西看到她脸上突现出害怕的神色,好象到现在她才意识到过去的噩梦和对将来的未知。
“这是一个适合新的开端的良好的国家。你受到了很重的伤害,你的感情世界遭到了摧毁,你不知道未来会对你怎么样,而你的过去又是一个痛苦的回忆。你现在就好象处于一个刚见曙光的地方,你或许会在相当的一段时间里觉得迷乱而失去方向。在一个新的国家里,一开始你会没有一个朋友,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你的创伤会慢慢愈治好的。我知道你会的。”
麦西站了起来,低头看着她。
“行了,就这些了,除了一个坏消息外,那就是我们可能再也见不到面了。但我祝愿你幸福,安娜。你想从一个年长一点的人听取一点参考意见吗?生活中的磨难就是让你知道哪些桥应该走下去,哪些桥应该烧掉。现在你就照着这条桥走下去,尽量把留在你身后的那些桥烧掉。”
“你知道还有一件事吗,麦西?”
“什么?”
“如果一切变好了以后,我真希望能再看到你。就想再跟你聊聊,能够成为朋友。我想你是我遇到过的最善良的人。”
麦西微笑了一下。“谢谢你的夸奖。但我想你是因为对许多人还不了解,安娜。我只是个普通的人,相信我。”
“你会到机场送我吗?”
“当然,只要你愿意。”他俯视着她,一种难以言状的冲动使他轻轻地搭着她的肩膀。“你会好起来的,我知道你会的。时间会医治好你的心灵。”
“希望如此。”
麦西笑了。“相信我。”

大地上覆盖着一层黄锈色的雪,麦西和另外两个人陪着她走向那架飞机,“芬兰之星”已经等候在停机坪上,乘客们都已经在上机了。
麦西在铁梯脚下停住了脚步。
他向她伸出了手。她在他的面颊上亲了一下。
“就这样了,安娜。自己保重。”
“我希望能再见到你,麦西。”
她上飞机时一直掉头看着他,他又看到了她噙在眼角里的泪花。他知道他是她这六个月来所碰到的第一个以真情相待的人。他猜想他会给她留下深刻的印象。他知道许多从苏联边境逃过来的人都是这样,害怕、孤独、彷徨,他们会紧紧抓住伸向他们的第一只友善的手。
他也清楚,不管他的直觉再怎么告诉他,他对她的判断还是有可能错的,而那个怀疑她故事的芬兰情报局的官员则有可能是对的。麦西不相信他会错,却也知道只有时间才能加以证明。
五分钟以后,他站在候机厅里,目送着“芬兰之星”在跑道上滑行然后攀升着,最后没入波罗的海的暮色之中。那闪亮的机灯透过包绕的云层发出微微的光点。麦西看着那已明净无物的天空好一会,然后轻声地说道:“德  斯维达尼亚。”
当他竖起衣领朝出口走去时,因为太过入神,而根本没注意到一个黑发的年轻人蹰留在报栏边,也在注视着那架飞机离去的方向。


2008-2-1 14: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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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山

#3  

唐宋先生,这篇小说引人入胜,你的翻译也出神入化,由于太长,能否归入一个文集以便人们阅读呢?


2008-2-13 04:36
博客  资料  短信   编辑  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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