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老冷:三上(心情小说)
(注:欧阳修称其平生所作文章,多在三上,既厕上、马上、枕上。“盖惟此,尤可以属思尔”。某君无才作文,尚能作思于三上,试录之)
--厕上--
其实他早完事儿了,就是不想抬屁股。一天之中,似乎这会儿才是他自己的时间。角落里有个小筐,盛着读物,他没看,想静一静,想点儿事儿。只清理肠子不清理思路的,是猪,他不是猪。
他又想她了。很久以来,他喜欢触摸时光的线索,那线索拴着她呢,隐隐约约的,她成了他生活中诸多参照物中的一个。
那次见她是哪一年?好像是上辈子的事了。是个初夏,他坐火车去她的城市,去她的校园,去看她。她穿着蓝裙子,从台阶上快步下来,轻轻盈盈,一脸的甜蜜,一脸的俏笑。这个镜头,永远伴着他。
后来……再后来……
淡淡的伤感,像雾一样在心里弥漫起来,他现在不想感伤,他只是想招回些温馨和愉悦。他需要细节,以便产生那种“就在昨天”的感觉。他喜欢这种感觉。可是始终想不起更多的来。他有些沮丧。这时,有声音响在门外,从河东边传来的。
“还有完没完呐?”。这熟悉得令人腻烦的声音,一如既往地不合时宜。
他不想动,不想说话,甚至停止了思想,他知道,下一刻不论发生什么,他都不会奇怪。
不知过了多久,他发现自己还在坐着,好像并没发生什么。忽然他感到自己很可笑。就咧了一下嘴,伸手取纸,动作起来。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咋混到这份儿上了”?
--马上--
为什么叫它“宝马”?BM是汉语拼音?那W代表什么?“王?”---“宝马王”。他换了只手搭在方向盘上,挺满意这个新发现。
这些年来,“梦想成真”的事有过N件,屁股下坐的这个,就是最近的一件。每件事都让他兴奋一阵儿,但兴奋的程度与N成反比。这促使他更爱忆旧。但不管怎样,尚能兴奋,总是好的。
后面有车“嘀”了他一下,大概嫌他慢。右移让出左线后,他想起昨天听到的责备:有钱应该先装修地下室。切,会算账吗?每天在车上那么多时间,有的“地上室” 都不常用,地下室又能去几次?
后面的车超了上来。嘿,同型同款。可是,里面坐的人很年青。
“在他这岁数时,我开的什么车”?怎能忘呢,那是辆半新的“永久”26,全链套带转铃儿。“唉,耽误了,毛主席把我耽误了!”
他记得,刚接手“永久”时,也曾兴奋了一阵儿。后来,买了第一辆旧的日式轿车,兴奋达到了高潮。此后的诸多兴奋,无出其右者。
他转头又扫了一眼那个并驾齐驱的年青人。白衬衣,打领带,像个上班族。他忽然想起自己身上的这件衬衫是昨天穿过的。他早已过了天天换衬衣的段位。昨天的衬衣若是没味儿,今天照穿不误。他才不会像以前那样,挂起来轮到第N天的时候再穿。每天惦记着衣不重样儿,累不累呀。
不过这次有点儿不妥,因为前襟儿泄露出昨日吃了什么,好像是汤。
说到汤,他又想起昨天在馆子里的事儿。他要求先上菜后上汤,那个店小二嫌他土,轻蔑地说:“应该细先喝汤地啦”。他眉毛一拧:“是我吃饭还是你吃饭?”。
娘的,什么是“应该”?谁的一定之规?想修地下室就修吧,干嘛拿车说事儿?咱没有洋式体臭,不需天天洗衬衣,干嘛要天天换衬衣?在家时明明是先饭后汤,为啥出门了就得反过来,饭前先弄个水饱。 不如此就不入流了?就大逆不道了?
喇叭里在放“丝竹三弄”,清幽委婉……他想起了王老师的境界论:“凡事以有境界为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那么,“混在异域”的境界是什么呢?
这第一境界嘛,应该是“融入”。初来乍到的,要尽快入乡随俗,随遇而安。使出解数,闯份家业,融入“主流”。第二境界呢,则应是“分流”,要发扬“不入流” 的精神,提倡我行我素,拒绝随波逐流,要彰显各庄的高招儿,为“多元化”做贡献。具体地说,就是做事信马由缰,做人返朴归真。因为,“我们老了,无所谓了”。
看看这高速路上的车流吧,虽然主流是一个方向,但开到了一定的地方,你就得岔出去,另走一条道儿,奔自己的去处。不然的话,就会迷失在主流,永远回不了家。
出口到了,他一抹方向盘,拐了出去。
对了,还有个第三境界,该是什么呢?他没功夫想了,到家了。
--枕上--
他靠在枕上,有一眼没一眼地读着随时准备放下的闲书,等着她发出熄灯的信号。
他一直认为,两口子每天同时上床睡觉的行为很反动。偶尔为之,添情趣。天天如此,很憋屈。因为同时上床睡觉的前提是双方能同时入睡,但这是“任务不可能”。若是两人一前一后见周公,同榻而眠便失去了意义。因为,睡着的人是没有知觉的,身旁有人没人都一样。而醒着的人咋办呢,枕边人已先行一步,你除了孕气、数羊外,还能干什么?
分屋而寝的念头,他酝酿很久了。好处不言而喻,坏处就难说了。目前,他还无法确定此举将具有怎样的深远影响和历史意义。虽然她的抱怨是这一行动的最好理由。但他还在犹豫。况且,他对她的抱怨很不认同。
靠,你嫌我打呼噜带吹气儿,年青的时候怎么不嫌?嫌我现在不洗就睡,当年一周去一次澡堂,也没听你说什么呀?同志们说得没错儿,国产娘们儿能共苦,打拼起来,混不吝,各个妇女队长。但她们不能同甘,日子好了就矫情,就装嫩,就出妖蛾子,像那谁谁谁。
他侧过头,见她正不厌其烦地往各部位涂抹着各种浆糊。这种与岁月对抗的愚蠢行为,他是一向不齿的。不晓得她的努力是为她自己还是为别人。反正不是为了他。
她还美吗?事到如今,这么想好像没什么意义。徐行不必驷马,丑妻可以白头。但再一转念,还是有意义的。因为审美是个二元过程,必须由审美者和审美对象共同完成。只有绿豆没有王八,没戏。马路上有得是西施,瞧不见,那是你的问题。
“我有问题吗?”他暗自掐了掐腰间的肉。又斜了她一眼。
她浆糊抹完了,正在拨弄闹钟。灯影下,黑发闪着亮垂下来,遮了半边脸。
唉,“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都挺不容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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