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意、自审与艺术复仇
廿一行
意志成为自身的解救者了吗?成为快乐之施主了吗?忘记复仇的思想和所有切齿痛恨之事了吗?— 尼采
残雪在自己的访谈录中一再强调其小说是关于灵魂的写作。以此为出发点,残雪将各种对其小说的政治、社会和历史性阐释全都一一否定了。在《为了报仇写小说:残雪访谈录》第三十三页,残雪明确地说:“我在创作时,将有政治性、社会性的,或者历史性的东西作为极为次要的问题处理。在后期的作品中完全抛弃了。我一直尽可能脱离那种‘现实’或者‘背景’,可以说是想从空无之中创作出属于自己的作品。而且,也只有这样才能得到愉快的感觉。”
既然残雪的小说如此不屑于以政治、社会、历史等现实的东西为其表现内容,那么,其小说的真正内核或者说支撑物又何在呢?残雪对此作出了独特的解释:“残雪小说中的人物是灵魂的各个部分。在小说中,以女性身份出现的人物往往是灵魂里最有诗意的那个部分,灵动又飘逸;而以男性身份出现的人物则带有强烈的自审倾向,二者总是相互补充又相互促进,推动着文本向前发展。但有时这种划分也不是绝对的……”可见,诗意与自审是残雪小说的两个重要内核。
残雪小说的另一重要内核即艺术复仇。对此,残雪坦白地说:“我写这种小说完全是人类的一种计较,非常念念不忘报仇,情感上的复仇。特别是刚开始写的时候,计较得特别有味,复仇的情绪特别厉害,另一方面对人类又特别感兴趣,地狱里滚来滚去的兴趣。”此外,从残雪访谈录的主标题“为了报仇写小说”以及其另一本书的题目《艺术复仇:残雪文学笔记》中亦可看出残雪对这一内核观念的看重。
结合残雪的作品分析,不难发现:残雪强调的“诗意”是对灵魂中某些部分的自我欣赏和肯定;“自审”是对自我灵魂的内视、剖析和审判;“艺术复仇”则是内化在灵魂中只通过艺术隐密显露的反抗。而无论“诗意”、“自审”,还是“艺术复仇”其实质都是强调斗争。“诗意”是对自我灵魂的欣赏和肯定,内中隐藏的则是一种自恋式的高姿态;这种较高的姿态又继而成为一切轻蔑之心的根源。对矛盾灵魂中负面因素的轻蔑衍生了“自审”,而对外界的轻蔑和无奈造就了内心中的“艺术复仇”。
残雪说:“我小说中的人物都是我个人人格分裂的结果,自相矛盾的创造物。请注意一点:凡是那些最褴褛,最‘负面’的人物,往往是最本质,层次最深,凝聚了最多激情的。”“或者可以说这里所写的一切人物都是我自己。即我自己扮演着各种各样的角色。我认为正因为如此才是‘创作’。……不论哪篇小说,主人公和其他的人物写着我自身的本质性的部分东西。”为什么最褴褛,最‘负面’的人物,往往是最本质,层次最深,凝聚了最多激情的呢?因为愈是这样灵魂中诗意肯定与自我排斥的矛盾冲突就愈发深刻,两者的碰撞使得灵魂的自审变得更加残酷激烈。围绕着诗意与自审两个中心,作者自身的本质性的若干部分就在灵魂中展开了无止歇的争斗。
那么,艺术对世俗的复仇又是如何产生的呢?首先,灵魂对自我某些部分的诗意性肯定及其隐藏的自恋式高姿态应该是复仇情绪的根源;其次,世俗社会的诸多因素成为引发促进这种情绪的外部刺激性条件。2000年8月,有采访者问残雪:“您创作的原动力是什么呢?是社会的压力和压迫么?”残雪答道:“是想冲破裹挟着自己的,来自外部的和社会的压迫的力量。那是从内心涌出、分裂,通过特异的个性变化而来的。那是谁也没有达到的,没有见过的对人心的黑暗的描写,越黑越好……把对现实社会的抵抗移入自己的内部,在内心反复地广泛地展开斗争是十分重要的。”
可见,残雪正是通过这种转移到灵魂和艺术作品中的复仇,甚至可以说成游戏化的复仇来排遣内心与现实之间的抵触的。这种游戏化的复仇本身具备可以任意编织的戏剧性,而反抗与复仇的激情又使它拥有了狂欢性,于是这种游戏化和狂欢性的主观效果诞生了“残雪式幽默”。残雪说:“我分裂的人格既给我带来痛苦,也给我自娱的巨大的快乐,长期以来,我已经习惯了把生活变成艺术。我内心的黑暗是我最爱的所在,灵感从那里源源不断流出,所有人物和背景都超越了世俗的美和丑,善与恶,带有形而上的意味。”但是这种游戏化戏剧化了的复仇又有点像巫术中对着小纸人施法的诅咒,它所引起的效果恐怕是一种带有狰狞的笑。很多人都无法理解这种“残雪式幽默”,因为这种幽默是创造者布置游戏时才有的乐趣。读者必须参与到文本之中,与这场游戏的制造者感同身受才能了解游戏背后的幽默劲儿。仅管如此,“残雪式幽默”决不会是温柔的微笑,恐怕应该是带有几分恐怖的黑色的笑。
由上面的分析,我们可以看出残雪对她的“自审”和“艺术复仇”可以说得上是津津乐道的。其自审和复仇的目的仅仅是为了玩味其中。从而转移、消解、忽略真正的内心矛盾和现实压迫。归根结底,残雪式的斗争是一种精神胜利法,内在斗争的实质是一种逃避,一种自我欺骗自我麻痹后的自我陶醉。残雪曾说:“我的成长环境造成了我特殊的个性,这对我这种创作的影响当然是决定性的。我想我之所以采取这种极端纯粹的艺术形式来表达自己,大约同自己总是被逼到要‘狗急跳墙’的个人生活有关吧。世俗生活的确是无法忍受的,必须有另一种生活,才能使表面的生活有意义”
残雪的“自审”和“复仇”是其处理来自灵魂内外的矛盾的两种方式。但是这两种方式皆有偏颇。首先,拿“自审”来说,“自审”的最终目的应该是净化灵魂,升华精神境界,但是,残雪强调“自审”却并不希图自醒,“自审”的方式仅仅是让精神一次次地进入激烈的狂欢化的“体验”,是并不抱突围希望的“突围表演”,手段被当成了目的,“自审”成了作家日日操练的精神娱乐,因此,“自审”的神圣性和严肃性也就丧失殆尽了。佛家的苦修与冥思是为了明悟佛理,去除心中的遮蔽,使灵魂达至最高的静谧与澄明。内心情感的喧嚣与混乱必然是因为心灵受到了某些遮蔽,而娱乐式的自审只能是一种替代疗法,因此,“自审”和“体验”的游戏虽然带给残雪瞬时的快乐,却终究不能根除分裂人格带给她的痛苦。“因为这种复杂的关系,现代艺术作者的痛苦也是永恒的,写下的每一段话,每一个句子都会令他恶心,因为一切都是超越中的妥协,权宜之计。因为这种无奈,我现在只好断断续续地写,写几句话,又在房里走几圈,将恶心的感觉克服下去。”
写作的确是残雪的权宜之计。但它并非超越中的妥协,勿宁说是妥协中的逃避。残雪在解读博尔赫斯的《秘密奇迹》时说:“面对不可抵挡,吞噬一切的死神,人掌握着一件秘密武器——虚构时间。”是的,面对生活和命运的压力,残雪不懈地编织艺术的梦幻,在艺术中进行种种狂迷的体验,企图为自己赢得时间和内心的舒缓,但是残雪紧张、繁忙甚至疯狂的灵魂并没有得到彻底的舒缓,仅管她执着到底,决不认输,但是她与生活和命运进行的只能说是纠缠不清、冤冤相报、无法超脱、愈陷愈深,最后只能麻痹而自欺欺人地陶醉其中的饮鸩止渴式的争斗。相比之下,普鲁斯特却通过《追忆逝水年华》与压迫着自己的生活和命运达成了真正的和解,心灵归于宁静,生命得到升华超脱,与永恒的对立面永远合而为一了。这就是大师人生境界的完满崇高。残雪为什么不能达到安静平和乃至澄明的高级心灵状态呢?我认为,成长环境与先天气质使然。此外,几乎从来不读哲学也是制约她心境提升的重大因素。如果残雪能够真正领会诸如庄子、尼采、海德格尔的高级哲学,就不会执迷于斗争和复仇而不悟。当然,先天气质也许决定了她既使读这些作品,也不会心悦诚服地接受和领会。
继续细致地考察残雪的“艺术复仇”,我们将发现:残雪的“艺术复仇”指向外部世界,但是锋芒却被内化了,再以艺术的形式发泄出来。在一次与网友的公开聊天中,有人问残雪:“卡夫卡曾是保险公司的职员,你曾当过裁缝,所有这些都在你们的小说中有所体现,那就是小人物的压抑的噩梦般的生活。我这样说你同意吗?”残雪答:“同意。不过不是直接的。”对了,不是真接的,残雪正是通过变形的方式来改写她的噩梦,从而把生活幻化成艺术的。然而,这种复仇却是人变弱的表现。以内心的斗争,复仇做为对现实社会的抵抗,不能对外部世界造成任何积极的影响。而且,艺术复仇之后,终究还要遭遇现实的压抑,两相交替,无异于冤冤相报,用内心复仇的方式达到的平衡无异于饮鸩止渴,将斗争之恶内化终将使灵魂更加喧嚣混乱。残雪说:“我认为人人都应该搞艺术。搞艺术就把恶转入艺术里去了。用高贵的理性去观照你灵魂中的搏斗,这就是艺术。”对于这样的观点,我不能够赞成。斗争内化实际上是一种变相逃避。对于外部荒诞化、充满谬误表象的世界,真正好的文学应该上升到解蔽的高度,即解除遮蔽,澄明真理,探寻更本质的,更高层次的真、善和美。真正的的艺术家不应该选择逃避。真正崇高的对待现实世界的态度应如卡?维诺《树上的男爵》中的男爵一样:“生活在树上——始终热爱大地——升入天空。”艺术家亦应效法男爵柯希莫,与现实保持距离,却又始终热爱关注,唯其如此,才能升入天空。
残雪斗争、复仇的思想还可能对艺术产生非常负面的影响,因为其歪曲了真正艺术家的形象。残雪说:“肯定是我自己有那么恶,才能写成那么恶,照我分析,艺术家灵魂中善与恶的对立比一般人更尖锐、更紧张。”这是典型的以己推人的片面思想。有些艺术家诚如残雪所说,但我相信更高层次的艺术家应该能够超脱这种尖锐和紧张,达到平和与崇高。文学上泰戈尔、普鲁斯特等就是典型的代表,很多修养极高的国画大师更是这方面极好的证明。残雪在作品中塑造了一些诸如爱偷窥的脏老太太之类的最褴褛,最“负面”的人物,并说:“实际上,越是那些外表褴褛,猥琐,自我囚禁,猜疑,陷害,嫉恨的角色,越是表达着内在的诗性精神。”无疑,残雪把这些内心矛盾冲突深刻剧烈的形象等同于艺术家灵魂的最重要一部分了。但实际上,这只是残雪对人格分裂爆发的力量之认同,并不能将其加以普遍化。
综上所述,残雪诗意、自审与艺术复仇的思想存在着很大的局限性,必须加以批判扬弃,不能将其过分抬高吹捧,更不能提倡推广效法。对于残雪来说,诗意、自审与艺术复仇具有某种不可替代的重要价值,我们不能否认也没有理由剥夺。但它是独特的存在,不应该继续漫延到残雪之外。我们不提倡残雪的思想,我们希望这种不成熟的思想能够得到更高层次的升华,但我们并不排斥残雪的艺术实践。我们就宽容地让残雪成为中国文坛一个独特的存在吧。人们可以出于种种原因继续喜爱残雪的作品,但是不能因为单纯的喜爱,而让残雪的作品和思想代表当代中国文学的方向和高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