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北京来的信
乡村贫乏少变,一旦有变则猝不及防。突然之间新闻传遍了山坡村,说八组大塘西边一位和气的老先生,膝下一个不起眼的女儿,几年前出门打工,如今发达了,当了北京某某公司的经理。老先生欣喜若狂,吹嘘女儿如何精明强干,公司如何欣欣向荣;左邻右舍羡慕,恭维,打听传布每个带传奇色彩的细节。可是一切转眼又过去了。经理事业有成是她的福气,村里照旧种田过日子。人人都觉得,和所有交了好运(比如说考上大学)的少数人一样,经理彻底跨出了穷山沟,除了留点传闻做谈资,就和自己再没有关系了。
村里的日子果然又归于平静。不过,两个月后突然又传出新闻,说经理千里迢迢寄了一封信,似乎要和五组一位叫石柱的庄稼汉交接某种要紧业务。可以想象,伴随着这类突发事件,总有种种当时想当然事后荒诞无稽的猜疑。石柱收到信的那天,信封都没拆,就有自作多情的胡编这信的来历,说经理发达了,生活优裕,只是尚未成亲;她忘不了石柱这位青梅竹马的玩伴;来信字面上讲打工的坎坷和对家乡以及少年时代的怀念,其实是委婉地邀他进北京共同创造一个温暖的小家。简言之,这是一个痴心女人吐露心扉的情书!谰言如此无耻,又如此漏洞百出,至今回想都叫人恼火。事实上,这场变故没半点那些吃饱喝足了的市井闲人所热衷的浪漫。石柱是有家的人。他和媳妇翠兰,一位胖乎乎人见人爱的年轻主妇,在五组东边坡底有幢宽敞的三间大瓦房。这房子远看也错不了,因为屋后撑着一节粗大无比、乡里罕见的桑树木头。多么神奇的木头,仅仅一根,房子虽然山墙裂了一道缝看上去仍然挺结实。有人也许争辩说,这个家在本村都不算奢华,何况多少男人在感情上吃里爬外,再温馨的家也拴不住。对于这种恶意诽谤又能说什么呢?凭石柱的人品性格,我保证他以前没有,将来也不会有这种癖好。他的激情都花在了别的更直接,更攸关生计,总之和浪漫不沾边的追求上了。和所有方面大耳,满脸红光,个子不高,十分壮实的农村后生一样,石柱既能放开手脚干活,又能大把花钱。当年大逮黄鳝、捉泥鳅,背几只篓子风里来雨里去,破衣烂衫两腿黑泥在各处沟渠塘堰捣鼓,村里人还莫名其妙。直到同组的大椿(经理的信正是这位关心邻里事务的正经人匆匆打村子另一头递来的)照样子也弄到了钱,才纷纷仿效,不但把藏在水稻田松软的肥泥当中的黄鳝泥鳅都揪了出来,而且把渠道底、大塘根,甚至恨不得把干巴巴的,连个蚯蚓都见不到的菜园子、花生田、棉花田都翻个稀烂——没有黄鳝泥鳅则尽力逮几只青蛙。要不是众人齐伸手使黄鳝泥鳅转眼绝了种,石柱只怕靠它们赚钱养老都没问题。大椿一直说石柱没长心眼。要是他大椿先摸通了这个门道,就拿钳子夹住嘴,鬼都不告诉一个。不管怎样,石柱堂屋里那台款式古朴,屏幕超大的电视便是当年买的。小两口没孩子,花钱又泼辣爽快,结果一抬手拿去改善了精神生活。
那么石柱和经理究竟什么交情,劳她郑重其事寄信呢?正是石柱自己也不懂。信是在一个热得没处躲,最适合下田割稻子的大晴天递到石柱手里的。他从隔壁家的厕所出来,拾起镰刀往田里赶,正逢大椿在他家门口探头探脑。大椿挂着一副耐人寻味的表情(他独有的,表示有热闹好看),告诉石柱经理来信了的时候,他一头雾水,还以为大椿寻开心,或者信封上写错了人。拆开一看——
尊敬的朋友:
时光飞逝,夏去秋来。不经意之间,当年村里最早出门打工的我,已经在北京度过了五个夏天了。此刻提起笔,多少感慨和对故乡的怀念涌上心头!您在家乡还好吗?村里的情况怎么样?请接受一份来自远方游子的问候。祝您金秋愉快,身体健康,全家和睦,事业兴旺……
石柱仍然稀里糊涂。虽然语气亲切(流言这点上猜对了),经理却和石柱谈不上交情(流言这点上纯属胡说)。唯一的来往得追溯到上小学时,经理跟一个男生打架,石柱以班长的身份训了他们俩一顿。她干吗单单给他写信呢?石柱皱着眉翻页。大椿凑在一旁,像观赏某种面相奇特的鸵鸟,盯着这份文书。他的兴奋和好奇更甚于石柱这位收信人。究竟大椿凭着自己的才智和敏感洞悉了经理的用意,还是他只是听人瞎说,以为经理真的对石柱有什么浪漫情思,我们不得而知。这封信长达十三页,包含了许多细节,也用了一些术语,两人足足读了一个钟头。它的语气热情而不失身份,词句注重逻辑,逐层铺开。而且它不肆意夸张,某些地方甚至是明显的自谦,因此格外恳切。我们的文豪和外交使节,若能从这封信里学点语言艺术,那么哀叹国学衰微,中国人无缘诺贝尔奖的青年,或者愤慨国运衰微,任凭日本美国甚至卢森堡比利时欺凌的中年人,都能减少一半。可惜篇幅所限,没法全文刊载!但它归纳起来可分为四部分。开篇问候完毕,经理代表手下的三百名员工再次问好。这是一家开展服装、化工等多种经营的企业,在北京好几个区设有办事机构。经理上任后采取市场居先、品质为本的方针,效益于是更上一层楼——这是第一部分,介绍公司概况。第二部分回顾了家乡的生活。家乡的回忆尽管甜蜜,同时又使她悲哀;乡亲们老实本分,可是大家的思路还不够灵活。死守着贫瘠的几块田,春耕秋收,寒来暑往,面朝着黄土背朝着天,家里的经济却并不如意。
……近来经济活动了,虽然可以打工,可您知道那是多么危险的事吗?煤窑、建筑工地,哪一处不出事故?台商办的服装厂,那是怎样的剥削和压榨!又有多少单纯的打工妹去陌生人家里当保姆,被逼得走投无路,终于沦为小姐?如果您是作父母的,您愿意把孩子送到那样的地方去吗?如果您是作儿女的,您愿意抛开父母,去那样的地方冒险吗?……
想到这些,她对乡亲们油然而生了深深的同情。第三部分……但是石柱正读着第三部分,大椿一拍大腿:
“哎呀,石柱哥,恭喜了!”
“是个巧事!经理有意思,陡然写来一大篇,文绉绉的……”
“公司的工作!这是什么概念?种田打工不能比呀!”
“公司的工作?”
大椿指着一处关键段落,激动地解释说,如果他没看花眼的话,经理同情乡亲们的遭遇,为了给大家一个机会,她和公司的其他高层领导经过慎重的磋商,决心在本村招工若干人。
……这实在是不可多得的好机会!您如果是作父母的,为了您儿女的前途和命运想想;您如果是作儿女的,为了您父母晚年的幸福安乐想想,也为自己的前途和命运想想……
石柱总算明白了来信的主旨。的确出乎意料。可是,没等他做出反应,大椿又指向另一处关键段落,说不但安排工作,而且配备价值可观的行头!
……公司决定招工您,也作了不少牺牲。我们不计较您的文化程度、职业水平,更不计较家庭出身,只要您先交五千元钱,表示诚心想加入我公司,我们就安排您就业。月薪至少两千,另有优厚的福利供您享受。要知道,这五千元不过是为了您刚开始工作的便利,相当于公司暂时替您保管,再根据实际需要替您支配。比如说,第一天报到,公司会发给您一套高档西服和一个最新款的手机,都是开展工作所必需的……
“什么,先交五千块!”
“可五千块也不是白交的,要发一套西服和一个手机呢!”
“嗨,经理可真会开玩笑!我哪儿比得上大椿哥你呀!五千块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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