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夏维东:《南方的镜像》
南方的镜像(一)
夏维东
《世界日报》小说世界,2007年1月14日
你忘不了那天下午,你從花店出來,身上還留著玫瑰、茉莉和康乃馨的芬芳,口袋裡的幾枚硬幣隨著你疲憊的步伐叮噹作響。那時你忽然明白了俗語「窮得叮噹響」是什麼意思……
那個踏著雜草和亂石向你走來的東方男子就是趙光,這是你後來猜到的。
當時你在開車,車子經過一大片遼闊的草原,陽光像暴雨一樣宣洩而下,住慣紐約的你忍不住想吼幾聲才過癮,你看了看旁邊熟睡的妻子你忍住了沒喊。這時你看見一個鬍子拉茬的東方男子從斜坡下面走上來,手牽一條又肥又壯的牧羊犬。他並沒有朝你這邊看,可你記住這個人和他的狗。你以為在南方這個偏僻的小鎮,不會有中國人,沒想到在進入小鎮的路口你就看見了一個,而且是一個特徵很明顯的人。不知道為什麼,你心裡認定那個男人就是你的同胞。可能是那個男人有著和你一樣的氣質,難以言說,卻如影隨形。
你住進事先預訂好的湖邊賓館。連續數日開車,你很乏,胡亂在樓下餐廳吃了點東西,就回到房間裡睡覺。你妻子在車上休息過,她說她還不睏。你闔上眼皮之前聽到妻子說的最後一句話是:這鬼地方太空曠了。
半夜時你醒來,妻子已經熟睡了。
你打開窗戶,涼爽的夜風撲面而來,風裡摻著湖裡的水氣和水草的幽香,你感到你粗糙的皮膚似乎突然變得光滑起來。湖的名字叫Lake Mead,蜜湖,多美的名字,音和意都和諧一致。此刻,你是蜜湖的一條魚。你放肆地呼吸著,你能感覺到肺最大限度的歡快起伏。在紐約你是不敢這樣呼吸的,灰塵和汽車廢氣即使在夜深人靜的時候,仍然如同幽靈飄散不去。你就像在美國第一次吃自助餐一樣,貪婪地呼吸著南方。
你悄悄開了門,走到陽台上。月光柔和,你怕碰一下就碎了。你點燃一根菸,看嫋嫋的青煙和銀白的月色交融到一起。你放眼望去,一覽無遺,沒有任何令人生厭的人造建築阻擋目光的去向,於是你的目光便和草地或者沙漠一起延伸,延伸到地的盡頭,延伸到想像的開始。
這時你想起在紐約的打拚歲月,恍若隔世。你在紐約待了十四年,比你在故鄉生活的時間還長。在你四十五年的人生裡,你一直在路上奔波。你生命的最初十年在江南的水鄉度過,烏篷船和橋洞是你童年永遠的記憶;接著你隨著父母的調動,舉家遷往遙遠的北方,那個烏篷船永遠不能抵達的地方。你在第二故鄉沒等到高中畢業,就去了北大荒,一個更北更冷的地方,那個地方現在已經成了一段歷史的標誌;六年後,你從北大荒回到父母身邊,接著你考上大學,來到南方最大的城市上海上大學,然後留在那裡工作,然後的然後你揣著六十美金來到紐約。
這個你無數次在電影上看到的城市是機遇的代名詞,你對朋友說,紐約的外號叫「大蘋果」,如果大蘋果掉到你頭上,你就能成為發現「萬有引力」的牛頓。你的朋友笑話你說那顆蘋果早就被一代又一代的幸運兒採過了。你面不改色地說那麼紐約應該改名字叫「蘋果樹」,你一定能採到一顆屬於自己的蘋果,哪怕那顆蘋果裡有隻蟲子。
當你在JFK機場下來時,你這樣安慰自己:你沒有什麼可以失去,最多六十美金而已。你其實根本沒有吃什麼苦,對於你來說,紐約既不是天堂也不是地獄,它是你的另一個驛站。你靠獎學金順利地拿到物理博士學位,你沒有經歷過什麼催人淚下的打工遭遇。儘管你做好了打工的準備,你把它想像成另一次「上山下鄉」,你甚至準備把在紐約的打工歲月作為你未來寫傳記的素材。你是一個自信的人,你相信你是這個行當最出色的學者之一。你並不狂妄,你的導師就說如果你堅持下去你一定能在現代物理學領域大有作為。
你曾在北大荒的廣闊天地裡,成為大有作為的泥水匠和菜農。作為泥水匠,你砌過全北大荒最漂亮的豬圈,豬圈漂亮是因為在比例上暗合黃金分割率;作為菜農,你在冰天雪地裡的北國居然種活了南方的黃芯菜,你的辦法說出來非常簡單,你不過用幾張廢棄的透明薄膜為那塊小小的菜地做了一個「帳棚」而已,那便是大棚蔬菜的雛形了。你的聰慧有目共睹。你的戰友們說如果把你放進狼窩,你有本事教會狼們跳「忠字舞」。
也許你真的有這個本事,可是你沒有本事在拿到博士文憑之後找到工作。你的全A學分和導師熱情洋溢的推薦信都不能把你送進研究所或是學府,這時你才發現你這個專業博士要想得到一份教研職位比進入天堂的窄門還難。你在畢業的同時失業,那張金光閃閃、貨真價實的文憑就像一顆生了蟲子的蘋果。
你妻子那時正在一個社區大學修一個會計學位,全家沒有任何收入。你們甚至連醫療保險都沒有,這意味著你們不能生病,絕對不能。這其實也是賭博,而且賭注很大———以生命做賭注。你走上了留學生文學裡喜聞樂見的打工之旅。你在不同的餐館裡洗過碗、送過外賣,在雜貨店點貨,替花店送花……每份工最長不超過一個星期。不是老闆炒你而是你炒老闆,那些粗活你當然不是做不了——一個在北大荒「接受再教育」六年的人,沒有什麼體力活幹不了,你只是放不下身段,你不甘心頂著名牌大學的博士帽去和那些偷渡客或者非法打工者為伍。
你忘不了那天下午,你從花店出來,身上還留著玫瑰、茉莉和康乃馨的芬芳,口袋裡的幾枚硬幣隨著你疲憊的步伐叮噹作響。那時你忽然明白了俗語「窮得叮噹響」是什麼意思。你捏出五枚硬幣買了一枚地鐵票,票是金黃色的,它是紐約通道的通行證。車廂裡人不多,你閉目靠在椅背上,想著該怎樣和妻子解釋你又一次炒了老闆魷魚,你發現這比證明宇宙黑洞的存在還要難。就在你心亂如麻的時候,忽然有東西從你臉上飄過,你睜開眼,看見一張紙正緩緩降落到你的腳邊。
你彎腰撿起那張紙。紙上有一些你感到親切的數字和字母,你一眼便看出來那是一個數學分析模型,你在宇宙能量和空間位移的測算中,無數次用到過類似的模型,而且比這紙上的模型要複雜得多。有意思的是,你用來估算能量的模型被人家用於投資優化模式的建立,金錢和能量居然在物理和數學意義上都是相通的,想到這一點你苦笑了一聲。你後來又笑了一次,因為你發現這個模型並非最優,而且缺乏穩定性。
那張紙的主人是個西裝革履的中年男子,懷裡夾著一只黑色公事包,手上拿著檔案夾,夾子裡的紙張很散亂。你打量了他一下,他年紀比你大,但看上去比你年輕得多,那張臉上寫滿了春風。他接過你遞來的紙,道了謝,淡淡地掃了你一眼,轉身就走。那一眼把你掃得火起來,它讓你看到你就是「目中無人」裡的「人」 。
你在他身後響亮地說:先生,你的優化模型其實很不理想。那人觸電了一般,猛地擰過身,緊緊地盯著你。你抬頭看見自己在他的眼睛裡微笑著。幾秒鐘後,那人才吐出幾個字:為什麼?(六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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