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短篇小说] 遍地黄金
遍地黄金
扁头姓毕,被我们顺理成章地叫成扁头。
我们这批人在国内大都是读文科的,来美国就是读得眼乌珠落出来也成不了气候,所以不约而同地改学电脑,读出来混口饭吃还是没问题的。
扁头倒是正正规规的数学系出身,听说在上海交通大学时还算个高才生,对数字和程式敏感无比。我们碰上弄不懂的功课跑去找他,只见他鼻子一抽,眼睛很近地凑到屏幕前,手指在键盘上三敲两敲就把答案给搞出来了。我们一面从印表机里抽出打得整整齐齐的文本,一面顺手在他扁扁的后脑勺上撸了一把:“谢了,压缩饼干。”扁头倒也不恼,只要我们请他一碗牛肉面,下次再找他也不拿俏。
毕业之后,大家都在硅谷好好坏坏地找了个饭碗,相互之间还保持着松散的联系。看来日子都过得差不多;白天上班写写软体程式,晚上吃吃饭做做家务打打麻将,周末跟房地产经纪出去看看房子。机会来了就跳个槽,多拿几百块工资,反正看来看去都是几张黄面孔。时间一久,自己也弄不清日子这么快地就混了过去。
有一天突然接到扁头的电话,说老同学很久不见了聚一聚吧。我正活得无聊,便一口答应,约好周末在中国城饮早茶。
咪咪跟我一踏进茶楼,就看到一身西装笔挺的扁头在雅座向我们招手。坐定之后,扁头殷勤地为我们斟茶。看到他那扁扁的后脑勺,我情不自禁地又想伸出手去摸一把,但他那身笔挺的西装似乎告诉我;今日的扁头与当初学校里的那个书呆子有了点什么不同,硬是把那股冲动按了下去。
仔细看去,扁头的变化不止一套西装而已,他稍微胖了些,脸一宽头显得更扁。那张手提电脑式的脸上多了副以前不曾见过的自信,举手投足之间也有一种财大气粗的感觉。我跟咪咪交换了一个诧异的眼色;这呆子是否人不知鬼不觉地中了六合彩?
茶过三巡,聊了些东家长西家短,扁头问我在哪个公司上班?我打哈哈说小公司哪能和你的英特尔比。不料扁头说他早就辞了,咪咪和我都吓了一跳,英特尔——世界上数一数二的大公司,人挤破头都进不去。扁头却轻轻松松地说辞了。难道连英特尔这池水都养不住这只小甲鱼?
扁头凑过身来,神秘兮兮地告诉我们他如今在一个日进斗金的公司上班,赚的钱是英特尔的几倍。说着从皮夹中抽出一张烫金的名片递到我们手中。咪咪手快,一把抢过去研究。我则挟了一筷牛百叶在嘴里无滋无味地嚼,一面听扁头说这个公司是如何的前途无限,进去来之后下半辈子就不愁了。只是这个公司有点俱乐部的性质,非得有人介绍才进得去。咪咪把名片放在桌上,我瞄到上有毕副总裁的字样,再仔细一看是个叫‘东海’的投资公司,地址是美国银行总部十七楼。我疑惑道:“你老兄是学理工的,怎么搞起金融来了?”扁头从从容容地呷了一口茶:“学理工的为什么不能搞金融?希特勒当初还是学艺术的呢!”咪咪以前学过三年经济,于是问扁头你们公司是投资股票?期货?外汇?还是房地产?扁头手一扬:“都不是。”神态中好像那些投资手段都老得不入流了。看到我们不解的神色,扁头施施然地从口袋里拿出两张票来:“我公司下个礼拜有个说明会,你们真的有兴趣的话,届时来了就知。这两张票多少人想要,我是看在老同学的面上。。。。。。”
扁头抢着付了账单,留下一笔可观的小费。我们一起去花园角停车场取车,扁头在一辆锃亮的BMW前停了下来,再次叮咛我们那是个不可多得的机会,千万不要错过。
接下来一个礼拜,咪咪和我不停地拌嘴挣扎,我的意思什么捞什子投资公司,如果真的像扁头吹嘘的那末好,为什么从来不见诸任何报章杂志?咪咪说现在人都精得要死,什么事情有点苗头透露出去就遍地开花,所以越是赚大钱的越没声响,人家才轻易不露机关呢。我说赚得了钱赚不了钱也是每个人的命,像现在这种安稳日子过得也不错。咪咪眼睛一眯嘴一撇,说正因为日子过得太安稳了,老公你三十六岁腰围已上了四十寸,头上几根头发差不多可以数出来了,这种安稳日子过下去人就没救了。我争辩说扁头的脑子像块压缩饼干,除了几道电脑程式别的可不敢太过于相信。咪咪杏眼圆睁:“压缩饼干还开辆BMW呢。你那辆老丰田除了喇叭不响别的都响。还有脸讲别人哩。叫你去听听而已,推三阻四的,你以为你的脑子比压缩饼干好到哪儿去?”
老婆大人一发雌威,我不服从也得服从。为了求个耳根清静,也想看看毕副总裁究竟服务于怎样一个了不得的公司。礼拜六早上,咪咪取出我最体面的那套西装,我乖乖地穿上。开了那辆见不得人的老丰田,夫妻双双进城去听说明会。
美国银行总部还是第一次来,走进镶着大理石的豪华电梯,心里的敬畏之情就升起来了;公司能设在这种寸土寸金的市金融中心,不知房租有多贵呢。电梯到了十七楼,门一打开,大厅里摆满了鲜花,香气熏得我一连打了几个喷嚏。二排公司职员,个个西装笔挺,像仪仗队似的从门口排到会场,架势活像黑手党举行家法。扁头迎上来,一脸严肃地把我们引到前面的皮沙发上坐定,俯下身来在我耳边悄悄地叮咛:“老兄拜托今天不要乱叫绰号,我现在好歹也是公司负责人之一。”我像鸡啄米一样乱点头,人有彼一时此一时,这点道理还是拎得清的。
开会了,扁头上台主持,请公司的创始人,总裁戴维。赵给大家讲话,坐了七八成的会场一阵掌声。出来个五短身材,头顶微秃的男人,穿套棉织的运动衫裤手挟香烟。开口道大家来了就是缘分,现在虽然还是初创时期,公司已经有了可观的利润。今天一为介绍公司的性质和经营方式,二为吸收新血。扁头和几个西装笔挺摆出了一架投影机,在墙上打出了一串数字和表格。戴维解释公司的主要业务是买卖芝加哥市场的指数,指数只有二种,向上或向下,买对了就赚钱,是一种最直接有效的投资方法。扁头在旁边拿过话筒插嘴:“关键是买对方向,公司的记录显示赵总的成功率达到百分之九十七,八。”戴维谦虚地笑笑,说是多年研究结果,在实践中证实无误。他话锋一转,说公司目前需要人力和资金的投入,如果现在加入公司的起薪一万加分红,暂时脱不开身的可以投资公司的股份,每股是一万六千块钱,月息百分之十。请各位听清楚:月息,一万六千块钱在一年后变成三万五千二百块。随时可以退股,来去自如。
会场一片骚动,看到众人脸上不相信的神色,戴维作出一副痛心的表情:“基督苦口婆心地传教,却只有二个人相信他。天堂的门敞开,却没人愿意进去。你们不相信有这么好的事情是不是?不少相信的事情多着呢,你们信不信我能用一张信纸砍断铅笔?”
众人都说不可能。戴维马上叫了一个听众上台,双手握支检验过的铅笔,他拿了一张纸站在三尺远去砍铅笔,第一次没砍断,第二次铅笔却在薄薄软软的纸下啪的一声断了。戴维说大家可以深思一下其中的道理。扁头上台说下面还有公司职员谈体会,那些西装笔挺们一个个上台把戴维说得如再生父母,涕泪四下地说加入公司就踏上了康庄大道,从此过上了幸福美满的生活。
TO BE OR NOT TO BE?咪咪跟我真是伤透了脑筋。我们手上倒是有三万多块钱,那是准备买房子的头款,平时并不敢动用。咪咪说何不先拿来投资,放在银行中就那么几个死利息。我却觉得戴维的OFFER好得不像是真的;来美国这么多年,什么时候听说过有百分之一百二十的投资回报率?两人变得食无味寝无眠,躺在床上被一万六,三万五,120%之类的数字折腾得得翻来覆去,苦恼不已。睡到半夜咪咪突然跳将起来:“机会,机会,人生有几次这种机会呵。”我在半睡半醒中一盆冷水泼过去:“万一公司赔钱怎么办?”“扁头说契约上白纸黑字地保证旱涝保收的。”我说那他破产了呢?咪咪在我屁股上啪的一下:“大吉利是,人也是要死的,何不先买个棺材睡下?都像你这样想,干脆拿了钱回中国去养老,三万块钱也够你吃利息了。”我一个翻身背对着她:“你要折腾拿上你的一半,我可不奉陪。”
咪咪第二天拿了一万六交去美国银行十七楼,一个月后真的拿了张一千六的支票回家,存进户头里一点问题也没有。这下子家里老婆占尽了上风,我成了个不敢进取,畏头缩尾的胆小鬼。扁头打电话来只找咪咪,偶尔跟我聊两句也是:“你太太魄力比你足啊。”弄得我牙根痒痒的。咪咪更昏了头,竟要辞了工去东海上班:“现在这份工吃不饱饿不死。”我苦劝不听,只得由她去了。
咪咪上班之后第一个游说的对象就是我,剩下的那一半款子哪禁得住她软磨硬缠,撒娇装痴。于是作成了她第一笔业绩。接下来更不可收拾,三亲六友的耳朵都磨起茧来了,成天价不是东海就是赵总。平时家里都不见她人影,戴维天天带了一帮公司职员上馆子海吃。咪咪博了命一般,只要业绩排不上第一,晚上觉都睡不住,挖空心思想还有哪个角落没扫过,连我公司上夜班的清洁工友都被她游说过了,只恨石头里干吗捏不出点油来。
心一高气也傲了,二三十万的房子是我们这种人住的吗?七八十万才差不多刚够点意思。老丰田退休的日子不远了,我们看中一辆奔驶三百型的,要不是手中的钱又投了回去,车都已经买下了。
日子有滋有味地过了两个月,公司里人头挤进挤出,一天收进上百万的款子。连我都动了心思,思量着要不要辞工去东海做西装笔挺?扁头鼓励道:“现在进来日后都算是元老。”倒是咪咪多了个心眼:“你又不是那块吃开口饭的料,你那份工至少还有份健康保险,万一的话还有个退路。”
我们天天胆战心惊地等那个‘万一’,结果什么事也没有,每个月的利息照领,咪咪的工资和分红也照发,只是钱一到手就被我们又凑成整数存了进去,我们已经有四个一万六在里面生息了,每个月光光利息就是六千多。看来在美国只要碰对机缘,真是遍地黄金啊。
第三个月我们已经认为一切是理所当然的了,赵总老是赢多输少,公司里的投资者也是进来的多出去的少。现在一个股份已经涨到二万块了,大家还是踊跃加入,直似当年淘金潮似的。咪咪现在不用一家家跑来跑去磨嘴皮子了,亲朋好友排着队送钱给她。我再次考虑要不要辞工换跑道。
一天扁头突然说想吃牛肉面,我们去中国城下小馆子,在等面时扁头不经意地说这几个月中钱如流水,人还是要及时享乐,劝我们看得中的房子就下个OFFER,鸡蛋不要全放在一个篮子里。我听出了点玄机,问公司是否有问题?扁头说一切正常。我问那你是什么意思?扁头说数学上有个诡谲的逻辑;一个数到了无穷就变成负数了。我听得一头雾水,这时面送上来了,大家闭嘴埋头吃面。
晚上跟老婆一提,咪咪说现在我也算是个核心人物了,戴维有什么动作也瞒不了我们这几个人。公司进帐比出账多,芝加哥那头也赚钱,应该不会有问题。我说警醒点总是好的。
天堂是在一天之内塌掉的,精确地说是发生在二个钟头之内的事,下午五点钟戴维还谈笑风生,一点异样也没有,晚上七点扁头打电话来说戴维不见了。咪咪刚“SO”了一声,扁头说公司的三千万账户也被掏空了。咪咪和我全都“轰”地一身冷汗,什么意思?难道我们家那几只生金蛋的鸡就这么不见了?还有众多亲朋好友通过我们存进去的钱呢?这下可怎么向
人家交待?
几个核心人员六神无主地等了一天,失魂落魄得像群没头的苍蝇。戴维赵变成了黄鹤赵,悠悠然地一去不返了。剩下的烂摊子就让这几个倒霉鬼来收拾。报警有个屁用,伤心欲绝的投资者把公司围了个水泄不通,扁头咪咪们嘴上的泡都起来了,口口声声说自己也是受害者,人家睬你个鸟,祖宗八代被人骂了个稀烂,没挨揍已经是上帝保佑了。
买房子的头款就这样没了,连‘咚’的一声也没听到,只是做了三四个月的大头梦,热闹了一场。唯一的好处是咪咪的气焰收敛了一点。扁头再也没有叫我们一块饮茶,他自己也知道他那个扁脑袋禁不起我再拍。
一天九岁的女儿拿了一本书跑来找我:“爸爸,爸爸,我看到一个很像你的故事。”我接过书一看是小时候看的‘阿凡提的故事’;有个人借给阿凡提一把大铜壶,过了几天阿凡提送了一把小壶回来说是大铜壶生的,这人很高兴地收下了。再过两天阿兄大惊小怪地上门来说大壶死了。这人跳起来说铜壶怎么会死?阿凡提施施然地说:“既然大壶会生小壶,当然也会死的。”
三万多块钱就买了这个迟来的教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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