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好小伙子 [二]
四
阿伦和蒙娜丽莎都在打盹,四野平静荒凉。但我却感觉得到在每一个阴影后面都潜伏着凶险。虽然这种凶险的生涯是我们自己的选择,前面是不归路,向后望去,往事不堪回首。
阿伦和我既没有国也没有家,我们也没有可以认同的种族——九代生长在越南的华裔。我们没有童年,还在襁褓中我们就学会咬人,读书对我们说来是个笑话,我们的学校是难民营,我们的教师是职业杀手。我们抵押掉我们的将来,现在生活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赊来的奇迹。血腥是我们的嗜好,掠夺是我们的本性。阿伦有一次说;活过二十五岁就没有什么意思了,这正好是一头猎豹的年龄。所有生生灭灭的生命,在我们这两头猎豹的眼里,只是一个个猎取,掠劫的机缘。我们痛恨次序,总想伺机咬穿它的喉管。没有任何社会法则,生物良知能阻止我们,唯一能跟我们结帐的是冥冥中的上帝。奇怪的是,阿伦和我都坚信有一个统治一切的上帝;他创造生命同时也毁灭生命,他在建立次序之时同时放入破坏的因子,我们是他神性的一部分和自觉的工具,提醒人们警惕这个无常的世界。
蒙娜丽莎醒来,要求停车撒尿。
十分钟之后,我们来到一个高速公路上的中途休息站,空旷的停车场上有几辆巨型卡车泊在那里,司机想必都躲在车厢里睡觉,厕所的门已经上锁,蒙娜丽莎自找地方方便,我和阿伦在满天繁星下抽烟。
突然有个什么东西在我腿间挪动。我惊跳起来,扔掉烟蒂,伸手入腰拔枪。定睛一看,是一头黑色的长毛小狗,正对着我讨好地摇着尾巴。我松弛下来,这小东西是被它粗心的主人上完厕所之后遗忘在此。我蹲下来抚摸它被露水沾是湿的长毛,那狗委屈地呜咽着,用湿湿的舌头舔我的手。
阿伦走过来在我旁边蹲下。
“怎么办?”我问道。
“带上车吧,这狗留在停车场上会被轧死。”
我踌躇了一下:“路上带头狗总不方便。”
阿伦沉吟道:“先带上,路上给它买罐狗食,然后把它系在商店门口,早晚自有人送它去动物收容所。”
蒙娜丽莎回到车上就问:“哪里捡来这头脏狗?”
我回答:“圣诞老公公送的。”
这次旅行显然跟蒙娜丽莎所盼望的大相庭径,没有以往的盛餐和豪华旅馆,也没有随心所欲的大肆购物,甚至连上床都没机会。她猜也猜得出来我们是在逃避追捕,不知道她有没有看到我们在洛杉矶停车场里开枪杀死那个女人,但那一声闷闷的枪声她肯定听到了。至于昨天在高速公路上射击那批黑鬼,却是她给挑起来的。
这是一个没人知道来历的女人;首先,你猜不出她的年龄,说是十六岁或二十六岁都可以。也没人猜得出她的国籍和种族,她有东方人的外貌,配上灰蓝色的眼珠和纯白的皮肤。她会讲流利的中英语和越南话,同时还懂西班牙和泰国语,会用甜甜的声音讲一连串的下流话。她没有任何职业,住在破败不堪的小公寓里,但随身都是一流名牌。我想当我们不在时她一定跟别的男人胡搞,她是那种操不够的女人,有一点被虐待狂。阿伦和我对此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在我们的生涯中对女人的标准不同一般。
蒙娜丽莎提出找个汽车旅馆,睡一下,洗个澡,她抱怨身上都有狗的味道了。我和阿伦也有点累了,同时想把那头小狗处理一下。于是就找了个临近购物中心的汽车旅馆。我和蒙娜丽莎去柜台登记,阿伦守在车里,开好房间他再溜进来。
乘蒙娜丽莎洗澡之际,我们去了一下购物中心的超级市场,先买了路上需要的食品和饮水,在就是买了狗食和系狗绳,我们喂完了狗,看看天色已经发白,于是把小狗拴在商店门口。
回到旅馆,门竟然虚掩着,进房一看,我们的旅行包被从壁橱里拖出来扔在床上,拉链打开。心里一惊,阿伦马上拔枪巡视房间和厕所间,我则检查旅行包的底层,那儿放着我们备急的八千块现金。房间里空无一人,旅行包底部被刀片干净利落地切出口子,所有的钱都不翼而飞。我瘫坐在床上,和阿伦交换了一个不能相信的眼神;蒙娜丽莎?这个烂货竟敢卷了我们?我突然想起车子,心中更是一抽;开完房间进门时我随手把车钥匙往床头柜上一扔,现在那儿什么也没有。
情况太清楚了,蒙娜丽莎乘我们去商店的二十分钟之内,拿走我们所有的现款,开走了我们藉以逃亡的汽车。
她不可能不知道我们是怎么样的人,她也应该想象得到如果被我们抓住会是怎么样的一个下场。我在狂怒之中咬牙切齿地发誓:婊子,妳等着,一颗子弹真是太便宜妳了。
我们犯的第一个错误是把钱和车都留在房间里,第二个错误是低估了这个女人,她显然在骨子里和我们是一样的人;不相信地狱,也没有‘将来’这个词汇。
房间里一片凌乱,我们捧着脑袋窝在沙发里动弹不得。从来没碰上过这种困境,没有钱,没有车,身上还背着三件重案,滞留在一个叫做斯塔格顿的烂地方。
五
天亮了,外面传来熙熙攘攘的市声,我看了一眼腕表,九点,我们俩就在一筹莫展之中困坐了三个小时。
阿伦铁青着脸,站起身来,掏掏口袋,上次加油还剩下点零钱。“光傻坐着也没用,走,先到隔壁咖啡店吃早餐去。”
两盘火腿蛋放在面前,我们哪吃得下。生路都绝了,蒙娜丽莎已经远走高飞,这笔帐要算也只能等来日了。当务之急是先要弄车弄钱,赶快从这个狗洞里逃出去。咖啡一杯接一杯地灌下去,终于在一阵低头密谋之后,我俩议定了一个计划,以前倒从没干过,事到如今,我们也没别的路好走了。
先回旅馆,冲了个澡,穿戴整齐之后检查装备,我们一人携带一支点四五的自动手枪,我的弹仓里还有满满一梭子子弹,阿伦在洛杉矶开过一枪,还剩下八颗。如果再有多点子弹就好了,可现在去哪儿补充?就是空枪也得上阵了,老天保佑。
旅馆不是久留之地,那辆抢来的凌志很可能在路上被截获,蒙娜丽莎一开口,警察马上就会循迹找到这里。我们把破旅行包扔进壁橱里,推弹上膛。然后锁上房门,把‘请勿打扰’的牌子翻过来,在走去购物中心的路上,顺手把钥匙扔进路边的下水道里。
这是一个阴霾的早晨,已经近十点了,加州平原上粘答答的浓雾还没完全散去,行人在雾中看起来像鬼影一样。我们一前一后,迈着悠闲的步子,五分钟之后,拐进购物中心的停车场。
商场紧邻着斯塔格顿的主要大道,五号公路的高架桥就在商场的背后。环绕着大停车场是一系列大大小小的商店,没开门的中国餐馆,干洗店,美容院,汽车零件行,还有一家麦当努。在西南角上是专售电器用品的‘好小伙子’,门面最大,进出的客人也多,而且临近出口,逃起来应该方便些。
阿伦看了我一眼,先踱进店去了。我的任务是断后,所以落后一步,左右打量周围的动静;一个普通中加州小城的早晨,安逸而懒散,花店门前摆满刚送来的鲜花,地上湿漉漉的,阳光从云层里钻出来,地下有斑驳的光斑。一个须眉亦白的老先生,手扶着玻璃门,让他太太慢慢悠悠地走进店堂去。
一切正常。
我也晃进‘好小伙子’的大门,远远地和阿伦交换了一个眼色,然后等在进口处假装抬头研究广告目录,一旦阿伦动手,我就守着大门,人只许进不许出。虽然装得吊儿郎当,只有我自己听到心脏扑扑地大跳,握着枪柄的手心一片汗湿。
斜过眼去,看到阿伦俯身在行动电话柜台上,一个店员模样的人把几枚行动电话放在玻璃柜台上展示。我正在想阿伦怎么还不动手?有什么好磨蹭的?眼角余光瞥见阿伦和店员起了争执,一个像是经理模样的人闻声赶来调解。
说时迟那时快,阿伦突然拔出手枪,抵着那经理的下颚。高声喊道:“都别动,这是抢劫。”我一个箭步跳过去锁上大门,也拔出枪来,指着那些惊慌失措的顾客大喊:“蹲下,快蹲下,双手抱着头。”
人人噤若寒蝉,动作快点的赶紧蹲下,背对着我们。有个女人看样子是吓呆了,也不听我命令蹲下,只顾掩着嘴抽泣。我走过去用枪柄在她肩上敲了一下。“蹲下。”她双腿簌簌发抖,艰难地蹲下,屁股后面湿了一大块,连尿都吓出来了。
阿伦押着经理打开收银机,数数只有不到两千块钱的现金。我们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把客人和店员也洗一下。喝令所有的人都面对墙壁蹲成一排,把钱包和车钥匙都放在身后的地上。
我弯身捡起形形式式的钱包,抽出里面的钞票,把各种证件扔得满地。油水还是不大,辛苦掏了半天才收获五六百块钱。阿伦过来挑出几张银行自动取款卡,用枪逼着持卡人说出密码,有些人吞吞吐吐,有些人推说记不得了。我在一边用枪管顶进经理的嘴里威胁要开枪,好不容易才逼出了一串串号码,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正在我用原子笔在取款卡后面做记录时,那个小便失禁的女人突然神经质地跳将起来,口中大叫:“我有糖尿病,我必须要去打针,让我出去。”一面往大门口奔去。阿伦一步堵住那女人的去路,左手狠狠一拳击在女人的太阳芯上,那女人晃了晃,像一袋面粉似的瘫到在地上。人群骚动起来,我抬手对着天花板就是一枪,看到我来真的了,那些人才又抱着头蹲了回去。我们叫两个店员把昏过去的女人抬回店堂里扔在柜台下。
是溜的时候了,我们晃着手枪,要所有的人都趴在地上,脸朝下,在十五分钟内不许起来,不许抬头观望,不许交头接耳。
我们蹑手蹑脚地穿过躺了一地的人体,掩出门来,再过几秒钟,我们就坐上某一辆汽车绝尘而去,和警察展开新一轮的捉迷藏。但是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刚刚那小便失禁的女人一闹,我们把抢来的汽车钥匙给搞混了,这时无论如何也打不开始车门。满头大汗地鼓弄了好久,阿伦终于打开一辆车门之时,耳边响起警笛的嚎叫,抬头一看,好几部警车闪着灯冲进商场来,车身一横,把个出口堵得死死的。
“不好,赶快回店堂去,山姆,快。”阿伦大叫。
我们弯下腰,以停车场上的汽车作掩护,冲向‘好小伙子’。谢天谢地,门没有从里面锁上。闪身进门之后第一件事就反手锁门,那些人质还乖乖地躺在地上,有人抬头偷看了一眼,见我们凶神恶煞似的,赶紧又把脸贴在冰凉的地板上。
这时更多的警车响着笛赶来,封锁了整个商场,围得铁桶似的,鸟都飞不出去。
地狱之门在我们面前徐徐地打开,这一天终于来了。
六
阿伦,我的兄弟,此时你在想什么?我看见你眼睛里闪过一丝迷茫,很快又转成像冰一样的坚定神情。意识到我们像两只老鼠般地被人堵在角落里,巨大的脚掌已经伸了过来,要把我们一脚踩住,然后,死命地一碾。然后,肚破肠流,再用钳子挟着尾巴扔出去,扔到垃圾桶里面。这就是我们想过千百遍但一直不能确定的下场吗?
外面人影晃动,荷枪实弹的警察和我们只隔了一层薄薄的玻璃门,一声令下,他们就可以在几秒钟之内冲进门来把我们杀掉。`虽然这个时刻在我们意识深处已经想像过无数遍,但是面临生死之际还是使人感到突兀。就像你在高高的悬崖上奔跑,掉下去是必然的,但是一脚踩空之时心脏还是会倏然抽紧。
人总有一死,问题是如何在地狱门口漂亮地跳这场死亡之舞?
当然,我们可以把手枪扔出去,让警察冲进来把我们摁在地上五花大绑,送上警车押进监狱,接下去是漫长的审判,也许我们可以活命,代价是要把牢底坐穿,牢底真的坐得穿麽?
那样的活命跟死了有什么两样?我们还不到这个地步。这地下躺着的几十个人质就是我们和警察周旋的本钱,你开枪我也开枪,子弹认识谁是谁?死了也要拖上一批垫背的。警察大叔你敢贸然展开攻击吗?你敢到时候在法庭上面对律师的质询吗?你敢让媒体来挑你没尽最大努力的毛病吗?你敢让人质家属指着你的鼻子吐你口水吗?
你不敢?不敢就好。我们就慢慢地磨吧。磨到天黑。
我们准备好了,舞会可以开始了,音乐奏起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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