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的车站
·金 凤·
星期日的晚上,是她回校的时刻。
每次回校,她都要在这里转车。郊区的车站上,乘客时多时少。第一次看到他,是一个朗朗的秋夜。北京的十月,夜凉如水。天上的月亮,闪着静谧的光辉。
他上了前门,她挤上了后门。他比她先一站下了车。虽然看不清他胸前校徽的字样,但是她知道,他是广播学院的学生。
她回校的时间不确定,有时早点,有时晚点。再次见到他时,已是一个多月以后了。他远远地向这边张望,象在等待什么。看到她的身影,他似乎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这次他同她一起从车的中门上去。他也第一次地向她微笑地点点头。
他们就这样时不时地在车站相遇,都不约而同地互相寻找对方的身影,找到了,目光相遇了,互相对视一下,就匆匆地躲开。有时会淡淡地笑笑,微微地点点头。
树上的叶子黄了,又枯了。金色的秋天过去了,飞雪的冬天也过去了。尽管他们彼此在心中记住了对方的模样,但是从未说过一句话。一种似有似无的朦胧的情愫在两颗年轻的心中悄悄地萌生。
那个春风和煦的夜晚,她提了一个大包。里边是一条崭新的、春天用的薄被子。他远远地就看到了她,忽然地就大大方方地向她走过来,象老朋友那样说:好久不见,我来帮你拿。声音中透着热情和豪爽。她说:不用,不沉。他没有坚持,第一次看着她的眼睛说:三个星期没见到你,我等过你。她回应着他的目光,心中涌起一丝丝暖意:我这几个星期家里有事,都是星期一早晨回校的。
他和她一起上了车。那天车上人很多,空位是绝对没有的。她把包袱放在脚下,他们两个人手抓着同一根扶杆,他比她高出大半个头,显得很伟岸。
他站在她的侧面,奋力用自己的身体挡住拥挤的乘客,给她的身前身后留出一点点空隙。他们互相用眼睛的余光端详着对方,虽然没有说话,但双方都可以感到彼此的呼吸。
广播学院到了,他没有下车的意思。她提醒他:到站了,你该下车了。他说没关系,我可以从你们学校的西门绕过去。
她的学校到了。他没容她说话,就果决地把地上的包袱拿起。他们一起下了车,一起走进花香四溢的校园里。她有点害羞,幸好没有同系的同学看到。他们淡淡地说着话,说下星期要考试了,说各自学校的食堂伙食不好,说有时间到学校来找我。
到了女生宿舍楼下,他把包袱递到她的手上,说:再见,下星期日晚上见。她说:谢谢,再见。
她回到宿舍,心中充满了甜蜜和温暖的感觉。她拿出日记本,写下了这样一行字:今晚的月亮特别明亮。一个不知姓名的外校男生,主动帮我拿被子。
后来的日子里,他们有过许多次见面的机会,但是,不知是害羞还是矜持,他们都是聊几句无关紧要的事情,从来没有深谈。
直到有一天,他告诉她:我目前正在完成一项老师留的摄影作业。我可以自己洗照片。你有照片要洗吗?我可以帮你洗。她想了想:真的吗?我有不少底片没洗呢!不会太麻烦吧?
接下来的星期日晚上,她把一包底片交给了他。他说:星期四晚饭后,你到你们学校西门来取吧,六点半的时候我等你。她没有来得及多想,就点了点头:好吧,我会来的。
她心里有点儿乱,期待着什么,又不确定是什么。她也有点害怕,怕什么呢?她不知道。难道这就是电影、小说上的青年男女的约会?那天吃完了晚饭,她鬼使神差地叫住了她的室友:跟我取点东西。什么东西?去哪儿?别问了,到了你就知道了。
还没走到校门口,她就看到了他高高的身影。他手里拿着一个白色的大信封,正在看自己腕上的手表。
看到她不是一个人来,他显得有些失望,不过还是彬彬有礼地说:来了,都洗好了。然后把信封递给她。看着他欲言又止的样子,她忽然觉得有点儿对不起他,就说:谢谢你,我们俩正好今晚要一起去电教室练习对话,所以一起来了。
他默默地看着她的眼睛,没有多说。就在两所大学共同的大门外,挥挥手,转身离去了。
他没有告诉她,那天晚上他是准备邀她一起到他学校的摄影室,看他的摄影作品的。
她也没有告诉他,她不想这样轻易地单独赴一个男孩子的约会。
有几个星期他们没有在车站相遇,好像互相在躲着对方。有一天,他们终于又见面了。在淡淡的月光下,他的面容有点疲惫,好像清瘦了一点。他们沉默了很久,一直等到车来了,他才抬起头来说:我们还是等下一辆吧!语气中带着一种不容置否的坚定。
当汽车离去之后,车站上只留下了他们两个人。他大胆地直视着她的眼睛,目光中有一种火辣辣的激情,仿佛要把她融化在他的凝视里。她有点害怕,不禁后退了一步。他似乎查觉了自己的失态,就把目光稍稍低下,然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忽然,象是做了什么重大决定似的,他望着她的眼睛说:有一件事,我一直想告诉你。我没有经过你的同意,留了一张你的照片。不知道你会不会生气?
她那一刻非常感动,同时又有些不知所措,情急之中,她故意装做满不在乎的样子说:没问题,你愿意留就留吧!我不会生气的。他表情有点复杂:你知道我为什么要留你的照片吗?她想激他一下,就说:我又不是你肚里的蛔虫,怎么知道你在想什么?
他有点意外,脸上忽然出现了少有的傲气:你啊你,真让我失望。算了,你为什么非要我说得那么明白呢?
她没有说话,不知是难过还是快乐。她至今都不知道,她当时为什么要那么骄傲、那么矜持。她也不知道他究竟要对她说什么。她只知道爱情不应该是这样的,至少小说里的爱情不是这样的。
那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他们再也没有在车站遇见过。至今谁也不知道对方的名字。
有时候,她会偶然想起那个车站,想起那些个有着或明或暗的月色的夜晚。她的记忆中,那个车站总是只有他们两个人。
□ 寄自美国
刊登在 2005 华夏文摘 cm0508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