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在维多利亚
•简 杨•
一
她休息在家的时候是从不想接电话的。她总让留言机说话,用她那还算标准的英语:这是亚昆和郁芳,对不起,我们有事不能接听,请留言……虽然她平时基本上是一点事情也没有的。当然,她有时得为女儿们做些巧克力饼干或去擦洗一下已经非常干净的楼梯。只有在那些时候,她才会想起自己。
郁芳刚刚三十五岁。有一次她从Mall里走过,从商店的镜子里看见自己,却觉得她已经很老迈了,尽管她的加拿大同事总是说,她看上去依然象一个girl,但她却知道,自己的心已经老了,她以前走路不是那样缓慢,目光也不是那样滞静的。
这是一个典型的加拿大的冬天的下午。下午一点钟的天空,已经阴霾得象是傍晚了。雪静静地飘着,落在她家的已经被白雪覆盖了几寸的晒台上。晒台上的几个脚印,正在被新下的雪慢慢地填充着,正渐渐失去着刚刚被人踏下去时的清晰的形状,弯弯曲曲地伸向空寂的后院。脚印是她的。大概是一个星期前的一天夜里,她怎么也睡不着,便从晒台的台阶走到了花园里。她就那样地默默地站着,不知为什么,只觉得需要些新鲜的空气。
她端着一杯咖啡,望着门外铅色的天空,想着已经是二月初了,冬天还会挣扎上两个月,然后她就可以把自己的裙子穿出门了。那时,门前的草坪就会绿了,空气中则会充满了春天的特有的干爽,街道上也会看到穿着短裤和线衫的骑车的儿童了。她夏天想去维多利亚渡假,大学时代的好友沈蓓就住在那里。今年她真得去了,再不去,她的这种相对还算良好的精神状态就可能不会再持续下去了,她想让沈蓓看见自己现在的样子。她曾经的一头短发已经长到了肩膀上,令她瘦削忧郁的脸柔和年轻了很多。当她的同事们说她年轻的时候,她总是淡淡一笑。这世界上只有一个人能看到她心里,那便是沈蓓。如果她能骗过沈蓓的眼睛的话,她就真的是成功地保持了青春了。
就在她沉思默想的时候,电话响了,一个男人的声音响了起来:“Hello?Hello?是我……”她的心跳骤然加速起来,她已经听出来是谁了。她一时愣在那里,存在留言机里的声音正在自动回答着,“这是亚昆和郁芳……请留言”,对方停了下来,直到她的录音结束才说:“不巧,碰见你不在家。我又回来了,住在维多利亚,我的电话是……”她拿起了话筒,说,“嗨。”
电话那边先是一阵象纸张那样摩擦的声音,然后是那个让她害怕的声音:
“是我,听出来了吗?我是李杭。”
“你什么时候过来的?我还以为你不回来了。”
“我在那边犯了案子了,公安局要抓我,”他不紧不慢地说。
“你怎么回事?不是告诉了你要遵纪守法吗?”她语气急了起来。
对方慢慢地笑起来:“哈哈,你啊。”
她知道自己被他骗了,但并不生气,心却象卸下了一块石头:“天,我还以为你真犯了事!”
李杭在那边向她问好,问她的丈夫刘亚昆,问她的一对女儿,又问她。她唯唯应着,却不禁想着他现在住在那个岛上的什么地方,是不是在半山腰里那些能看得见港口的别墅里。他手里似乎拿着什么东西,不是报纸就是书吧。她好像看见他站在窗口,一边朝外看着,一边和自己说话。这个时候在那边连早餐还不到呢,不知他是否依然睡意朦胧……想到那里,她的脸慢慢热了。
“你什么时候会来这里?”他问。
“谁说我要去?”
“我去看了沈蓓了,她说你夏天的时候要来。我等你,你一定要来。”
“你什么时候再回中国去?你还是要回去的,对不对?”
“是啊,这是我的第三年移民监了,坐满了就好了,我就再也不来了。”
郁芳知道他说的是真的。他两年前住在里贾纳时刚拿下移民纸,她则怀着老二米丽四个月。她曾和他有过一天的男女私情。
郁芳开始问他回国了以后,公司干得顺不顺,找到女朋友了没有。他声音平稳地说,他已经挣了很多钱,有了钱的男人总是有女人追的,所以他就有资格被几个女演员招见了。她立刻象被马蜂蜇了一下,心中很是难受,却故作轻松地说:“我还以为国内的美女们要求很高,看来不是啊。”
他就笑了,“你在嫉妒我吧!你别忘了,是你把我推给别人的。”
她说,“你怎么又提起这回事了,我当时那个样子……”
他突然烦躁起来,“算了,怎么又扯起这个来了。我呆到秋天就走了,然后就不回来了。我当然希望你来这里渡假,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以前说过的话没变。”
他把电话挂了。
郁芳坐在自己的客厅里,望着周围她精心布置的家俱陈设,一时发了呆。真没想到,他居然又回来了。其实,在她自己的心里,他从来就没有走过。昨天梦里的那个人不就是他吗?只是,她惊醒时,发现自己拥抱的却是丈夫的身体。接下来她就失眠了。后来她走到厨房里泡了一杯红茶给自己,象幽灵一样在房间里到处走着,直到力不可支地在客厅的沙发上睡了过去。
二
郁芳在卡尔加里的某家银行工作。她是二十五岁时来这里的,先打工,后念书。刚选金融的时候,她还想着拿到学位后就和刘亚昆回北京去教书。她一直没有太高的欲望。那时,他们只想挣几万人民币就可以了。但等到有了几万的时候,他们又觉得太少了,有了十几万时又觉得离几十万差得很远。有了几十万的时候,大女儿又跟不上中文了。等他们有了二女儿的时候,回国的事情就彻底变成了幻想。
在她怀上老二的那一年,她的生活里出了两件大事。一是刘亚昆被公司派到北京做了代理,仅八个月便折戟而返,二是她在北京的老同事李杭,办公司发迹之后,移民到了加拿大。
刘亚昆在离开卡城的前一个星期里,总是和她很疯狂地做爱,说这样一来,他就满足了,半年之中也不会想那事了。郁芳玩笑地对丈夫说:“你还是不要把劲儿都使完了,免得到了北京看见漂亮的妹妹,却没有用武之地了。”刘亚昆却坚持说他不会。
郁芳记得自己刚谈恋爱时很在意他,在意他怎么看女人,女人怎么看他。到后来却淡漠了,对丈夫倒象一个只有着性关系的朋友,亲密还是亲密,但毕竟是少去了新奇。刘亚昆到了北京以后,突然跻身于所谓的金领和精英的行列。他原来是卡城计算机公司里的部门主任,一直谨小慎微地为人处世,但落脚北京之后,社会地位和自我感觉就象加元被换算成了人民币一样,一下子膨胀了六点三倍。他开始出入北京最高级的酒店,学会了喝酒,打牌,应酬,甚至他一直不齿的跳舞,以及怎么对付女人。郁芳知道男人都是有玩心的,但只要他不出格就行了。所以每次她和刘亚昆打电话时仍是非常宽容,还问他是不是又去应酬了,碰见了漂亮的妹妹没有,她应该不应该有危机感。丈夫却在那边无所谓地说:你要对我放心,没有哪个男人是不喜欢女人的,但没有哪个男人会象我一样,就是见了最漂亮的妹妹也不想掏钱的。她在这边笑着说:“你真无耻啊。”丈夫又说:“我很cheap,赔本的买卖我是不干的,你大可以放心。”
她就真地放心了。她就是那种傻女人,觉得自己已嫁给他十几年了,刚来这里的时候就连缝纫厂的小工都做过,又和他有一个得哮喘病的女儿,他是不会出什么事情的。
刘亚昆的淘金梦在八个月之后就寿终正寝。公司在北京的业务搞不下去,他又回到了卡城。他不再是亚洲电信发展战略小组的第一把手了,而又成了以前那个小主任。生活复归了往日的平静。但有一些郁芳陌生的东西,却渐渐从刘亚昆的身上流露出来。刘亚昆常接一些莫名其妙的电话,大冬天地站在后院的雪地里回电话,一边说话还一边神色不安地朝房间里的郁芳看。后来那些电话就没有了。但是郁芳有一天,却在自己的信箱里收到了一个陌生女人的信。信里有很多张刘亚昆西装笔挺意气风发的照片,背景全是在灯火辉煌的酒店里。他身边的那个女人,年轻,时髦,有时在他的膝盖上坐着,有时则在他的脖子上吊着。女人说她被刘亚昆骗了,已经把自己的一切都献给了刘亚昆,连堕胎的事情都干过。起初郁芳还是不愿意相信那封信的,但当她读到信里的一些话时,便知道那一切都是真的。女人说,她从没有见过象刘亚昆那样的男人,把钱看得比情还重,和刘亚昆认识半年,他没给她买过任何东西,倒是她自己倒贴的时候多。
郁芳的手簌簌抖着,但还是支撑着把那些照片打印了出来。她跑到餐厅里,亚昆正在和女儿乔西说笑,一见了她手里挥来挥去的那些纸脸就变了,马上从椅子上站起来拉着她往卧室里去。他一边走还一边回头柔和地对女儿说,“乖,回去吃饭,爹地一会儿就来。”进了门,就把门反锁上,说:“你听我解释。”郁芳问: “这是不是真的?你跟人家说了要办人家过来?”他避开她的眼睛点了点头。她又问:“你怎么办人家来?想想你还欠多少morgage,看看你的工作,想想你挣多少工资?你以为你真地是金领吗?”她说着就朝他扑了过去, “你这是第二次了,你以为我把过去的事情都忘了?”她扑到他身上,手却被他握住了。她挣扎着,“你当然可以办人家来,我们离了婚她就可以来了!”他急忙说:“我错了,是她引诱我的。你想,我在这边呆了这么多年,本来早就成了呆鸟。国内的女孩子却那么胆大,我怎么对付得了?”她把照片扔在了地上,骂道:“怎么还是人家的错!你怎么还是这么混蛋!”然后就哭着说不下去了。
两个月后,她出差到里贾纳,找到了李杭。她没有住旅馆,而是在他简陋的公寓里住了一天。她开完会就跑到他的公寓里,坐在他怀里哭泣。她哭完了,就把他的衬衣解开,把头贴在他的胸膛上,听着他的心跳,吻他。他们做了两次爱,第一次的时候,她叫他把灯关了,说自己不能让他看见她的眼睛。他看了看她,见她的眼睛里都是泪,就把灯关了,然后俯在她耳边轻声说,“郁芳,你真是个奇怪的女人,我们都这样了,你却不让我看你的眼睛。”她在黑暗里想,她不是怕他看,而是不想从墙上的那面镜子里看见自己的样子。她自年轻的时候起,就只想做一个男人的女人,“把婚姻坚持到底”对她来说,是一种了不起的成就。她现在却对自己失望了,因为她从来没有做到那一点,虽然她知道,自己全心全意爱着的不过是那种信条,并不全是刘亚昆。后来她就坐起来,打开灯,什么也不想了。她吻着李杭,呻吟着,和他撕扯着,说自己以前在国内时就应该把他等下去,嫁给他,她太傻了。但当她的一腔激情结束以后,她却说,她要回卡城去了。她不回去不行。李杭问她为什么,刘亚昆都那样了。她说她已经怀孕三个月了。他盯着她略微隆起的腹部看了一阵,这才意识到了什么,恼怒地说:“你真是个动物。”她却觉得,他其实是想说她母狗的,因为她总是不停地怀孕,而且每一次都被他撞见了。
李杭把移民监坐满一年,便从里贾纳到卡城来转飞机回国,顺路来看了郁芳。郁芳的大女儿乔西自生下来后就一直有哮喘,卡城的冬天寒冷,哮喘常常复发。李杭来做客的时候,郁芳在厨房里忙着做饭,米丽哭着叫着,乔西屋子里的潮湿器则在嘶嘶地响着。那段时间,刘亚昆因为公司正在裁员,心情不好,见到李杭时也依然是长吁短叹,李杭坐在餐桌旁,一直若有所思地看着郁芳。第二天,李杭从旅馆打过电话来,本是想就此和郁芳告别的,却听见郁芳说乔西喘得更厉害了,马上就要去急诊室。两个人就一前一后在医院里见面了。总算把乔西安顿下来之后,他们坐到了咖啡厅里。郁芳突然抽泣起来。李杭说:“你还是跟我回国吧,你看你过成了什么样子。你知道我不会对你不好的。”她说,“我不能扔下孩子不管。”“你可以带着她们回去,我对她们会象对我自己的一样。”“可老大是绝对不会跟我走的,她已经十岁了,她是那种典型的爸爸的女儿。” 他叹口气说,“你总是想的太多。你不能什么都想要。”第二天他就走了。郁芳站在候机室里看着他在入口处检票。他跟她挥了挥手,便消失了。她走到停车场,在自己的车里坐下,把头刚放在方向盘上就抽泣了起来。
他回去后再也没有和她联系过。沈蓓回北京探亲的时候去看了李杭,告诉李杭说郁芳在这边总是很抑郁,睡之前吃安眠药,有时候还说傻话,说她要去出家,有一次甚至还说要自杀。李杭说:“你放心,她不会出家也不会死,她想顾及的方面太多了。她就象《红楼梦》里的花袭人一样,成全了王夫人又要成全蒋玉菡。” 又解释说,他之所以不再和郁芳联系了,是因为他看不到结果,打搅她又有什么用。
三
自从和李杭分手之后,郁芳开始想着怎么忘记他。但不仅没有忘掉,相反,思念之情更为强烈。郁芳挣扎不成功的时候,就把一切告诉沈蓓。虽然她们一个住在卡城一个在BC,但郁芳却觉得,自己依然象在大学和北京时那样,沈蓓是她唯一可以依靠的人。沈蓓象一座山,总在倾听她,郁芳的那些痛苦的秘密,就在那座山的回声里安全地消失了。
她们十几年前在同一所大学读书,都学外语。郁芳早恋。第一学期便和高中同学刘亚昆通信。他们其实在中学时是没有说过话的。郁芳在信里说自己喜欢刘亚昆是因为他很有才华。其实他们那时都是十七岁,说什么才华都是哄鬼的事情。但那两个字却把刘亚昆说得很受用。郁芳当然知道自己为什么喜欢他。刘亚昆的体形非常出众,是那种中国男子少有的颀长匀称的V形。除了那个体形之外,他的臀部还很性感。郁芳其实是先爱上了他的臀部,然后才爱上了他的才华,毕竟,才华是不如臀部那么显而易见的。刘亚昆和郁芳从一南一北通着信,两个人很高雅地谈论着诺贝尔奖,萨特,别人的庸俗和自己的高尚,至于彼此间肉体的吸引和性的欲望,却是只字不提。
大学头一年回家过寒假时,刘亚昆开始有胆量拉她的手了。她却是直接把手放在他的胯上。也许刘亚昆真地有才华吧,一个学数学的男生能把诗歌写得比学文科的人还好,当然是才华。但她爱他,却不是因为那些云山雾绕的诗章,而是他的模样。那么一副样子,无论走到哪里,人们都会注意到的。大年一过,她就把刘亚昆送到了火车站。他穿了她织的一件海军蓝的毛衣,雪白的衬衣领子翻出来,坐在火车上煞是招眼。郁芳站在车窗外,一边和他说话,一边感到和他同行的几个女孩子的嫉妒的目光。火车开的时候,她突然觉得很不祥。他毕竟是要去广东那么远的地方去念书,他做什么,和谁做,自己怎么会知道。
果然,他从第二个学期开始就信少了,说他忙。第二年暑假则借口车费太贵便没有回来,那年春节也是一样。郁芳开始失眠,有时候半夜醒来就不能睡了。她只好走出宿舍,到走廊里晃。她就是在晚上象幽灵一样晃来晃去的时候看见沈蓓的。沈蓓痛经,一痛经就抽烟,偷偷跑出宿舍,把一个酸奶瓶子当烟灰缸,身上裹着毛巾被遮寒。她们坐在宿舍侧门的楼梯上,避开门房大娘,聊天。慢慢地,沈蓓知道了一个让郁芳伤透了心的美男子,而郁芳知道了一个正追沈蓓追得死去活来的四川籍的男生李森林。沈蓓说她并不快乐,虽然那个李森林爱她爱得要命。郁芳问:“你不爱他吗?”沈蓓说:“当然爱,因为爱才不高兴,他是个酒鬼。”郁芳说: “你看大学里的哪个男生不是酒鬼,他们是酒鬼,就象我们是情种一样,彼此彼此,毕了业就好了。”沈蓓说: “他喝酒和别人可不一样,他床底下有一瓶白酒,酒瘾厉害的时候,早上起来第一件事情就是先喝上一口,还觉得自己特别有古风。”郁芳愣了愣,说:“天!”沈蓓说:“可不。”她说着从烟盒里抽出两支烟,一支自己含在嘴里,另一支递给了郁芳:“抽吧,一边抽一边想事吧。”
她们坐着的那个角落,就闪着象莹火一样的幽光。
郁芳是个相貌很美的女孩子,在大学里一直不乏追求者。但她认准了刘亚昆,竟是怎么也不愿意和别的男生交往。他会回来的,她对自己说。但直到她毕业了,到北京工作了,刘亚昆也到北京读研究生了,他都没有露面。
却有一个叫李杭的男人,在北京的那个报社等着,要和郁芳发生一段故事。
四
李杭大她五岁。她一毕业的时候就已老气横秋了,而李杭却天天健身,跑步,象大学里那种健康英俊的体育系的男生。一见李杭,郁芳就心里和自己说:他活得真让人羡慕。
李杭那时候刚刚因为调动失败,一心想着自己出去做生意。郁芳中午是不回宿舍的,因为宿舍在北京的木樨地,她的单位却在西四。中午在食堂吃过了,单位里的年轻人就聚到办公室里聊天,那里面单身的男女居多。李杭话不多,但总是接郁芳的话。那帮聊天的年轻人很快就找到了恋爱目标,结对成双了,只剩下郁芳和李杭还在办公室里坐着,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对于他们,那么聊天渐渐成了象英国人的午后茶点那样重要的一个内容,竟持续了两年。但李杭结婚已经四年了。
他很少说起妻子,只是有一回听郁芳报怨102公车怎么挤时,才笑着说:“我和我太太认识就是因为102太挤了。”他说他当时在102上发现了他的目标后,每一次都会站到那个女孩儿身后。“反正我不是流氓。我站在她身边,总比流氓站在她身边安全吧。”郁芳笑着问,“真浪漫,你们后来呢?”李杭说,“我们后来就结婚了,生活也和大家一样了。你还小,你不懂。”而她却知道他在说什么,她看得见他眼里的那种寂寞,他已经越来越离不开她了。
在一个冬天的下午,办公室里的人都走光了,只剩他们两个人说着一个稿件,说着说着他就站在了她的身边,一只手放在她的椅背上,另一只则放在她桌子上。她的桌子靠墙,她就那样被环在了中间。她起初还在谈着稿子,用手指着自己划了红线的地方,以为他正从自己的肩头往下看。但她很快意识到,身后的那个男人却是沉默着,只有一声比一声急促的呼吸。她回头看他时,觉得自己和他离得那么近,近得连他身上的洗发液的味道都闻见了。她第一次发现李杭的五官线条是那么清秀,然后注意到他的嘴,有着很性感的弧线,是他脸上最美丽的一处。她的头发正在擦着他的毛衣的袖子,他已经把手放在了她的头发上,正轻轻地抚摸着她。她就那么坐着,两个膝盖在一起轻轻地撞着抖着。李杭却突然走到了她对面,在那个空椅子上坐好,说:“我的辞职就要办好了,我走了以后会想你的。”
她的眼睛里一下充满了泪水,说:“你不能不走?”
“等我把公司折腾大了的时候就把你调过去,你记住我说的话,”他把她的手拉过来说,“我说话算数。”
两个月后,他真地走了。走之前说要带她出去玩儿。她糊里糊涂地去了,不知自己赴的是什么约。他带她去的是陶然亭,“你最喜欢的公园,”他说。她以前无心说过的一句话他居然还记着。两个人在秋天寂寥的园子里走着,她一直拉着他的手,怕走丢了一样,话却少得可怜。在回木樨地的地铁上,已经是晚上了。地铁里的人不多,但却没有座位。她扶着一个铁杆站着,路很长,仿佛没有尽头。他站在她身后,一只手环在她胸前,手上是一只普通的金色的结婚戒指。他扶着她,而她的眼睛里却慢慢充满了泪水,泪水一颗颗地落在了他的手上。她记得自己走出地铁的时候,是想吻他的。可怜的她,到那么大的时候还没有吻过任何人。但当他把她揽在怀里的时候,她却感到了他放在她背上的手,那个戒指。她闭紧了嘴唇竟是怎么也不肯张开。他摇着头苦笑着说:“你真是个孩子,”却放手让她去了。他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的时候,只有一种无望的挣扎刺痛着郁芳。她在北京生活了两年了,从起初对北京的害怕,到后来对北京的习惯,甚至到爱上了北京,都是因为他一直在那里。他几乎每一天都在那里。
李杭后来回过单位一次,想和原单位做生意。他身后跟着一个和郁芳年纪大小的女子,苍白,瘦弱。他对郁芳说那是他的秘书。而郁芳却在心里嫉妒地想,他到底看上了那个女孩子的哪一点。那天,她一直躲着他。最后李杭在印刷厂的车间里找到了她,把她叫到门外问她为什么躲他。她不能说自己在嫉妒那个秘书,也不能说自己想和他在一起,只是推说没什么。他拉住她说:“晚上我们吃饭去吧,我想跟你说好些事。”
“我忙,”她说。
“忙的连我都顾不上?”他有些无可奈何。
她有些生气地说:“你为什么不叫我去帮你?”
他叹口气说:“你家在外地,你辞职了住在哪儿?再说我现在背了很多债,公司搞得也不好,没准儿明天就会破产的。等我好了的时候你再来。”
郁芳却没有等下去。后来听人说他的公司垮了,他在京广大厦做了保安,却依然雄心勃勃要大干一场。这时候,刘亚昆挺拔的身影却突然出现了。他说他忘不了郁芳,想和她复合。郁芳既不想问他在离开了自己以后干了些什么勾当,也不想嫁给他。但那一次,刘亚昆却是十分执着,执着得令郁芳骑虎难下。李杭还是无影无踪,在什么地方正做着保安和别人的丈夫,连一个电话都没有。绝望的郁芳想了一阵就答应了刘亚昆。
而李杭却不久又辞了职重新投入商海,一天给她打电话,高兴地说他已经离婚了,生意也好了,她可以来了。郁芳却告诉他自己怀孕了,他在那边不说话。郁芳先是对自己嫁人怀孕的事情有一种难以言说的羞耻,但继之而来的却是一种愤怒。她就在电话里喊了起来:“你以为我会一直等下去吗?你这几年都去哪儿了?你想来找我就来找我,你知道我是怎么过的吗?”他听完了什么也没有说,把电话轻轻地挂了。
郁芳后来和李杭在北京见过两次。第一次是她临产,大着肚子在急诊室里喊痛。刘亚昆当时在出差,陪着郁芳的是沈蓓。李杭正好送一个朋友来急诊,听见郁芳喊痛就走过来。他蹲下来,怜悯地看着正在挣扎的郁芳说:“不要怕,痛一阵就好了。”但他错了,郁芳这一痛却是十二个小时。生完了孩子被人推到病房的路上,因疲惫和失血已经有些神智恍惚的她,看见李杭在人群后面站着,脸上有一种安慰,又有一种痛苦。她醒来时,看见枕头边有几盘她过去喜欢听的英文歌曲的磁带,就知道是李杭来过了。沈蓓在那里,看了她一阵说: “你要是想跟他走,我一定支持你。”“谁?”郁芳明知故问。“你在产房的时候,他一直等在外面,象掉了魂儿一样。那样的人,你错过了就没有了。”郁芳默默地听着。沈蓓又说:“你以后老了的时候会后悔的。你那个刘先生,除了披着一张好人皮之外,什么都没有。”郁芳说:“我是那种从一而终的人。”沈蓓忍了忍,叹口气道:“你还是那么自作多情,这年头,谁还能是谁的地老天荒呢?”
第二次见到李杭还是在医院。那次更惨,刘亚昆刚去留学了,郁芳只好一个人去把二胎做掉。李杭等着一个年轻艳丽的女子从手术室里出来,挽着人家经过了郁芳坐的那张椅子。看见郁芳,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郁芳转过头去。在那种地方,还有什么好说的。
后来又是在里贾纳碰见他。他已经把国内的情债都还了,而她却是一身重负。知道她又怀了老二时,李杭张口结舌了一阵才说她是个动物,似怒似笑地说:“你知不知道有一种说法叫避孕,据说把阿斯匹林夹到两腿中间就能成功?”他说那话时也许是真地生气了,因为他总是对郁芳说,她少一点牵挂就会多一点和刘亚昆分手的决心。但郁芳知道,自己怀不怀孕和他有什么关系呢,横竖他们两个命里注定是有缘无份的。
五
郁芳自从和李杭做了爱之后,就越发知道她已经被命运或自己的个性捉弄了。她从里贾纳回来之后,每次和刘亚昆做爱,都会想起自己把脸贴在李杭胸前的情景。她抱着自己的丈夫,全身颤抖着,却在心里幻想着另外一个男子。她有时候会厌恶自己,为什么不能把李杭那两个字从脑子里除掉。她总在一点点地从脑子里往外挤着那两个字,有时觉得已经成功地把它们推到了脑袋顶上,那两个字马上就会象长了翅膀那样飞出去了,但她却是再也无力把它们往上推一点点了。她有时候会苦恼地想,如果自己的脑前区作废了,李杭那两个字才会从自己的记忆里消失吧。又想,如果自己有一天死了以后,人们打开了她的脑颅,一定会发现那么一块奇怪的组织吧,但人们绝对不会知道那块组织是有个名字的。而更多的时候,想起自己和李杭的一切,她又极端负罪。他们的一切都在时光的轨迹里散落着,这里一下,那里一块,她有时候觉得自己对一些情景已经模糊了,而有时又会觉得自己把一些场面夸张了,有时则更糟,连他的声音和面容都记不清楚了,真正的一片茫然。
自从接到李杭的那个电话后,郁芳的心病,复发得更厉害了。她有一次给沈蓓打电话,还没有说话就大哭了起来。她说她今天把自己锁在厕所里有一个小时,跟家里人说自己是在泡澡,其实是站在镜子跟前发呆: “我想一了百了,我不幸福,我这样下去,装也装不好了,大家都会不幸福。”
沈蓓说:“宝贝,不要那么想,其实谁都有烦心事,我们每挣扎一天,就会胜利一些。”
郁芳在电话里揉着鼻子说:“我真希望你就在我身边,你为什么不来看我。”
沈蓓说:“老李失业了,刚刚自己开始做一个网站,我的时间和金钱都紧。你为什么不来?”
郁芳说:“我不能去BC。我一去了,就会想办法去看他,做自己不该做的事情,给他不该有的希望。”
去BC的事情也就一放再放。一个周末的晚上,她又给沈蓓打电话,却是李森林接的。说沈蓓出了车祸,在ICU里。一听ICU,郁芳的头就大了。她的天都要塌了,马上想着自己要是没有了沈蓓以后怎么办,沈蓓的女儿瑞怎么办……她就收拾了东西,把一对女儿和刘亚昆交代了,一路往BC去了。
去了才知道,沈蓓却安全,已经出了ICU,进了普通病房,脖子上戴一个白色的颈箍,身体其它地方都好。李森林的腮上还有擦痕,他说车祸是为了躲路边的一只野猫,结果他们的车就开到了树上。郁芳住了两天,沈蓓便从医院回来了。沈蓓的女儿瑞是个修长美丽的女孩子,眼睛没有继承沈蓓那种说不出的忧郁,但清澈明亮,仿佛已对世事洞明。郁芳初看见那样一双眼睛时,心里不由吃惊:才十岁的孩子,怎么会那么安静。
两个女人见了面自然非常高兴。李家的卧室共有四间,其实郁芳是完全可以自己睡的。但李森林却说, “你和沈蓓在一起住吧,你们好几年没见面了,肯定有很多话要说。”郁芳说,“你真懂事。”李森林很绅士地鞠了一躬说:“让太太高兴是我最大的满足。”说完,便自己到客房去了。郁芳看见李森林的脊背有些弓,从背影看就象个老年人;又细看沈蓓,眼角边到处是细细的皱纹,已经全无大学时那个忧郁美人的影子了。郁芳和沈蓓说了些话,又觉沈蓓不光是皮肤脱水,好像精神也脱水了。沈蓓躺在卧室的床上,依然象在大学里那样,把一根烟点起来,象焚香那么样地烧,到烟灰有了一寸长时,才吸一下。
郁芳说,“我受不了你这个样子,我还是到楼下找老李换房子,让他回来。”
“那他就只能睡客厅的沙发了。”
“沙发?”
“他已经在那个房间里睡了三个星期了。”
“为什么?”
“还不是因为喝酒。”
“他还那样?”
沈蓓把烟灰弹了弹,“有什么办法,他说他的工作压力大,回家以后得轻松一下。两个月前,我因为要加班,让他去送瑞去学琴。他送了孩子回来却喝酒,在沙发上睡过去了。晚上六点多钟,瑞哭着给我打电话,说她还在学校门口站着,身上已经被雨淋湿了。”
她又把头转向郁芳,“你怎么样?老刘从北京回来以后就改了吧?”
“不改怎样,加拿大这种地方对男人来说,就象是活鱼上了岸,不死也得死。”
郁芳就开始说她的两个女儿,工作。沈蓓听着,点着头,但郁芳不知道她是否感兴趣。沈蓓听完了,笑道:“你活得很有秩序,不象我这么乱七八糟的。”
正说着,李森林敲门,“郁芳,电话。”
郁芳从卧室里拿起电话,以为是刘亚昆,便很不耐烦地说:“我已经好久没有休假了,你不能我刚到这里就像侦探一样跟着我,孩子们如果没事,你就把电话放了吧。”
对方却安静。郁芳突然意识到什么:“是你?”
“是。”
“怎么知道我在这儿?”郁芳的声音突然哆嗦起来了。李森林站在门口对沈蓓无声地做着口型:李杭。沈蓓便下了床,和李森林一道走了出去。郁芳起初一直是身体僵直地站着,这时候,却突然两腿发软,坐在了地毯上。李杭的声音柔和镇静。所有关于他的记忆,北京的和里贾纳的,全在郁芳脑子里翻了上来。郁芳回答着他,却在心里想:其实自己这么着急地要来BC,就是潜意识里想见到他吧?他问着很详细的问题,诸如在飞机上是不是靠窗户的座位,旅伴是否枯燥,准备呆多久。郁芳却知道他真正想说的话还在后面。果然,李杭很快便说:“明天你和沈蓓他们到我这里来吧,我请客。”
她想推脱,想了半天却没有借口,只好说:“我时差还没有倒过来。”
“那算什么时差?今天是星期五,你明天晚起一点儿就行了。”
“好吧,”她再无理由。
她放了电话走出去,见沈蓓正坐在厨房的桌子旁,翻着一些商店的广告纸。
郁芳坐到对面,说:“你知道李杭住哪儿?”
“怎么不知道?他回来两年多了,在岸边住很大的房子,平时去赌场配酒。”
“他?”
“是啊,穿小黑背心,白衬衣,开着崭新雪白的VOLVO去打工。”
“他真会开玩笑。”
“是,那种人确实少见。”
“大概三个月前,他给我打过电话,说他秋天就要回国了,还说他在和女演员约会。”
“你当时怎么想?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郁芳苦涩一笑:“我怎么会高兴?我脑子又没毛病。”
“那你不高兴了?”
“也不全是。但有些很难受的感觉。因为他还记得我。可我却不想他还记得我,我已经半截身子入土,拖儿带女了。”
“半截身子入土?你真会BS。你还是那么年轻漂亮。”
“他让我明天和你们一起他那里。”
“你错了,他是想让你去,我们不过是陪客。”
郁芳的脸热了起来。
沈蓓安慰她说:“去就去嘛。你不去那里,他一定会来这里。横竖一样。”
夏天在维多利亚(续)
•简 杨•
六
李杭的房子坐落在岸边。车库里停着那辆Volvo。他穿着深色T恤,灰色长裤,站在门口,给他们拉着门。郁芳已经有三年没有见到他了,他依然潇洒英俊,只是他的头发,象很多在加拿大的华人中年男移民那样,已然灰色。没有人知道,为什么男人们到了这里之后,头发会那样快地白起来。有人说是水土的问题,而郁芳更愿意相信,是那种背离故土的飘游之情造成的。
等李森林一家走了进去后,郁芳才走过去。她穿乳白和淡黄相间的碎花的无袖直身裙,裙子刚刚过了膝盖。脚上是一双两股的拖鞋,脚趾上染着淡淡的铁锈红的豆蔻。她没有戴任何首饰,裙子低领,露出一对她一向骄傲的俏丽的锁骨。李杭没有说话,但那双眼睛里一闪而过的亮光却告诉郁芳,他很喜欢她的样子。
其实在来之前,郁芳是想过该怎么装束的。她在北京时,夏天总习惯穿牛仔和白的衬衣。上次在里贾纳见到李杭时,因为怀孕和伤心,无心打扮自己。而最近的几年,不知道是她自信心不强了,还是觉得有必要挥霍一下刘亚昆的钱给他点颜色看看,她总是买各式各样的价格昂贵的裙子和首饰。来李杭家之前,郁芳极度头痛。她只带了两双拖鞋来,都是两股。她带的几条裙子多是又长又厚,适合西部的天气,却和温哥华的不配。还有几条牛仔短裤。但她实在想不出自己露着两条腿坐在李杭对面吃饭的情景。也就只能是这条裙子。
他为她拉着门,轻声说:很好。郁芳装着没有听见,往屋子里去了。他跟在身后,郁芳知道他正在注视着自己,立刻感得脊背上一片灼热。
他已经做好了饭,很隆重地摆满了一桌子。在李森林的要求下,李杭领着大家看他的房子。墙上极空,一副画也没有。李森林问他为什么不挂一些油画,李杭说自己的心不在这里,迟早是要回国的。他的客厅也空,几张沙发放在中间。客厅里是宽敞的及地的窗户,看得见鲜花绿树,和碧水拥抱的港口。一张躺椅面对着窗户,椅子旁是报纸和电话。郁芳没有和别人一起走到他卧室里去看,在门口就折回来,但一瞥之下,只觉得卧室里也是一片白,连床单都是。她一个人站在晒台上,一阵略微潮湿的海风吹了过来,令她突然闻见了自己身上的香水的味道。很多年来,她一直在用Poison,用到每天都离不开,几乎衣服里的每一条纤维都浸透了那种淡淡的气味。她朝身后客厅的玻璃门望去,里面是她自己,依然是一个很夺目的丽人,但一时间,她却觉得自己的香水,指甲油,连同肩膀上略带弯曲的长发,都是些发给李杭的性质暧昧的信号。她恐慌起来,不知道自己到底想干什么。
这时,大家又回到了客厅里。瑞突然说:“郁阿姨,你不舒服吗?”
大家一起看着她。
她觉得头晕,踉跄了几步,勉强抓住了沈蓓:“你们BC太闷了,我不习惯。”李杭把躺椅拉过来让郁芳坐,说:“我去把空调开得大一点。”说完就走开了。沈蓓蹲下来,凝视着郁芳的眼睛:“傻瓜,来都来了,一定要坚持到底。”郁芳把她的手紧紧地握了一下,沈蓓点了点头。
坐了一阵,郁芳站起来,说:“我好了。”
两个人就走出去。大家已经在餐桌旁坐好。沈蓓没有离开郁芳,而沈蓓又不愿挨着李森林,所以这五个人便坐得乱七八糟:李杭,李森林,郁芳,沈蓓,瑞。坐下以后,郁芳才知道这样更糟,她正对着李杭,根本无法躲开他的目光。饭桌上非常冷落。郁芳本来就是一个话少之人,由于心事重重,更是无心说话。李沈因冷战多时,情形也非常尴尬。李森林起初还想装作什么都正常,和沈蓓又说又笑地,但沈蓓一直不理睬他。所以到了后来,就只有两个男人聊着工作,国内以及温哥华的房价了。瑞坐在那里,有些无聊,看了这个又看那个,最后说:“我吃完了,我去玩儿计算机了。”
瑞一走,李森林就埋头喝酒。起初拿起酒的时候,还要朝沈蓓看,半是担心,半是示威。不料沈蓓却是连拦也不拦。于是,两个男人先喝完了一瓶两升的红酒,又打开了一瓶威士忌。李森林的舌头渐渐硬了起来,说:“老李,你这过的是…。.神神仙日子,不用为衣食发愁。你看我,一一天到晚,昼伏夜行,拼命工作,老婆还要给我脸色看!”李杭笑笑,说:“我们别喝了。”“你怕我醉?笑话!”李森林大声嚷着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还举起杯向沈蓓示意了一下。
瑞听见他的声音,赶快跑了上来,看了看又跑走了,一会儿拿着一杯茶过来说:“爸爸,你喝点茶吧。” 李森林接过杯子,手抖着,那杯茶就象从水龙头里流出来的自来水那样,倒进了他面前的一盘清蒸比目鱼里。沈蓓对李杭说:“对不起,他喝起来就是这个样子。”李杭道歉说:“我带他去躺一下,他一会儿就好了。”
于是李杭和郁芳都开始来劝李森林到楼下去休息。李森林却站在那里不动,舌头发硬地对瑞说:“瑞,宝贝,爸爸知道你喜欢念SHAKESPEAR。李杭,郁芳,你们不知道,我女儿会背老莎。”瑞一边帮大人们拉李森林一边说:“好的,爸爸,等你睡醒来我就背。”
李森林却把茶放下了,举起了那杯酒,不拿酒的那只手则在空中一舞一舞地,郁芳错愕地看着他。正在她发愣之时,李森林已经用他的四川普通话滔滔不绝地开始说着什么。沈蓓说了一句“天”就把脸转向郁芳: “是莎士比亚。”她的表情看不出是难受还是好笑。
郁芳也听出来了,可不是莎士比亚。她和沈蓓大学时都喜欢莎士比亚,李森林当时为了赢得沈蓓的芳心,也拼命背过莎士比亚。郁芳忍住笑,看着李森林,后者正在继续着,“……而我却是个懒散不振的东西,整天抑郁不乐,胸无成竹地没个主意,简直象个白日梦迷,也无能替一位被狠毒谋害的国王说半句话。我是不是个懦夫?”李杭把手摊开疑惑地看着郁芳,郁芳说:“是《哈姆雷特》。”李森林听见了,兴奋地一拍桌子: “BINGO!是第二幕第二景!”郁芳强忍着笑说:“老李,我见过的爱喝的人很多,但我向上帝发誓,你绝对是最可爱的一个。”沈蓓这时已经尴尬地低声苦笑了起来。李杭趁机把李森林拉到楼下去了。过了一阵,他走上来,笑说:“他已经睡了。”
郁芳看着沈蓓,笑道:“他醉了居然还要背莎士比亚,沈蓓,我看他真是想向你认错。”
沈蓓道:“他要想认错,就不会喝了。”
瑞突然哭了起来。沈蓓摸着她的头发说:“不要伤心。郁阿姨和李叔叔都是老朋友,他们很了解爸爸。”
瑞低着头说:“可他们不了解我。”
大人们脸上的笑容都凝固了。郁芳心痛着那个孩子的敏感。
“对不起,宝贝,”沈蓓轻声说。
李杭对瑞说:“都是我的错,我不应该把酒放在桌子上。”
瑞说她要去看爸爸,又离开了桌子。
沈蓓说:“我这次出车祸其实是因为和他在车上吵了起来。他因为贪杯又忘记了送瑞去学琴。他说他改不了,在这里压力大,网站又发展得慢,不喝两口不行。我说我管不了你喝,但你不能耽误我的女儿。他发誓说他以后再也不那样了,但喝酒还是改不了。我当时气急了,开着车就朝一棵树过去了。”她安静地说着,听不出什么痛苦,只是眼睛始终没有抬起来看大家。但郁芳知道沈蓓已经哭了,昨天晚上沈蓓还对郁芳说:“ 我已经被他折腾得心焦力瘁了。我能怎么样?我们已经结婚十五年了,何况我们还有那么一个女儿?”
沈蓓站起来说:“我去楼下看一下瑞,她一定受不了了。”
七
桌子旁就只剩下了郁芳和李杭。
郁芳清了一下嗓子:“听说你在赌场的吧里做事?”
李杭笑:“不做呆在家里也是没事。”
“穿黑背心,白衬衣?”
“是,你跟我来,我让你看,”他领着郁芳走到他的书房,门背上挂着那件黑背心。
他把背心穿上,一本正经地说:“您想要点儿什么?女士?”
郁芳想说,“你。”但另一句话却从她嗓子里虚伪地跳了出来:“你真会开心。”
“你今天能来,我特别高兴,”李杭站在她身后,手放在她的肩上。
她扭过头,轻声说:“我也高兴,但……”
但李杭的嘴唇已经碰在了她的肩上。
他亲着她,抚摸着她的美丽的双肩: “不要回去了,你知道我为什么回来,为什么还是老样子。和我一起回去吧。”
她靠着他的胸口,享受着那一瞬的如同被电波触及的陶醉。
李杭说:“你不知道你的样子让我多受不了。你一定是故意这么打扮跟我过不去的。”
她无力地摇着头。但是,一切都有了意义。
李杭把门关上。他坐在计算机前的那把椅子上,又拉着郁芳坐在他腿上。他喃喃地说:“你今天不回去行不行?”没有等她回话,他已经继续地说了下去:“一会儿你就让沈蓓他们自己回去吧,找个什么借口。” 他说着,把头放在她的长发里吻着她的脖子,“ 这是什么香水?”
就在那时,书房的门被轻轻推开了。郁芳清清楚楚地看见,十岁的瑞正站在那里,嘴就象一条困在岸上的鱼那样,张得大大地,眼睛则直勾勾地看着她。瑞扭过头,飞也似地跑了。郁芳想站起来,但身体却被李杭的两只手抱得紧紧的。他背对着门,什么也不知道。
那晚,郁芳没有回去。李森林一家也没有回去。暴雨一直下个不停。大家坐在客厅里,聊着天。李森林的酣声从不远处的一间屋子里传了出来。李杭不时地看着郁芳,眼里的欲望和不耐一览无余。瑞整个晚上都没有和郁芳说一句话,自从郁芳到了沈蓓家之后,瑞每天睡觉前,除了要吻一下沈蓓,还要吻郁芳。但那晚,她却从郁芳身边迅速地绕了过去。李杭也离开了。客厅里就剩下了郁芳和沈蓓。
郁芳低头笑了一下:“他叫我不要和你们回去,我现在的脑子已经乱了。”
沈蓓说:“你怎么办?”
“我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我怎么能这么没有定力?我不应该这样。”
她把沈蓓的手放在自己脸上,脸滚烫:“可我又忍不住要问自己,我已经错了一回了,我难道就不能有个机会改正吗?”
她期望地看着沈蓓。她的渴望是那么强烈,几乎已把她推到了边缘状态。但一种负罪又令她极度痛苦。她需要沈蓓原谅她,给她一些外力,推她一把。
“亲爱的,你怎么做我都能理解。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从来不用审视别人的标准审视你,”沈蓓说。
郁芳却对那个回答非常失望:“你是不是觉得我无耻?”
“你怎么把无耻两个字扯了进来,你只是痛苦罢了。但这件事,你得自己拿主意,”沈蓓说着,朝窗外望去,“雨已经停了,我去把老李叫醒,我还是想回去。”
郁芳一个人坐在昏黄的灯光下。雨温和了很多,正轻柔地打在巨大的落地窗上。
“郁芳,”李杭在后面喊她,原来的T恤已经换成了一件睡衣。
她从沙发上拿起了自己的背包,站了起来。
“我一直在等你,”他走过来,把她手里的包拿开,扔在茶几上。
郁芳低下头,避开他灼热的目光:“我不能。”
他的笑容消失了,愠怒地说:“你开什么玩笑?你的一举一动都告诉我你也在想我。你已经让我高到天上了,你现在却说你不能?!”
“瑞看见了我们,”她说,“今天下午我们在书房的时候,”
他脸上的表情缓和了下来。
“我得走了,”她离开了他。
八
从李杭家回来的那天下午,沈蓓一直说自己累,躲在卧室里不肯出来。李森林很无趣,自己推着锄草机在后院里忙碌。郁芳找到了他,李森林不好意思地说,他什么都不记得了,但知道自己当时特别想背诵莎士比亚。又说他一旦和莎士比亚干上了,就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
他叹口气,“我特别高兴你来看沈蓓,她一直生我的气。我不是不想改。你告诉她,我真地想改。”
郁芳说:“好吧,我一定和她好好谈谈。”
“你来了她和瑞都高兴,你能不能再住几天?”李森林诚恳地问。
郁芳点头,说:“老李,你有没有想过AA?”
“想过,可我走不开,网站刚开始,人手紧。我也不好意思去,哪有中国人去那种地方的?”
“可你得戒啊,你已经有瘾了。”
“我知道,我就是这点不好。”
郁芳不由笑道:“可不是,你如果改了,就什么都好了。”
“我一直想改,可太难了。我知道沈蓓对我很失望。但还好,她一直为我瞒着孩子。”
“你那天醉了之后,瑞哭了好久,”郁芳说。
“真的?”他紧张地问。
郁芳点头:“你女儿看你一直象看英雄,那天却失望极了。”
他慢慢地红了脸,说:“我一定戒。”
没有人知道郁芳是怎么把李森林说动的,李森林就在那一天,把酒柜里的酒都扔了,还把银行卡和信用卡都交给沈蓓,并向瑞认了错,要瑞和妈妈一起来监督他。沈蓓对郁芳说,李森林这是第一次和瑞保证他再也不喝了。也就在那天晚上,瑞在上床前很高兴地亲了郁芳一下。
李杭象影子一样跟着郁芳。几乎每一天都要来李森林家。郁芳知道自己也时刻在受着他的吸引,只要她愿意,他就会是她的了。而卡城的一切对她来说,大多数时候则显得无足轻重,她却没有单独到李杭那里去,也许是她害怕自己再一次伤害瑞。李森林的变化,使瑞对郁芳十分崇拜。郁芳离回去的日子越来越近了,李杭开始频繁地要郁芳回答她准备怎么办。她知道自己不能不决断了。
李杭有一次带郁芳出去吃饭,没有问她的决定,却把他自己的财产数额和对今后的打算都告诉了郁芳。他说:我之所以告诉你这些,并不是想用这些钱来打动你,而是想说,如果我打算把这一切和别人分享的时候,我第一想到的人就是你,我们已经浪费了那么多时光。郁芳坐在那里,既没有激动得热泪盈眶,也没有欣喜得大呼小叫,而是觉得一种彻骨的寒冷正爬上了脊背:她害怕的时刻终于来了。坐在餐桌对面的李杭,因为郁芳的沉默不由面带伤感。晚餐其余的时间里,他再也没有重复那个话题。
一天晚上,郁芳接到了刘亚昆的电话。亚昆说,他和女儿们把后院里的花看护得很好,家里也收拾得很整洁,“比你在家的时候都好,”他说,“我们后天一起去机场接你。”
米丽在电话里面含糊地用中文喊着妈咪,说着眉毛怎么怎么了,一边说一边咕咕地笑。郁芳就问刘亚昆是怎么回事。亚昆说乔西去同学家Sleepover了,米丽就把姐姐的化妆品拿出来用,把假眼睫毛戴上去,结果喝牛奶的时候掉到杯子里了,她却非要刘亚昆把牛奶喝下去,“我假装喝了,她就一直笑个没完,说我真傻。” 郁芳听见米丽在兴奋地喊着,“Ddddy,Daddy,你来,你来。”刘亚昆却突然在电话里说:“郁芳,我爱你,你早点回来吧,我最近晚上一直睡不着,觉得好像要失去你了。”郁芳就很本能地顺口应道:“我也爱你,我一定按时回去。”这时,门口的一个声音惊动了她。李杭不知什么时候已站在那里,正一脸痛苦地看着她。郁芳心情烦躁起来,那边说的话她什么也听不见了。
她放了电话,到处找着李杭,最后见他在李森林的书房里,正收拾着他的背包。
“你这么快就要走?”她说。
“不走怎么样?听你和他诉说相思之情?”
“他只是问我什么时候回去。”
“那你还是要回去的了?”
“你得给我一些时间,回去和他,和孩子们都说清楚。”
“你觉得你回去了还能回来吗?多长时间就算是一些时间?再一个三年?”
“李杭,你知道我爱你。我们总是有机会的,如果现在不行,那么等我们老了的时候……”
“你怎么不说下辈子?”他无可奈何地摇着头,“你的计划总是那么多。我现在要走了,我等你等到明天晚上,到明天晚上你还不来,我们就两清了。”
他说着站了起来,朝车库走去。郁芳跟在后面,说:“我是放心不下孩子,她们会恨我。”
李杭把车门打开,说:“孩子是世界上最聪明的,你以为她们不知道你活得不开心吗?”
郁芳想,她们当然知道。象瑞,看见李森林把酒洒了就知道马上去倒茶。还有她自己的一对女儿,每逢她和亚昆争吵时,米丽就会爬到郁芳的怀里说“妈咪不哭”,乔西则躲到自己的卧室里,把音响开到极大。
“你知道我住在哪儿,”他看着她,脸上有一种她陌生的绝决。他把车门关上了,车慢慢地倒在了路边。
她追上去,使劲用手拍打着他的车窗,他把玻璃摇了下来。郁芳歇斯底里地说:“这都是你的错,都是你一手造成的!我刚遇到你的时候才二十一岁,以为你是上帝,你要我怎么样我就会怎么样!而你对我象什么?今天在那里,明天却不知道干什么去了!你现在却象突然想通了一样,非我不行,而且非明天不行!”
他说:“你跟我说,你到底想不想和我在一起?”
她先是摇头,又接着点头。
他就把他的两只手插到了头发里,每只手抓起一把灰发让她看:“我已经四十岁了,我的头发都白成这样了,我还有什么以后?你明天来也罢,不来也罢,你只有这一次机会了!”
他开着车扬长而去。
九
第二天晚上,郁芳坐在房间里,看着那只还没有合上的行李袋犹豫不决。虽然只和李杭一天没有见面,她已经魂不守舍了。但她知道,如果她今晚去了,她以前的一切也就没有了:那个不算美满的家,米丽的亲吻,乔西在睡梦里象天使一样美丽的笑容……
郁芳的手里是沈蓓的车钥匙。沈蓓说,因为她是郁芳的朋友,她所以不想评说什么。换句话说,沈蓓并不赞同她到李杭那里去。郁芳把行李提到了车上,离开了李家。她开着车,走到第五个路口时,她碰上了红灯。远方的路上,无数车灯在隐约地亮着。夜色宁静,她的脑子里,却思绪喷涌:李杭,她在他面前的那种无助,女儿们,站在女儿们后面的刘亚昆的模糊的身影。那个红灯似乎无比漫长。郁芳摸着方向盘的手微微颤抖。绿灯终于亮了,她在路口飞快地打了一个U-Turn,轮胎失去重心一样地擦着路面。她朝着沈蓓家的方向开了回去。
她把车开回到车库里,疲乏地提着行李走了出来。一个人正在花园里的台阶上坐着。是沈蓓,披着一件白的线衣,指缝里的烟,象萤火虫那样闪烁着。那个样子,就象郁芳多年前在大学的宿舍楼里第一次见到时的一样。郁芳一路走过去,潮湿的夜露浸着她的穿着拖鞋的脚,李森林不久前剪下的细草沾满了她的脚底。她把行李袋朝沈蓓的身后扔去。
“不去了?”沈蓓问。
郁芳摇头。
“你不去会后悔的。不过,你去了也会后悔。”
郁芳拿起沈蓓的烟盒看了一阵,是淡味的Players。
她问:“你以前上学时抽的那种烟叫什么来着?”
“三门峡,三毛钱一包,”沈蓓微笑道,“天底下最好的东东。”
沈蓓说着挥了挥手里的那包烟:“而这种东西,则是天下第一没味的东西。”
她咳嗽起来,声音好像在挣扎着,从弯弯曲曲的气管里挤了出来一样。
“你总有一天会死在烟上的,”郁芳说。
沈蓓笑了笑,让烟在手指间燃着:“我前几天看过一个笑话。说大多数女人都应该选一种能放松自己的癖好,象买衣服,吃零食,做头发什么的,当然,抽烟也行,因为生活总是不大完美,而我们却还要活下去。但只有一种女人不必。那种人在生活里早就拥有了四种动物----肩膀上背着海貂,车房里蹲着美洲虎,床上卧着头雄狮,屁股后面还跟着条蠢驴总是要给她钱用。而我什么都没有,所以我有时会点上一支烟,用一支烟的时间想一想,自己为什么活成了这个样子,又为了什么还要这样地活下去。”
郁芳起先只是轻轻地笑着。蠢驴和雄狮!她回味着那两个词,却怎么也忍不住了,开始大声地有些疯狂地笑了起来。沈蓓这时把手朝空中挥着:“有谁能指责我是个恶棍,敲我的脑袋,拧我的鼻子,揪掉我的胡须吹它于我脸上,斥骂我是个无耻的谎者?”正是李森林那天没有背完的那段《哈姆雷特》。郁芳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捂着肚子滚到了沈蓓的怀里。
沈蓓的声音却低落了下来:“你刚走,老李就问我要零花钱,说他口袋里不能没有钱,和我吵得很厉害,我把卡都摔给了他,他却不接。”
“他又犯酒瘾了?”
“是,”沈蓓叹了口气。
“你怎么能受得了他,竟坚持了这么多年?”郁芳问。
瑞从楼上的一个窗户后露了一下头,大声说:“阿姨,妈妈,进来吧,外面蚊子太多了。”
沈蓓指着楼上对郁芳说:“怎么能坚持?你看,因为我有一个天使。你不也一样?而且是两个?”
郁芳把脸埋在沈蓓的怀里,她低声抽泣着,使劲地点着头。
“但你比我还傻啊,”沈蓓轻声说着,象母亲那样抚摸着郁芳的头发,“李杭就是那种集四为一的男人,能给你买得起皮草名车,能让你在床上满足,还能养得起你,让你随心所欲,挥金如土。”
瑞的脚步声在她们身后响了起来。她手里拿着一瓶驱蚊器,“闭上眼睛!”说着便朝二人乱喷了一气。
“妈妈,我的作业写完了,”瑞说着转向郁芳,“阿姨,我在写一个作文:为什么孩子们应该有零花钱。我们只能在文章里写五条理由。我的第一个理由是,妈妈给我零花钱,我可以多做家务,她可以少做;第二是,当我用钱的时候,我就会懂得计划;第三是,知道了怎么计划,我的math水平就会高了;第四是,等我的math好了,今后就知道怎么填税表;最后是,如果政府算错了我的税时,我就会发现哪儿错了,然后就能把钱要回来了。阿姨,妈妈,怎么样?”
她期望地看着两个大人,一对眼睛象桨果一样闪闪发光。
郁芳从钱包里拿出一个硬币,微笑着说:“非常好。我最喜欢你的第一条和第五条。你把我的行李拿回去吧。”
瑞接过钱拿起那个旅行袋高兴地跑了回去。郁芳抽出一只烟,点燃。她突然想起了在卡城的两个女儿,象瑞一样的天使们。她几天来的如同和李杭初恋一样的心情突然消失了很多。其实,她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最后会选择谁的,尽管是那么难-----一边是李杭,她一误再误的爱人,一边是女儿们和亚昆,正在家里等着她回去。
瑞又跑了出来,手里拿着电话,“是李叔叔,找郁阿姨。”两个女人吓了一跳。郁芳摇头。沈蓓把电话接了起来,“李杭吗?你是问郁芳在不在路上?”她说着用手摇着郁芳。郁芳又一次摇头,沈蓓对李杭说: “你的电话打晚了,她已经睡了。她……是啊,她没说过今天要去你……”
郁芳站了起来,走出了沈蓓的后院,一直朝街道对面的公园走去。月光从枝叶婆娑的枫树间漏了下来,周围的一切都被蒙上了一层清冷的绿色。她找了一张木椅子坐下,脚底下突然有一只蚂蚱跳了起来,落在了椅子的扶手上。郁芳就象一个孩子那样,用手把椅子重重地拍了一下。那个可怜的昆虫奋力一跃,象火星子溅落似地,轻轻地响了一下,消失在了灌木的深处。而那一瞬,郁芳觉得刻在自己脑子里很久的那两个字也象长了翅膀,鲜血淋漓地从头骨里飞了出来,“啪”地一声,坠落在无边的黑暗之中。
第二天上午,她坐着飞机离开了温哥华。从空中往下看,下面是一片美丽碧绿的水,维多利亚岛象一块巨大的祖母绿被拥抱在碧水之中,港湾里片片浅色的小型帆船,象流苏那样点缀着那块宝石。海水宁静无边,深不见底。李杭的声音和拥抱所带给她的那种沉醉和震撼,似乎正隐藏在最深的水处,她已经再也打捞不起来了。在十几个小时前,如果她接了那个电话,她和他的未来也许真是可以无比明丽的,就象下面这座岛上的风光一样。其实,就是在昨天深夜,她还是有机会的;甚至,她刚才站在温哥华机场的那个付费电话前,只要她把那个硬币放进去了,她也一样是有机会的。但她什么都没有做。
她突然想起自己几天前看过的一张华语报纸,有篇文章的标题是《爱过你的人又会爱上谁》。想到那几个字,她不由热泪盈眶。人生漫长无边,谁都是要走到尽头的。
郁芳把脸从窗口扭开了。
前排座位上的一位加拿大老妇人,一边朝窗外看着那座美丽的岛屿,一边摇着头,为那种风光震摄着。随着老妇人的轻轻自语,郁芳的心也又一次呻吟着:
维多利亚,维多利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