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狱》(2)
暮冬初春的太阳草草落山了,捎去了一天一夜风的呼号、大地的呜咽。几百上千尺
高的的沙尘,于夕阳残火余晖的斜映下,默默地回归故土。颗粒状粗糙的天空斑驳
纵横,发散流泻着金黄和血红。
遥遥目送着七八辆越野吉普、十几匹军马蜂拥出石头建筑群,方向东南,人喧马嘶
逐渐远去了。他转身爬下小山包,借着黄昏的余光,穿行于高高低低的石堆,象头
潜行于密林深处的黑豹。走走停停,寻找着,最后摸索到一块大石头,上上下下摸
个遍:就是它了。双手用力掀开,后面露出个一尺多宽的洞口。伏下身子,脚朝内
头冲外,他一面钻进洞去,一面用力扳住石头,一寸寸向后挪动,直至将洞口严密
封住。这仅容一具躯体的洞穴是他过去数年的业余作品。
身体仰面平摊,脑袋歪向斜上方,嘴巴鼻子凑近洞口缝隙,大口大口喘息着。片刻,
大脑电极接通了,立马高速运转起来:棉袄绒裤等冬衣都装病套在身上了,带不走
的些许个人物品已于前些日子暗暗销毁,十几本早已翻烂了的书,包括辞典、自然
地理百科全书等在给厨房帮工时当了柴禾,铺盖卷化整为零扔进了茅房的粪池里。
白天囚犯们集体出工收工,几百号人混杂在一起行动,刚刚升任小工头不久的的他
却有几分自由行动的空间。成功脱离队伍后立即直奔飞沙走石地带,大风抹去脚印,
使嗅觉灵敏的警犬难以持续有效地捕捉到他的遗留体味,进而追踪而至。谁能料到
他原来根本就没跑远,相反于半道调转头杀了个回马枪,借着风沙的掩护时而飞奔
时而潜伏,接连翻过矿场左近的几座荒丘,最后趁着天刚黑,狱方正乱套,在距牢
房目所能及的这座鬼谷潜伏了下来。
最危险也即最安全的地方,无数历史传奇证明了这一生存真理。而对于他冒险计划
的制订与实施,一件经典作品的催化效果就已经足够:那是上世纪60年代末,巴黎
和平大街,法国最大的珠宝店毕罗莎,给一位阿拉伯老妇 -- 大名叫作阿迪迦的--
乔装假冒成科威特王妃,带着两个年轻男助手,大白天变魔术似的自守店经理的眼
皮底下偷去一只镶钻祖母绿戒指,价值两亿法郎。第二天,全国警察展开大搜捕的
当口,已潜去外省的老妇人来到当地的一家食品店,当众盗窃蔬菜,结果顺理成章
被捕入狱,获刑一个月。就这样,神不知鬼不觉,她成功地躲开了警方紧锣密鼓的
侦查围捕,及两大帮派集团为搜寻抢夺宝物进行的死伤累累的火并,在执法机关的
保护照应下安享了几周的清福,风头过后从容出狱,旋即与祖母绿钻戒一道消失得
无影无踪,就此不知所终。更令人拍案叫绝的是,监禁期间,她将那价值连城的赃
物当作一件廉价的假珠宝手饰,连同其它少许私人物品交与狱卒存档保管,出狱时
再完璧归赵。大智大勇的阿拉伯妇人阿迪迦创造了人类盗窃史上的一个奇迹。*
开门红,至此一切有惊无险照计划进行。这是一个打他第一天进来起就开始构思,
至今为止已经设计、修改、筹备、演习了整整九年的系统工程,丝丝入扣环环相接,
容不得出半点差错。顺利的开始是成功的一半,眼下的既定任务是睡觉,睡不着就
静卧闭目养神,以保存体力,节省干粮和比干粮更加贵重的饮水。这样熬过最多三
天七十二个小时,当武警搜索队自那仅有的飞地通道铩羽而归,进而方寸大乱朝其
它方向漫无边际扫荡时,趁他们战线拉长兵力分散,我就开始向东南跑,打他一个
时间差,以时间换空间。而十天半月内,在狱方觉悟过来重新杀回的时候,能不能
跑出荒原就只有天知道了。玩这种邪门歪道,除去要有偏向虎山行的勇气、异想天
开的智慧和破釜沉舟的意志,还实在需要几分冥冥中如有神助的运气,神盗阿迪迦
不就是在警方发现她踪迹48小时前刑满出狱的。
“呜...呜---”,一波尖锐虚飘的高音长啸,略短于超声波的频率,忽忽悠悠飘进
洞口缝隙,清凉到了骨头的阴风将头颅一把罩住,霎时,他浑身上下的汗毛刺猬般
炸起来,一时间,只感觉有千万根细细的冰针穿刺进表层皮肤,浸透到了五脏六腹
-- 有鬼!鬼来了!
这老半天光顾紧张了,竟然忘了个干干净净,他已擅自闯入鬼魂的宴会厅。
沙漠监狱一千多号重刑犯,在外边个个都是牛鬼蛇神级的人物。可这是里边,与所
处的环境相克,再刚硬的命也平常稀松,任凭早已对这方土地产生了深厚感情的死
神予求予取。自杀他杀、横死顺死、正常反常,每个月总少不了那么几桩。这本不
足为奇,生存本来讲究的就是淘汰率,里边外边一样。
幸运儿两条腿一蹬蹬去了所有烦恼,丢给活人一个棘手的课题:怎么处理他们遗留
下来的这些臭皮囊,一二百斤的碳水化合物与碳酸钙的混合物。送出去还给家属很
不现实,每天倒是有好几部十轮军用卡车驶离飞地,可它们的重要职责是运输好不
容易开采出来的宝贵矿石。走出荒原穿过草原,七八天的路程,极品玉矿给日益腐
烂的尸体污染了可不是闹着玩的,跌价跌老了,谁愿意将隐隐散发着尸臭的精美工
艺品摆放在家中的客厅、卧室里。
冷藏处理,想都不要想,那高昂的成本,人活着时整条命都不值这个价。冰冻不可
能,火化就更没门了。荒原上除了阳光和风,不产其它自然能源,缺少燃料从事这
样的奢侈。将一具百多斤重的尸体烧成一小撮灰烬需要几小时的上千度高温,将消
耗多少金贵的木柴煤碳。活人还分配不过来呢,哪里顾得上死人,这些该死的死人。
就地掩埋吧,说说容易,具体实施起来也难。不毛之地上三天两头狂风卷过,沙砾
的土地象被拖拉机耕过了一遍,尸骨被连根拔出来,零零散散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跟随着满地大大小小的石头乱滚乱跑,既不卫生,也影响环境美观,并且还吓人。
开始时,狱方的解决方案是天葬,拖到几里外的无人区喂秃鹫,倒也干净利落。可
时间长了又产生了新的问题:变幻莫测的荒原风和不知好歹的飞禽,时不常将七零
八落的骨头又给送了回来,若干邪门的更象是长了眼睛,不偏不倚落到大牢围墙内,
回到了老家,做无声的控诉或哀求,叫那些钢铁般的神经也有点绷不住。
这些个挨枪子儿的,作人时牛二,作了鬼还不老实,竟然拿起自己的尸体作武器,
死人整起活人来了,简直是岂有此理。为此狱方头大得很,想来想去,最后想出来
个好主意:将一座已经被翻了个底朝天,再不具多少经济效益的矿场废弃,开辟为
沙漠监狱公墓。将死鬼们压在层层乱石堆下,看你们还怎么闹腾。终于,解决了这
个大难题。(至于死者亲属那头,随便撮把炉灰捎去,他们还能做基因检验不成。)
年复一年,日积月累,没人知道究竟已经有多少尸体被埋葬在了这里,连个粗略的
统计数字也没有。谁也没有心思知道这个数字,知道了有百害而无一利。但有一点
是公认确定了的,那就是这数字只会持续不断地增加,而永远也不会自动减少。有
块土地安息总比曝尸荒野强百倍,还是令人欣慰的。墓地对于活人来说,既是一个
远在天边的寄托,更是一个近在眼前的威慑。什么时候自己也将横着进去,谁也心
里没数,而且越不想就越想,越怕就越说不怕。时间久了,空穴也来风,于是就产
生了若干传说。
或说墓地下面冤魂如麻,每当夜幕降临,就丝丝缕缕的冒上来,聚集在一起哭喊、
嘶号,舞蹈狂欢,气焰直冲云天,午夜的风暴见了都绕着走。天亮时阴魂仍旧舍不
得散去,形成一股股愁云惨雾,老鹰飞过也要掉下来。或说死人都化作了厉鬼,血
盆大口、尖牙利齿,夜里出来于荒原上东游西荡,来无影去无踪,专门找人追魂索
命,吸血抽髓。
这些有鼻子有眼的传说没人全信,也没人全不信,但不管信还是不信,有两个故事
在号子里代代相传,几乎已经活灵活现、有口皆碑: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两名人
犯被强迫拉一个暴毙的去墓地,结果死人活人都整夜未归。次日清晨大队人马赶赴
现场,找到的是三具双目圆睁、七孔流血的尸体。另外一个狱霸闯下了大祸,作为
惩戒措施被流放墓地一宿,第二天人倒是还健在,但却就此疯了。
呸!-- 想到这他仰面啐了一口,黑暗里,一半吐沫星子反弹回自己的脸孔:扯蛋,
全是他娘的扯蛋!自己吓自己,世间哪有什么鬼魂。世间没有,阴间也没有,根本
就没有什么阴间。有阴间、有鬼魂倒好了。有鬼魂就意味着有灵魂,有灵魂意味着
虽死犹生,那阴间就是另外一个世界,那里再怎么着也不会比这人间更糟更烂,哪
还怕死个球呀,我可真要第一个抢着去死咧,天底下哪有这等好事。活在这世上,
我只怕活人,从来不怕死鬼!来来来,死鬼们你们尽管放马过来,让我好好瞧瞧你
们的面目,你们不来不是好汉!
伸手不见巴掌的黑洞中,伴着洞外悠悠忽忽的风,他数着自己一记记带着回声的心
跳,久久不能入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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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参见《国际刑警组织档案选》,Dossiers D'interpol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