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三
第二天什列杰尔来了。她感到很奇怪,一会儿望望什列杰尔,一会儿看看我。
“我没病!”她莫明其妙地笑了一笑后,说道。
什列杰尔并没有对她进行仔细的检查(这些医生往往自视甚高,看病马马虎虎),不过他到另一间房里对我说,这是病后的后遗症,春天来后不妨到海边去疗养疗养,万一不行,可以迁到别墅里去住一个时期。一句话,除了说她有点虚弱以外,什么也没说。等到什列杰尔一出门,她就非常严肃地望着我,突然又对我说:
“我真的非常非常健康!”
但说完以后,她的脸马上红了起来,显然是出于害羞。看得出来,这是羞愧。啊,现在我才明白:她之所以感到羞愧,是因为我还是·她的丈夫,还在关心她,似乎仍然是她真正的丈夫。但当时我还不明白,把脸红看成是她的谦逊(其实是遮羞布!)。
一个月以后,在四月的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里,下午四点多钟的时候,我正坐在当铺里记帐。突然听见她坐在我们房里她的桌旁干活,干着干着就轻轻地……唱了起来。这一新鲜事儿,给我留下了震撼人心的深刻印象,直到现在我对此还不理解。迄今为止,我几乎从未听见她唱过歌,除开我把她带进家来的最初几天里,我们还能够玩一玩,用手枪射击目标以外。当时,她的嗓音相当不错,很嘹亮,虽然不大准确,但非常令人愉快,非常健康。现在唱出的歌,是那么软弱,啊,虽不凄切(这是一首什么情歌),但好像声音中流露出什么东西遭到破坏、发生破裂似的,好像她的嗓子唱不出了,似乎歌喉本身害了病似的。她是低声哼着的,突然她提高声音,嗓音就中断了——这可怜巴巴的嗓音,就可怜巴巴地中断了。她咳了咳,又轻轻地,悄悄地接着唱了起来……
大家经常嘲笑我的激动,但永远没人明白我为什么激动!不,我还没有怜惜她,而这是完全不同的感情。首先,至少是在最初的几分钟里,我突然出现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一种可怕的惊奇,可怕、奇怪、病态的惊奇,几乎近似一种报复的感觉:“她唱歌,而且当着我的面!·莫·非·她·忘·记·了·我?”
我全身受到震动,留在原地一动不动,后来突然站起身来,拿起帽子走了出去,好像什么也没想似地。至少我不知道为什么走出来,走到哪里去。卢凯里娅给我送来了大衣。
“她在唱歌吧?”我情不自禁地对卢凯里娅说道。她不明白我的意思,一直望着我,还是不明白。不过,我确实叫人弄不明白。
“这是她第一次唱歌吗?”
“不,您不在的时候,她间或唱过的,”卢凯里娅回答道。
这些我现在都清楚记得。我爬下楼梯,走到外面,然后信步走去。我走到拐角处,便开始东张西望。这里人来人往,有的人碰着了我,但我并不觉得。我叫来一辆马车,雇它去警察桥,但我不知道为什么去那里。后来我突然改变主意不去了,并且随即给了马车夫二十戈比。
“我打扰了你,所以给你这点钱。”我说完,毫无意义地对着他笑,但心里却突然感到无比地高兴。
我加快脚步,回到家里。我的心里突然又响起了那个可怜的破裂的嗓音。我憋得喘不过气来。遮布从眼睛上掉下来啦!掉下啦!既然她当着我的面唱歌,那就是说她把我忘掉了— —这很明显,也非常可怕。这一点我心里是感觉到了的。
但我内心里的狂喜,压过了我的恐惧。
啊,命运的作弄!整个冬天,我心里除了这种狂喜之外,任何别的东西都没有,也不可能有,但是这整整一个冬天我在哪里呢?我在我的心中吗?我非常急切地跑上楼梯,不知道我进去时是否畏畏缩缩。只记得整个地板似乎都在颤动,我好像漂浮在河上。我走进房后,她还是坐在原来的位置上,偏着头缝衣服,但是已经不唱了。她并无好奇地迅速望了我一眼,其实那算不得是目光,不过是一个普通常见的冷漠动作而已,一旦有人进来,都会出现这种情况的。
我径直走过去,坐在她身旁的椅子上,紧挨着她,像个疯子。她迅速地望了望我,好像吓了一大跳。我抓着她的一只手,不记得对她说了什么,也就是我想说,但说什么已经记不得了,因为我当时甚至说不出一句正确的话来。我的声音断断续续,不听使唤。我也就不知道说什么好,而只是直喘气。
“我们谈谈……你知道……你随便说点什么吧!”我突然嘟嘟哝哝,说了句蠢话—— 啊,我能聪明吗?她又浑身一抖,在强烈的惊恐中,身子晃了一下,两眼直盯着我的面孔,但是她的眼睛里突然露出严厉的惊讶。是的,是惊讶,而且是严厉的。她的一双大眼睛盯着我望。这严厉,这严厉的惊讶一下子将我彻底打垮了:“原来你还想要爱情吗?还要爱情吗?”她似乎在这惊讶中发问,虽然她并没有说话。但是我看出来了,全看出来了。我身上的一切都震动了,于是我卟通一声,跪在她的脚旁。是的,我跪倒在她的脚旁。她赶紧跳了起来,但我使出异乎寻常的力气,紧紧抓住她的两手。
我也完全理解我的绝望,啊,我是理解的!但是,您信不信,喜悦在我的心头沸腾,已经达到了无法遏止的地步,我想我很快就要死去了。我感到幸福,我如醉如痴地吻她的两腿。是的,我幸福,无比的幸福,无边无际的幸福,而且是在对我的极端绝望理解下的幸福!我哭了,想说点什么,但却说不出来。她的惊恐和惊讶,突然为一种关切的思想,一个极不平常的疑问所取代,她奇怪地望着我,甚至是野蛮地望着,她想尽快地理解什么,所以微微一笑。她感到非常羞臊,因为我吻了她的两脚,她抽开了脚,但我马上吻她的脚站的地方。她看见这种情况,突然羞得笑了(人们羞得发笑的神态,您是知道的),歇斯底里发作了。这一点我看到了。她两手不停地颤抖——这一点我没有想到过,所以我老是向她叨念,我爱她,我不起来,“让我吻你的衣服……我就这样向你一辈子祈祷……”我不知道,我不记得——她突然痛哭嚎啕,可怕的歇斯底里大发作到来了。我把她吓坏了。
我把她移到了床上。发作过去以后,她坐在床上,带着可怕的颓丧面容,握住我的手,求我安静下来:“够啦,别折磨自己了,安静下来吧!”接着又开始痛哭。整个这一天晚上,我没有离开过她。我老是对她说我要带她去布洛涅①洗海水浴,现在马上就走,过两星期就走,我说我刚才听到她的声音发颤,我要把当铺关掉,卖给多勃罗恩拉沃夫,一切重新开始,而最主要的是去布洛涅,去布洛涅!她听着听着,老是觉得害怕,而且越来越怕得厉害。但对我来说,主要的还不在这里,而在于我越来越不可遏止地想又躺到她脚旁,又吻吻她两脚站过的地面,向她祈求。我时不时地反复说:“我决不再,决不再向你要求什么了,你什么也不要回答我,根本不必注意我,只让我从角落里望望你,将我变成你的一件东西,变成一条狗……”她一直哭个不停。
①法国海港,著名的海滨疗养地。
“可我一直以为您就这样扔下我不管了呢,”她突然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她是那么情不自禁,也许她根本没有注意到她是怎么说的,然而——啊,那是她那天晚上说出的最重要、最要命的一句话,对我来说也是一句最易理解的话,它仿佛给我的心脏捅了一刀!它向我说明了一切,但是只要她在我身旁,在我眼前,我就满怀着不可遏止的希望,而且我感到非常幸福。啊,那天晚上,我弄得她精疲力尽,而且我明白这一点,但是,我不停地想,我现在要把一切改变过来!到深夜的时候,她终于完全没有力气了,我劝她睡觉,她马上就睡着了,而且睡得很沉。我以为她会说梦话,她说了,但说得非常轻。我夜里几乎每隔一分钟就起来一次,穿着便鞋,悄悄地走去看她。我站在她面前绞着手指,望着这个病人,躺在这可怜的小铁床上,这张铁床是我花三个卢布买给她的。我跪着,但不敢吻她睡着的小脚,(没有她的许可啊!)我跪着祷告上帝,但又爬起来了。卢凯里娅老是从厨房里走出来,仔细望着我。我走到她身边,叫她躺下睡觉,说明天会开始出现“完全不同的情况。”
而且我对这一点是盲目、疯狂、可怕地相信的。啊,喜悦,喜悦使我沉醉了!我只等着明天到来。主要是,我不相信会出现任何灾祸,尽管已经有了征象。全部理智还没有恢复,尽管遮布已经掉下,但理智还是好久好久地没恢复过来。啊,直到今天,一直到今天这会儿还没恢复!!理智当时怎么能够恢复呢,她当时不是还活着吗?她当时马上出现在我面前,我则站在她面前,想:“她明天就会醒来,我会把这一切都讲给她听,她会看清一切的。” 这就是我当时的思想,简单、明了,因此非常高兴!最主要的是这个布洛涅之行。我不知道为什么总是想,布洛涅就是一切,到了布洛涅就会有某种结果。“去布洛涅,去布洛涅!……”我疯狂地等待着明天早晨的到来。 Ⅲ 我太明白了
要知道,这事总共只才发生在几天以前,五天前,一共才不过五天,上星期二发生的!不,不,只要再等一会儿,只要她再等一刻钟,我就会把黑暗完全驱散!难道她不放心吗?到第二天,虽说她心慌意乱,还是带着微笑听我说话了。……主要是,在整个这段时间里,在这整整五天中,她心慌神乱,要不就是满面羞惭。她也害怕,非常害怕。我不争辩,我会像疯子一样,自相矛盾。恐惧是有的,她怎么能不恐惧呢?我们不是早就格格不入,相互回避吗?可突然这一切……但是,我对她的恐惧并不在意,新的东西已经在习习闪光!……的确,毫无疑问的是,我犯了错误。甚至可能,错误很多。第二天一醒来,打从清早起(那是星期三),我突然立刻就犯了一个错误:我忽然把她当成了朋友。我太急了,过于匆忙、过于仓促了。但是坦白是需要的,必不可少的,坦白是太需要了!我甚至把我瞒了一辈子的事,都坦白出来了。我直率地说了:我整个冬天都相信她的爱情。我向她解释说,开当铺不过是我的意志和理智堕落的一种表现,是个人自怨自艾、自我吹嘘的想法。我告诉她:我当年在小卖部的确是胆小怕死,那是我的性格,是我生性多疑造成的:环境让我吃惊,小卖部把我吓坏了。使我惊慌的还有一个问题:我怎么突然走开,走开不是愚蠢吗?我怕的不是决斗,而是怕出丑……可到后来我一直不想承认这一点,并且折磨所有的人,也使她感到痛苦,再以后我同她结婚,那目的也是使她受苦。总的说来,我大部分的说话,好象发热病似的。她亲自拉着我的手,求我别再往下说去:“您夸大其辞……您在折磨自己,”接下去又是眼泪汪汪,几乎歇斯底里又要大发作!她一直苦苦求我不要再说这件事,也不要再去想它。
我没有理睬她的请求,或者说很少注意,我一心想的是:春天,布洛涅!那儿有太阳,那里有我们的新太阳!我只说这个!我把当铺关了,业务盘给了多勃罗恩拉沃夫。我突然向她提出,把全部财产散发给家人,除开从教母那里得到的三千卢布之外。这点钱是要用作去布洛涅的用费的。然后我们回来,重新开始过新的、劳动的生活。事情就这样说好了,因为她什么话也没说。……她只是微微一笑。似乎,她的微微一笑只是出于礼貌,为了不便我感到伤心。因为我发现我是她的一个累赘。您不要以为我有那么蠢,我有那么自私,连这一点都看不出来。我全看出来了,一点一滴都看得清清楚楚。我比所有的人都看得清楚,都知道得清楚。我全部的绝望都暴露出来了!
我老是对她谈我自己、谈她,也谈卢凯里娅。我说我曾经哭过……啊,我马上改变了话题,我也努力做到,绝口不提某些事情。您知道,她甚至有一两次活跃起来了,这我记得,我现在还清清楚楚记得。为什么您说我望着她什么也没看见呢?只要不发生这件事,那就一切都会复活,我们就会和好如初的。您知道,当话题转到读书以及她在这个冬天读什么书时,她前天还同我讲到她读了吉尔·布拉斯同大主教格列纳德斯基①在一起的情景,我一想起这一情景,她就发笑。那笑声是那么稚气,那么可爱,同过去她当未婚妻时的笑声,一模一样。(一眨眼的功夫,一眨眼之间!)我当时有多高兴啊!不过,谈起大主教的事,使我感到震惊:因为冬天她坐下来读这部巨著的时候,她的心境是那么平静,那么幸福,使得她居然能够为这部巨著发笑了。这就是说,她已开始完全平静下来,开始完全相信我就是这么把她扔下来了。
“我以为您就这么把我扔下不管了呢。”这是她星期二说出来的啊!啊,这是十岁小女孩的想法!因为她一直相信,一切真的会这么下去的:她坐她的桌子,我坐我的桌子,我们两个就这样一直坐到六十岁。可突然间,我走到她身边,我是丈夫,丈夫是需要爱的啊!啊,莫名其妙!啊,我真盲目啊!
①参见法国作家列萨日(一六六八—一七四七)的作品《吉尔·布拉斯的故事》。
我欢喜莫名地望着她,也是一大错误,应该克制,要不然,我的高兴会把她吓坏的。但是我克制住了,没再去吻她的脚。我一次也没有做出……我是她丈夫的样子,——啊,我脑袋里根本没有这个想法,我只是祈祷!但是完全沉默,您知道是办不到的,完全不说一句话您知道是做不到的啊!我突然对她说了,我欣赏她的言谈,我认为她文化修养比我高得无法比拟。她满脸通红,很不好意思地说我言过其实了。这时,我稀里糊涂,忍不住告诉她:当时我站在门后,听她与那个坏蛋言来语去的交锋,一场清清白白的交锋时,我是多么高兴。我对她的智慧、光芒四射的机敏、纯朴的天真,非常欣赏。她似乎浑身抖动了一下,口中又喃喃地说我言过其实了。不过,她的脸色突然阴沉下来,她两手捂着脸,痛哭嚎啕起来了。……这时,我又忍不住了:我又跪在她面前,又开始吻她的脚,结果又是一场大发作,像星期二一样。这是头天晚上发生的事,可到第二天早上……
第二天早上?!疯啦,您知道,这明明是今天早上呀,还不久,是刚才发生的事啊!
请您听听并好好想一想:要知道我们前不久在茶炊前谈得很投机(这事发生在昨天大发作之后),她的镇静简直使我大吃一惊,事情确实如此!我整夜都为昨天的事吓得浑身发抖。但是,她忽然走到我跟前,站在我身边,垂着两手,(这才多久,这才多久啊!)开始对我说,她是罪犯,她知道犯罪的行为,使她痛苦了一整冬,就是现在也在折磨着她……她太看重了我的宽容……“我将成为您忠实的妻子,我将敬重您……”这时我跳了起来,像疯子似的抱住她!我吻她,吻她的脸庞、她的嘴唇,像久别的丈夫第一次吻的那样。为什么我刚刚才走,总共只有两小时……我们的出国护照……啊,天哪!只要五分钟,只要早五分钟回来就好了!……可现在我们门口这一大堆人,这些望着我的目光……主啊!
卢凯里娅说,(啊,我现在怎么也不放她走的,她什么都知道,她整个冬天都在,她会把一切讲给我听的。)她说我从出门到返回,总共不过二十来分钟。她突然走进我们房间里,找太太问个什么事儿,我记不得了。她发现太太的圣像(就是那尊圣母像)取出来了,摆在她面前的桌子上,太太好像刚才在它面前祷告过。“太太,您在干什么?”——“没干什么,卢凯里娅,你快走吧……站住,卢凯里娅。”她走到卢凯里娅身旁,然后吻了吻她。卢凯里娅说:“太太。您幸福吗?”——“是的,卢凯里娅。”——“太太,老爷早该来向您请求宽恕了……你们和解了,谢天谢地。”太太说,“好,卢凯里娅,你走吧,卢凯里娅。”接着她就笑了笑,笑得很奇怪。正因为她笑得那么奇怪,使得卢凯里娅十分钟后,突然回来看看她:“她站在墙边,窗口前,一手扶着墙,脑袋靠在手上,就这么站着思考。她想得那么出神,没有察觉出我正站在那里,从隔壁房里看她。我发现她在微笑,一边站着想,一边笑。我看了看她,轻轻地转过身来,走了出去。我正在纳闷地时候,突然听到开窗户的响声。我马上走过去说:‘太太,天气冷,您别着凉了。’我突然看到,她爬上窗台,整个身子已经站在敞开的窗户上,背对着我,手里拿着一尊圣像。我的心马上掉了下来,我大声喊叫:‘太太,太太!’她听见了,本可以转过身来对着我的,但她没有回头,而是往前大跨一步,把圣像压在胸前,从窗口跳了下去!”
我只记得,我进门的时候,她的身体还有热气。主要的是他们都望着我,先是大声喊叫,随即马上就静了下来,他们全都站在我面前,给我让路……于是我看到她带着圣像躺在那里。我记得,我好像在黑暗中摸着默默地走过去,看了好久,随后大家把我包围起来,对我说着什么。卢凯里娅也在这里,可我没有见到她。她说她同我谈过话。我只记得那个小市民:他老是对我大喊大叫:“从口里流出一滩血,一小滩,一小滩!”然后指着我看石头上的血迹。我好像用手指蘸了点血,把手指玷污了,我望着手指(这一点我清楚记得),可他老是对我说:“一小滩,一小滩!”
“什么是一小滩呢?”他们说我使尽全身力气大声尖叫起来,举着两手,朝他扑过去……
啊,野蛮,野蛮!这是一场误会!这不是真的!这不可能! Ⅳ 总共我只晚到五分钟
可难道不是吗?难道这是真的吗?难道说这可能吗?为什么,这个女人为什么,因为什么死去呢?
啊,请您相信,我明白,但是她为什么而死,这仍然是个问题。她害怕我的爱,她曾经认真地问过自己:接受还是不接受我的爱,她经不住这一问,所以宁愿死去。我知道,我知道,不必再去伤脑筋了:她答应给的太多,显然是怕还不了。这里有几件非常可怕的事情。
因为她为什么而死,仍然是个问题。这个问题一直在敲击着,敲击着我的脑袋。如果她愿意·这·样·下·去,我是会让她·这·样·下·去的。问题是她不相信这个!不,不,我在撒谎,根本不是这样的。只不过应该对我诚实;要爱就全爱,不能像对待那个商人那样。因为太贞洁,太洁白,不同意商人所需要的那种爱,所以她不想欺骗我。她不想在爱的幌子下半心半意地爱我,或者给我四分之一的爱。她太老实了,就是这么回事!您记得吗,我当时想开阔她的心胸?这是一个奇怪的想法。
非常好奇的是:她尊重我吗?我不知道她是不是看不起我?我不认为她看不起我。非常奇怪的是:为什么在整整一个冬季里,我脑子里一次也没有想过她看不起我呢?我绝对相信,直到她带着·严·厉·的·惊·讶·神·情望我为止,情况恰恰相反。她当时正是带着惊讶的神情。这时我马上明白了:她是蔑视我的。我无可挽回地,一辈子明白了!哎呀,让她看不起吧,即便一辈子看不起也没关系,但是应该让她活着、活着呀!前不久她还能走路、说话。我完全不明白她怎么会跳窗!即便在五分钟以前,我怎么能料想得到呢?我把卢凯里娅叫来。我现在无论如何也不放她走了,无论如何也不放!
啊,我们还是可以和好如初的。我们只是在冬天才疏远的,但是,难道不能再次亲近吗?为什么,为什么我们不能走到一起,又开始新生活呢?我是心地宽宏的,她也是如此。所以才有结合点嘛!只要再说几句话,最多再过两天,她就会全明白的。
最令人伤心的是:所有这一切纯属偶然——一个简单、野蛮、落后的偶然事件。这就是叫人伤心的地方!总共只有五分钟,总共我只迟到五分钟!如果我早回来五分钟——那一煞那间就会像烟云一样,一掠而过,她的脑袋以后就永远不会出现寻死的念头。结果她就会了解一切的。可现在又是人去楼空,又是我孤零零地一个人了。你看,钟摆还在滴答作响,它什么都不管,什么人也不怜恤。什么人也没有了,这才叫人伤心呢!
我走来走去,老是走来走去。我知道,知道,您不必提醒:我抱怨偶然,抱怨迟到五分钟,您觉得可笑,是吗?但是,您要知道,这是非常明显的事实。您只要想一想:她连个字条都没有留下,比如说:“我的死,您不要责怪任何人”之类的字条,一般的人,都是会留下的。难道她没有想到人家甚至会怀疑卢凯里娅呢:“她一个人同她在一起,说不定是她把她推下去的呢!”要不是这家院子里有四个人从院子里,从厢房里看见她两手捧着一座圣像,自己纵身下跳的话,人们很可能会怀疑是卢凯里娅作案的。但是,您要知道,这是一次偶然事件,有人站在那里,亲眼看见了的。不,这一切都是一煞那的冲动,只是一煞那无名的冲动。突发的幻想!至于她在圣像前祷告,那又是怎么一回事呢?这并不意味着是死前的征兆。这一时的冲动最多不过持续十来分钟,所有的决定,正是她站在墙旁、脑袋靠在手上,脸上露出微笑的时候作出的。一个想法飞进了她的脑袋,弄得她昏头昏脑,她支持不住,就跳窗了。
如同您所想的,这显然是一个误会。同我在一起她还是可以生活的。即便贫血,那又算得了什么呢?这难道只是因为贫血,因为精力衰竭吗?她在冬天感到非常疲倦,这倒是事实……
我到晚了!!!
她躺在棺材里,显得多么细小,鼻子有多尖啊!她的眼睫毛象一支支的利箭。要知道她摔下来什么也没摔破!只出了“一小滩血!”就那么一小调羹的血!内脏受到震动。我出现了一个奇怪的想法:如果可以不葬呢?因为如果不把她抬走,那就……啊,抬走几乎是不可能的!啊,我也知道,她是应该抬走的,我不是疯子,我根本不是在说胡话,恰恰相反,我的头脑比任何时候都清醒。可是家里没有一个人,只有两间空房,又是只有我和一些典当品。梦呓、梦呓,这才是真正的梦呓!是我把她折磨死的,就是这么回事。
现在对我来说,您们的法律算得了什么呢?我要你们的风俗、你们的习惯、你们的生活、你们的国家、你们的信仰干什么呢?让你们的法官来审判我,让他们把我带到法庭上去,带到你们公开审判的法庭上去吧,我会说我什么也不承认。法官会大喝一声:“闭嘴,军官!”可我会对着他叫喊:“你们哪里有力量使我心悦诚服?为什么让黑暗的落后势力粉碎了最可宝贵的东西?现在我为什么要服从你们的法律?我已经分裂出去了。”啊,我什么也不在乎!
你盲目、盲目!你死了,听不见了!你不知道,我同你隔着一个什么样的天堂。我的天堂在我的心里,我要把它放在你的周围!好啦,你不爱我,不爱就不爱吧,那又算得了什么呢?一切都应该·这·样,一切都让它·这·样吧。不过,你得像对朋友那样,对我说:我们现在该高兴啦,我们要相互望着眼睛,高高兴兴地笑。我们本应该这样生活。如果您爱上了另一个人,好,你就爱去吧!你该跟着他走,同他一起笑,我会从街道的一旁望的。…… 啊,我什么都不在乎,只要她能睁开眼睛,那怕是一次也好!睁开一会儿,只要睁开一会儿!看看我,就像前不久站在我面前,发誓要成为我忠实的妻子那样!啊,她只要望一眼就什么都会明白的!
落后的力量!啊,大自然!大地上只有人,这就是灾难的所在!“田野上有活人吗?” 一个俄罗斯大力士在叫喊。我也在叫喊,我不是大力士,没人来应。据说,太阳可以使宇宙万物复苏。太阳一升起,请您看看它吧,难道它不是死的?一切都是死的,到处都是死人。只有人,而人的周围是一片沉默,这就是大地!“人啊,你们相爱吧!”这话是谁说的?这是谁的遗训?钟摆在滴答,毫无感情,令人讨厌。已是午夜两点。她的鞋子摆在床边,好像在等她回来……不,说真的,明天人们把她抬走以后,我怎么办呢?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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