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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吉罗叔叔固然不是雅人,但他至少爱炫耀事情办得很好。他自己的打扮无所谓:一身衣服总是崭新的,特别肥大,因为他要穿着随便,不愿意箍着身子,棉布袜子没有完全拉开,假发也滑到眼眉上。然而,他要款待别人的时候;首先就挑最贵最好的。因此,这天晚上,他给自己和卡蜜儿走了一个敞亮的好包厢,非常显眼,以便让所有人都看见他侄孙女。
卡蜜儿乍一看舞台和大厅,只觉得眼花缭乱;这也是难免的:一位刚满十六岁的少女,在偏僻的乡下长大,猛地置身于这种艺术和行乐的豪华场所,定然要以为是在做梦。台上正演一出芭蕾舞;卡蜜儿饶有兴趣地观看演员的姿势、动作和舞步,明白是演一出哑剧,哑剧她熟悉,就想弄清楚是什么意思。她不时扭过头,一副惊诧的表情,仿佛要询问她外叔公;可是,外叔公比她也好不了多少。她看见穿着长丝袜的一些牧羊青年,向他们的牧羊姑娘献花;由绳子挂着的几个小爱神在飞舞,云端上坐着几首神。舞台上的装饰。灯光,尤其令她目眩的明亮大吊灯,还有女人的首饰、绣花绸缎、头饰羽翎,这种金碧辉煌的场景她从未见过,令她暗暗称奇。
反过来,她也很快成为众人瞩目的对象。她的打扮很朴素,但极为雅致。独自坐在大包厢里,身边只有一个像吉罗叔叔那样毫不做作的男人,像星辰一样美丽,像玫瑰花一样鲜艳,一双大眼睛乌黑明亮,那神态十分天真,她自然能吸引来目光。男子开始对她指指点点,女士们开始注意观察她;侯爵们纷纷凑过来,而溢美之词,赞不绝口,按照时尚高声讲给新来的女子。可惜,只有吉罗外叔公听见了,美滋滋地品味这种盛赞。
这工夫,卡蜜儿又渐渐故态复萌,先是恢复沉静的神态,继而黯然神伤。她觉得这有多么残酷,在这么多人中间,自己却孤孤单单。在包厢里交谈的这些人、给演员舞步伴奏的这些乐师、舞台和观众席之间的这种思想大交流,凡此种种,可以说无不促使她反思自省:
“我们都在说话,而你却不说话,”全场的人仿佛对她说,“我们聆听,我们欢笑,我们歌唱,我们享受一切;惟独你什么也享受不到,惟独你什么也听不见,惟独你在这里无异一尊雕像,类似一个只是旁观生活的人。”
卡蜜儿闭上眼睛,以便摆脱这种景象。她又想起那场儿童舞会,当时她呆在母亲身边,看着她那些小伙伴跳舞。她的神思又飞回家园,回到她那么不幸的童年、又看到她那漫长的痛苦、她暗流的眼泪,又看到她死去的母亲,直至她刚脱下的孝服,决心回去再穿上。既然一辈子命定如此,她感到最好永远也不要设法减轻痛苦。更为辛酸的是,她要抵制天谴的任何努力,还未着手做,就已经感到是徒劳的。她头脑里充满这种念头,就不由得流下几滴眼泪;吉罗外叔公瞧见了,正要猜测是什么缘故,又看见她示意要离去。老人又吃惊又不安,心里犯踌躇,不知如何是好。卡蜜儿已站起来,向他指了指包厢的门,想要他把斗篷递过来。
恰好这时,她望见下面一层的看台上,有一个穿戴十分讲究。仪表不俗的青年,手中拿一块青石板,正用白铅笔往上写字和符号,然后举给旁边一个年长的男人看;那人似乎立刻看懂了,并以同样方式极为迅速地回答。与此同时,他们二人还伸屈手指,相互打信号,看样子以这种方式交流思想更便当。
卡蜜儿一点也不明白,既不明白她看不大清楚的符号,也不明白她不熟悉的手势;但是她一眼就注意到,那青年嘴并不贪动;她本来要走出包厢,却又停住了。她看出讲的不是寻常人的语言,他找到了另外的表达方式,而不用通常说话的必不可少的动作,即她根本不懂又令她思想苦恼的嘴唇的动作。她万分惊讶,萌生一种不可遏制的欲望,不管这是什么奇特的语言,也要进~步了解一下,于是又坐到她刚离开的座位上。她偏在包厢边上,聚精会神地观察那陌生青年做什么,只见他又在青石板上写东西,给他旁边那人看,卡蜜儿不由自主地往前探了探身子,仿佛要中途截住。这一擦身,也引得那青年回过头来,瞧见了卡蜜儿。二人的目光一相遇,就都怔住了,一时把握不稳,就好像彼此在极力辨认,继而,他们相互猜出来了,彼此用眼色表示:我们两个都是聋哑人。
吉罗外叔公给侄孙女拿来斗篷和半截面罩,他的手杖也拿来了。可是,卡蜜儿又不想走了,她重又坐下,俯在栏杆上。
当时,勒佩神甫刚刚为人了解。
有一次,他去圣维克托城壕街,拜访一位妇人,看见两个做针线活儿的聋哑姑娘,不禁动了恻隐之心,须知这种慈悲本来就充满他的心田,一旦突然醒来,就已经显示了奇迹。他在这些受人歧视的可怜人不规范的手势中,发现了一种丰富语言的幼芽,认为能够推广普及,不管怎样,比莱布尼茨①的语言更真实。他同大多数天才人物~样,将自己的目的看得太大,也许有点离谱了。不过,见其伟大,这已经很不简单了。他的善良不管能有多大抱负,终归还是教聋哑人读和写。他又把他们计入人的数量中了。他没有助手,单靠个人力量,致力于将这些不幸者组成一个家庭,准备为这一计划奉献自己的一生和财产,直到国王将目光投到他们身上。
坐在卡蜜儿包厢附近的那个青年,就是勒佩神甫教出来的一名学生。那青年出身贵族世家,人很聪明,但是天生有此残疾,如当时人所谓的“半死不活”,他是首批接受跟著名的德·索拉尔伯爵差不多相同的教育,所不同的是他富有,不像伯爵那样,如果没有德·邦蒂耶夫尔公爵提供食宿,就有饿死的危险。除了神甫的课程之外,还给他安排了一名家庭教师(正是在他身边看青石板的那人);那位家庭教师是在俗的教徒,可以到处陪伴他,当然负责监护他的行为,指导他的思想。无论看书还是去游乐场,无论听歌剧还是做弥撒,天天都在学习,事事都能训练他的头脑,那青年也十分用心,充分利用,只不过他生性高傲,个性极强,内心总不免排斥这种艰苦的练习。他根本不知道,他若是生在普通人家,哪怕只是像卡蜜儿那样,生活在巴黎之外的地方,就会遭遇什么不幸。开始教他识字的时候,最先教他认的是他父亲的姓名:德·莫伯雷候爵。因此,他知道自己与众不同:出身有特权,天生又有残疾。自豪和屈辱就这样相抵晤,幸而他高尚的心灵始终那么纯朴,这也许是迫不得已吧。
这位聋哑候爵观察并能理解别人,和别人一样自豪,他还由家庭教师陪伴,出人凡尔赛那些大客厅,根据习俗穿着红跟鞋①到处走,这次在歌剧院,也不止一个漂亮女人把观剧锐对准他,但他却目不转睛地看着卡蜜儿,卡蜜儿没有盯着望他,但也看得一清二楚。散场之后,她挽上外叔公的胳臂,没敢回头,若有所思地返回住处。
八
自不待言,无论卡蜜儿还是吉罗外叔公,连勒佩神甫的名字都不知道,更想不到他还发现了让哑巴说话的一种新方法。这种新方法,骑士本可以了解到;他妻子若是还活着,肯定能够得知。可惜,夏尔多亲离巴黎太远,骑士没有订报纸,即使订了也不看。就这样,只隔几法里,人懒一点儿,或者死气沉沉,都能造成同样的后果。
卡蜜儿回到住所,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尽量用手势和眼神,向外叔公解释她需要什么,首先要一块青石板和一枝铅笔。尽管时间有点晚,该吃晚饭了,这种请求并没有难倒吉罗老人。他以为自己完全领会了,就跑回自己的房间,得意扬扬地给侄孙女拿来一小块木板和一截粉笔,这是他怀恋建房所留下的宝贵念心儿。
卡蜜儿看到就是这样满足地的渴望,也没有流露抱怨的神色,她将小木板放在膝上,让外叔公坐到她旁边,让他拿起粉笔,再抓住他的手,仿佛手把手要他写什么,同时不安的目光注视他的一点点动作。
吉罗外叔公明白是要他写字,可是写什么呢?不得而知:“写你母亲的名字吗?写我的名字吗?还是写你的名字呢?”为了弄清楚,他就用手指头极轻地点了点少女的心口。她立刻点了点头;老人觉得猜出了她的意思,便大大地写了卡蜜儿这个名字,然后沾沾自喜,非常满意这样度过一个夜晚。晚饭摆好了,他没等侄孙女就入座了,而在这方面,少女向来无力同他对抗。
不等外叔公喝完那瓶酒,卡蜜儿绝不会离开餐桌;她看着老人吃完饭,向他祝了晚安,这才腋下夹着小木板,回自己房间了。
她一插上房门,自己也要动手写了。她摘下帽子,脱下裙子撑架,就开始模仿外叔公刚才给她写的词,十分认真,万分吃力,将摆在屋子中央的大桌子徐成了一片白色。又写又划,不知练了多少遍,总算能比较像样地复制出眼前的几个字母了。她写出来之后,为了验证模仿得是否准确,她就一笔一划地数样板字母,围着桌子转,心里高兴极了,就好像获得了一次胜利。她刚写的“卡蜜儿”这个词,她觉得十分美妙,肯定表达世间最美好的事物。就在这一个词中,她似乎看出许多意思,一个比一个甜美,一个比一个神秘,一个比一个迷人。她万万没有想到,这只不过是她的名字。
时值七月份,夜色姣好,空气清新。窗户早已打开,卡蜜儿不时停在窗口还想。她解开了长发,叉起双臂,眼睛闪闪发亮,肌肤着了由夜光赋予女人的那种白色,显示一种朦胧的美;她凝望着一种最凄凉的景象:一家运输公司的长楼房的窄院子。那院子阴冷潮湿,有害健康,常年不见阳光;只因楼房一层叠一层,高高的遮住阳光,院子便成了一种地窖。四、五辆大车挤在一个棚子下,辕木闲置在那里。由于棚子没地方了,还有两三辆车丢在院子里,仿佛等待马匹,而马匹则在马厩里踏碗,从夜晚到早晨要燕麦饲料。楼门一到半夜十二点就关闭,严禁房客出入,但是只要车夫一声鞭响,随时都会打开。楼门上方厚厚的墙壁开了五十多扇窗户,而每扇窗户的烛光从不超过十点钟,除非有特殊的情况。
卡蜜儿正要离开窗口,忽见~个身穿闪亮的衣服漫步的人影,恍惚从一辆沉重的驿车的暗地里走过。不知为什么,卡蜜儿吓得打了个寒战,其实有外叔公在守护呢,他那响亮的鼾声就是明证;若说是小偷或者凶手,也未免太明目张胆了,怎么可能那样一身打扮,来到院子里散步呢?
然而,那里确实有个人,卡蜜儿看见了。那人在马车后面走动,望着她所在的窗口。过了片刻,卡蜜儿感到恢复了勇气,便回身拿了蜡烛,手臂探到窗外,突然照亮院子,与此同时,她又投去半恐惧半威胁的目光。马车的暗影消失了。德·莫伯雷侯爵(正是他本人),看见自己完全暴露了,他的全部反应,就是一条腿跪到地下,双手合拢,以无比崇敬的姿态仰望着卡蜜儿。
二人就这样对视了片刻,卡蜜儿手擎烛光俯在窗口,侯爵则跪在她面前。罗密欧和朱丽叶只是在一天晚上化妆舞会上见的面,一见面就海誓山盟,并且信守誓言,假如这对情侣只有能用思想彼此诉说这种相同的、在上帝面前永恒的事情,而天才的莎士比亚又要把他们的形象永久留在大地上,那么想一想他们头一种姿势、头一瞥眼神该是什么样子呢?
要由两三级梯登上一辆马车的顶层,每上一级就不得不停一下,看看是否应当继续攀登,这毫无疑问是可笑的。同样,一个穿着长丝袜和锦绣衣服的男子,从这辆车顶层跳到一扇窗户的窗沿儿上,也是不够雅观的。这一点勿庸置疑,除非是为了爱。
德·莫伯雷侯爵一进入卡蜜儿的房间,就恭恭敬敬地向她施礼,就好像在土伊勒里王宫见面一样。他若是能说话,也许会向卡蜜儿讲述,他如何逃脱了教师的监护前来的,如何买通一名仆人才到她窗下守夜,而当她离开歌剧院时,他又是如何跟踪而来,她的一瞥如何改变了他的整个生活,总之,他在这世间如何只爱她一人,也没有别的奢望,只求同她结成伴侣,共享幸福的生活。这番话全写在他嘴唇上,可是,卡蜜儿答礼向他鞠了一躬,就让他明白讲述这些根本没有必要,一旦他来了,究竟是怎么来的,她了解不了解就无所谓了。
德·莫伯雷侯爵终于来到他所爱的人面前,尽管表现了极大的胆量,但是我们前面说,他这人还是纯朴而矜持的。他向卡蜜儿施过礼之后,就千方百计地要问她是否愿意嫁给他,可是徒然,她根本不明白他要表达什么意思。侯爵看见桌上那块写着“卡蜜儿”名字的木板,便拿起粉笔,在这名字旁边写上他的名字:“皮埃尔。”
“这是怎么回事啊?”一个男低音的粗嗓门嚷道,“怎么就这样约会啦?先生,您是从哪儿钻进来的?您到这屋来干什么?”
这样叫嚷的正是吉罗外叔公,他穿着睡衣走进来,一副气势汹汹的样子。
“这事儿可真妙啊!”他继续嚷道。“大晓得我在睡觉,而您若是弄出了响动,至少不是用您的舌头。怎么还有这种人,干脆就登梯爬高上来?您想干什么?踏坏一辆车,什么都搞破,什么都损坏,还要干什么呢?败坏一个家庭的名誉!侮辱作践正经人家!…”
“嘿!这一位,我说话也听不见!”吉罗外叔公伤心地说道。这时,侯困拿起一支铅笔,在一张纸上写了这样一封信:
“我爱卡蜜儿小姐,要娶她为妻,我有两万法郎的年金。您愿意把她嫁给我吗?”
吉罗外叔公不禁叹道:
“只有不说话的人,干起事来才这样痛快。”
他想了一下,又高声说道:
“对了,忘了这茬儿了,我只是她的外叔公,不是她父亲。还得请求她爸爸同意。”
九
要征求骑士同意这样一桩婚姻,还真不是一件容易事,倒不是因为他不想为女儿好,前面我们已经看到,他总要尽一切可能减轻女儿的不幸,可是眼下这件事情,却有一种几乎难以克服的困难。要把一个身有严重残疾的姑娘,嫁给一个天生就有同样残疾的人,这种结合如有什么结果,那很可能只会给人世增添不幸的成员。
骑上隐居在自己的庄园里,心情始终极度哀伤,继续过着孤寂的生活。德·阿尔西夫人葬在园子里,坟墓围了一圈垂柳,远远向过路人宣示她安息的简朴之地。骑士每天散步都走向这地点,在墓旁一连呆几小时,受痛悔忧伤的折磨,沉浸在能勾起他痛苦的所有往事的回忆中。
一天早晨,吉罗叔叔突然来了,正是在那里找到了他。老人撞见两个年轻人在一起的第二天,就带着侄孙女离开巴黎,回到勒芒,将卡蜜儿安置在他自己家中等待他去斡旋的结果。
皮埃尔得知这次旅行,保证忠贞不渝,信守诺言。他早就父母双亡,成为家产的主人,动用只需征求监护人的意见,他的意志不必担心碰到任何障碍。而老人这方面,也愿意扮演调停人的角色,促成两个年轻人的婚姻,不过他觉得他们第一次相会实在奇怪,今后如无姑娘的父亲和公证人的同意,绝不能重演。
可以想见,骑士刚听吉罗叔叔说了几句,就惊诧到了极点。于是,老人向他讲述在歌剧院相遇的情景,那个幽会的奇特场面,以及更为离奇的求婚,骑士简直难以想像,会有这样的传奇故事,然而他又不得不承认,人家可是严肃认真对他谈的;他头脑里立刻产生我们预料得到的异议。
“有什么办法呢?”他对吉罗说道。“让两个同样不幸的孩子结合?我作为父亲,家里有这个可怜的孩子还不够吗?难道还要给她找一个类似的丈夫,增加我们的不幸吗?难道我就命里注定,身边只有为世人所鄙弃的人、所歧视和可怜的对象吗?难道我就应当同聋哑人相伴一生,在他们可怕的沉默中间活到老,由他们的手给我合上眼睛吗?上帝知晓,我并不炫耀我的姓氏,但这总归是我父亲传给我的,难道我还要留给既不能签字、又讲不出来名的不幸者吗?”
“讲是讲不出来,”吉罗说道,“但是签字,那可得另说着。”
“签字!”骑士提高嗓门。“您丧失理智啦?”
“我明白着呢,这个青年会写字,”叔叔回敬道。“我可以向您作证,证明他甚至写得很好,很麻利,他的求婚书还在我兜里,老实说,挺合乎规矩的。”
老人说着,拿出字条给骑士看:德·莫伯雷候爵写的字不多,但是的确十分简洁,又十分明白地表达了他的请求。
“这是怎么回事儿?’父亲说道。“从什么时候起,聋哑人也拿起笔来?吉罗,您这是给我讲的什么故事?”
“真的,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吉罗说道,“不知道怎么会有这种事情。我的本意,不过是让卡蜜儿开开心,也和她一起瞧瞧单腿旋转是什么样子。这位小侯爵碰巧也在那儿,他手里肯定拿着一块青石板和一支铅笔,用得十分熟练。我同您一样,始终认为人一哑巴,就什么话也说不了;然而事实根本不是这样。看来,如今有人发明了一种方法,适用于所有聋哑人,他们用来能相互理解,彼此完全可以交谈。据说发明者是位神甫,姓名我不记得了。至于我,您也完全了解,我一贯认为,一块青石板只配铺在房顶上;可是,那些巴黎人脑袋瓜儿可真灵!”
“您讲的,可是当真?”
“完全当真。这位小候爵很富有,小伙子很英俊,他是贵绅,人也很文雅,我可以为他打保票。请您想想一件事:您如何安置可怜的卡蜜儿呢?不错,她不能说话,可这也不是她的错。您让她今后怎么办呢?她不能总在家当姑娘呀!现在有一个男子爱她,如果您把女儿许配给他,他绝不会因为妻子舌头尖有毛病就厌恶;他通过自身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两个孩子能相互理解,不用叫喊就心领神会。小侯爵认字,也会写字,卡蜜儿也能学会,她学不见得比另一个费劲儿。您应当明白,如果我提议让您把女儿嫁给一个盲人,那您尽可刮我的鼻子;可是,我推荐的是个聋哑人,这总归是合乎情理的。您瞧,自从有了这丫头,十六年了,这始终是您的一块心病。您作为父亲,如果不能做出决策,那么还不是同所有人一样,怎么能解决呢?”
骑士听着吉罗叔叔这样讲,目光不时投向他妻子的坟墓,仿佛深长思之:
“让我女儿恢复思考能力,”他沉默许久才说道,“上帝允许吗?这事儿可能吗?”
这时,邻村的本堂神甫走进园子,是来庄园吃饭的。骑士心不在焉地同他打了声招呼,继而才猛地从沉思中醒来。
“神甫先生,”他问道,“您有时了解些消息,收到报纸。有个神父从事聋哑人教育,您听说过吗?”
不巧的是,所问的人是当时一个地道的乡村教士,人倒纯朴善良,但是非常无知,还相信这个世纪大量存在的、极为有害的各种偏见。
“我不知道老爷要说什么,”他答道(他把骑士尊为村子的老爷),“可能指的是德·勒佩神甫吧。”
“正是他,’请罗叔叔说道,“这姓名别人对我说过,可我没记住。”
“对呀!”骑士说道,“应当怎么看呢?”
“我不能不懂装懂,’你堂神甫回答,‘过分谨慎地谈论一件事。然而,在这个问题上,根据我随便收到的一点情况,我有理由认为,德·勒佩先生虽然是个十分可敬的人,但是绝没有达到他所确定的目的。”
“您这话是什么意思?”吉罗叔叔问道。
“我的意思是,”教士回答,“多么纯的动机,有时结果也令人大失所望。毫无疑问,根据我所掌握的情况,那种努力可钦可佩,然而我完全有理由认为,像老爷所讲的,企图教聋哑人识字,完全是异想天开。”
“我亲眼看见的,”吉罗说道,“我看见了一个聋哑人写字。”
“我绝无同您唱反调的意思,”本堂神甫反驳道,“可是有些学识渊博的知名人士,我甚至可以引举巴黎医学院的一些博士,他们都断然地对我说,这种事情不可能。”
“亲眼看到的事情,没法儿说不可能,”老人不耐烦地又说道。“我兜里揣着这张字条,走了五十多法里,送给骑士,就在这儿,跟阳光一样清楚。”
老瓦匠师傅说着,又掏出字条,送到本堂神甫的眼皮底下。神甫五分惊讶,五分好奇,额过来倒过去,高声念了好几遍字条,又还给吉罗叔叔,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骑上仿佛置身于争论的局外,他继续默默地走来走去,心里越来越犹豫不决了。
“如果吉罗说的有道理,”他心中暗道,“我再拒绝,就没有尽到自己的职责,那差不多就等于犯罪。这个可怜的姑娘,我只给了她生命的表象,她生下来就沉入黑暗中,现在有了个机会,她可以同一个寻找她的人携起手来,虽然还走不出永远包围她的黑暗,但她终究可以梦想自己是幸福的。我凭什么权利阻拦她呢?她母亲若是活着,会怎么说呢?”
骑士的目光再次移向妻子的坟墓,接着,他抓住吉罗叔叔的手臂,拉他走开几步,低声对他说道:“您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好吧!”吉罗叔叔说道,“她在我家呢,我去接她,给您带来,我们一道来,这要不了多大工夫。”
“绝不要!”父亲回答,“我们共同努力使她幸福就行了;可是,再同她见面,我实在办不到。”
皮埃尔和卡蜜儿在巴黎小神父教堂结婚。证婚人只有家庭教师和外叔公。主持仪式的神父向他们讲了那套程式话;皮埃尔比较熟悉,知道什么时候点头表示同意,颇为顺利地完成了很难扮演的角色。卡蜜儿则干脆不去揣测,不想弄明白,只是看着她丈夫,见他点头也点头。
两个年轻人只是对视和相爱,可以说这就足够了。他们永远携起手来,走出教堂的时候,顶多说算是相互认识。侯爵宅础相当大。卡蜜儿在宗教仪式之后,登上华丽的马车,而且看着这车子像孩子一样好奇。到了公馆,她也不胜惊奇:这些房间、这些马匹、这些仆人,都将属于她了,在她看来真是个奇迹。按事先定好的,婚礼不事张扬,只摆了一桌简单的婚宴。
十
卡蜜儿做了母亲。一天,骑士正在园子里凄然地散步,接到一名仆人送来的一封信,字体出自一只陌生的手,看着似曾相识,又不得而知,有一种奇异的复杂感觉。信是卡蜜儿写来的,内容如下:
父亲啊!我会说话了,但不是用嘴,而是用我的手。我的可怜的嘴唇始终闭合,然而我还是会说话了。我的老师教会我给您写信了。教授我的人,也正是培育他的人,因为您知道人前很长一段时间他同我一样。我学习起来非常吃力。首先教的是用手势说话,接着又教书写符号。有各种各样符号,表达害怕、气愤,表达什么的都有。全学会要用很长时间,要掌握组成词语的方法时间就更长了,因为这些符号全不是一码事;不过,您也看到了,我终于还是掌握了。德·勒佩神甫那人非常和善,公教要理会的瓦南神父也一样。
我有个孩子,长得非常好看;在了解他会不会像我们这样之前,我还没敢告诉您。然而我忍不住,能给您写信太高兴了,尽管我们现在很为难,您想像得出,我和我丈夫都听不见,因而特别不安。保姆倒是听得见,但是我们怕她弄错了;就这样,我们万分焦急地等待,要看看孩子的嘴唇会不会张开,会不会食动并发出有听说能力的人那种声响。您可以想见,我们也请过医生,询问两个不幸者的孩子,可能不会像我们这样又聋又哑;他们回答说这很可能,但是我们还不敢相信。
您想一想,好长时间以来,我们多么征C看着这可怜的孩子,看见他张开小嘴,却又难以确定他是否发声了。父亲,请您相信,我非常想念我母亲,知道她当初一定像我这样机C。您非常爱她,如同我现在爱自己的孩子;可是我对您来说,仅仅是一个伤心的根源。如今我会看书写字了,就更理解我母亲该有多么痛苦。
亲爱的父亲,您对我如果真的特别好,那就来巴黎看看我们吧,女儿会非常高兴和感激的。卡蜜儿敬上
骑士看了这封信,还久久不决。起初,他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敢相信这是卡蜜儿亲手写的,然而,总不能不顾明摆着的事实。他怎么办呢?他若是向女儿让步,真的前往巴黎;就有可能再碰到痛苦的事,从而唤起原先痛苦的全部记忆。那孩子,他固然不认识,但毕竟是他女儿的儿子,一旦见了,就可能勾引起过去的伤心事。卡蜜儿能使他想起赛前儿,不过,这样想的同时,他也不由自主担心,和等待孩子说句话的年轻母亲一样。
“必须去一趟,”吉罗叔叔回答骑上的询问。“这婚姻是我促成的,我认为是美满长久的婚姻。您想让您的骨肉生活在痛苦中吗?我这不是责怪呀,当初您丢下妻子离开舞会,结果她落水身亡,难道这还不够吗?这小女儿您还要置之不管吗?您认为悲伤就是一切吗,人生在世就没有别的事情可于啦?她请求您去,我们就动身吧。我同您一道前往2但我只有一点遗憾,就是她没有同时招呼我去。我的家门一直为她敞开,她没有敲我的门可不好。”
“他说得对,”骑士心中暗道。“我无端残忍地给世上最好的女人造成痛苦、本来可以避免却让她死于非命。如果说我要受到惩罚,亲眼看着女儿不幸的景象,我也不能抱怨;不管这景象多么惨不忍睹,我也应当面对,不能回避。这种惩罚是我应得的。让女儿来惩罚我抛弃了她母亲吧!我要去巴黎,要去看那孩子。我已经遗弃了我所爱的人,又远远避开不幸;现在,我要怀着心酸的乐趣,去观赏这不幸。”
骑士和吉罗叔叔到达圣日耳曼区,走进颇有气派的公馆,在中二层一间镶木护壁的美丽小客厅里,见到了这对年轻夫妇。一张桌子上放着图画、书籍、版画。丈夫在看书,妻子在刺绣,孩子在地毯上玩耍。
侯爵站起身。卡蜜儿跑过去,父亲深情地拥抱她,禁不住流下几滴眼泪。接着,骑士的目光使移向孩子。他一看到这孩子,又将继承他遗留下来的不幸的人,从前由卡蜜儿的残疾所引起的恐惧感,忽又占据了他的心,就在母亲把孩子递给他时,他不由自主地后退了。
“又是一个哑巴!’他高声说道。
卡蜜儿抱着儿子,她虽然听不见,但是明白了。她轻轻地把孩子举到骑士面前,用手指轻轻拂弄小嘴唇,似乎引逗孩子说话。求了好几分钟,孩子才终于相当清晰说出母亲事先让人教他的两个词:
“你好,爸爸。”
“您看到了吧,上帝总是宽恕一切的。”吉罗叔叔说道。
184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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