裁缝的孩子
〔爱尔兰〕弗威廉·特雷弗 / 何朝阳译
卡哈尔往唯一一颗扳手扳不动的螺栓上喷了些WD—40万能防锈润滑剂。其它螺栓都很轻松地取下来了,唯有这颗锈死,排气装置就在它的后面。他用锤子试过,敲不下来,也想先取下排气装置,说不定这样螺栓便能松动,可捣鼓了半天也是白费劲。五点半的时候,他告诉赫斯林,这该死的车一时修不好了。
修车库里总亮着灯,因为一排橱架挡住了后墙上的窗户。那些准备拆卸下零部件的废弃汽车、等着装备用件的汽车和摩托车、能转向的千斤顶,占据了这间小小木制营业所后面两边的所有空间。沿后墙还放有若干排放工具的架子、带虎头钳的工作台和满地崭新的、翻新的轮胎、润滑油和汽油等。修车库的中央是两个坑。这会儿,卡哈尔的父亲正在一个坑内安装离合器。收音机里播着指导家养观赏鱼的节目。“你能不能把那玩意关掉?”父亲在车底下喊。卡哈尔赶紧调台,直到调出父亲那个时代的音乐。
他是家中唯一的男孩,上面的姐姐都离开这个小镇了——三个去了英国,一个去了戈尔韦的达尼斯,另一个嫁到了内布拉斯加。而卡哈尔的天地便是这个修车库,打小他便跟着爸爸打零活。那时爸爸帮一个上了年纪的人干活,那人是他们家亲戚,他的这份产业最终会由卡哈尔继承的。
他又试着拧了拧那颗螺栓,WD—40万能防锈润滑剂似乎还没开始起作用。卡哈尔很瘦,可谓皮包骨头。他头发黑黑的,脸总是拉得很长,少有笑容,套在黄色T恤衫外的绿色工作服,早已洗褪了颜色,上面粘满了油渍。他今年19岁。
“你好,”有人打招呼,是一男一女两个陌生人站在修车库敞开的大门口。
“你们好,”卡哈尔回答说。
“能开车送我们去圣女雕像处吗?”男人问。
“说什么?”卡哈尔父亲在车底下问,他不知道谁在那儿。“哪一个圣女雕像?”卡哈尔问。
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有答话,卡哈尔这才发现,这两人是外国人,没听懂他的话。一年前,有个德国人把自己的大众汽车开进修车库,他的发动机震天响,“恐怕是连杆头出了毛病,”卡哈尔父亲说,可后来他承认,只是阀帽松了。几周以后,一对从美国来的夫妇在自己租来的车上装了个轮胎,从那以后就再没接过外国人的生意。
“是普欧迪尔戈的圣女雕像,”女人说,“我说得对吗?”
“你们要去看那个雕像?”
他们犹豫了一会儿才似乎明白,两个同时点了点头。
“你们自己能开车吗?”卡哈尔问。
“我们没汽车,”男人说。
“我们是从阿维拉来旅游的。”女人如丝的黑发用一根红蓝丝带束着,眼睛是褐色的,牙齿很白,皮肤呈橄榄色,一身典型的旅游装扮:粗布斜纹裤,红色斑纹上衣,外面套着羊毛夹克,很随意。男人也穿了条粗布斜纹裤,衬衫的颜色说不上是深灰蓝还是浅灰蓝,脖子上围了条白色围巾。卡哈尔估计他们比自己略大几岁。
“阿维拉在哪里?”他问。
“西班牙,”男人说。
车底下,卡哈尔的父亲又在喊了,卡哈尔告诉他来了两个西班牙人。
“在商店里听人说你们可以开车送我们去圣女雕像处,”男人解释说。
“他们有没有钱?”卡哈尔父亲大声问。
去普欧迪尔戈,一来一回,他可以向他们要五十欧,卡哈尔心想。他会错过电视转播的德国对荷兰的球赛,那可能是这次世界杯最精彩的一场比赛了,可比起五十欧,可是小巫见大巫。
“可你们得等我装好这个排气装置。”
他指着挂在赫斯林那辆旧沃克斯豪尔外面的管子和消音器说,他们明白了。他打手势让他们在原地等一会儿,又伸平手掌做了个推的动作,意思是别理会坑里那人的搅和。他俩都被逗乐了。卡哈尔又开始拧那个螺栓,总算开始松动了。
他把排气装置和消音器丢到地下以后,做了个拇指竖起的手势,“我七点左右能带你们去,”他走近两个西班牙人,压低嗓门告诉他们,生怕他父亲听到了。他把他们领到前院,一边给一辆装运爱尔兰Murphy s黑啤酒的大卡车的油箱加油,一边为他们作安排。
卡哈尔的父亲驱车在班特里路上试开了一英里,在种马场的入口处掉头,又开回了修车库。他很满意自己为谢伊神父装置的离合器,很妥帖。他将车停在前院,把钥匙挂在经营部,只等谢伊神父来取车了。从法院来的赫斯林正在填写卡哈尔修排气装置的帐单。卡哈尔脱去自己的工作服,赫斯林走后,他告诉父亲,先前来的那两个人要他送他们去普欧迪尔戈。他们是西班牙人,卡哈尔又说了一遍,怕他父亲先头没听见。
“他们去普欧迪尔戈干嘛?”
“不干嘛,去看那个雕像。”
“现在没人去看那雕像了。”
“可他们要去那地方。”
“你跟他们说了那是怎么回事了吗?”
“当然说了。”
“那他们为什么还要去?”
“他们想拍照。”
13年前,当时的主教和两个教区牧师,打消了人们原本对位于普欧迪尔戈路边那座雕像的顶礼膜拜。他们三人和其他一些去过普欧迪尔戈交叉路口的牧师和修女,都没有感觉那座雕像有什么特别之处,从未见过那个雕像的眼角会在悔罪者忏悔的时候流下眼泪。雕像成了讲道坛关注的主题,宗教出版物也斥责那些说法愚蠢至极。当时有个副牧师宣称,其实二、三个常打雕像旁经过的当地居民所看到的——眼睛下的湿润——不过是积在雕像凿得过深的凹陷之处的雨滴而已。如此,这事便了结了。那些绝对相信自己并没有看到的一切的人,那些没有注意到雕像上方悬吊的树枝上湿透的树叶的人,与预测他们未来的精神大师一样愚蠢。几乎一夜之间,普欧迪尔戈那会流泪的圣女雕像,又还原回它原本的形象。有一段时间,它被称作“我们路边的贵妇”。
“我从没听说有人要跟它照相。”卡哈尔的父亲摇着头,像是怀疑儿子,他时常像这样怀疑,而他的怀疑常常有几分道理。
“有人在写一本书。走遍爱尔兰,遍访会流泪的雕像。”
“肯定和普欧迪尔戈的雕像一样,都是雨水造成的。”
“他会把这写进书里的,他会把一切记录下来,怎么找到那地方所有的雕像的,哪些还依然完好,哪些已颇遭损坏。”
“你要把那两个西班牙人一直送到普欧迪尔戈?”
“当然。”
“把小莱希摩托车的汽油排掉,我们给他焊接漏洞。”
卡哈尔父亲的怀疑得到证实:卡哈尔在跟西班牙夫妇说普欧迪尔戈雕像的传说时,耍了个小小的诡计。他脑子里一直在想着那五十欧,怎么会告诉他们普欧迪尔戈雕像的传说是没有根据的呢,那不等于是大傻冒吗?他们在都柏林一个酒馆喝酒时,听一个男人聊起那个被称作的“我们会流泪的贵妇”,还有人把它叫作“我们路边的贵妇”,或者“普欧迪尔戈的圣女”。他们重复了几遍,卡哈尔才明白他们的意思。把旅程拉长个四、五里没什么难,而这完全是因为他们自己听来的名字造成的误导,不关他的事。七点五分时,喝过茶,看了一会儿电视,他把车开进麦茜酒店的院子。他跟他们说他在那里等他们。他们很快就来了。
他们坐在车后,两人靠得很紧。开车前,卡哈尔说了价钱,他们表示可以。他驱车驶过小镇,这个时候,镇上往往都比较安静了。仍有些商店在营业,且还会继续开张好几个小时——报摊、烟摊、糖果店、杂货店及昆兰超市和所有的酒馆——但街道早已安静下来。
“你们是来度假的吗?”卡哈尔问。
他听不太懂他们的回答,两人都在说,还互相纠正。三番五次重复以后,卡哈尔似乎明白,他们是旅行结婚。
“哦,好极啦,”他说。
他转上洛耶路。车后的两个人在说西班牙语。车内的收音机坏了,否则这会儿他一定会打开收音机。他开的是一辆里程计上已计有十八万英里行程的黑色福特Cortina;父亲把它回收来作零部件调换之用的,他们将把它用到税收标签期满,然后废弃一边备用。卡哈尔想把这情况告诉他的乘客,以免他们觉得自己没有多少理由为自己辩解,但他知道这会很困难。基督兄弟会已认定他没什么可为自己辩解的,而这已深深根植于他的记忆,每当人们觉得他反应慢,他便烦扰。因此,只要可能,卡哈尔总会夸夸其谈,以显对他的评价多么不实。
“你们来这很久了吗?”他问,女的回答说他们来都柏林两天了。男的说他以前来过都柏林几次,他说在去普欧迪尔戈之前,多是到山区。风景很美,女孩说。
他在那个有两棵枯死的大树的地方驶上了岔道,虽然照直走也能把他们载到目的地,但路要远一些,而且路面坑洼不平。这车跑山路好,男的说,卡哈尔说这车可是福特牌,他很高兴自己听懂了他的话。得听习惯,他心里想,熟悉了些之后,连蒙带猜,也能听懂一些他们说的话了。
“雕像西班牙话怎么说?”他转过头问车厢后面的人。
“Estatua,”他俩同时说。“Estatua,”两人又说了一遍。
“Estatua,”卡哈尔一边重复一边换档,这时他们已经到了洛耶路一段上坡的山路。
女孩高兴地拍起手来,他从后视镜里看到她的笑脸,多美妙的女人呀,他心里想。给我一个这样的女人吧,他念叨着,想像自己正单独和她待在车里,那男人不在,没和她一起来爱尔兰,他根本不存在。
“你听说过阿维拉的圣特雷萨吗?你在爱尔兰听说过她吗?”后视镜里,他看到她张了张唇,牙齿洁白,舌尖温软。问话说得非常清楚。
“当然听说过,”他把阿维拉的圣特雷萨和以谦卑和注重琐事闻名的圣特雷萨弄混了。“好极了,”卡哈尔说,“真是好极了。”
他很沮丧,他们又开始讲西班牙话了。他正和明妮·芬内利谈恋爱,但这个女人无疑比她强多了。两张脸同时浮现在他脑海中,无法类比。他驶过桥头的小屋,这以后,路便开始曲折起来。广播说今天有阵雨,可现在还一点下雨的征兆也看不出来。十月的夜晚,没有一丝风儿,薄暮初起。
“不到一英里了,”他说,没有回头。后面还在说西班牙话。他们若是想拍照,到时恐怕不会有好运气。那儿有那么多树,即便最好的天气,普欧迪尔戈的光线也是暗暗的。他不知道德国队得分了没有,他要有钱,一定把赌注压在德国队上。
到达目的地之前,卡哈尔在一处看上去宽敞、干燥的路边停了下来。他觉得车好像有点问题,结果发现左前轮的轮胎气门有点漏气,估计用气泵打五、六下就成。
“一会儿就好,”他一边在他乘客座位后面一大堆旧报纸、工具和空油漆罐中到处翻找加气泵,一边向他们保证。想了一会儿,他记起气泵恐怕不在这里,他不知道如果备用胎没气他该怎么办,折旧来的汽车多半会这样。还好,他找到了气泵,给瘪了的车轮打了几下,让它能继续跑路。到了普欧迪尔戈交叉路口看情况再说。
他们到达时,光线已不适合拍照,可那一男一女还是走到“路边圣女”的旁边,雕像似乎比他上次打它旁边经过时更加倾斜了,其实还不到一年的时间。他打气的时候,轮子失掉了额外的压力,乘他们忙活的当儿,他开始换轮胎,因为备用轮胎有气。他听见他们一直在说西班牙话,尽管声音不高。他们回来时,汽车仍被千斤顶顶着,他们只得站在路边等他,似乎并不介意。
他还能赶上下半场,卡哈尔终于将汽车掉头往回开时,心里想。你算不准该花多长时间,人们闲逛时你真拿不准会等多长时间。
“那雕像你们还满意吧?” 他问他们。他打开前灯,照亮坑洼不平的路面。
他们用西班牙话回答他,好像忘记这等于在白说。雕像好像又倾斜了些,他说,可他们没听懂。他们又提起在都柏林酒馆遇到的人,不断重复着什么,中间还夹有英文单词,似乎跟结婚有关。终于,卡哈尔明白,那人告诉他们,来普欧迪尔戈赎罪的人,能得到婚姻的祝福。
“你们给他买酒了吗?” 他问,可他们没听懂。
驶出很远,他们也没遇见一辆汽车,甚至连一部脚踏车都没遇到。那车轮总算让他万幸:否则他们会因为他把他们困在了山里,拒绝支付路费。他们没再说话,他朝后视镜撇了一眼,他俩在接吻,他看到的,只是两人搂在一起的模糊影像。
就是在这时,就在他们驶过那两棵枯树的时候,那个孩子突然跑出来,她从那蓝色小屋跑出,冲向汽车。他以前听说过,这条路上,常有个孩子往汽车上冲。可他从来没碰到过,甚至每次开车路过此地,都没曾见过有孩子。不过,这事他老听说。车灯扫过墙边的白裙子,他便听到砰的一声,是那跑出的孩子。
卡哈尔没停车。后视镜中,他看到渐行渐远、愈发模糊的道路,一个白色东西横在路上,可他对自己说,那是他的想像。Cortina后车箱内,那两人仍在拥抱。
卡哈尔手掌、后背和前额全在冒汗。是她自己冲向汽车的一边、撞在他的车门上的。在修车库里,他无数次听人说起,她妈是个单身母亲,住在一间小屋里。菲茨·吉尔给他看过撞坏的挡泥板,说那孩子手里一定拿有石头。但通常,车并没大损坏,也没人说起那孩子自己受损伤。
一排排灯火通明的房子表明,小镇到了。西班牙话又开始了,他们问他公共汽车什么时候去戈尔韦。他们一开始相互没弄明白,他以为他们说的是今晚,后来才知道他们指的是明天早晨。他告诉他们了。他们在麦茜的院子里付钱给他的时候,那男人还递给他一支铅笔和一个笔记本。他不知道什么意思,男人不断打手势,他总算猜出,是要他写下公共汽车的时间。随后,他们跟他握手,然后进了酒店。
第二天凌晨很早,刚过一点半,卡哈尔就醒了,再也睡不着,他便回想晚上看的球赛,运球、救球和两次黄牌。可这也不行,电视画面和解说片断像是来自梦里,虽然他知道不是。在修车库,他检查了汽车的那一侧面,没有碰撞的痕迹。他关掉修车库的灯,锁上门。他在香农家看的足球,但没看完,球赛不怎么精彩,他没兴趣了。他应该停车的,他不知道自己当时为什么没停车。他不记得刹车了。他不知道自己试图刹车了没有,不知道是否是来不及刹车。
有人看见福特Cortina由洛耶路开出去,后来又开回来。他父亲知道他行车的路线,经过那未婚女人的小屋。两个西班牙人在酒店会说,他们去看圣女雕像了,还要去戈尔韦。警察能追至戈尔韦询问他们。
黑暗中,卡哈尔冥思苦索,希望能想出办法。他们一定听到撞击的声音了。他们不一定知道是怎么回事,他们当时正在接吻。他们应该记得车又开了多长时间后到达的麦茜前院。那不是白色连衣裙,卡哈尔突然意识到,它拖在地上,连衣裙没那么长,倒更像睡衣。
住在那间小屋里的女人去商店买东西的时候,他见过几次,他们说她是裁缝,瘦长结实,一双乌黑的眼睛总充满好奇,面容有些扭歪,失去了往日的魅力。据说,孩子出世时,她自己甚至都不知道谁是孩子的父亲。人们说她从不谈孩子出生的事。
卡哈尔躺在黑暗中,抑制着想要折回去看个究竟的冲动;步行去那间蓝色小屋,开车去未免太蠢,去看看横在路上的到底是什么,他不知道。他和明妮·芬内利常常半夜起来去她家屋后的小棚幽会。他们躺在一堆鱼网上相互轻抚絮语,表达白天在哪都无法表达的亲昵。白天他们最开心的时刻,莫过于驾着福特Cortina在乡里兜风的那半个小时了。他们能在小棚子里耳鬓厮磨半个夜晚。
他估摸走到出事地点要花多久,他想去那儿看个究竟,路上如果什么也没有,他便可以安心睡觉。有时,当黎明到来,他要与明妮·芬内利分手时,他也这么想像,天泛肚白,他走出乡村,重又感觉良好。
“那孩子总有一天会被撞死,”他听菲茨·吉尔说过,也有人说过那女人没能力照料孩子。孩子就丢在家里,甚至在晚上女人自顾自去莱希酒馆喝酒、找男伴的时候。
那晚,卡哈尔再也没有睡着。第二天一天,他都在等着有人走进修车库,说起发现的事。可没人说起,第三天也没有,第四天还没有。两西班牙人现在一定已经离开戈尔韦了,见过福特Cortina的人,现在恐怕也忘了。卡哈尔数着就他所知碰到过与他类似事件的司机,心想,自己还是很幸运的。即便如此,很长时间,他再没开车经过那间小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