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腾
“娃他爸,接电话,娃他爸,接电话……”
一阵唧唧呱呱的声音吵醒了睡梦中的老王,他揉了揉眼睛,嘟囔了两句,不情愿地拿起枕边的手机:“哪一个啥?”
“王主任,是我,小尤。不好了,出事了,老余头跑了。”
“哪个跑了?”
“老余头,就是和谐小区东头一楼的那个退休教授。”
老王浑身一个激灵,腾地坐起来:“怎么搞得?不是让你们二十四小时盯着吗?都死到哪儿去啦?”
电话那头的声音弱了一些,听着有点委屈:“我们一直盯着呢,哪个晓得他怎么溜出去的。肯定是二疤那个混球,轮他值班时,偷偷搓麻将去了。”
“哼,等一会儿我再找你们算帐。说,什么时候发现的?”
“就是刚才,他家保姆出来取牛奶,我故意上去搭讪,那老太婆说,余先生昨晚就出去了,一整夜都没回来。”
老王瞟了一眼床边的闹钟,凌晨五点:“弄妈的,人丢了一晚上才发现,这下子麻烦大了。”
“王主任,你快来吧,我已经通知街道办和派出所了。街道办鲁主任要你马上过来开会,要拉网呢。”
“好好好,告诉鲁主任,我片刻就到。”
老王匆匆穿好衣裳,拄着根拐杖出了门。刚才坐起来猛了,腰又疼得厉害。前些日子,带着小尤一伙去拆迁,和拆迁户们起了冲突,混乱中,被个颤巍巍的老太太拦腰夯了一扁担,到今天都没好利落。妈的,如今领导们想起一出是一出,非要搞个什么盛世花园,向国庆献礼,还说是头等重要的政治任务。上面惹不起,下面的刁民就好对付吗?为了多算点拆迁面积,那些圈地里的人家连猪圈都贴上马赛克,摆上张破桌子,愣说是什么起居室,逼着我们多出钱。你不给,他不搬,动不动就寻死寻活、赖在地上哭天喊地的。说到底,苦的还是我们这些基层干部,每天累得个半死不说,上面逼,下面骂,搞不好还挨顿揍。多亏小尤这小子有办法,找了两个劳教释放犯,领着一帮憨头憨脑的农民工,挨家挨户地做“工作”,涂屎泼尿的小手段用了不老少,才摆平了那几家钉子户。本以为能舒一口气,哪知道更大的政治任务又来了。从上到下,层层发文件,为了保证国庆的安全稳定,各级组织都要防患于未然,把一切不稳定因素消灭在萌芽之中。区委书记的指示更生动,你们把那些鸟人统统给我看牢了,谁出事谁负责,还萌芽呢,你们听着,连芽都不准萌!
自打工厂倒闭,老王从工会主席的位置下岗,到居民区当主任也二十年多了。管片里几千户人家,闭着眼睛也能数落个八九不离十。尤其是小岗的那个家庭教堂,河西的那几家法轮功,菜场东街的那几个痞子,还有对拆迁不满的一帮集体上访专业户,老王更是了如指掌,因为这些人家是历次政治任务的重点防范对象。去年开奥运,居民区里跑了一个上访户,街道组织二十多人拉网,硬把他从几百里外进京的高速公路上截了回来。有了上回的教训,这次居委会更加慎重,调集人马,安排二十四小时监控。小尤脑瓜子好使,出了一个歪点子,以复查为由,让派出所帮忙,“暂时保管”这些重点对象的身份证,没有身份证,看他们还能往哪儿跑。没想到,这么严密的措施还是出了岔子,那个余教授怎么就不见了呢?
想到余教授,老王一脑子糊涂。居民区的监控名单里原本没有他,他的名字是市里直接派下来的。老王纳闷,这个老态龙钟文质彬彬的教授到底犯了什么事?到区里打探了几次,还是弄不清楚,只听说他在一篇网络文章上签了名,被上面划为“国内外敌对势力”。老王不会上网,不知道那篇文章犯了什么忌,但是他觉得余教授不像坏人,反倒是个好老头,挺有学问的。记得大半年前,居民区组织退休干部政治学习,老王给大家宣读上面下发的文件,念到“总书记的不折腾,是我党总结历史经验教训得出的必然结论,它有着丰富而深刻的内涵,体现了我党领导核心的英明和智慧”一段时,余教授打断了老王。他问,老子说过,治大国如烹小鲜,知道是什么意思吗?老王没上过大学,当工会主席时读了几天电大,没坚持下来。可是,他知道老子,也听过这句话,不就是说,当头儿的有本事,治理大国不难,小菜一碟吗?余教授笑了,老王啊,你还真不懂,这小鲜哪,是指清蒸小鱼,管理一个大国嘛,要像做清蒸小鱼那样,小心翼翼,掌握火候,千万不能乱翻乱搅,你要是瞎折腾,小鱼就被翻烂了,这道菜也就做瞎了。听了余教授的解释,老王恍然大悟,治大国如烹小鲜,就是不折腾,合着这条治国法宝咱老祖宗两千年前就点破了,咋就变成现今领导的英明和智慧了呢?一想到不折腾,老王气不打一处来,哼,说不折腾,我看没少折腾,上面折腾,下面也折腾,连你个退了休的教授也折腾,好端端的,不在家歇着,你说你签得个什么名,跑得什么劲吗?奶奶的,搞得老子倒像那盘小鱼,被折腾成一团鱼糊糊。
小区大门外,隔着马路是一条护城河。天才蒙蒙亮,河滨花园里,三三两两晨练的人影,还有几家热气腾腾的早点摊子。老王知道,今天肯定要忙得屁打脚后跟,于是穿过马路,烧饼、油条、糍饭,装了满满一塑料袋子。
“哎,老王,今天起得早吗?”
老王抬头一看,眼前一个大胖子,身着香云纱短衫,门脸敞着,腆肚露乳:“噢,三尿泡,你也早。”
胖子狠狠地瞪了老王一眼:“老王,都什么年月了,你他妈的还叫老子的绰号。”
老王本来就憋着一肚子气,狠狠地回敬道:“你他妈是谁的老子?你小子在别人面前人五人六的,给我稍着点,别让老子揭你的丑。”
“好好好,论你狠。”看到老王神色不对,胖子转身离去,心又不甘,轻轻地嘟囔了一句:“妈的,不就是一个破居委会主任吗,什么东西?”
胖子的嘟囔老王听得真真的,却懒得再搭理他。这个人的底细,老王太清楚了。早年他俩在郊区公社的同一个生产队,老王是返乡知青,有点体面,而他呢,怕种地,跟着一个杀猪师傅,捅铁条,撅着屁股吹气,一段大肠头就可以打发的小混混。那时他长得像瘦猴儿,三根筋挑着一个瘌痢头,年龄小,给猪吹气落了疾,一对卵蛋涨得像灌了水的猪尿泡,村里人觉得有趣,就送了他一个外号,连头带卵“三尿泡”。二十年前,还是老王看着他可怜,帮他在农贸市场开了一个肉案子。没想到,他竟然发了,而且大发了。如今产业一条龙,饲养场,运输队,屠宰场,肉类加工,成品批发,大大小小七八家公司。三尿泡当了甩手老掌柜,两儿子也不含糊,大儿子做了官,小儿子当了家族企业的总经理。眼瞅着三尿泡越来越富,老王倒还好,没红眼儿,谁叫人家有本事呢。让老王心里气不过的是,那小子的政治地位也节节高,前年当了区政协委员,去年又进了市工商联,见到自己也不“王主任”长,“王主任”短了,而是吆五喝六叫“老王”。前些日子,三尿泡的小儿子娶媳妇,那阵仗摆的,活像天安门的阅兵式,红旗招展的仪仗,洋鼓洋号的乐队,尾随着一辆接一辆的小汽车、大汽车,还有几挂拖拉机,上面架着大彩电、大冰箱、各式各色的沙发和家具。老王最看不上的就是这一号儿,有了几个钱,就烧得慌,臭摆个什么劲?想当年你三尿泡偷税漏税,缺斤短两,卖死猪肉,卖掺水肉,上对不起国家,下坑害老百姓,如今有钱了,把钱捐给希望小学,好歹也算给自己积点阴德,不比这么折腾好得多吗?呸,老王朝着三尿泡的背影啐了一口,你再阔,老子也看你不起!
拄着拐杖,抚着腰,老王慢腾腾地走进街道办事处会议室。会议室里几个人坐着,鼻孔嘴巴喷着白圈圈,满屋子呛人的烟味。
“你怎么才来?”
烟雾弥漫,看不真,但这严厉的声音,肯定是街道办鲁主任,老王赶忙陪笑道:“对不起,鲁主任。我腰有伤,不敢走快了。”
“腰有伤?你懂不懂问责制,要真出了事,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老王本来对这个年轻的街道主任就有点不服气,看到他盛气凌人的样子,不满地回应道:“多大个事嘛,一个糟老头子,就算是真跑了,能干出什么事?他还能像个伊拉克,绑个炸弹炸天安门?”
“你,你胡说八道!我看你居委会主任不想干了!”
“不干就不干!你以为我想干哪?整天孙子似的,谁想当孙子谁当去。”
派出所所长站起来:“算了,算了,大家冷静点。”
小尤也一边劝道:“王主任,知道你心里急,来,抽颗烟,消消气。”
“那好,责任的事先不谈,咱们赶快拿出个方案,把人找到要紧。”鲁主任缓和了语气。
说实话,老王嘴上硬,心里却没底气。居民区主任,虽说是个不入流的“官儿”,可每月也有十来张“毛主席”。逢年过节,那些摆摊的,拿低保的,排班进贡,三瓜俩枣的拢到一起,顶得上好几个月的薪水。老王明白,孙子归孙子,这个孙子还是值得地。他推开小尤敬上的香烟,把手中的塑料袋放在桌子上:“鲁主任,所长,都饿了吧,来,吃点早点,咱们边吃边议。”
正吃着,门口出现了一个小姑娘:“鲁主任,有电话,公安局找你。”
“公安局?”鲁主任伸伸脖子,噎下满满一嘴的油条:“妈的,事闹大了。把电话给我转到会议室。”
霎那间,老王和屋里几个人都紧张得站了起来。
“啊,我是,…,是的,有这么个人,…,什么?真的?…,噢,…,嗯,…,啊,哈哈哈,多谢多谢。”
老王手心捏着一把汗,紧紧盯着鲁主任。惊慌,诧异,狐疑,释然,开心,活像川剧里的变脸。
“没事啦,”鲁主任笑容满面地放下电话:“妈的,虚惊一场。”
“怎么回事儿?”所长问。
“余教授被刑警队抓去了,关了一夜。”
“怎么?刑警队发现他要跑?”
“不是。公安局昨晚突击检查,治安带扫黄,在澡堂子抓了他。”
“嘿嘿。”小尤不怀好意地笑笑:“这么个糟老头子还找鸡?他挺花花嘛。”
“那倒没有。”
“那干嘛抓他?”
“他没有身份证!”
听到这里,老王甩了身边小尤一脑瓜子,腰一软,瘫倒在椅子上:“妈的,都是你的馊主意。活该!自己折腾自己。”
(本小说全系虚构,若有雷同,纯属巧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