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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河

#1  西尼罗症

西尼罗症         陈河

                                一

在移民加拿大的第二年,我和妻子决定买一座房子。
这个时候,我们还住在一座庞大的出租公寓大楼里。大楼里有很多黑人,其中有些是卖毒品的,所以楼道里经常会有带着警犬的警察巡查。有一天,两伙黑人在楼里驳上了火,打死了好几个人,地上的血都淌到了我家门口。这件事加快了我们的决定。我翻了一大叠的中文报纸,在许许多多的房屋经纪人中找到一个叫刘莉莉的华人女经纪。我给她打了电话。她当天就和我们见了面。她的个子小小的,人的模样和她的名字一样可爱。
我现在还怀念刘莉莉带我们看的第一座房子。那是一座带着拱形圆洞窗门的后复式独立屋,屋里有两个大厨房,四个洗手间,房间多得数不清。记得当时我被意大利人房主一个玻璃壁橱里收藏的多种瓶装的果酱深深吸引住了,还有后院里几棵果实累累的樱桃和梨子树也让我心跳不已。我当时就觉得这房子马上会成为我幸福的家园了。可我妻子泼了我一盆冷水:这房子拱形的圆洞窗门看起来像南方的坟洞似的,绝对不能要!
还有一座房子我还能想得起来,屋外的墙上爬满了青藤,屋内有两只威武可爱的猫,地下室里还有个用原木搭成的桑拿浴室。从客厅望出去,后面的花园里有奇花异草,再远处是美丽如画的安大略湖。我妻子透过了花园,手搭凉棚向远处张望,看到不远处有一条客运轻捷铁路。她告诉我火车来了整个屋子都会震动,夜间的话火车声音会更加的大。再说她也不喜欢那大湖。大湖里容易长水怪精灵,夜里跑到岸上来怎么办?后来的几个月里,刘莉莉带着我们看了好几十套房子,不知怎么的,房子看得越多,越觉得没劲,一座不如一座。
在七月份的一个下午,刘莉莉打来电话,说北约克有一座独立屋刚放出来,房子很大,地点也很好,只是价格超出了我们原来的计划,问我们要不要去看看?我当时的生意刚刚起步,手头很紧舍不得多花钱,听到她说的价格就一口回绝了。我妻子问我谁来的电话?我说是刘莉莉,推荐一座不适合我们的房子。事情有点奇怪,凡是我中意的房子我妻子总会找出不好的地方,可我说这房子不合适,她倒是有了兴趣。她对我说这房子听起来不错,要不我们自己先去看看吧!
就这样,我开着那辆二手的美国“道奇”牌旅行车,和我妻子找到刘莉莉告诉我的那条路。在找到那座房子之前,我们在周围转了一下,发现这个区域已有了些年头,路边的枫树槭树雪松都长得遮天蔽日了。两侧的房子离马路远远的,房子前面的草坪和花园面积也很大。这个时候已经是黄昏时分,天空上还有晚霞,但光线被茂密的树冠都吸收了,空气凉溲溲地透着湿气,好像有一种山林里的感觉。我慢慢地开着车,艰难地辨认着路边房子的门牌号码,终于找到了。它的门牌号是118号,听起来不错。我在路边停了车,和妻子在车里打量着这座房子。
光线已经暗淡得看不见房子的细节,只能看见它的大致结构和轮廓。房子有两层,屋顶是梯形的,有点日本乡村民居风格,看起来大气稳重。在长长的车道后面是一个车库,屋前有一棵巨大的塔松,树下是一大片草地。在一个房子左侧的大窗下有一大蓬灌木。在房子的正门有一道不小的屋檐,现在加建了玻璃的墙和门,成了一个透明的太阳房。我和妻子默默打量着房子。屋子里没有亮起灯光,但是我感觉到在那个透明的玻璃房内好像有人影晃动,也许她(或者是他)同样在观察着我们。
我妻子提议走近房子看一看。我说没有经纪人陪同,屋里的人可能会不欢迎陌生人。我妻子坚持说既然房主想卖房子,一定会让买家看的。我说不过她,只好跟在她后面向屋子靠近。我妻子在草坪前的行人小径上俳徊了几步,然后走进了车道,手攀着屋子右侧的一道木栅拦门向后边的园子张望。然后她走近了透明的玻璃房。我以为屋里的人一定会开门出来了。不知怎么的,我总是有一种想转身逃跑的欲望。可是并没有人出来。我妻子贴着玻璃墙向里张望,又踱到屋子的另一侧看看墙体,然后回到我身边。她说玻璃房里并没有人,但有两张藤制的椅子和一盆花。那个黄昏她显得很兴奋,很显然,她看上了这座房子。

                               二

这个房子的屋主是个白人,是CIBC银行的一个资深职员,名字叫Doug,念成中文应该是“道格”。我妻子不知怎么的老把他叫成Dog先生。Dog的英文意思是狗,我很怕道格会生气,可他并没在乎,可能英语里称人为狗不算是侮辱人。在刘莉莉的周旋下,房子的卖价没费很多周折就谈成了。但在验屋师检验屋子时,发现了地下室的墙体上有两条裂缝。验屋师提醒我们下雨时这两条裂缝可能会漏水。道格坚持说,他在这里住了二十多年,地下室从来没有漏过水。这个问题成了买卖双方的主要争执点。我们在买房合同上加了一个条款:在交屋之前,买方在下大雨时有权利再来检查一下地下室的裂缝。如果发现有漏水,买方可以取消买房合同。这个夏天雨水不多,只下过几场小雨。一直到了九月份,才下了一场够分量的倾盆大雨。我和妻子赶到了道格的房子,仔细检查了地下室的裂缝,还用从HOME DEPOT买来的红外线探水仪检查了墙体的内部,确实没有发现有漏水。这样,买房的所有障碍都扫清了。
房屋交接的时间是十月中旬,这个时节房子周围一片秋意。枫树变成了红色,槭树变成了紫色,各种灌木变成了五颜六色,象是打翻了画家的调色盘似的好看。我和妻子﹑女儿从地产律师那里拿到钥匙兴冲冲地去开新居的门。开门时在门把手上发现插着一张粉红色的卡片,卡片上有人用花体的英文手写着一段话。我们那时来加拿大还不久,看手写体的英文很吃力。我和读初中的女儿研究了半天,大致弄明白了这是一个邻居写来的贺卡。这个邻居的名字叫Swanee,按中文的译音是斯沃尼,听起来象是个女邻居。她祝贺我们买下了这个漂亮的房子,并欢迎我们成为她的新邻居。她说在我们搬好家之后,她会上门来拜访我们。我把卡片保存了,心里有点慌张。因为我的英语不是很好,不知如何和邻居的白人交往。
在搬家后的那些天里,有大量的事情要打理。我一边做着事,心里老是惦记着有个叫斯沃尼的女邻人要来访问的事。不过一直没有人过来。十月底,美国和加拿大有个很重要的节日万圣节(Holloween),这里的华人把这节日叫成鬼节。这天每家每户点南瓜灯,屋里屋外装点上骷髅吸血鬼之类的东西,孩子们则在晚间戴上面具,扮鬼扮马,去附近一带的人家讨糖果。我在这天也提早买了好些糖果,但南瓜灯之类的东西我就不知道怎么去弄了。我一直还记着那个留了卡片的邻居斯沃尼,心想她要是这个时候来访的话我就可以请教一些过万圣节的问题了。
这一天的早上,有人按了我家的门铃。我赶紧去开了门,以为是斯沃尼终于来访了。可开了门,见是一个大男孩子,身材已很高,脸上长着一些雀斑,头发是棕黄色的。他说他叫汤姆,住在我家隔壁的房子,是我们的邻居。
“我母亲让我把这盒蛋糕送给你,欢迎你们成为我家的邻居。”汤姆说着,把一盒包着彩纸系着丝带的礼品盒交给我们。
“太感谢你们了。”我说。“你母亲怎么没和你一起来?”我说。
“她最近不在这里。春天的时候她得了一种病,那病叫West Nile,现在她很虚弱,医生让她住在北边Huntsvilly(阿岗昆)湖边我们家度假屋里休养。”汤姆说。
“你说她住在阿岗昆湖边?”我略为有点吃惊,说:“那她怎么知道我们搬进来了?”
“是啊。她在湖边已经住了一年多了。她偶尔也会回来看看,通常是晚上,只呆很短的时间。”汤姆说。
“你母亲叫什么名字?”我说。
“她叫斯沃尼。”
“原来是她,我们收到她写的一张卡片,她说会来访问我们的。”我说。我终于知道斯沃尼是谁了。
“是的,我母亲本来说要来拜访你们,可近几天她有点不舒服。”
“是吗?”我说。“那真太谢谢她了,希望她能早日康复。”我说。
“还有一件事。”汤姆迟疑了一下。接着说:“明天是万圣节。我们家在晚上会有一个恐怖派对。我母亲希望你们一家能来参加。”
“你们真的很客气。我很愿意和家人一起来参加你们家的派对。”
汤姆走了之后,我问女儿West Nile怎么拼写,她告诉了我,还把字写在了纸上。West的意思我明白,是“西”。Nile我查一下字典,发现是“尼罗河”的意思。这样连起来,就是“西尼罗河”。我没有听过有这种病的名字,也不清楚西尼罗河指的是那一段。五年前我去过埃及的尼罗河,那时我还在巴尔干半岛做药品生意。我印象里开罗城里的一段尼罗河两岸布满现代建筑,河面上漂满垃圾和船只。后来我沿着尼罗河坐火车去南方,在古代上下埃及连接部的洛克索停留过。渡过那段尼罗河,是一片金色的沙漠和山丘,埃及很多法老的陵墓建在那里。我记得在渡过尼罗河时乘错了船,来到了一个当地居民点。我能看到旅游客人码头在不很远的河岸处,所以我沿着河边抄近路过去。但中途遇到几条狗,一直追着我不放,搞得我很狼狈。从洛克索再向南,是阿斯旺省。那里的尼罗河因为修建了著名的阿斯旺水坝,水面提高,淹了很多土地,河面上布满了小岛。我还记得一个黑人孩子为我划船,一边重复地唱着一句歌词,那句歌词就是:Nile,Nile……….。尼罗河再往上游走,就是苏丹国了。我印象里尼罗河是南北走向的,不知西尼罗河在哪个位置。我胡思乱想着,心里为能回想起那条美丽的河流产生了一点快意。我还顺便把斯沃尼夫人的名字在字典上查找一番。Swanee一词字典无法翻译。可是有一个相近的字Swan的意思是天鹅。这样,斯沃尼这个名字在我脑子里开始和一种大型飞鸟和湖泊联系在一起。产生这样连想不只是因天鹅这个词汇,还来源于她儿子所说的她一直住在湖边养病的事实。我想象着,她一个人在湖边过着什么样的日子呢?
第二天黄昏,各家的门口都亮起了南瓜灯。天一擦黑,一群群戴着恶魔面具穿着戏装的孩子开始出现在路上。他们挨家挨户敲着门,口中念念有词:Trick or treat。这话的意思要么给点东西要不就恶作剧。而各家各户也早准备了糖果,分派给他们。我提着一大水桶的糖果,守在门后,听到有孩子敲门就开门给他们抓一把糖。我觉得这个节日不错,给小鬼们派点糖果打发他们,有点散财消灾的意味。我妻子对万圣节不喜欢。她说这节就是中国的七月半鬼节。人们应该躲在家里,不要开门见人为好。
九点钟过后,糖果派完了,我走到门口,看见斯沃尼夫人家的车道上停满了车辆。车道边的花园阴风飕飕,在那棵大树下挂着发绿光的蜘蛛网﹑骷髅头﹑吊死鬼。草地里有幽森森的灯光闪烁,还伴随着一声声凄厉的嚎叫。我想起上午斯沃尼夫人儿子的邀请,不知怎么的,我觉得今晚斯沃尼夫人一定会从湖边的度假屋回到家里,也许在她家的派对上能见到她一面。我对妻子说作为礼节,我们全家应该接受邀请,去邻居家参加派对。我们既然已经移民到了加拿大,就应该融入社会,和当地人多来往。我妻子坚持说决不在鬼节外出参加恐怖派对,鬼节各家应该紧锁大门不让恶鬼进入屋内才对。我说服不了她,转而动员女儿和我一起去。我对她说作为年轻人参加本地人的这种活动更加有必要。我女儿一出门看见邻居家花园里鬼哭狼嚎的布景,就吓得脸色发白。我哄着她走到邻居家的门口,只听到屋里响着更加凄厉的鬼叫声,玻璃窗内只见到一个个狰狞的面具在舞动,突然门开了,一具骷髅架子手拿着闪光的电锯冲向我们。我女儿吓得嚎啕大哭,我只好无奈地退了回来,让女儿回到家里。我妻子见女儿脸色发白,再也忍不住怒火,冲我喊着:你到底吃错什么药了,对隔壁人家的事情这么有兴趣?孩子吓出毛病来怎么办?
由于和妻子吵了架,我的心情不怎么好。我独自一人又跑了出来,在附近的路上兜着圈子。路边到处点着咨牙咧嘴的南瓜灯,走着各种各样戴鬼面具穿斗篷的人,只有我一个人露着人类的真面目,所以反尔引得人们回头看我。
走了一圈之后,我的情绪渐渐平静了下来。我开始后悔自己不该强求孩子去参加她不喜欢去的恐怖派对。而且,我开始发现,自己对邻居家的派对似乎过于关切,连我妻子都看出了这不正常。

                              三

现在我要说说另外一件事。
去年夏天,我移民到加拿大还不到半年。由于我的财务状况尚可,不需急于去工作,所以那段时间我除了在成人学校学点英语,基本上无所事事。我有时去钓鱼,有时会去图书馆、博物馆、美术馆。在国家美术馆里,经常会有一些近代名家的画展,比如著名的GROUP OF SEVEN(七人小组)画派的作品。这个小组的七个成员都是白人,一百多年前他们远离城市,居住在离多伦多三百多公里外的阿岗昆森林湖泊中。他们的画作主要是水彩或者水粉画,大部分是风景画,也有一些风景中的人物画。我在美术馆看了好几天。他们的画肯定受到印象画派的影响,色调又带着浓重的日本和中国的画风。但是吸引我的还不是画的本身,而是画里的风景和人像。那些暮色里的远山、日出时雾气迷离的湖畔实在令人向往。有一天我在一幅A.Y .JACKSON画于1902年的水粉画的右下角找到一行小字,那上面写着Canal du Loing near Episy 。我知道这应该是这个风景的地点名字,但是我找遍了地图都没有发现这个地点。直至有一天,我在电脑上的GOOGLE卫星地图搜索上不经意地输入了那个地名,结果一个地图上的园点突然出现在眼前。我把焦距往前推,看到了湖水、森林和几处靠着湖边的屋顶。而且,在地图旁边,还列出了从多伦多到达那个湖畔的行车路线图。
我这个人是个十分容易受诱惑的人。就像上面说到,我看见了意大利人房主壁橱里的果酱就会想要买他的房子;当初也是因为听了加拿大歌手席琳.迪翁的一首歌,产生了移民加拿大的欲望。所以当我在电脑里看到去阿岗昆地区的路线,一可以看画里的风景,顺便还可以去钓鱼,我就动心了。
那一天我在凌晨起床,大概开了三个多小时的车,在一条乡间的小路勉强把车开到了湖边。那是个美丽的湖湾,在湖岸上开着大片的风信子,近水处有大片的芦苇丛。这里几乎人迹罕至,基本是沼泽地,有好些长腿的鹭鸶之类的涉禽栖息其间。我在湖岸上走了好久,找不到一个适合下鱼杆的水面,所以一直走向东边。后来我看到一条小路通向湖边,湖边有座木头的栈桥通向水面,这是个非常适合抛出钓竿的地方。我在栈桥上坐了下来,但令我不安的是栈桥的右边三十米开外有一座挨着水面的房子。屋子看起来很大,有一个平台搭在水面上。我没有看见有人出来,但是我知道,这座栈桥很可能是这个房子主人的私人领地。我有点犹疑,但实在找不到下竿的地点,就在这里抛出了鱼线。我点上了一根香烟。这个时候我抽烟还很凶,戒烟还是后来的事。我很快钓上了一头一磅多重的碧古鱼,一忽又钓上一条大嘴鲈鱼。这里的鱼可真多呀,个儿大,咬钩又凶。这里还有好多白色的水鸟,样子有点像海鸥。每次我摇着绷紧的鱼线把鱼从远处的湖水里往回拖时,水鸟都会赶过来盘旋在周围,好像是要来分一杯羹。直到我把鱼放进冰桶里,水鸟才悻悻地散去。
这个时候,我看到那水边的房子里边走出一个白种的妇人,来到了木制的平台上。她的身材颇高,皮肤白皙,褐色头发,大概在四十岁左右。白人的皮肤会衰老得快些,能看出她颈部的皮肤似乎有了皱褶,而且我觉得她显得有点慵懒无力。她穿着一条长长的睡袍,手里端着一杯冒热气的咖啡。我当时很担心这位房子的女主人会对我说这里是私人领地,请不要在这里垂钓。她看见了我,但只是很友好地向我挥挥手,没有说什么话。我看她的脸上有着很善意的微笑。
这个白人妇女允许我在这里钓鱼,我心怀感激。而且她一点没有打搅我,好像我根本不存在似的。她做着自己的事,在一张铺着毛巾垫的椅子上坐下,边上是一张桌子,桌子上放着咖啡。她眺望着远处的湖面,神色安详。我冲着A.Y. JACKSON画作中的风景而来,现在倒是看到类似印象派大师雷诺阿笔下的人物肖像。雷诺阿用色点画出的法国女人美态里带着即将消逝的伤感,我现在看到的妇人也有同样倾向,而且还带着一点病态。
在中午到来之前,突然有一条梭鱼上了钩。梭鱼是北美一种凶猛的淡水鱼,鱼身象梭标一样,头部象蛇,游速极快,力量强大。我使劲稳住鱼竿,感觉到那鱼似乎要把我拖到水里去似的。我用力摇着鱼线,将鱼往上拖。那鱼突然跳出水面,拼命挣扎着。自动离合器自动将鱼线一下子放出去,我的手指头被飞速的鱼线割开一道口子。这样来回折腾了好几个回合,终于将这条一米长的梭鱼拖上了岸,这时我才发现指头被鱼线割开好几个口子,疼的直钻心。
搞定了这条鱼,我觉得好有成就感。我转头去观察平台上的妇人,相信她大概已看到我刚才和梭鱼搏斗的场面。我看到现在太阳转过角度,正好晒在平台上。妇人躺在靠椅上,闭着双目养神,好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我略感失望。我闲得无事,猜想着个这个湖边妇人的身世。我不知屋里是否还有其他人,我想她大概是个有钱的人,可以不做事情在湖边别墅里悠闲地晒太阳。
这样过了很久。我吃了自带的午餐,发现她还是躺在长椅上。我想她一定是睡着了。但这个时候我发现了一点异常情况。我看到她侧躺着的白皙的脸颊上有一条蚯蚓似的东西,而她对此全然不觉。因为距离不很近,我看不出是什么东西,以为这可能是一段有颜色的线头。然而过了一些时候,我看到那蚯蚓似的东西变成了两条,而她还是闭着眼睛没有反应。我感觉有点不对,站起身来,这样我看到了蚯蚓似的东西从她脸上一直垂到地上,而地上有一滩深色的东西在扩大。我向她躺着的水上平台快步走去,一边大声喊着:哈罗!她听到声音抬起头来,蚯蚓似的东西立即垂了下来。我现在看清了她是在淌鼻血!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厉害的淌鼻血,地上的血流了一大滩。她坐了起来,血立即淌到胸前。她用手一抹,满脸是血。我跑过来,让她躺着不动。我看到平台上有水龙头,马上用水盆接来一盆凉水,冷不防泼到她脸上。这是我小时候淌鼻血时大人对我做过的事。冷水突然泼来,人会猛一惊,毛细血管因此收缩,通常血就能止住。在这同时,我用桌子上的纸巾卷成塞子塞进她的鼻孔,这样,她的血就不再流了。我的手上沾满了泥土、鱼鳞和蚯蚓粘液,加上我自己指头被鱼线割开的伤口上的血,即肮脏又腥臭无比。但我也管不了那么多了。我用沾水的纸巾擦去这位妇人脸上和颈上的血,感觉到白人妇女的肌肤像奶油一样细腻光滑。同时我还闻到了她身体的气味,有香水还有汗腺的气味。
过了一忽,她的感觉好了些,开始说话。她说自己刚才睡着了,不知自己在淌鼻血。她感谢我帮助了她。我说是不是打电话叫医生来?她说不需要,她以前也淌过鼻血,不会有什么事,而且再过两个小时,她的私人护士会来看她的。后来,她起身走进了屋子。我也无心再钓鱼,收拾起东西离开了湖畔。
这段因一幅风景画引起的离奇经历结束之后,我没有再去过那个湖畔。但是那个白人妇女和她殷红的鼻血成了特别强烈的印象植入了我的的记忆。我在看纳博科夫的小说《洛丽塔》时,发现书里那个有严重恋女童癖的人(或许就是纳博科夫自己)的癖好是有源头的。我现在也担心在湖畔的经历可能会成为我的一个不良癖好的源头。因为我发现,在我进入新居那天看到邻居一个白人妇女送来的卡片时,我的内心显得过于兴奋。而且,在进一步得知斯沃尼夫人居住在湖边养病时,我更加清晰地想起去年湖畔的白种女人。我知道这两件事没有关联,但我对斯沃尼夫人的过分好奇心,却使得事情混淆在一起,使得没见过面的斯沃尼夫人具有了湖边妇人的面容。我真是一个不可救药的幻想者。

                             四

万圣节一过,树木开始了落叶。在几天时间内,我家后院那棵巨大的枫树的叶子纷纷掉落,把草地严严实实盖住了。我和妻子每天要收集好多树叶,装在专用的牛皮纸树叶回收袋,放在路边等专门收树叶的车子来收集。那段时间附近的住户经常有人出来收集树叶,这给我和我妻子提供了认识邻居的机会。我们很快认识了房子右侧的邻居法国人泰勒夫妇。他们两个爱抽烟,爱说笑话。抽烟不能在屋里,所以他们不时会跑出来,刮风下雨也会跑出来,就象鲸鱼一样定时要浮出水面吸气。再往右边去,是一家姓甄的台湾人。他们家的房子屋顶特别大,呈蘑菇状,让人想起童话里边的房子。事实上,甄先生和他太太的样子确实也很象是两只小白兔一样。他们家的车道看起来比较窄,房子也比我家的小一号。在左侧,越过斯沃尼夫人的家,有一个说广东话的老者一直在草地里刨坑。他在埋着郁金香的块茎,郁金香的块茎很象洋葱。我妻子说她看到老头在深埋下郁金香块茎时,会在表层的土里放上几棵剥开的大蒜,可有时又会在郁金香上面的土里放几颗花生,甚至有的坑里还放了鸡腿。我妻子不会广东话,很吃力地和老头交谈。老头边说话边比划才把意思说明白。说松鼠爱刨土,还会啃郁金香的块茎,不过闻到大蒜味就受不了了。放几棵花生是另一种方法,松鼠刨到花生后,就心满意足以为底下不会有东西了。至于埋鸡腿,是为了应付大一点动物比如臭鼬之类的东西。它们刨到鸡腿之后也就会不再深入下去。
我们的左邻斯沃尼夫人的家房子占地很大,结构和我家的不同,前后有两座房子连在一起。她家的屋前花园是经过专业设计的那种,有石头和灌木组合的风景,还有一棵伞状的大树覆盖了大部分的花园。她家的房子不设车库,但是汽车却有很多。我发现她家的车子都是些大家伙,是那些大马力的旅行车,甚至有一次还看到一辆像巴士一样的野营车,车上有卧室厨房洗手间。我很快就认识斯沃尼家的其他成员。她还有另一个儿子,这个家伙个子非常高,大概已经上高中了。斯沃尼的丈夫叫马克,他非常地有礼貌,中等结实的个子,不过人看起来开始有了老态。他们一家看起来总是那样有生气,两个儿子长得特别健壮,经常看到他们带着冰球设备外出。他们还有两条黑色的德国狗,皮肤油光闪亮,平常都十分安静。他们外出有时会带着狗出来。狗出了门会很兴奋地在附近飞跑,但不乱叫,很快就折回来自动跳上了汽车,随着主人外出。但我始终没有看见斯沃尼。我时常看到他们家有一些年纪不小的妇人出没。我不知道她们是些什么人,但我觉得不会是斯沃尼夫人,因为她们看见我时表情没有反应。我相信斯沃尼夫人不会是这样的。她儿子说过她有时会在晚上回来,因此在夜晚里看到她们家有车进出时,我总会从窗口往外看看。也许我在夜色里看见过她的身影,但是无法辨认出来。
冬天接着就来了。多伦多的冬天一直会下雪,上一场的雪还没化掉,第二场雪又来了,所以好些地方一直会有积雪。我对这个冬天没有什么特殊记忆,只有一件小事让我一直费解。有一天我下班回来我女儿告诉我下午有一个人敲门。她从花格玻璃的门窗中模模糊糊看到好像是个白人。因为我告诫过她,任何生人敲门都不要开门,所以她没有开门。这件事本来没什么,我在家也经常遇到许多人上门推销产品或者上门来传道。但我看到那天门外的雪地里有一串脚印从我家正门延续到了通向后园的木栅门。我打开木栅门,看到那脚印一直向里,在后园从来没被人走过的雪地上留下许多杂乱的角印。还不止这些,令我惊奇的是雪地上有好几排动物的足迹,而且看起来是不小的动物。我前些日子听人家说过在达芙琳公园的丛林里出现几只野生胡狼,还咬伤了一个游人的小腿。我甚至还听说一个加拿大冬季滑雪冠军在雪山上滑雪时失踪,最后发现是被美洲豹吞食了。但我的房子地处城市的内部,野兽怎么可能会到达这里呢?更加可疑的是这些动物足迹不是从木栅栏门那边进来的,也没有从那里出去。那么它们是从哪里进来的呢?我家半亩地大的后园除了可以从木栅门进来之外,左右两面是封闭的木板围墙。右边是法国人泰勒家,左边是斯沃尼家。而后方的铁丝围栏则是我新认识的爱美尼亚人的园子。如果这种动物是从他们中的某一个家里过来的,那必须跳跃过高高的木围墙或者那道铁丝围栏,而且还得跳回去,但这显然是不可能的。第二天是周末,我守在能看见后园的窗边,不过除了看到几只出来觅食的松鼠外,什么也没看见。这以后,事情没有再发生,可我总还记得这事,心里有点不安。
不知不觉地,冬天过去了。某个夜里,我睡的很不安稳。老觉得屋外的黑夜里有一种细微的鸟语。这时我其实还在梦里,有一部分的意识可能清醒着。在这个梦里还套着一个梦。我回到了中国南方我母亲的家,睡在那个新加建的违章小阁楼里。我在睡梦里听到一阵阵悦耳的鸟鸣声,我觉得很满足:看!只有在环境优雅的加拿大才能听到这样的鸟叫声。可我醒来了,鸟的鸣声还继续着,那是邻居一个老人笼子里的画眉鸟在叫。这两个梦交织着,让我睡的很不踏实。然而在第二天,我确实在后院的树梢上看见了一大群的红襟蓝背的鸟在枝头上嬉闹,这让我十分欢喜。我不知这些鸟叫什么名字。我去附近的图书馆找来了一本《北美鸟类分布》的书,按照图片的指引,我一眼认出在后园树上歇脚的鸟群是Robin( 知更鸟)。在我年少的时候,我在家乡的郊外和山上用汽枪射杀过很多的鸟类,有白头翁﹑伯劳鸟﹑黄莺﹑啄木鸟,但是从来没见过这种蓝背红襟的知更鸟。从这天开始,我发现春天真正来了,天空上看见成群的候鸟飞过,树叶突然之间长了出来。到处开满了鲜花,最早开的是郁金香。邻家的那个广东老人去年种下得洋葱似的块茎现在都开出的酒杯状的大花朵了。加拿大的冬季这么长,过了冬季几乎马上就是夏季,所以植物都学会了在最短的时间里长大。
在我们家的园子里,除了长出一大片绿草,没有什么花卉。我用割草机割过几次草,草地像绿毯子一样,散发着草汁的清凉气味。这个时候该开始种花了。加拿大天气冷,一般的花园除了一部分多年生越冬花木比如玫瑰蔷薇之外,通常在春天里种植单年生的草本花卉,比如喇叭花香石竹海棠花等等。我的车库后半部分是个花园工具间,老房主道格留下的工具设备可以开一个小型的农场。那个时候我沉浸在摆弄泥土花草的快乐之中。我常常去沃尔玛或者加拿大轮胎大超市买来花苗和各种不同成分的泥土肥料,在后园根据阳光照射的不同角度开出了几块喜欢阳光花卉和喜欢荫凉花卉的花坛。我戴着个破草帽,光着膀子在后园自得其乐。身上出汗多了,有时会招来蚊子叮咬。这里的蚊子很大,一拍就是一片血印。所以我的口袋会放一瓶风油精,被蚊子叮了会涂一下。
春天来了没多久,草地中间长出了一些菜状的植物,很快就开出一朵朵黄色的花。这些黄花是蒲公英。在国内的时候对蒲公英不了解,以为是可爱的花,女儿小时候还唱过什么“我是一颗蒲公英的种子”之类的歌谣。但对园艺来说,这种植物生长繁殖得太快了,在很短时间内会覆盖住草地。蒲公英开过之后,草地上留下它们粗硬的梗子,头上带个圆形的绒球,风一吹就把焦黄色的种子到处传播。我女儿说看见蒲公英的梗子会觉得起鸡皮疙瘩,在我妻子的眼里,蒲公英更成了最可恶的杂草。通常在这里人们用一种化学除草剂来消灭蒲公英,商店里也出卖一种工具可以连根拔除杂草。我妻子却坚持用手工拔除,连手套都不戴。我妻子就是这么一个人,比如洗衣机她就不喜欢用,宁愿用手搓。洗地板不用拖把,喜欢跪在地上用布抹。我有时会劝导她说:要学会用工具,恩格斯对人和动物的区别定义是人会用工具,动物不会。但我妻子还是我行我素。我那时一不留神,就会发现她跑到草地上拔杂草了。太阳晒得她满头大汗,脸上都晒出了色堠,可她就是不戴太阳帽。她弓着腰,从后面看去她的裤子和汗衫分开来了,露出后腰一段皮肉,有时屁股的股沟上端都露出一截。每天她都会拔到一大水桶的杂草,然后晚上她会不停地抱怨自己的膝盖疼得受不了。她会用一个电脉冲机器自己做热敷理疗,还会贴很多的伤湿止痛膏药。
周末下午,我午睡了两个小时之后,从纱窗门里看见我妻子又弓腰在草丛里拔除蒲公英。这个时候我种下的金盏花香石竹已经开的热热闹闹。有好些蝴蝶在园子里飞舞,几只松鼠坐在草地上嗑着什么食物,阳光从树叶间斑驳地洒下。有一瞬间我有了超然物外的发现:在眼前的园子里,松鼠﹑蝴蝶、我妻子都处于一种同等的生命状态,各自都沉湎于所做事情中。那只彩色的蝴蝶和那只黑色大尾巴松鼠一定和我妻子一样地心情愉悦。但我不知这是事物的真相还是表象。我至今无法解开冬天雪地动物脚印之谜。雪地能记录动物的出没踪迹,草地却不会留下任何东西的足迹。我无法知道动物是否还在后园出没,也许在夜间或者在我察觉不到的时间会徜徉在这里,甚至在我侧过头的一霎那间动物就有可能回到这里!这正是令人心神不宁的地方。
当我这样想的时候,事情开始发生了。我看到妻子突然跳了起来,大声喊叫着我。我赶紧开了门跑到了后园,当时我的感觉她一定被草丛里什么东西咬到了。
“怎么啦,发生什么事了?”我跑过来,问道。
“看!一只死鸟。在草丛里。我刚才摸到它的身体了。”妻子惊恐地喊着,使劲甩着手。
“原来是这个。没什么,谁叫你不戴手套。”我说。我看见草地上有一只不小的死鸟,不是知更鸟,也不是白头翁,是一种个头比较大的黑色的鸟,也许是北美山雀,也许是短喙乌鸦。它的眼睛还张在那里,能看到眼睛上还倒映着天上的云彩。可尸体已经开始腐烂,发出一阵臭气。
我安慰着受惊的妻子,拉来了水龙皮管,让她冲洗摸过死鸟的手。她回到屋里之后,把自己关在了洗手间里,我只听到水龙头一直响个不停。大概半个小时以后她走出了洗手间,对我说,今天的晚饭让我来做,她老觉得自己的手还没洗干净,还有气味。

                                  五

我以为,这件事就这么结束了。可是后来的情况并不是这样。
上午,送信的邮递员来了。这个邮递员是个四十多岁的白人,个子矮矮的,老是很开心,喜欢说话。每天,他要走上好几百户人家,投递各种邮件。我刚要出门上班,碰到了他,所以他把一把信件交给了我,让我自己放到信箱里。我迅速翻了一下信件,看到里面有一张绿色的硬纸卡,上面还画着几张鸟的图片。我虽然能看懂英文,但速度很慢,有时还得需要电子字典。所以我顺口问那个邮递员,这张有鸟的图片的纸卡是什么东西。
“This is information about a fatal disease form City hall.”。邮递员说。我能明白他说的意思是这卡片是市政府发布的有关一种传染疾病的信息。我接着问他,这是哪一种传染病呢?
“West Nile, a terrible disease which passed by wild fly bird.”他说,意思是说这种West Nile
是一种依靠飞鸟传播的新疾病。West Nile 这个词听起来熟悉。我立即想起了邻居的斯沃尼夫人生的就是这种病,那就是西尼罗症!
听他这么一说,我的心沉了一下。我把那纸卡放进了口袋,其他信件留在了信箱。这时我妻子也走出了家门。我们做的是家庭式的进口生意,我妻子平时和我一起坐车去仓库上班。
这天上班我无法集中精力,老是会想着藏在口袋里的那张绿色纸卡,还有纸卡上画的鸟。我想在我妻子知道这件事之前,对纸卡上的内容有一个比较全面的了解。所以趁我妻子在后面仓库里发货时,我在办公室里拿出了那张纸片,借助字典仔细读了一遍,那上面的信息让我有点紧张。
    西尼罗病毒首次于1937年从乌干达西尼罗河区域的一位妇女的血液中被分离出来并被确认为病原体是传播最广的黄病毒之一,它分布于整个非洲、中东和欧亚大陆南部的温带和热带。20世纪50年代,在埃及的尼罗河三角洲估计有40%的人对此病毒血清反应呈阳性。在人群中,最大的流行于1974年发生在南非海角省,当时记录感染此病毒的临床病例有近3000例。
西尼罗病毒主要由鸟类携带,经蚊子叮咬传染给人,引发西尼罗热,它的人际间传染途径还包括输血、器官移植和母乳喂养等。1999年,美国首次在纽约发现西尼罗病毒感染者,随后病毒向全美扩散,疫情愈演愈烈。 有几种鸟,主要是侯鸟,可能是病毒传播的主要媒介或扩散宿主。在时间和空间上与人群中爆发疾病的巧合是大量鸟类死亡。三月中旬,美国纽约市及其周围,有好几千只乌鸦和其它鸟据推测死于该病毒。加拿大草原省份缅尼吐巴和沙斯卡楚瓦也发现大量的野鹅和白眉雁死亡。鸟类和人群中的感染在时间和空间上的并存导致流行病学家们得出结论,即鸟类作为传入宿主可能感染嗜鸟蚊,嗜鸟蚊再感染病毒扩散宿主,最终感染人。据美国疾病控制和预防中心统计,2003年,美国45个州共有9300多人感染西尼罗病毒,死者达240人。去年又发现了2470个病例,其中88人死亡。加拿大目前感染病例已超过1000人,死亡47人。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一种合格的疫苗能预防西尼罗热。
    我花了半个多小时研究这段文字,只觉得心里越来越沉。市政厅要求市民密切注意西尼罗症的发展,如果发现了鸟类的尸体,要立即向政府报告,防疫人员会来收集检查鸟尸,以确认是否带有西尼罗症的病毒。在这张绿色纸卡上,并没有指示接触过鸟尸的人应该怎么去做,这正是我关心的。很显然,我家后院发现了鸟的尸体,此事必须向市政厅报告。问题是我妻子摸到过一只死鸟会不会受感染呢?从资料上看西尼罗症的传染途径是嗜鸟蚊的叮咬等血液方面,普通的接触应该没有问题。但是,我知道妻子很敏感,胆子很小,我得小心不要吓到她。我正在想着,发现妻子已经走到了办公室,她的眼睛在注意着我。
“你在看什么东西?”她问我。
“没什么,一张纸片,一张画着飞鸟的纸片。”我说。我还没准备好怎么对她说这事。
“你说什么,画着飞鸟的纸片?”她走过来,看到了我桌上的那张绿纸卡。她看到了那只鸟的图形,马上把纸片拿在手里。她看了一忽,她的英语比我还差一些,基本上看不出意思来,但是她的预感却比我要敏锐很多。
“这上面说的是什么?”她问我,听得出她的声音有点过于兴奋。
“说了一种传染病的事。你知道我们家邻居斯沃尼的病吗?就是她生的那种病。”
我让她坐下来,还给她倒了一杯水。我把纸卡上的内容说给她听,一再强调并不是所有的死鸟带着西尼罗症的病毒。而且,据我的理解,即使是带着病毒的鸟尸,也不会通过接触而传染,只有蚊子吸血才是传播的途径。她很专心地听着我的讲述,我发现她以前从来没有这样认真地听我讲过话。 我们商量的结果一是向政府报告我们家后园有一只鸟尸。我按照绿纸卡上的指示给上面的电话号码打了电话,报告了这件事。接线的小姐说明天会有卫生部的检查员来检查,同时建议我们应该去医生那里作身体检查。我立即给家庭医生诊所打了电话预约,那里的秘书安排我们在下周一早上去见医生。
这天晚上吃饭的时候,我妻子若有所思,话明显少了。我还发现,她改变了十几年如一日的一家人共食吃法,用一双筷子夹了菜放在自己碗里,分开吃了。我说没必要这样,干嘛这样神经过敏呢?她说还是这样好,万一有什么事呢?睡觉之前,我发现她从壁橱里拿出一条被子,让我帮助套上被套,铺在床上,意思是和我分被子而眠了。那天夜里她没有睡意,一直说着事儿。她交待了很多事情,似乎自己要出差到很远的地方似的。                                

六         

第二天是周末。由于前一夜和我妻子谈论到深夜,所以早上醒来时日头都一丈多高了。我起床后,打开门,看到车道上停着一辆样子奇特的厢式车。车厢是封闭的,侧面描着好多各种各样的飞鸟的图画,很好看。在一群鸟的图画中间,印着一行字:NORTH AMERICA BIRDSMAN。意思是:北美鸟人。我正惊奇着,只觉的屋外的鸟叫声格外悦耳。我打开了屋外的玻璃门,看到门口塔松的树顶上站着一只红嘴鸟,异常兴奋地鸣叫着。然后,在地面上也响起一串短促的鸟叫声,回应着树上的鸟。然后树上的那只又是来了一大段鸣唱。我看不见地上那只鸟,因为它被那辆陌生的车子挡住了。我走了出来,绕过了车子,看到一个人坐在草地上仰头看着塔松的树顶,鸟叫声是从他嘴里发出的。
“哈罗。你好吗?”我向他打招呼。
“还不太坏。”那人回答着,眼睛还看着树顶上的鸟。
“我想,你就是北美鸟人吧?”我说。
“对,你说的没错。”他说着,站了起来。这时我发现这个人的样子非常象一只鸟,准确地说,象一只乌鸦。他大概是个中东那边的人,个子不高,身体紧瘦,穿着一身黑衣。他的头也小小的,两只圆点状的眼睛象鸟一样长在额头的两侧,鼻子尖尖的,象乌鸦的喙一样。我不知这是他本身具备了鸟的特征还是我的想象所致。他作了自我介绍。他叫优素福,是卫生部雇用的CONTRACTOR(合同项目承包者),专门负责调查北约克区的飞鸟死亡的事务。在进入我家后园之前,他向我问了一些情况,并纪录在他手里一个巨大破旧的笔记本上。我发现他那页纪录上,已画了一张我家房子的铅笔素描,大概是他和鸟对话时间里画下的。
然后我们进入后园去找那只死鸟。前天我妻子碰到了这只鸟后,我就用铁铲把它弄到西边的角落,弄了一些树叶盖住了它。我扒拉开了树叶,没费什么劲就找了了那东西。很奇怪,这只鸟前天看起来有点腐烂的样子,可在树叶下埋了两天,反尔显得很新鲜的样子。鸟人优素福手上戴了一双乳胶手套,把鸟捡起来,放在手里把玩。那鸟好似只要吹一口气,就能飞起来似的。他说这是一只加州花冠黑喜鹊,大概有四岁了,冬天时这种鸟在加利福尼亚,春天之后开始飞到了北边来。然后他把鸟放在一只透明的密封塑胶袋子里,在上面用记号笔写上了采集地点和编号什么的。
“你觉得这只鸟会带有West Nile的病毒吗?”我试探着问他。
“我不知道。”他说.“卫生部的实验室会查出结果的。”
“可这只鸟为何会死了呢?”我说。
“鸟类死亡的原因有很多,就象是人为什么会死亡也有很多原因。不过鸟死的原因会单纯一些,至少没有谋杀。我整天都在和死鸟打交道。在我的车厢里,你可以见到各种死鸟。那上面有个冰柜,里面有死天鹅,大雁,鹌鹑,黑头鸥,灰色苍鹭,”
“你能告诉我通常鸟是怎么死的呢?小时候我看着树上和山上有那么多的鸟,可我从来没有看见一只死鸟,除了被人打死的之外。“我问道。
“这是个好问题。鸟通常死在人到达不了的地方。我知道一个海鸥的墓地,那是在离多伦多两百多公里的莱斯湖的一个湖湾,那里背靠着大片的树林,人迹罕至。我看到那些飞不动的老海鸥都会来到这里等死。至于大部分的鸟类在将死的时候会飞到密林里,它们死了之后尸体会被其他动物或昆虫吃掉的。一只鸟死在你家花园的就是不正常的死。”
“如果这鸟有西尼罗病毒,触摸到它会被感染吗?”我问。
“我不知道,也许会,也许不会。我不是一个病毒学家,我只是个BIRDSMAN(鸟人)”他说。
“你见过西尼罗症的患者吗?”我问。
“你说什么?”他转头望着我,他分得很开的眼睛和尖尖的脸型真的很像一只鸟。他回答我:“我见过太多了。在我的家乡尼罗河畔,很多人都带有西尼罗症病毒。我年轻时还在埃及,有一次一个英国的研究小组给我的村子所有人化验了血,结果有一半的人身上都有西尼罗病毒,包括我,也是西尼罗病毒感染者。可是,我们都还平安地活着。”
鸟人优素福收集好死鸟之后,还没有走的意思。他问我可不可以坐在园子里吃他的午餐?我虽然不是很乐意,也不好意思拒绝。他从车里拿出一个锡制的雕花饭盒,里面有一些面饼,这种面饼我在开罗街头看到过。鸟人优素福一边撕食着面饼,一边还在说着尼罗河的事。他说古埃及人相信人死了之后,灵魂会变成一只鸟飞到天上,所以我们所看到的许多鸟身上其实有人的灵魂。既然鸟的身上有西尼罗病毒,那么人身上感染病毒就不是奇怪的事。尼罗河边的人一直和西尼罗病毒相安共存。但是对于外来者就不会是这样。最明显的例子就是公元前323年,正当壮年的亚历山大大帝死在了巴比伦,当时他才32岁。亚历山大大帝是古马其顿王国的国王,他在征服了埃及之后来到巴比伦,巴比伦城内有大批的乌鸦莫名奇妙地死亡,就象去年纽约州大量乌鸦死亡一样。从那天开始亚历山大大帝连续几天高烧不退 ,最后变得神志混乱痛苦死去。现在很多人都相信亚历山大大帝是死于西尼罗病毒。                              
我对于他说的事情将信将疑,不过觉得还是有点根据。也许是尼罗河畔的原住民身上有一种抗原体,能够在感染了病毒的同时不会发病。但是有一点我不理解,既然这是一种古老的疾病,为什么到近几年才开始爆发呢?
鸟人优素福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但是他说起了另外一件事情。他说北美前年的冬天几乎没下过什么像样的雪,天气奇暖,结果北边森林里的棕熊因温度太高无法冬眠,醒来爬出树洞又找不到东西吃,结果跑进人的居住地伤了好几个人。冬季气温偏高还使得很多本来会被冻死的昆虫存活了下来,造成树林到处闹虫害。虫子多了吸引了更多的鸟类,而鸟类又把西尼罗病毒到处传播开来。优素福指着园中的大树说,这树上也长满了绿色长毛虫。
我抬起头来,并没有看见什么,因为树枝比较高。优素福递给我一个望远镜,那是他用来观鸟的。我举起一看,看见在一条树枝上爬行着许多长着绿毛的虫子,其密度十分惊人。
“真的是这样!这是怎么一回事,我怎么一点不知道?”我惊讶地说。
“本地的电视上不是每天在说这事吗?还有报纸。”优素福说。我有点惭愧。因为英文节目看得不大懂,我平时几乎都是看卫星电视大陆的中央第四套节目,每天还能看到李瑞英罗京他们亲切的脸孔。本地的频道除了偶尔看看本地的气象,就是NBA的篮球比赛。
“你们这个区域情况还好些,在密西沙加那边情况十分糟糕。那些虫子已经开始吐丝,纷纷降落到地面,好多人家的屋顶和车道上都布满了虫子,一脚踩下去都是粘稠的汁液。如果这样下去,城市里大概会有五成的树木会被虫子咬死了。”
“你说树上的虫子都会爬到地面上来吗?”我大惊失色。
“这是肯定的。不过我知道市政厅正在筹备一个计划,准备用飞机在空中喷杀虫剂。议员们正在讨论准备叫联邦政府提供五百万加元的灭虫费用。”
“这真是不可思议,在居民区怎么可以用飞机喷药呢。那不仅是杀了虫子,也许连人都杀掉了。”
鸟人优素福这时准备要爬到了树上布置几个捕鸟笼,抓几只活鸟标本用作化验。他上了树,爬得很高,很快被树叶挡住了。我坐在树下,张望着树枝间若隐若现的优素福。我现在已知道鸟人的身世:他年轻时是尼罗河边一个捕鸟人,他们家世世代代做着这件营生。后来他来到了北美,曾受雇于纽约机场在跑道边驱赶飞鸟,他用的是一组麻榫鹰。机场后来换了用机器发出的超高频声波驱鸟,他重新成为了自由的捕鸟人。那天鸟人在我家后园的大树上呆了很久。起先我觉得他工作很认真,后来,我发现他可能是在和飞来飞去的鸟儿们玩耍。他一直呆在树冠上,差点象鸟儿一样飞上了天空。
我的妻子,一直站在屋内的窗门边,注视着鸟人优素福的一举一动。

                                七

我发现,我妻子最近老是会站在玻璃窗内,不声不响注视着外边的景物,而且她注意的事情是我无法觉察到的。自从前天她摸到了那只黑色的死鸟之后,她好像也获得一种鸟一样的特殊的感觉。那天夜里我睡得正香,突然被她推醒了。她说你醒醒,我看见了隔壁的那个斯沃尼夫人了!我还有点睡意蒙蒙的,说你嚷什么?半夜三更的是不是在做梦啊?她把我拉起来,到了玻璃窗前,让我贴着窗门看外边的夜色。从我这个角度看下去,正是斯沃尼夫人家的前花园。在白天的时候,花园里的那棵巨大的伞状树上开满了绯红的花。这花有点像日本樱花,但是比樱花更加浓郁。树下的园艺花草都很别致,经常有路人在这里拍照取景。那个时候我有点纳闷,这段时间她家好像变得很冷清,好像没什么人住里面,不知是谁在照料着这些花草?我揉着惺松的睡眼,仔细看着外面。这个时候我真的看到花园里有人影在晃动。我渐渐看见了一个人,是个剪着短发的妇女。她正用一个小耙子在给花坞里的花儿松土,还一边浇水呢!我看的很清楚,不会是在做梦。她所处的地方临着街路,有路灯柠檬黄的光线照耀过来,可不知为何我总是无法看得清她的面容。我不敢肯定她是斯沃尼夫人,我从来没见过她,现在也看不清容貌。有一点可以肯定,我曾注意过进出她家房子的好些个中年妇女,她不是她们中的一个,因为她的身影举动显得那样高雅又神秘。我发现自己显得有点激动,急于想看清她的面容,甚至还有一种冲动想跑到屋外的夜色里帮她浇水,这样我就可以看到她是不是湖边那个白种妇人。我在窗边看了她大概有两分钟,她徜徉在花园里,时隐时现,像照相底片上的影子虚幻不真实,然后她消失了。我有点怅然若失,因为还没看见她的真面目。不过我想她真要是回到家了,也许会来访问我们家的。如果她不来,那么我应该还会看见她,至少像今天一样在夜色里。我告诉妻子斯沃尼夫人回到了家应该是好事,表明了即使感染了西尼罗症,也不很可怕。她不是痊愈回家了吗?我妻子说她并不这样想,为什么隔壁家的女人在半夜里给花浇水呢?小时候她外婆说过天黑以后就不可以给花浇水,因为这样做会使人变得很瘦的。
    第二天是周一,我陪妻子一早去家庭医生的诊所去做检查。我们的家庭医生诊所还是一年前住的出租公寓附近的那一间,因为那个姓许的医生是台湾人,会说国语。尽管我们事先已有预约,但还是要等候很久时间。候诊的人中除了几个华人还有东欧人,波斯人,印度人和黑人。那个秘书是个香港移民,和我们熟悉,对我们有时很热情有时会冷若冰霜。她的特征是后脑扁平,我们不知她的名字,所以我和妻子背后都叫她“扁头”。我们预约的时间已经过了很多,但“扁头”说我们前面还有五个病人。加拿大的医疗制度实行全民公费医疗。普通的小病去看家庭医生,家庭医生认为你需要看专科医生了,你才能去排队等专科医生的预约。我们在十点钟左右见到了许医生,把情况告诉了他。许医生和我们也很熟,他说要给我妻子做一个全面的化验。他抽了她五六个安培瓶的血,其间不经意地问我是不是愿意也化验一下血?我有很长时间没检查过身体,觉得他的提议很不错。于是我到外面房间“扁头”那里拿来我的病历,挽起袖子让许医生抽了好几瓶的血。抽完了血,许医生又开了爱克斯光拍片、超声波、心电图等等常规的检验单子,让我们去附近的一个医疗检验中心做检查。我们做好所有项目以后,问什么时候会知道结果?检验中心的人回答要两周时间。一周作化验,一周做报告单然后送达到家庭医生办公室。我们问是否可在一周后检验结果出来后我们自己来取报告单,这样可以早点知道结果。那个检验人员惊诧地看了我一眼,说这个绝对不行,只能从家庭医生那里我们才能知道结果。
做好了检验,已是中午时分。我们就近找了家麦当劳快餐店吃点东西充饥。我发现我妻子的神色开始不对。她说要等两个星期实在太久,会不会错过了治疗时间?我安慰她说:你绝对不会有病。这么多的人告诉你西尼罗症是血液传染,而不是接触传染。而且你的样子非常健康,一个汉堡包加一份薯条很轻松吃下了,怎么可能有病呢?她说自已其实一点也不想吃,是为了增加体力才尽力去吃的。要是她吃不下东西了,那就情况严重了。从这天开始,我让她不要上班,在家歇着。我这样做其实犯下了一个错误,不应该让她一个人呆在家里,让她有充分时间去胡思乱想。
周三的黄昏,吃过了饭,我准备和妻子一起出去散步。刚要出门,看见邻居的斯沃尼家门口陆续来了很多的车子。先是我看到了有一辆大号的GMC SAFARI 旅行车,背上驮着两条独木舟,接着看到一些车拖着水上冲浪摩托,还有一辆卡车后面拖着一条大游艇。如果这个时候我要是看到有一辆车子拖着一架水上飞机我也不会奇怪。我在去年秋天看见过邻居家的车上驮过独木舟,也看到过一条游艇在车道上过夜,但是从没看到像今天这么多的车和水上运动设备。这些车并没有停在他们家的车道上,而是都停在马路边,有许许多多的人下来进入他们家房子。我想起,他们家里好像很久没什么人进出了,斯沃尼的老公和两个儿子也很久没有见到。今天这么多人来到了他家看起来很不寻常。我告诉我妻子,也许斯沃尼一家一直在大湖边的度假屋里呆着,陪斯沃尼养病。现在她的病治好了,他们一家都回来了,连游艇独木舟都带回了。我妻子说那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呢?我说这大概是他们的朋友来为斯沃尼夫人康复回家开庆贺派对。
就在这个时候,我发现不同寻常的景象,有一辆黑色的轿车开过来了,车上装饰着洁白的百合花。黑色的轿车直接开进了斯沃尼家的车道,停了下来。我惊鄂地看到斯沃尼的丈夫和两个儿子从车上下来,他们都穿着很庄重的黑色西装。我看到他们很多次,每次他们都是穿着宽松的便服,从来没像今天这样穿得认真。他们的神色很沉重,不过看到我们时还是客气地问候致意。
“好久不见,你们都好吗?” 我走了过去,问道。
“是呀,好久我们没回来了,我们都在湖边,陪着我母亲。” 斯沃尼夫人的儿子汤姆说。
“斯沃尼夫人好吗?是不是她也已经回来了?”我说。
“不,她没有回来。我的母亲去世了。”汤姆说。
“什么?这是真的吗?”我难以置信地说。
“是真的,她在一周前去世了。从去年夏天开始,她的病情似乎在慢慢好转,可最近突然情况恶化了。她和西尼罗症战斗了很久,最后还是没有赢它。她去世后,我们把她送回了她的家乡新泽西州。你知道,她是一个美国人。”斯沃尼夫人的丈夫麦克说。
“我很悲痛听到这消息。她是个好人。”我说,心里突然觉得空了。很奇怪,几天前的夜里我和妻子看到了一个妇人在她家花园种花,以为她是斯沃尼夫人,可那个时候她已经去世了。
那个晚上我一直想着斯沃尼妇人。我一闭上眼睛,脑子里就会出现她昏睡的样子,殷红的血从她鼻腔里不停地淌出。我现在无法把斯沃尼和湖边的妇人区分开来。有一个念头从我心里滋生了:我得重新去一次阿岗昆的那个湖畔,去看一看湖边的妇人。她是不是还在那里,她还在流鼻血吗?
                              


家庭医生诊所的秘书“扁头”告诉我们要等两个星期才能收到检验报告单。起初我以为两个星期很快就会过去的。但我很快发现,这两个星期将会过得极其地沉重。我妻子现在   的状态十分不好,邻居斯沃尼夫人的去世加深了她的惊恐。她的身上出现了很多的症状,先是感到手指关节酸痛,皮肤有烧灼的感觉。很快又感到胸闷得透不过气,伴有剧烈的疼痛。她现在安静不下来,得不停地走动,头几天只是在屋内走,后来觉得在屋子里喘不过气,便跑到马路上走了。起先我还去上班,让妻子独自在家休息。其实我要是带她一起上班,让她做点事情分分心,也许会好得多。那几天我虽然在工作,可总是不放心,不时会打电话回家问她情况。有时打电话回家没有人接,我就知道她一定出去在路上走了。她对我说在室外不停地走,感觉会放松一些。几天以后的早上,我上班不久,她就打电话过来,说自己心跳得受不了,让我赶紧回家来。我看到妻子的情况确实不对头,头发变得没有光泽,几天之内白了一大片,像干草一样枯涩。她的脸色变得土黄,眼神无光。她告诉我自己在路上来回走的时候,邻居家那个种郁金香的老头一直会盯着她看。她走到路的尽头了,老头还在看着她。我说你这个样子是不大对劲,头发也没梳理,衣服纽扣也错了上下排,谁见了都觉得怪怪的。我告诉她不要紧张,她不可能会得病。为了说服她,我和女儿整天在互联网上查她的病症。我们把她的症状输入电脑,出来的结果根本不是什么西尼罗症,而是更年期的反应。还有一种可能是焦虑症。是因为受了惊吓的原因,造成了植物神经混乱。但是,她不相信我们的说法。如果我们坚持这么说,她就会生气,症状会加重。
为了陪她渡过难关,我不再去上班。我在公司门口挂上了因为度假暂时关门的牌子,虽然这样每天会损失几千美金的销售收入。我整天陪着她,她觉得胸闷时我给她作后背按摩,她紧张时我得不停地和她讲话,让她精神放松。她的脾气变得很象一个四岁的孩子,时好时坏。我陪她到外边散步,这是她最重要的一个自我调节项目。我和她在周围的林荫路上走路时,她会显得很高兴,症状会减轻许多。我们结婚十多年了,除了婚前一段日子之外,结婚后几乎没有这样亲密地结伴走过路。她一边走路一边会说很多很多的话,止都止她不住。她说前一天遇见邻居那个姓甄的台湾人。以前从来没有和他说过话,昨天他在门口除草,主动和她打招呼。他说前一天夜里有人往他的院子里扔了好几条鱼,问她有没有遇到同样的情况?她说台湾人一定乱说,鱼怎么可能乱扔呢?真好笑!她又说路口拐角那个带雕花铁栏的花园主人是个印度人。她一直讨厌他花园里种了很多花但种得乱七八糟,还开满了蒲公英。前天她经过印度人花园前时看到印度人在花园里拔草,和她一样用手拔。印度人说自己是做餐馆生意的,平时太忙,喜欢种花又没有时间,所以花园会这样零乱。我妻子说现在她决定原谅他了。她还带我到后边一条小道上看一座新翻建的房子。翻建后的房子前面墙体上贴着花冈岩,这正是她最喜欢的石头。她说我们以后把房子也推倒重建。她心里都有图纸了,那样我们房子的面积还可以增加一倍。我们经过另一家同样翻修过的房子。那座房子的墙体抹了灰浆,抬出来的一层楼像个小帽子一样。我妻子对这个房子嗤之以鼻。
    我们每天会走到三条街之隔的GOD STONE(神石)大公园。那里有一大片的草地和一大片的树林。草地上有两个足球场。傍晚时分有很多人在踢足球。有一支队是些韩国年轻人,他们有自己的队服,还有漂亮的女孩子在一遍助阵。和他们对阵的是一群黑人的孩子。我通常会坐在长椅上看他们踢球。有时也会看着那些遛狗的人,看着一些来探望子女的中国老年人在树下打太极拳。我妻子开始做自编的体操。她的第一节是双手十个指头叉在一起,手心向上往高处举,然后做深呼吸下蹲或起立。第二节是自编的瑜伽功,两臂前伸,一只腿抬起向后,样子像飞机一样。第三节是倒退着走,没有走几步她的步子就同手同脚了。她做的极为认真,下午的烈日照在她脸上,脸庞被晒成古铜色,出现了蝴蝶斑。汗水挂满了她的脸,她全然不觉。她的这种认真让我感动,女人有时会是很坚强的,我知道她其实在全力以赴与疾病做战斗,尽管这种疾病不一定存在。
在回家的路上,我得加倍小心,因为这个时候她的情绪会变得十分沮丧。她说自己很怕回家。她以前最喜欢呆家里,不喜欢外出。现在都变了。以前她看电视连续剧不要命,能看到深夜,可现在一看到电视剧她就马上让我关掉。但我们总还得回家。走在回家的路上,天开始暗淡下来。我得不停地说话让她开心。在经过一个路口时,我看到有一家人家的园子里有一束树枝伸出了木墙,上面结着一些红色的果子,看起来像是山楂似的。我伸手摘了几个给她看,说这是什么果子呢?我说我来尝尝这是什么味道,说着就咬了一口。这果子味道极为酸涩,让我咨牙咧嘴。我妻子当场就变了脸色,指责我为什么这样乱咬东西,要是中了毒怎么办?照平常,她大概责怪我几句就会算了。但现在我发现她的眼神过于亢奋,嘴角带着白沫。我抓住她的肩膀,让她平息下来。我感到她的背部的肌肉绷得紧紧的。一种恐惧的感觉袭上我心头,看来情况越来越严重了。

                               九

鸟人优素福又来了。我开出门,看见他那辆画满了飞鸟的厢式车停在我家的车道上。他看见了我远远打招呼,说那只死鸟的化验结果发现了西尼罗病毒。还有,他在我家后院大枫树上布下的捕鸟笼捕到的鸟里,有一只北美蓝鸟和红衣主教鸟带有西尼罗症病毒活体。而且,卫生部已经得知邻家的斯沃尼夫人的死讯,她是北美今年第五十一个致死病人。卫生部把这一带列为高危地区,从明天开始要进行大面积的消毒灭蚊处理。他的手里拿着一大捆的印刷品,自己在路边的电线杆上张贴着。那上面画着一些鸟的图画,告诉人们发现了死鸟要报告卫生部来收集调查,不要私自处置;不要在黄昏时分裸露皮肤呆在室外,以防蚊子叮咬;如在室外活动最好在身体上搽上避蚊剂。鸟人把我带到后园,指着一些积着水的旧花盆之类的东西,告诉我这些水里会长蚊子的幼虫。我端起一个花盆,仔细看,真的看见一些红色的线状幼虫体在蠕动。他还让我去看树枝上的绿毛虫,它们的体型看起来比上回看到时大多了。鸟人告诉我,市政厅已经租用了飞机,明天也要开始在空中喷药杀虫了。
所以在第二天,我让妻子不要外出活动,呆在家里。上午九点钟左右,听到有飞机在附近超低空飞行,大概是喷药杀绿毛虫的。中午时分,有大批穿着白色防护衣的人进入这个地区,看起来像是电影里的3K党人一样恐怖。我看见在后园里有两个消毒人员进来了,他们的背上背着电动的喷雾器,把白色的水雾到处乱喷。其中一个人看见了站在窗内的我,向我举起两个指头作出V的手势。尽管我已将门窗紧闭,只使用空调机换气,屋内还是充满了浓重的药水味道。
大概是近黄昏的时分,家庭医生的秘书“扁头”打来了电话,说明天上午许医生要见我。我问她是不是检验结果出来了?她说是的,具体要问许医生,她无可奉告,说着就挂了电话。“扁头”的电话决不是好消息。通常如果检验没问题的话,得两个礼拜拿到报告单。如果有问题,时间会加快,中途家庭医生会给你下通知。验血的时间到今天才过了七天,所以肯定是有事了。我的心咯噔一下沉了下来。我真不明白我妻子的运气会这么差,仅仅摸到一只死鸟就感染上了病毒。但现在我无法再对她说没事了。我妻子变得很安静,脸色发白,身体好像缩小了好多。我安慰她不要太紧张,究竟发生什么事情现在还不知道,等明天见到许医生再说。就算是有了问题也不能害怕,害怕只能把问题搞得更加麻烦。
现在想起来,那天晚上是我记忆里最为不舒服的夜晚。我躺在床上,脑子里一片白光,头痛欲裂。我感觉到在我的屋顶上和屋檐边到处都栖息着飞鸟,飞鸟在窃窃私语,飞鸟显得兴高彩烈。飞鸟飞舞在我的房间里,飞鸟钻进了我的被子,钻进我的脑子!我睡在一个臭烘烘的鸟巢里面。 后来我梦见了后园雪地上的动物脚印,有一只动物在园中来回地走。那是一只猫科动物,全身漆黑,露着凶猛的獠牙。我听到妻子在哭泣,不是在梦里,她真的在哭。她说自己好害怕,她想要回中国去。我说好吧,我们明天就去买飞机票回国去。可是我这么说她又说不行,因为中国没有西尼罗症,不会治这种病。那我说先别想这些事,还是明天见了许医生以后再作计议。
第二天一早我和妻子到了家庭医生诊所。我们先得找“扁头”登记。“扁头”忙的不可开交。她的头上戴着电话耳机,由于头太扁,头的两侧太窄,耳机滑到了一边。好不容易轮到了我们,“扁头”对我说:许医生要见你,不是你太太。我当时的头更加大了,我的理解是我妻子的问题一定很严重了,医生怕她会受不了刺激,先把情况告诉家属。我妻子的想法和我一样,她对我说事到如今她也不怕了,还是让她早点知道详情为好。然后我妻子紧紧握住我的手,如入刑场一样走进许医生的工作室。许医生看见了我妻子,说:你的血检报告已经出来了,没有问题,一切正常,很健康。然后许医生转头对我说:你的血检报告西尼罗病毒呈阳性反应,说明已感染了西尼罗症,得立即接受专门的治疗。
听到许医生这么说,我当时的第一反应是想哈哈大笑。怎么可能?搞了半天竟然是我感染了西尼罗症!我庆幸我妻子没有事了。要是她的血检有点问题,她今天的精神非崩溃不可。



就这样,我糊里糊涂地成为了西尼罗病毒的感染者。卫生部对我的病例给以特别的关注,因为我是从亚洲来的移民中首例感染者。我成了一个研究课题,被安排住进了北约克总医院,受到严格监护,每隔三个小时会有一个护士来给我测量体温、血压、血糖含量、脉搏等等。而每天早上,都会有一个带着口罩的医生领着一群同样带口罩的人来看我,问很多问题,之后就会开始抽我的血化验。我记得几乎每个早上我都会被抽走好几瓶血,以致后来的几天我一看到抽血的护士,就想拔腿逃跑。这个时候我想起三十多年前我家一只可怜的鸡。那时中国流行注射鸡血,我母亲多病,每天让我去抓我家唯一的那只鸡抽血给她注射。我记得我去抓它时,那只鸡会拼着死命逃跑,最后被我抓住了,它的恐惧的样子让我至今忘不了。而现在,护士来给我抽血时,我会感觉到自己就成了当年的那只心怀恐惧的鸡。
现在我相信自己感染西尼罗病毒的途径是因为在花园里种花时受到蚊子的叮咬。这种蚊子叫嗜鸟蚊,最喜欢吸鸟类的血,如果看到一个光着膀子臭汗满身的人体它们当然也不放过来叮几口。蚊子在吸血之前,会先排出一些抗凝血的血清注入被吸血者的体内,就是这样,我的身体里被注入鸟类的血清。想起来这真是一个奇妙的事情,我身上的血液中竟然有飞鸟的血清!我不知这是哪一种鸟的血清,我不希望会是那种吵吵闹闹的麻雀也不希望会是难看又不吉利的乌鸦,猫头鹰和美国秃鹫也不怎么好。如果是天鹅、灰头雁、火烈鸟、信天翁的血清我心里会好受些。有几天我一直想着这个问题,我会感到皮肤奇痒,好像有许多细细的绒状羽毛将会长出来。我不知这是不是西尼罗病毒引起的一种幻想症状。
然而一周后关于蚊子传染病毒给我的结论被医生推翻了。一共有三个病毒学专家医生参加了我的病例分析。他们从我的血清培养分离结果中发现我身上的病毒基因已经产生变异,从变异轨迹来看,病毒已经在我身上潜伏两年多时间,而不是今年夏天被蚊子咬过后感染的。医生十分关切我身上的病毒感染源头,所以极其详细地查询了我在两年前夏天那段时间的活动情况。医生要我回忆这段时间所接触到的人、所去过的地方、所经历过的有导致感染病毒可能性的事情。我向医生说明了前年夏天我除了读成人英语补习班,就是到处闲逛、打球、钓鱼、去图书馆博物馆。我不可避免地说起了因为GROUP OF SEVEN(七人小组)的风景画引发的去北部大湖钓鱼看风景的事。我说了那边有很多水鸟、丛林、芦苇塘。我的心里涌起了对湖边妇人的强烈的思念,但是我却没有说出她来。我只是忍不住问了医生一句:“西尼罗症患者会流鼻血吗?”医生回答了我的问题,说这是有可能的。部分西尼罗症患者的白血球会处于很低状态,某些时候毛细血管会大面积破裂,造成鼻腔出血。接着医生马上问我:“你是不是那段时间和鼻腔出血的人接触过?或者你有什么异常的情况要说明?”我说没有什么,只是随便问问而已。我不知怎么的不想把这段经历告诉给别人。但是医生显然从我的身体语言方面看出我隐瞒了什么事情。医生说一个病人有义务向医生坦诚病史的详情,尤其是有关一场很可能会导致人类大灾难的致命的传染病。这种情况如同一个案件的目击者有义务向司法做出客观的证词,拒绝作证或者作伪证都会导致严重的后果。但我还是支支吾吾不愿说这事,我觉得这只是个很私人的问题,而且我觉得如果把我的病史和湖边的妇人连在一起,怕今后会对我妻子解释不清楚。
过了两天,护士跟我说我今天要接受一项全息脑部记忆测验。我没听说过有这种测验,北约克医院里现有的超声波、CT、核磁共振等等所有的项目我都做过了。后来我知道这项测验不在本医院做,要去多伦多大学新建成的医学心理分析总实验室。我坐上了一部带有警报器的救护车,有穿着制服的救护人员和医生护送着我。一小时后车子进入郊区一个环境优雅的园区,在一个庞大的建筑物内部停下。我进入了实验室,这是一个充满幻想的房间,看起来像是在银河系某个星际航天站之中。这里的护士一定是经过专门挑选,年轻漂亮,让人会全身放松下来。我被带上了一台机器,全身被接上了很多的电极,尤其是头部的电极最为集中。然后我被注射了一针药水。一种带金属味的热波浪在全身荡漾开来。在由许多声音组合在一起的蜂鸣声中,我的座椅被推向前。我马上感到一阵浓重的睡意,然后什么也不知道了。
当我重新有所知觉的时候,我发现自己是在飞翔,周围有很多的大鸟和我一起在飞翔,但我看不见前方,周围是浓重的云雾。我飞了很久,然后随着鸟群飞出了云雾。我看见了湖水,看见了森林。盘旋了一忽,我似乎看见了湖畔的度假屋和木头的栈桥。我好像是受到一种外力的控制,飘向了那个房子。我看见了湖边的妇人,她显得那样虚弱又美丽动人,她身上某个地方出着血。我和她在一起的时候,始终感受到有一种身体的愉悦。我现在记忆里只有那种愉悦的一点痕迹,无法复述当时详细的细节,因为细节记忆的磁道已经被医生抹去了。在结束这个最新的测验之后,我明白了在实验的过程中,我的梦境其实是控制在实验室医生的屏幕上。医生让我飞翔在梦境的全景里,在他看出我梦里的意愿时,只要把鼠标一点,我在高空的盘旋状态中就会飞向湖畔的度假屋,就像一枚导弹一样。这真是一个可怕的实验,他看清了我梦境的一切!我相信我和湖边妇人会面时留下的那种愉悦里一定会有很多令人脸红的画面,一切的图像都已经纪录在他的磁盘里了。而他在结束实验时抹掉了我梦里的记忆,只根据他的需要留下一点痕迹作为给我的提示。果然在实验之后医生和我谈话时,指出了我前年夏天在阿岗昆湖畔钓鱼时发生过不寻常的事。经过了测验,我觉得没有必要再藏着掖着什么事情了。我把自己能记起来的事情都说了。而且也说出了自己的对感染病毒的途径的可能性的想法。当我为湖边妇人止血时,我的手指上有被鱼线割开的创口,是否在那时受到了感染?医生没有回答什么,只是把我的话纪录在案。医生说他们会去寻找那个湖边的妇人,去查明她是不是我身上的西尼罗病毒的源头。我显得情绪激动,我对医生说,希望他们在找到湖边妇人的时候不要打搅她的生活。
半个月后,我离开了北约克医院,被安排到了阿岗昆地区一个康复中心作休养治疗。这个地方坐落在森林里面,面对着冒着雾气的湖湾。医生告诉我:我属于西尼罗病毒的隐性感染者,目前没有发病迹象。也许以后也不会发病,但是也许会发病。我不需吃药,不需打针,因为这种病毒没有任何一种药物可以对付,主要靠自己的免疫能力来抵抗。当然,森林里清新的空气,充足的阳光和适当的体育活动会对恢复健康有很大帮助。医生没有向我透露他们是否找到湖边的妇人的情况,但我觉得医生把我安排在阿岗昆的湖边,让我回到事情发生的源头地点,好像这是一种心理的暗示疗法。
我没有生病的感觉。除了体温略微偏高零点三度之外,没有明显的临床症状。我每天的事情就是去健身房健身,去图书馆看书,还有在森林里漫步。我最喜欢的事还是独自在湖里划独木舟。阿岗昆湖面积很大,方圆有几百公里,湖上有上千座的小岛,据说是冰川后期的地质运动造成的。我整天在湖上划着独木舟,逐渐对周围的地理位置有了了解。我试图沿着湖岸去寻找那个度假屋,却始终想不起准确的位置。有一天,我终于看到了一座水边的房子很象我记忆里的那一座,但是我却没有看见我在上面钓过鱼的木头栈桥。那座水边的房子好像是被废弃了似的,有许多许多白色的水鸟栖息在屋子上,还有许多白色的水鸟正降落在屋子上。那天湖上笼罩着浓重的白雾,雾气中鸟儿象纸片一样、象飞舞的雪花一样飘落下来停在屋子上。此时我的心里无比忧伤,我继续划着船靠近水边的屋子。白色的水鸟还在纷纷飘落,有一些水鸟落在了我的独木舟,还有几只停在了我的肩膀上。

                                                   
                                                                       2008.02.23 写于多伦多
                                                                        2008.03.05 改定。


2009-7-3 09: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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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eili

#2  

陈河,我提个小意见,算是吹毛求疵,你不必接受。

个人感觉你下面的三个句子,有些刺眼。

1,第一个句子里的“黑人”,如果用“牙买加移民”或者什么的,好像“政治”上更正确。

2,第一个句子里的“白人”,指点“英国后裔”什么的,更具体、确定。

3,后面说了许多“白”,前面好像就不必用这个老字眼:“白种的妇人”。

“大楼里有很多黑人,其中有些是卖毒品的,所以楼道里经常会有带着警犬的警察巡查。有一天,两伙黑人在楼里驳上了火,打死了好几个人,地上的血都淌到了我家门口。”

“这个房子的屋主是个白人,是CIBC银行的一个资深职员,名字叫Doug,”

“这个时候,我看到那水边的房子里边走出一个白种的妇人,”


2009-7-3 22: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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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eili

#3  

这篇写多伦多、写阿岗昆,写七君子......亲切啊。:))


2009-7-3 22: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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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河

#4  

weili,这小说主要给大陆读者看的,所以只大致说明种族,黑、白、黄而已。小说发在去年《人民文学》第六期头条,北京大学出版的《2008年中国小说选》选了这篇。我把《人民文学》编辑部的发刊留言贴上,可供参考。

《人民文学》刊首编者留言:
《西尼罗症》,一个关于疫病的故事。也是关于全球化时代人在流动和迁徙中的复杂境遇的故事:一个中国家庭,移居加拿大,左邻右舍有亚美尼亚人、美国人、印度人、韩国人……一种疫病从遥远的非洲随着飞鸟扩散,而一个来自苏丹的捕鸟人正在北美的天空下辨认那些熟悉的和陌生的鸟。
  这篇小说的作者陈河久居海外,他讲述故事的语调、方式,他观看和表现周围的世界时的态度与国内的小说有所不同。这种不同有经验的读者一望便知,但要把它说清楚却又觉得困难。
  那是一种气味,一种神情,有点不安、茫然,又是好奇的、跃跃欲试的;对周围的世界没把握,因为没把握,在走近事物的时候是小心的、警觉的,但又怀着走过去的内在渴望。
  ——这种态度,可能是由于作者所处的多文化、多种族的混杂环境,是一个流动、迁徙的世界中的特有神情,有一种客居感,有着由客居而生的谨慎、敏感、兴奋和不知下文的悬念。
  那么,这和国内的小说有何不同呢?国内的小说家可能更多的是有定居感,在家里,不客气,对一切都心中有数或自以为心中有数,写什么都很有把握——这当然很好,定居是幸福的,但对小说家来说,这种定居感也包含着危险。
  读者朋友常常对时下的小说不满意,原因很多,其中之一,可能就是小说家真是不把自己当外人,他在他的生活里很有把握,他在他的小说里也很有把握,这么有把握的一个人,写出小说来,轻车熟路,他感受不到难度,也就没有新的发现——谁会在自己的家里天天都有新发现呢?
  但,我们所处的这个时代,一切都有待发现和认识。用不着远走加拿大,就在你的家门外、在你的家里,生活可能已远远超出了你的习惯、成见和你的所谓“把握”。
  一点客居感可能是必要的,知道自己对世界所知甚少,然后,打开感官和头脑,紧张、兴奋地走过去,走向生活和人心……
  ——编 者


2009-7-4 06: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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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eili

#5  

加拿大不仅是“社会主义”,还是“多元化”的国家。我们最近的两个总督,一个华裔女士、一个非裔女士,就象征着加拿大文化的唯一和独特。

我们时常教育孩子、告诫自己的:是不能以肤色判断人,而是以“个体”尊重人。这一点,国内的读者、作者,因为没有生活在这样地球村的和谐环境下,对他们来说,是很难想象的。

所以,我们海外写手,非常幸运。尤其是陈河,羡慕你,有这么厚的功底。


2009-7-6 22: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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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zhao2

#6  

PF,PF!


2009-7-7 11: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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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zhao2

#7  

Looking for your other novels.


2009-7-7 11: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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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sunlover

#8  

The plot is odd. The odd plot is good.



因为我和黑夜结下了不解之缘 所以我爱太阳
2009-7-15 14: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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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牛

#9  

用牛角顶上来


2009-7-21 20: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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