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短篇小说] 我那兄妹情深的村庄哪里去了? (全)
注: 谢谢为力的建议, 我将三集合并成一放入文集。做了点标点修改。
我那兄妹情深的村庄哪里去了?
(上)
那年头, 村里很少单独名字相称呼的,都冠以亲戚称谓。 比如人们叫我爷爷 “大狗伯” (大狗应该是爷爷的小名), 叫我奶奶 “大狗婶”; 不少人叫我父亲 “迎火兄。” (“兄” 在老家话里是不折不扣的 “哥” 意。 父亲按八字算缺火。) 我也分别称年长我许多的两位男性远房亲戚为 “方圆兄”, “荣元兄”。
那年头, 村里很少自由恋爱的; 要么是父母做主, 要么是人家介绍, 双方和家长同意。 日子也就这么过下来了, 很少有闹离婚的。
“奶奶, 你和爷爷不认识, 结婚了没事吗?” 有一回我忍不住好奇问祖母。
“说不认识也有点认识,” 奶奶说, “都是一个村的。 你爷爷认识我。 当时我家里穷, 穿的衣服都是补了又补的。 你爷爷不嫌弃。 你太祖父母来提亲时, 我心里就高兴。” 奶奶回忆着说。 “结了婚, 一家人了, 一起建置这个家, 哪还会有什么合不来?”
我邻居美婶的儿子昆元, 我叫他昆元哥的, 要结婚了。 昆元哥长的很帅, 人很勤劳。 每天清晨都挑着水从我家后门外的路经过。 听说他走了不少地方, 可他, 也没去自由恋爱, 硬是等美婶给他张罗来一个媳妇儿。
昆元哥的媳妇儿叫绣当。 结婚那天, 我和几个小伙伴一起去闹昆元哥的新房。 哇, 新娘子绣当好漂亮呀! 白白的脸庞, 弯弯的眉毛, 笑起来两个大酒窝, 身材很丰满。 我注意地看了看昆元哥, 我看到他喜上嘴角, 都合不拢。
平时听秀当管昆元兄也叫昆元兄, 叫得可亲了。 喜糖好像才吃没多久, 有一天, 突然就发现绣当的肚子老大了。 我那昆元兄啊, 更是那个……眼睛常常都笑眯成一条线。 水挑得更欢了。
美婶当然更不用说了。 一家人好不其乐融融。
可惜, 昆元兄好像是村里媒人婚姻的最后一桩了。 接下来, 村里也就没有那么平静了。
大姑的女儿秋花, 跟着黑五类的父亲一起下了乡。 秋花长得真的不算好看的, 偏偏就有个帅小伙子叫宣达的看上了她, 简直是不离不弃, 款款情深。 秋花呢, 在那落魄岁月里, 自然是感激于怀, 两人就这么恋起了爱。 大姑和大姑丈都是比较无为而治的人, 也就随他们亲热去。
这自由恋爱持续了几年之久, 婚都定了的。 直到有一天秋花有机会回了城。 这一回城, 风浪就来了。 秋花看上了一个城里的男人, 于是就提出来解除定好的婚约。
“那怎么行?!” 性格温和的大姑丈喊了起来, “人得有良心, 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人家当初怎么对你的, 这种情你哪里去找?”
秋花是个犟种, 嘴上什么也不说, 逼急了却敢上吊的那种。
她还真是去上吊过, 给救回来了。
“让她死了算了!” 大姑一边给她熬药一边骂着。
就这么着, 秋花和城里人结婚了。
那年我懂点事了, 我的心可真是和宣达的一起碎啊! 一连几个月没见他, 听村里人说他进山去了。 进山, 那是去干苦力活。 几天才下来一次, 吃点像样的, 又再回山沟里干……
几个月后我再见到宣达, 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么帅的一个小伙子, 变得又瘦又黑, 眼睛深陷, 人好像多了好几岁, 话却少了一箩筐。 我才知道这爱情, 能把人折磨成什么样子。
宣达十年没转过弯来。 十年后, 他娶了个妻子, 是人家硬介绍的。 听说他当时有些心不甘情不愿。 不过后来, 两口子感情还真越来越好。
“宣达哥, 你…你还想我秋花姐吗?” 有一次我战战兢兢地问。 姐姐在旁边使劲拉我衣服, 示意我不要多嘴勾起他的伤心事。 没想到宣达自己却挺坦然。
“爱情这东西, 这东西么, 其实就是个缘字, 其他都是白搭, 白恋。”
也许因为他读了不少书, 说起来一套一套的; 也许是因为他自己的经历就是一本书, 什么料都不必加的一本书。
秋花和宣达的事情告一段落后, 我原来小学的两个男女同学自由恋爱上了。 男的叫振强, 女的叫秀连。 父母不同意, 反得那是天翻地覆, 恨不能屋顶都能掀下来。 可这两人还就是威武不能屈, 情不变志不移。 咬紧牙关硬挺了过来。 还未婚先孕, 双方家长也有够狠, 谁也不让他们进家门。 两人自己租了个店铺楼上的阴暗小阁间住。
秀连孩子还没出世我就离开家乡了。 不过心里总是惦记着这事。 不知为什么, 有些替他们担心。
(中)
一年半后, 我回家探亲。 见了姐姐, 叙没两句就问起秀连的事。
“别提了。” 姐姐说。
“怎么了他们?” 我听出来姐姐这话外之音有些不妙。
“秀连和她丈夫闹得凶, 最后两人离了婚。”
“那孩子呢?” 我问。
“孩子, 跟了男方了。”
“那秀连呢?”
“秀连, 嫁到澳门了。”
天哪, 这就是再厉害的情节好手, 也跟不上这时代的变迁。
当年那泰山压顶不弯腰的一对, 就这样分道扬镳? 有什么力道能大过那泰山压顶?
“这年头, 除了钱, 还是钱。” 爸爸说。 “你有钱, 谁都围着你转; 你没钱, 狗都不理你。 这就是咱们这文明古镇的现状。” 爸爸总把我们小小的乡镇比绍兴。
“还有一点你爸没说,”爸爸的几十年忠实好友启叔补充说: “这道德价值观往下在走, 人人赶风流时髦, 不以为俗反以为雅。”
我这才开始注意起四周的变化。 街上的少女们几乎都烫了头发, 着了高跟。 想起自己小时候, 那是赤脚走田间, 过桥梁……
商店里也特别热闹, 到处是港台歌声。 听着歌中这个亲那个爱的唱, 我想到的却是秋花和宣达, 振强和秀连……
回家几天后, 原来中学里教英文的黄老师来了。 见了我。 一见如故, 问寒问暖了好一阵后, 便有些神秘地拉着爸爸到一边去说话。
我泡了壶茶过去, 黄老师便站了起来, 说他忙, 得走了。
老师走了后, 爸爸就对我说: “丫头, 你黄老师是来提亲的呢!”
“人家都上大学了, 你还叫丫头。” 我呶起嘴巴, 抗议爸爸从小到大不叫我名字。
爸爸笑了起来, “好好, 上大学了, 摆架子, 那就叫名字, 不嫌村气的话, 就叫红丽。 来, 你也喝杯茶, 我有事问你。”
我给自己倒了杯茶, 是安溪水仙茶, 到了北方喝不到这茶, 真思得慌呢。
“我问你, 你念中学时的语文老师比你大多少?”爸爸问。
“语文老师? 我念中学那会儿换了三个语文老师。” 我回答着, 心里却想起了那一位。
“姓江的那位。” 爸爸干脆挑明。
“大概大六七岁吧, 我也记不清了。”
“六七岁, 嗯……还好, 就是他托黄老师来提的亲。”
“提亲? 是……和姐姐?” 我一时还有些转不过弯来。
“傻丫头, 是你自己。 你有什么看法啊?”
我脸上一热, 哪还能说得出什么看法。 嘴巴闭得紧, 心里却滚的慌。 那位江老师, 我怎么能忘呢? 他是挺喜欢我的, 特别喜欢我的作文, 给我的评分和评语都特别好。 当时只当他是老师, 没什么特别的感觉; 这会儿感觉却全上了心头。
记起了临上大学前, 他把我叫了去。 “红丽, 上了最高学府, 别忘了老家。” 他说, 眼睛看着我。
“怎么会, 我还会常回来的。”
“有空来信, 寄中学教研组就好。”
“嗯。” 我答应。 可是我一封信都没给他写过。想起来, 真有负罪感。
“人家还等着回音呢,” 爸爸说, “趁你在, 好歹给人个回信儿吧。”
我抿着嘴, 就是不说话。
“不说话, 那我就当你不答应了?”
“爸爸对这事儿怎么看?” 我连忙问。
“怎么看? 关键是你自己怎么看。 上了大学了, 应该有个主见了。 他么, 我听说就是身体弱一点…”
“他的肺结核早就好了。” 我说。
爸爸看着我, 眯眯的笑。 “看来还是挺留意的。 好就好, 接下来你自己规划吧, 我不管了。” 爸爸放下茶杯就要出去。
“爸爸!” 我叫住了他。
“怎么了?”
“你请黄老师告诉江……江老师, 有空就……就来坐坐。” 我有些嗑嗑巴巴地说。
过了两天, 江老师来了。 他来了没几时, 爸爸和姐姐就全都出了门。 只留下我和他。 我坐在茶桌边上, 左手搓右手, 左右的不自在。 我知道他是个话不多的人, 不过那天他倒是还满健谈。 问起北京的天气, 风土人情, 文物古迹等等。
“这些你都得留意, 不然写的东西会空的。” 他说, 还有些老师的派头。
“是, 我还……挺留意的。” 我说。
“你…身体怎么样?” 我问。
“你看呢?” 他反问。
“我看……挺好的。 对了, 你知道振强和秀连的事吗?” 慌忙中我找着话题说。
“振强和秀连?” 他好像回忆不起来。
“听说他们各自离婚又各自结婚了, 当初可是要死要活自由恋的爱......” 我只顾说, 忘了振强和秀连是我小学同学, 江老师怎么会认识他们呢......
“自由恋爱总是比父母做主好, 既然是自由, 自己就得负责了, 也没什么奇怪的。” 他评论说。
“是, 江老师......”
我想我的窘样当时一定很可怜, 他大概有些怜悯起来了, 就站了起来, 说先回去了。 我送他到门口, 下台阶前他突然回过头问了一句: “你们大学里自由恋爱的情况怎么样?”
“挺。。挺多的。” 我说。
“哦, 那你......” 他欲言又止。
“我......还没想过。”
他点了点头, 就说改日再聊。
第一次 “约会” 就这么过去了。 本来, 不管是自由还是牵线还是父母做主, 这 “约会” 应该很甜的才对吧……
(下)
第一次 “约会” 后他就一直没再露面, 直到我临走的前两天, 他轻轻敲开了我家门, 有些腼腆地问我去不去中学校园里坐坐。
心里其实一直期待着他的这邀请; 等到了, 带着点羞涩, 我答应了。
我们中学是全国重点中学。 校园很大, 有各类球场。 大足球场的边上还有个园林, 植树很好。 青松翠柏环绕着一座高耸入云的纪念碑。
我们进了那园林, 就在石阶上坐了下来。
“这个, 送给你。” 他递过来一件东西。 我一看, 是一本书, 沈从文的小说 。
“现代作家, 我最喜欢沈从文。 你用心去读他的边城, 体会作家是怎么观察和刻画周围的人和事的。 相信对你会有帮助的。”
“谢谢江……江老师。”
“别那么客气了。 就叫名字吧。”
他叫江雁, 可我就是叫不出来。
他看着我, 好象在等着我说什么, 可我半天也说不出什么来。 我知道, 自己很没用。
“你知道我么?” 他问。
“怎么会不知道。 你是我老师啊。”
“除了这个, 还知道什么?”
我抬起了头, 有些迷茫地望着他。 他, 除了一张俊秀的脸庞, 一双聪慧的略带点忧伤的眼神外, 除了他教过我一年半语文外, 我还知道他什么呢。
他的眼睛直视我的眼睛, “我一直都很喜欢你, 在我心里。”
我的心狂跳起来。
“你呢? 你怎么看我?” 他问。
“我……” 我变得很木纳。
“别紧张, 只需告诉我, 你喜不喜欢我。 你要走了, 我想知道点答案。”
“喜欢……” 我终于说出了这句其实一直存在我心底的话。 说完, 还看了看他。
这下轮到他不好意思了。 好一阵他都没说出什么来。
我们在那里静静呆了好几个钟头。 直到日头西斜。 边上有个稻草人, 一直看着我们。 也许因为它的功都用在我们身上了, 鸟儿飞下来了它也不管…。
“那就先这样吧。 你也该回去整理行李了。 记住了, 我等着你毕业。” 他说。
我点点头, “毕了业, 我就回来。”
远处传来踏水车的声音。 那水车很古老, 自打我小的时候它就在那里。 不知为什么, 我很喜欢它。
“很快它就得收进博物馆了。” 江雁说, “现在家家户户都在安自来水管, 很快就不用挑水了。”
那次回大学后, 我再也没有参加过一回舞会, 自然而然的就不想了。 系里班里双双对对的恋爱谈得红火, 我心里只想着江雁, 很沉静。 有一次同学们问我: “你有男朋友了吗?” 我说有, 在老家, 是我的中学老师。
“哦, 原来是青梅竹马阿哥阿妹呀!” 他们笑了起来。
他们的评论让我很踏实。 似乎秋花姐和宣达, 秀连和振强…他们所失落的东西, 被江雁和我拾了回来。
我用心读了他给我的 <边城>。 虽然不很接受它的忧伤, 但是我喜欢它的纯净。 我想大概这也是江雁喜欢的。
耳边还常响起那个水车轱轳转动的声音。
我相信最初的时候一切都很简单的, 没有舞会, 没有玫瑰, 没有蛋糕, 也没有什么金婚银婚的周年庆 …我相信最初恋人们都是兄妹相称的 --- 其实江雁告诉过我, 世界上许多地方古老的时候都有恋人互称兄妹的习俗 ---- 后来爱情慢慢地变得五光十色。 我不说五光十色就不好, 不过, 假如说先前的一切太过简单太过古板, 那么, 我更欣赏历经光怪陆离, 当她身上铅华尽洗之后的那种新的宁静, 新的单一。
我醉心于大学哲学课堂上学到的否定之否定的法则。
大学毕业后, 有人继续念研究生, 博士生。 有人在北京找到伴侣, 安家立业。 我回到了老家。 不仅因为我眷恋我那有过稻草人和水车的村庄, 更因为我知道江雁等着我。
我的村庄, 比原来大了许多, 成了城镇 了。 不过我还一直记得上山采草下水捞鱼的情形 --- 采了青草喂兔子, 捞了小鱼虫喂鸭子...... ---- 还记得那口被菜园环绕着的古井和那架水车, 夏天时那金灿灿的菜花和跳跃着的蝴蝶; 记得教室里朗朗的读书声和江老师让我站起来朗读诗歌的情形, 记得他为我的作文所作的评讲。
我在地区杂志上发文章, 他写我的文章评论…我们结婚很久了以后, 我还一直叫他江老师。
就是这样。 我那古老宁静的村庄原型, 没有因着车马喧嚣而消失; 她的微笑始终在江雁和我心里。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