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十四
张听哈欠连天走进客厅,接过吴卿的话说:“呵,怪不得你喜欢老巩。”
“我喜欢老巩?你瞎了眼睛?你从哪知道我喜欢他?”
“你激动什么哪,”张听倒上沙发,嘻嘻哈哈说,“你总不能说和老巩没关
系吧,哎呀,喜欢老巩又不丢人,老巩才色兼备,我是女的我也爱他。”
“张听,你真是猪吗,你不知道我喜欢你?你不知道你是踏进这个屋子惟一
的男人?”
“拜托你了姐姐,现在饭也吃了,衣裳也买了,你还给我醒瞌睡呀,我困死
了,受不了了,我的衣裳在哪,明天还有重要案子开庭,恕不奉陪,我先洗澡困
觉。”
“张听,你不知道我爱你?”
“知道啊,我也爱你呀,这不挺好的,我希望一辈子都能这么好,可是现在
别讨论这个,先让我洗澡睡觉,那就更好了。”
他正说着,裤兜里手机响了,是李萍。李萍急切的问他出来了吗,说她打了
无数电话,总是关机。他刚答复一声我出来了没事了你别担心,电话被吴卿一把
抢去。那时他坐在沙发上,吴卿在他身边坐着沙发扶手,电话被夺走他本能的立
即反抢,仍然来不及拦住吴卿说话,她冲电话恶狠狠嚷道:
“李萍,你个死婊子,再纠缠我老公,老子抠烂你眼睛。”
说罢啪的合上电话,气乎乎瞪着张听。
疯了,疯了!今天她简直没一分钟正常。张听夺过电话走进客房,三下两下
收起桌上的笔记本装进手提袋,拎起背包就走。刚打开鞋柜,吴卿从背后一把搂
住他的脖颈,伏在他肩上软绵绵地说:
“你别走,张听,我不要你走,我爱你!”
将来张听一定会一次又一次回想今晚的一幕,他也一定会明白自己从来不是
此时自认的清白无辜,但是现在他缺乏这样深刻的认识。他不是完全没有怀疑和
吴卿亲密相处于理不合,可是模糊的怀疑一直被相安无事蒙蔽。他轻描淡写的认
为住在吴卿家里有充足的理由,因为电脑就是理由;假如这个理由似嫌空泛,那
么姐弟之情也足以弥补。他不知道正是他一天一天勾引着吴卿,而这种勾引的巧
妙之处,恰恰在于他从不勾引。他也不知道男女之间最高级别的友谊必然是爱情,
他模模糊糊寻找非同凡响的友谊,如今最高友谊来临,却让他惶然震惊。世间有
这样一些人,他们总在不停寻找,至于到底找的什么,他们一无所知。
似乎被吴卿压垮,张听只觉腿脚发软,就在第一次进门险些被吴卿踹坏命根
子的同一处地方,他再一次一屁股坐到地上。
因为理智本能地抗拒崭新的爱情,推己及人,他猛然想到:“我也说过我爱
李萍,吴卿也是人,说爱我有什么奇怪的!”这样的定位让他安心,他掰开吴卿,
转身对同样坐到地上的女人说:
“如果你想借我的小弟弟用用,我也不能小气,谁叫咱们关系好。起来吧,
洗澡去,收拾干净大干一场,干完了分道扬镳。”
“分道扬镳,你想玩了就算了?”
“你想玩多久?”
“到死为止……”吴卿偎到他怀里。
身上脏死了,一天一夜没洗没漱,蓬头垢面,一身臭汗,就这样让她偎在胸
口,糟蹋了她的脸她的衣裳。他推开吴卿,扶她坐好。
“我是不是很无耻?”吴卿沮丧的说。
“是,咱们都无耻,我比你更无耻。”
“那好,你怎么对李萍,就怎么对吴卿。”她又偎过来。
他伸臂阻拦,坚决的说:“不行,我开玩笑的,咱们不能这样,一分钟也不
行。”
“你不爱我?”
“假如不爱,什么都简单。”
“既然爱,什么都无所谓。”
“你好糊涂!好吧,讨论讨论这么做的下场。你和我通奸,陈文艳回家,我
要么没时间陪你,要么没力气陪你,那时你比寡妇还不如,有意思吗?”
“没意思,我也没办法,我爱你!”
“别这么说,我没资格了!找个人嫁了吧,世上多少好男人,你不愁找不着
的,我算狗屁!我盼你好好过日子,正正经经的爱。以前你不认识我,你不也过
得挺好的,就当没见过我吧。你这样生活也不是事,成个家吧,如果将来你还记
得我,咱们再做奸夫淫妇。”
“你怕我成你的包袱,我嫁人你就安心了?好吧,这很容易,你等着,明天
我就嫁人!”
“你可别发疯,我没要你胡乱打发自己。”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到底怎样你才安心!”
吴卿垂头丧气靠着墙壁,披散的鬈发下面,灯光照亮她丰满的胸脯,衬衫衣
领敞开着,一串细小的铂金项链从脖颈垂下,耷拉在露出大半的乳房边缘,胸部
显出深浅不一的棕红色。大前天吴卿弹钢琴,张听就发现她穿衬衫不戴胸罩,当
时他谨慎的退后坐上了沙发。原来那是吴卿的圈套啊,这圈套再次摆到面前,真
让人心乱。让他心乱的不是美色诱惑,而是美色的楚楚可怜。我凭什么拒绝她呢,
因为她爱我,我就仗势欺人?我有什么了不起,难道这世界缺少男人?……我是
不是夸大了危险呢,或者,她真的爱我吗,不是所有的话都该当真呀……
无数想法缠绕交集,无法形成决议。吴卿最后那句话颇为不逊,他差点赌气
伸手拉她入怀,然而某种巨大的还来不及澄清的恐惧阻止了他伸手。他的头脑一
遍混乱,却又清醒的知道应该当机立断,因为稍稍的犹豫都意味着暧昧不清。不
敢拖延,他咬牙翻身单膝跪地:“姐姐,你是明白人,咱们不能胡来!”
“你非要走吗,”吴卿想了想,抬头说,“这样,我不强迫你,咱们赌一把,
石头剪子布,我赢了你走,我输了你留下,咱们认命,行吗?”
“我赢了我还留下?”
“输就是赢,赢就是输,怎么着都一样,不是吗?别转不过脑筋,要赢不容
易,要输也不一定输得了。”
他总是为这些鬼话鬼迷心窍,听到一句妙语就走火入魔,居然兴致勃勃回答
说:“哦,是,好,这样,三打两胜,赢了的认输,乖乖听话!”
就地猜拳,结果只赌了两把,他以两比零提前获胜!
吴卿一把抓住他的衣领,凑到他耳边大声宣布说:“天意,天意呀,认命吧,
认命吧,现在你是我的了,洗澡去!”
她的脸腮挂着泪珠,红通通的,说不清是在笑还是在哭,而她热切的眼神,
也说不清是自信还是心虚。张听懵懵懂懂转头望着这个女人,忽然哑然失笑。
他觉得猜拳可笑,再想起自己傻里傻气和吴卿混了这么久,想笑的冲动就不
可遏制。一手揽着吴卿,另一支手撑地,半跪着俯下身子大笑起来,抽抽咽咽,
像悲伤过度的哭灵人。
吴卿犹豫不决揪他的耳朵:“傻瓜,傻笑什么!”
“呵呵,呵呵,”他抹着眼泪,左手色迷迷在吴卿腰上揉了揉,“真是不明
白,咱们怎么搞成这样子,弟弟泡姐姐,有点乱七八糟哪……好啊姐姐,你先洗,
先让我饱饱眼福。”一边说,一边伸手解吴卿的衬衫钮扣。
没料到他这么无耻,吴卿反而羞涩的扭开了身子,然而她马上毅然决然起身,
背对张听脱光了衣裳。跨入浴缸之前,吴卿快活的回头,他还以亲切的笑容,因
为他确实正在衷心等待。那个裸体在哗哗流水中正对他的时候,他的阴谋差点粉
碎了,咽了几口口水,趁着吴卿弯腰揉搓小腿,悄悄抓起摆在身边的几件包裹,
逃命似的冲出了那个温柔的漩涡。他怕自己意志软弱,一刻不敢停住脚步,不敢
等电梯,直接冲进楼道,一口气跑下差不多四百级台阶,冲进楼外的夜色。无限
宽广的夜幕让人安心,他回头张望,长舒一口气。
刚上出租车他立即传呼李萍,好久不见回话,后来发现有车载电话,他抓过
来再呼,李萍又回了电话。他急切的解释刚才骂你的是我姐姐,她担心我和你来
往破坏了家庭,你别介意。李萍淡淡的说我不介意,又问他在派出所罚了多少钱。
他说姐姐找了关系,没罚钱。
“我是不要脸的死婊子吗?”李萍问。
“你还是介意呀,再别提这事了,你是我的好朋友。”
“那你过来,来陪我!”
他犹豫了一下:“好,我这就去。”
李萍的住处是一个小小的套间,解暑的设备只有电扇和凉席,但是张听睡得
踏实安稳。在他睡着之前的迷乱里,李萍承载了繁重的使命,她那个身子除了是
她本人,还是陈文艳和吴卿。
第二天他向林总报告去厦门收款,买的却是次日去汕头的机票,拿了机票就
回了老家。
老张放了暑假,在家里忙着作画。画画当然不是吃饱了没事干,老张的装饰
画在本地颇有名气,杉木画框蒙上白洋布,用油漆画上花红柳绿的山水风景,一
幅两平米的装饰画,可以纯赚八十元。只是从早忙到晚,一天也只能画出两件。
老人收入有限,又要抚养大儿子丢下的一双儿女吃饭念书,计划趁着假期画一百
件,儿子回来,老张也无暇招呼,一边拿着画笔指指点点,一边说话。张听递烟
给父亲,说你歇歇吧,又没谁给你定任务。
老张叹气说:“一家人要吃饭,这就是任务啊。小孩子一天一天长大,书费
学费一年比一年贵,我不趁着还能动赶紧弄几个,将来指望哪个。”
“还有我们哪,您老了,我自然给您养老。”
“指望你,呵呵!”老张轻蔑的一笑,“倒不是说你,你那个小陈,不是好
惹的家伙。算了,靠自己,谁也不能指望,我养你们真是倒霉透顶,没你们这群
王八蛋,老子该有多少钱,你们不用我操心就是老天保佑,我是不用你们操心的,
活到哪天不能动了,水塘又没盖盖子,老子不会自己钻进去!”
晚上母亲说到二哥的车现在烂得不行了,瞧中了一辆丰田面包车,车挺好的,
价钱也合适,四万二,但是二哥只能凑出三万二。母亲说,他也是老大害的,不
然他也不缺这一万。张听打电话向同事借了一万,说好让哥哥明天去单位拿。解
决了老二的麻烦,又说起张听过去给老大做的贡献,以及别人家的兄弟如何反目
成仇,母亲感慨说:“像听听这么做兄弟的,还真是少有。”父亲不以为然,埋
怨老伴:“你多管闲事,你给他说,他能不办吗,让小陈知道了,又是害他们扯
皮吵架。”
这一说提醒了母亲,她不无忧虑的问张听:“你和小陈还好吧,前些时给你
算命,算命先生说你今年不顺当,搞不好还会离婚。”张听笑笑说:“妈你就是
这点不好,信那些玩意,没事也会弄出事,我们蛮好的呀。”他是不信算命之类
的鬼话的,但是睡觉时想到自己最近的坏行径,不免心有余悸,同时再一次感觉
从吴卿家里逃走英明伟大,这么大的诱惑抗住了,多么难能可贵呀。
去汕头的事,他没通知陈文艳,而是根据陈文艳留的电话向总机问到了酒店
的地址,他打算给老婆一个surprise。飞机落地抵达酒店,敲陈文艳的房间门,
陈文艳不在。
在大堂看书打发时间,等到下午三点,肚子饿得不行,去外面寻吃的。酒店
不远处有家快餐店,从落地玻璃清楚的看见室内奶白的塑料桌和桔黄的座椅干干
净净,他进去点了一份盒饭,一边吃,一边凭窗欣赏南国风格迥异的男男女女。
陈文艳走过窗外时他差点没认出来,一是她突然出现在视线里,再者她穿了张听
从没见过的新衣裳,似乎变了一个人。她白净的脸蛋衬着红红的嘴唇,白者更白,
红者更娇艳,那身蟹青底缀明黄色碎花的连衣裙,在阳光中美得耀眼。一路只见
皮肤黯淡头发稀疏枯黄的马来种女人,真让人对世界绝望,陈文艳经过时他不禁
多看了两眼,再发现是自己的老婆,她已经走过去了。
与陈文艳并肩走着一个小伙子,没想到她在这里还有熟人,张听有点疑惑,
但没往心里去。陈文艳挎着熟悉的黑色真皮小包,提着一支手袋似乎是刚买了衣
裳,那男人双手插在裤兜里,两人边走边说话。张听跟着追出去,在后面远远叫
喊:陈文艳,陈文艳。
陈文艳停步转身,令张听不快的是,她看清是自己的老公,并没有表现出预
想的高兴,似乎surprise过了头,呆站着不动。张听匆匆走到陈文艳面前,只见
她一脸愠色,劈头说道:“你跑来干嘛?”
“我到厦门收款,隔这么近,顺道来看你呀,哎,你应该高兴哪!”
陈文艳面色缓和下来,礼节性的介绍了同行的男士:胡国栋,汕头工行信托
驻武汉证券交易中心的交易员。又介绍了张听,握过手,姓胡的道别,他们小俩
口回酒店。
他夸陈文艳的裙子漂亮,又说我先没看出来是你,乍一看我想,汕头还有比
我老婆漂亮的姑娘啊。陈文艳这才显出开心的模样,进了酒店大堂,她说我住的
标准间,咱们换个套间吧。张听接口说:想的真周到,对,焦点访谈,弄张大床!
陈文艳抿嘴偷笑,踢了张听一脚。在前台重新登记房间,张听见房单上住客一栏
写的是胡国栋,不解的问陈文艳怎么回事。陈文艳说:“这酒店是他们公司投资
的,他签单我就不用付钱了,欠我们一千多万不还,供吃管住算什么。我想过了,
弄张本地酒店的空白发票,回去按一天一百六报销住宿费,能赚不少呢。”
“不愧是我老婆,呵呵,有头脑。”
“我还没说你!我费尽心机赚钱,你就偷偷送给你家里,妈的,想起来就有
气,你跑到这里,机票怎么报销?”
“你操心这个,机票一改不就行了,汕头改成厦门,难得住老夫。”
小别重逢,快乐自不待言,然而快乐去得实在太快,裤子还没穿,两人在床
上吵起来啦。吵嘴的原因说来话长,陈文艳的弟弟明年就要毕业,按正常渠道,
惟一的出路是回到家乡的山沟在小学教书。春节里岳父母谈起此事忧心忡忡,他
们希望宝贝儿子至少能在县城上班,而一个更美好的希望,是有个远房亲戚在宜
昌一所中学任副校长,人家表示有能力安排儿子在宜昌市工作。当然,人家还表
示这事不简单,需要打通许多关节。事关重大,做女婿的当然不能袖手旁观,岳
父说活动经费预计要八千,张听说我们出钱。春节之后钱汇去,不久岳父又说八
千元打了水漂,因为那亲戚只收礼不办事。陈文艳既对上当受骗耿耿于怀,又对
弟弟的未来心急如焚,所以最快乐的时候也念念不忘,她躺在床上说老公:“让
你老爸托点门路,想办法给弟弟在武汉找个工作啊。”
不能说完全没有嘲笑岳父的意思,张听笑嘻嘻回答说:“工作那么好找的呀,
你爸花了八千,攻不下一个宜昌,想在武汉打江山,可不得花上个十万八万。”
陈文艳翻身爬起,一边找内裤,一边连珠炮厉声怒斥:
“哦,你心疼了,你好意思说,花你多少钱了!钱都是你赚的?你赚了多少
钱?你背着我给了多少钱你家里,上回的事还没和你算账!你给钱你家里眼睛也
不眨,我弟弟不是人?你以为你爸有什么了不起,你以为我真的求你,切,我还
偏不找你了,告诉你,没你们帮忙,事情照样要办成!”
张听无故挨训,不由火冒三丈:“我说了什么你这大火气!我老爸不是市长,
帮得了这事吗!弟弟为什么非要钻天打洞求爷爷告奶奶,只要有本事,哪里不能
打工,上海深圳哪里不能去?你我都在打工,我们求了哪个王八蛋!非要铁饭碗
哪,铁饭碗什么好,你不也有过铁饭碗,结果呢,差点没饿死!”
“哟,合着我没饿死是得亏你老人家啦,要不要我给你下跪磕头?亏你有脸
说,你给了多少钱我?是,我们没本事,我们不求你行吧!你家里人有本事,为
什么东躲西藏,哼哼,告诉你,你到厦门敢给一分钱你大哥,有你好看的。”
来汕头之前的二十天,他没少给陈文艳打电话,两人远隔千里的倾谈,电话
机如果有灵,一定会肉麻到瘫痪。可是见了面,也就这个样!说起来从同居到现
在,在一个屋檐下生活两年,他们不拌嘴吵架的日子有几天啊。他们的婚姻生活
就像一辆手扶拖拉机,尽管它崭新锃亮,尽管它也承载着一大帮人迅速有力的奔
驰,然而它无时无刻不发出隆隆喧嚣。举他们一起生火做饭的第一天为例吧,他
做了两个菜,一个辣椒炒肉,一盘清炒冬瓜。切肉的时候,陈文艳嫌肉块切得粗
大,他反问:“非要切得拈不上筷子?那不如买肉时直接铰了!”炒菜的时候,
陈文艳一会儿叫嚷火太大菜要糊了,一会儿埋怨他不该放味精。他不吭声,可是
陈文艳还没完,炒完青椒,他往锅里倒油准备接着炒冬瓜,陈文艳竟然气势汹汹
夺过锅,嚷嚷说“你真懒,锅也不洗就炒菜!”一边就倒掉锅里的油,加了洗洁
精刷洗。开始他莫名其妙,接下来陈文艳说不洗锅会串味,他马上愤然骂道:
“不洗锅是懒吗,你真是放屁!串味什么不好,串的又不是臭屁!冬瓜是串了肉
味不行,还是串了辣味不行?串味,你哪来的臭讲究!动不动洗锅,又浪费油,
又浪费水,更浪费时间,滚一边去!”
他一骂,陈文艳立即三缄其口,饭盛到面前她也不张嘴。张听摆出一副饿死
你活该的姿态自顾狂吃,可是没吃两口就乖乖认错并保证今后每菜必洗锅,因为
他怕她!
他怕这个女人,因为她是弱者。他怕她不吃饭,他怕她生闷气,坐上牌桌他
为她孤伶伶一人在家而内疚,走在街头他为她没有羊绒大衣而自责……那时候她
都是弱者,而弱者是强者的噩梦。自尊心不允许强者欺负弱者,然而自尊心也不
允许强者沦为弱者;在尊严的天平上,一边是争吵,一边是亲吻,一天一天加加
减减维持平衡,就这样吵了好,好了吵,从同居吵到结婚,再从结婚吵到今天。
在汕头的几天,他陪陈文艳逛商场,看电影,吃海鲜,坐渡轮往返达濠岛,
欣赏海天一色雄浑壮阔的风景。他有心取悦陈文艳,却总是忍不住和她打嘴仗,
逛商场他不耐烦陈文艳磨磨蹭蹭,看电影出来陈文艳责怪他丢三落四将阳伞忘在
影院,去海边两人为坐出租车还是公交车争执……好端端一个节目,一阵微风就
吹得功亏一篑。他常常又气又恨,气陈文艳怎么如此难缠,恨自己怎么就没有张
易之的本事,若不是因为来的第一天说了玩到星期天走,他肯定会撒谎提前溜往
厦门。
踏上开往厦门的大客车,他甚至长舒了一口气。
为避免公司追问行踪,他一直关着手机。到了厦门,星期一去欠款单位了解
情况,回头向公司作了汇报,林总责问为何不开手机,他说摔坏了正在修理,转
头留了宾馆房间的电话。收款总是只能死缠烂磨碰运气,这段时间注定闲暇甚多,
他倒是有计划,买回一摞稿纸,打算写个中篇发表给陈文艳看看。照他的研究,
发表小说一点儿不难,闭着眼睛写主旋律就是了。
大哥自然是要见的,哥哥跑到福建躲躲藏藏还不过瘾,还想跑到外国去。哥
哥在福建当过五年兵,遍地战友,他和张听谈到有个战友是蛇头,专门送人偷渡
去美国。“那边好发财的咧,”哥哥说,“我同班一个战友几年前去了美国,那
个死货,原来黄瓜瓠子都分不清,听说在美国开餐馆,每个月交税就是一万美金,
他妈的赚死了。”
“偷渡蛮容易?”张听问。
“简单的要死,他们熟门熟路,天天往那边送人。”
“那你还不赶紧去!”
“要钱哪,有钱我早跑了。早先真是不晓得,累死累活开他妈的狗屁工厂,
拿那些钱跑到美国,捡垃圾也比这边强。”
“需要多少钱?”
“以前一万美金就够了,今年说是两万,在越南我救过那家伙的命,少几千
肯定没问题,太少也不可能,人家做这生意也要本钱的……”
两万美金太多了,张听只能岔开谈别的。
第二天在哥哥家吃过晚饭,归途一路思考小说。原以为捏着鼻子写小说很容
易,现在才发现并非如此,倒不是因为技术障碍,这好比卖淫,技术是谈不上的。
昨晚按新写实主义的风格一鼓作气写出四千字,早上翻了翻,恶心得差点呕吐。
写好不行,写坏也不行,这可真他妈的难办!一路琢磨这些事,回酒店上楼的时
候,身后显然有人跟着,他也懒得回头张望。酒店总是人来人往,不是别人跟着
你,就是你跟着别人,有什么好看的。可是步行到三楼的房间,刚推开门,一个
人影越过他嗖的进了房。
廊灯照出那个背影,是吴卿。
钥匙牌没插,房间黑洞洞的,吴卿幻影似的一晃,然后无声无息消失在黑暗
里。这让他感觉恍如做梦。她总是引领他走向梦幻,第一次站到她家门口,也是
感觉面临梦幻的入口。不可预测的现在,既让人忧虑,又让人心醉神迷,他在门
边愣愣站了许久,终于决心迈进无边的黑夜。关上门,伸手不见五指,他忘了插
匙取电,因为不需要,因为光明是多余的。揽住一颗毛茸茸的脑袋,紧搂在胸前,
他忘了开口说话,因为不需要,因为语言是多余的。黑暗属于妖魅的世界,他们
妖魅一样沉默,在沉默中感受世界的孤寂。黑暗生出无穷的幻象,仿佛世界已经
毁灭,只剩下两人互为慰藉,又仿佛陷身地狱,终于抵达生命的归宿。这是单纯
的梦境,一切都不存在,黑暗就是渴望,渴盼而又恐惧的幻象,因而它无比真实,
给人以无穷无尽的力量。正是一切都不存在的寂静和黑暗,他才感觉她存在,血
流汹涌澎湃。自始至终他们一直沉默不语,像密林深处缠绕的蟒蛇。自始至终他
们和黑暗混为一体,思绪是黑暗的,喘息是黑暗的,沐浴的凉水是黑暗的,裹在
身上的浴巾是黑暗的。一切黑白颠倒,未来也是。
亮灯的一刻,吴卿像一卷海带挂在张听肩上。她说:我饿死了。
第二天,他们搬到海滨的豪华酒店。张听说太奢侈,说海风又咸又湿,说厦
门的海景为叠嶂的岛屿遮挡视线,毫无可取之处,但终究拗不过吴卿。因为她说:
有钱不花留给谁,这是我们的蜜月!她还说:海风咸湿,你也咸湿,岂不妙哉。
张听出差,按标准每天可以报销180元住宿费,现在吴卿支付了房钱,省下
的住宿费和餐饮补助足够日常开支。他们去海边浴场游泳,坐水上摩托兜风,挨
着个儿吃沙县小吃,吃晚茶,吃海鲜,逛鼓浪屿,看电影,厦门是钢琴之乡,有
钢琴演奏会便去听,吴卿都由他付账,决不和他抢。
似乎爱情使她弱智,吴卿一下子变成了小孩子。她说“饭饭喔”,那是招呼
张听出门吃饭;她说“尿尿喔”,那是说她要去卫生间;说好了出门,她赖在床
上,伸出双臂努着嘴唇,她要张听拉她起床,她说的是“抱抱喔”。
吻在身上,呻吟在空中流淌。
喜欢我吗?她问。
他说喜欢。
比喜欢陈文艳还喜欢?
怎么比嘛,你去过珠海,也去过大连,你说哪个更好。
呵呵,总有点不同啊,你旅游过我,又旅游过陈文艳,区别何在,你自诩作
家,不会说只能意会不能言传吧?
我说了你别生气呀。
说。
我和陈文艳,就像坏学生碰上严厉的老师,总担心挨批评。和你一起,就像
二流子和强盗,干什么都轻松。
呵呵,二流子哥哥,强盗还要。
纵情的欢娱,仿佛心里装不下太多欢乐,不得不用歌声倾吐。有天缠绵之后,
吴卿心血来潮说我唱歌你听,她说大堂里正好有一架钢琴,而且音色不坏。她换
上那天在新世界商场买的吊带裙,急不可待挽着他下楼。酒店大堂的咖啡茶座满
是客人,而且不少金发碧眼的外国人,茶座外围铺了红地毯的小小的舞台上,一
位长发女子满脸忧郁在奶白色的钢琴前叮叮咚咚演奏,一曲终了,吴卿与人商量,
落座弹唱了一首英文歌曲。灯光璀璨,丝质的吊带裙熠熠生辉;手指在琴键上飞
舞,俯仰之间,落落大方,雍容华贵之外,闪耀着自信的光辉。吴卿唱的那首歌,
歌词淫荡之极,译成中文,一定逃不脱扫黄打非部门的扫荡。她纵声高歌床笫之
欢,高唱情欲满足的叹息,张听在大庭广众之下听见她赤裸裸倾诉衷肠,不禁面
红耳赤。还有始料不及的,吴卿嘹亮的嗓音响起不久,酒店大堂马上变成肃穆的
音乐殿堂。仿佛被她的美貌征服,先前的喧嚣归顺于她激越多情的歌声;人群杂
乱的视线也被她收束,从各个方向射向声音的策源地,形成一个焦点。后来歌声
嘎然而止,掌声从多个方向响起,夹杂着洋人喜悦的叫喊,有人喊f**king you!
有人喊great!有人喊once again……
歌词如此切合他们的所作所为,简直专为他俩量身定做,歌中的墙的呼喊,
正是吴卿在他怀里的呼喊,所以张听一直认为歌词是吴卿原创。尽管她明白告诉
不是,他也不信。
吴卿说,她演唱的是席琳?迪翁的歌曲,IF WALLS COULD TALK.
These walls keep a secret
But only we know
But how long can they keep it
Cause we’re two lovers who lose control
We’re two shadows chasing rainbows
Behind the closed windows
Behind the closed doors
If the walls could talk, oh
They would say I want you more
They would say:hey,
Ever felt like this before?
And that you’d always be the one for me
If the walls had eyes, my
They would see the love in sight
They would see, me
In your arms in ecstasy
And with every move you’d know
I love you so
Two people are making memories
Just too good to tell
And these arms are never empty
When we’re lying where we fell
We’re painting pictures, making magic
Taking chances, making love
……
原来计划写小说,吴卿来了,再也无暇顾及。第一天写的几千字,不小心被
吴卿看见,连声呸呸,他红脸解释说是特为发表而写的,吴卿说你穷疯了哇。这
无所谓,他在厦门是有公务的,必须按时到欠款单位蹲点,早晨他上班一样准时
起床,吴卿挖苦说:“你想评劳模呀!”
“越没人监督越要好好干活。”张听说,“我是部门的头头,不能比手下收
款少,这是我尊严所在。林总常夸我无往不胜,我在这里可着劲儿玩,最后一分
钱带不回去,脸往哪儿搁?”
吴卿从床上坐起,抱着膝盖,满脸沮丧说:“可是我不想离开你。”
“和我一起上班去,”他说,“信用社答应近期付一部分款子,不盯着不行,
反正每天至少去一趟,来了不能白来,不收一百万誓不罢休。”
问题似乎轻易解决了,他一说,吴卿真的跟着他一起上班。可是他心中不无
隐忧:这么粘着我,回了武汉怎么办!
吴卿一定有同样的忧虑。
有天他说上个月工资和公司清洁工差不多,吴卿抓住机会,责问他何不辞职。
“辞职吧,别没出息赖在那里受委屈,”她说,“咱们开家公司,我投资,你做
老板。”
“那我卖给你啦,床上给你打工,床下也打?”
“不对,上床我给你打工,下床你给我打工,正好扯平。”
“开公司,做什么生意?”
“随便你,这我不管。”
“你炒股票炒得好好的,我也不能保证比你更赚钱哪。”
“炒股就是赌博,好一天歹一天。现在运气好,谁知往后什么情况,行情不
好,死路一条,还是干点正经事可靠。”
“我最讨厌正经事了!”张听说。这是顺着吴卿的话溜出来的,以前并没仔
细想过,只是话一出口,马上明白真正道出了自己本性。他接着说:“有大把本
钱,凭借雄厚的资金赚钱,算什么本事。我只喜欢无本买卖,空手套白狼,那才
有意思。我也没兴趣当老板,我又不是没做过老总,幸好没做,我那几个月差点
烦死了,公安,银行,工商,税务,同行,挨着拜码头,给素昧平生的人陪笑脸,
东扯西拉找话说,真他妈比死还难受。我是不想重蹈覆辙了。现在这工作我很满
意,应酬也有,酒,想喝就喝,不想喝谁劝我也不理,不怕得罪谁。至于工资,
呵呵,一分钱工资不发我也无所谓,随便动点脑筋,就能搞回我的工资。扣工资,
越扣我干得越起劲,你信不信,明天我搞几千块钱你看看。我这么卖力干活,林
总肯定想不通,他想不通才好呢,我就想给公司建议,工资我一分不要,每月还
倒贴公司三百块,就是要让林总想不通,他虐待我,我还虐待他哩。”
“呵呵,你别气老子。你就打算这么混下去?”
“你不是非要我出人头地你才高兴吧,我只打算这么混了,公司绝不会让我
活不下去,我走是他们的损失,呵呵。林总知人善任,凭我的能力,我这位子一
辈子谁也抢不走。其实我也经常不想干,可是想了想,干什么事不无聊不受气呢,
好在是大企业,不是给某人打工,不比同事干得差就说得过去,别的万事不操心。
给你打工就不行,上那条船就是进苦海。”
“你不想出人头地,又厚颜无耻写那种烂小说,妈的,还想发表!”
“写小说正是一条理想的生路啊。写字不用本钱,也不用求爷爷告奶奶,编
些鬼话胡说八道也能发财,再好没有了。我其实佩服池莉的,真的,不偷不抢不
吆喝,也没人撑腰做后台,就凭一枝笔发财,正是我钦佩的类型。她那种臭水平
也打出一片大好江山,我也没道理不行哪。我得练练笔,谁知道将来什么情况,
说不定哪天就靠这枝笔混饭吃。”
“你就偏不能帮我?”
“你铁了心想开公司?”
“只要你愿意,随时开张。”
“我性格很坏,受不了生意场上的应酬敷衍,你别指望我冲锋陷阵。不过我
脑子还行,帮你出主意想办法决不推辞。这样吧,我给你推荐一个好角色,我那
同学金老大,头脑比我不差,做事认真勤奋,人品也是一流的。”
“我是为你才开公司的!”
“那就免了,我也喜欢做老板的威风,可是那代价我受不了,不要逼我做贱
人,咱们这样挺好的,别让生意搅和玷污了感情。再说,公然和你搅在一起,陈
文艳不是傻子,用不了几天一定露馅。你可以搞些简单生意,比方说,在汉正街
买几个商铺,什么心不操,一辈子吃租子,够你吃的,你若不想和粗人打交道,
我帮你收租金,这没问题,收一辈子我也乐意。我巴不得你发财,不管怎么样,
你有钱总比没钱对我有利,呵呵。”
“回去了我们还能这样吗?”
张听低头想了一会:“对不起,你做好思想准备。”
吴卿咬了咬嘴唇,没吭声。
the author: 张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