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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转载] 情调


  



张听第一次见吴卿,是为他所在的证券公司讨债。那笔债务本金七百万元,
吴卿只是京华证券的普通职员,她的权力不能决定一文公款;另外,欠债的也不
是京华,而是另一家,天鹏证券。按此说来,张听找吴卿讨债,纯属搞错了对象,
更不可能讨回钱来。不过吴卿是天鹏证券总经理老巩的情人,把这一点考虑进去,
情况就大不一样了。
  



张听找吴卿讨债,时间是在96年,那一年他二十四岁,是国安证券武汉分公
司的国债部经理。国安和京华相距不过两站路,然而张听知道世界上有吴卿这个
人,全靠他老婆陈文艳的提醒。陈文艳也在一家证券公司工作,吴卿是从那里跳
槽到京华的。就凭陈文艳知道吴卿是老巩的情人,也足以证明她和吴卿交情不坏。
  



天鹏一年前向国安借款七百万,白纸黑字签了合同。如今借款到期,张听敦
促老巩恪守信用,老巩说,信用就像贞节,一次守不住,再守也没意义,不瞒你
说,我早就是破罐子破摔了。其实破罐子破摔的也不只一个老巩,国安借给天鹏
的钱,也是从别处借来的,如今天鹏不还钱,国安自然也没钱还给别人(有钱也
说没钱),大概是受了“三角恋”启发,人们称这种现象为三角债。96年三角债
像蔓延的瘟疫席卷了金融业,每家证券公司都欠着一屁股债,同时又有两屁股欠
款收不回来,以国安武汉分公司为例,公司欠债1.7亿,又有2.1亿元应收款。张
听所在的国债部,实际上成了讨债部,因为同事见了张听,殷切的问候不外如下
几种:“张经理,这又是上哪儿讨钱哪?”或者,“张经理,今天讨了多少钱?”
——去掉"张经理"三字,这些话很像打听一个叫花子的生意。
  



其实在国安,国债部一向牛逼烘烘。公司借出去的资金,都是国债部借来的,
弄回那么多钱,自然少不了东奔西跑交际应酬。大把的公款流水似的花,吃香的
喝辣的,飞来飞去逛遍祖国的大好河山,其他部门的员工羡慕得要死。而在国债
部,最牛逼的当然是张听经理。证券公司不是国营企业,能坐上经理的位子,没
点真本事可不成。张经理借钱的本领,体现在他借回来的钱总是又多又便宜,去
年他设计一项业务,委托武汉市十余家信用社给公司代售空头债券,从老百姓手
头筹资三千万,年利率不到14%,按当时行情,这笔钱拆借出去,纯利润至少两
千万。老总在公司大会上盛赞张听,当场奖励现金一万,会后又耗资一万有余给
张经理配了手机。不怪老总高兴得太早,谁能想到什么捞什子金融三角债呢,一
年过去,别说利润了,居然本钱也收不回来。最叫老总恼火的是,别的钱可以耍
赖拖欠,张听弄回来的钱却不能不还。道理是这样的:信用社不见钱,就没法给
老百姓兑付债券;老百姓见不到钞票,就堵着信用社哭闹;事涉社会安定,人民
银行不得不管;老总怕人民银行,就不得不还钱。可是公司资金实在紧张,老总
难免窝火憋气,所以老总现在又大骂张经理,说都是他妈的张听害死鸡巴人!当
头头的不爽,手下人就别想好日子过,年后公司出台政策,国债部工资奖金与收
款业绩挂钩,每月收回三百万才能拿到基本工资。以公司的情况,三百万确实不
多,因为欠款每月的利息也不止这个数,不过这正好表明清欠的难度。反过来说,
便宜事总是没有的,如果欠款容易收回,指标决不会只定三百万。可气的是考核
只针对国债部,到张听找吴卿的时候,他已经几个月收入不如公司的保安了。
  



人们也许会说,为单位讨债,不去光明正大找法院,偏偏偷偷摸摸拉关系找
什么情人,这个张听算不上聪明。如前所述,这件事发生在96年,那时候法院的
确是有的,而且肯定不比今天少,然而那时候法院像和尚的小和尚,理论上它具
备许多功能,实际上它除了尿尿什么也不能干。那年头稍有头脑的人就知道,要
想讨回真金白银,决不能指望法院;对遭受三角债折磨的金融机构,法院的唯一
作用是雪上加霜。正如死亡证明是一个人去向的最终交待,人民法院的判决书总
是一笔资金的死亡证明——花费巨资打官司,讨回来的就是那张纸。
  



关于96年,还有一些情况应该交待。那时候电脑是有的,但离办公自动化还
隔得很远,因此不管找工作还是写情书,写一手好字有极大的优势。那时候手机
也是有的,而且块头巨大,握在手中非常扎眼,但是“来电显示”、“短信”之
类的词汇尚未出现。那时候能够接收短信或显示来电的是BP机,这玩意儿不能打
电话,却也跻身奢侈品之列,有一部呼机别在腰上,与坐奔驰一样神气。手机就
更不用说了,96年全社会手机保有量比小车还少,以国安为例,公司有四台小车,
却只有三部手机。这就不难理解人们多么痛恨那些不分场合拿着手机喂喂喂的人。
那时候公交车上发现扒手,人们大多保持沉默;在车上挤得臭屁滚滚,人们也都
充鼻不闻;但假如你在车上接听手机,广大乘客一定群起攻击,骂的骂,吼的吼,
说什么的都有,要多刻薄有多刻薄。
  



天鹏的债务到期一个多月,张听上门不下二十回,老巩已经成为他生命中不
可分割的部分,因此他和老巩不仅熟悉,甚至产生了感情。讨债之初,两人都认
真对待工作,张听认真描述公司的困难自己的困难,他的话鳄鱼听了也会掉眼泪。
然而老巩不是鳄鱼,所以他哈哈大笑。老巩说,钱多少总是有的,可我一分也不
能还,上头有命令,收多少钱还多少债,我也是给人打工,下有老婆儿子,上有
八十岁的老娘,你不想让我们喝西北风吧。老巩不仅像个笑星善于插科打诨,还
有一张偶像派歌星的小白脸,他都快四十的人了,有天和张听并排在沙发上闲聊,
一个陌生人找他办事,在办公室门边定了定神,伸出右手直奔张听,一脸媚笑连
称巩总您好。倒不是张听比老巩更有官相,造物弄人,两人的面貌朝相反的方向
与年龄偏离,想一眼看出张听比老巩年轻,没有福尔摩斯的慧眼恐怕不行。老巩
和张听聊天,颇为自豪说到他原是公司总裁的秘书,总裁是美国的海归,看中他
做秘书,就是瞧上了他的英文水平。老巩是浙江大学的历史学硕士,有这种水平
很自然。可是老巩不顾身份向张听卖弄风骚,也有点特别的原因:他和张听谈历
史,被张听镇住了。
  



有天讨债讨得没话说,张听问起老巩老家何处,老巩说:“三水,听说过
吗?”此种语气让张听不快,便卖关子说:“啊呀,三水出过一个姓汪的大名人
咧,我没弄错吧巩总?”老巩笑说:“不错不错,汪兆铭名则名矣,可惜是个汉
奸的恶名。”
  



出于某种难以解释的表现欲,张听接过老巩的话头大放厥词:“汪精卫是汉
奸,不过咱们也没资格说他的不是,因为今天的中国人,汉族人,无人不是汉奸
的子孙。”
  

老巩非常诧异:“此话从何说起?”
  

张听说:“元朝时候,我们祖宗心甘情愿给一个蒙古人磕头下跪交捐纳税,
正是彻头彻尾的汉奸行为;清朝时候,我们祖宗给一个满族人磕头下跪交捐纳税,
不也十足汉奸!按理说,他们不做汉奸走狗,正该合家一死,也就没有我们活到
今天了。”
  

话开了头,就不吐不快,老巩诧异的神情,更是刺激张听侃侃而谈:
  

“强敌入侵,人们是奋起抵抗还是主动投降,我想都可以考虑吧,我们打鬼
子,还高喊缴枪不杀,总不能只许外人投降不许自己人投降呀。不管怎么说,打
仗是要死人的,如果领导人爱民如子,就不该随随便便鼓动人民牺牲;假如没把
握打败敌人,却以保家卫国为名挟持老百姓当炮灰,这种领导简直是黑心缺德嘛。
汪精卫就是太爱人民了,他判断中国肯定打不过日本,不忍心让炎黄子孙以卵击
石自取灭亡,所以率先垂范抛弃荣华富贵屈膝投降,这样的领导不仅不该挨骂,
相反正该表扬。反观日本人,他们多明白事理呀,裕仁天皇一声令下,日本说投
降就投降,没人骂天皇什么奸什么贼,就凭这一点,也可以看出日本人脑瓜子好
使,不计虚名讲求实际,他们今天发达,真不是偶然的。其实投降不见得是坏事
啊,回顾我们的历史,蒙古人灭了大宋,结果是中国成为天下第一大国;满人冲
进山海关,结果是关外白送给了中国;中国就是深不可测的大海,外敌入侵正是
小溪奔向大海,不管敌人多么狂暴汹涌,结果不外是乖乖成为大海的一部分。可
以设想一下,假如当年中国人听从汪精卫全体举手投降,情况又会怎样?我看无
非是中国的版图扩展到日本四岛,大和民族成为中国第五十六个少数民族。所以
我们不仅不必害怕外敌入侵,相反正应该举手欢迎,国家最好解散军队,既免了
军费,还免了淘神费力招商引资。”
  



作为历史学硕士,老巩头一次被一个外行谈历史谈得振聋发聩,以此为开端,
两人常常忘了时间场合身份,在办公室大谈文学历史。就见闻广博,特别是具体
的历史事件,张听不如老巩,但他好发奇谈,也就是哗众取宠而又自圆其说,常
令老巩耳目一新。谈到毛泽东的诗,张听说,老毛属于豪放派,不过他豪放的手
段太单一,凡诗脱不了一个万字,诸如万木霜天红烂漫、万类霜天竞自由、挥起
玉龙三百万、万水千山只等闲、坐地日行八万里、百万雄师过大江、春风杨柳万
千条等等;李白是以千为单位,他的诗由老毛写,就会写成白发三万丈,缘愁似
个长;桃花潭水深万尺,不及汪伦送我情。老巩听了哈哈大笑,说妈的我身边怎
么就没你这样的人。老巩对张听的喜欢超过了张听的预期,二十几天的交往没有
白费,一周之前,天鹏还了一百万。天鹏是一家南方的证券公司,资金大多投在
股票自营上,今年股票行情一路走高,钱应该是充裕的。有天和陈文艳聊起这事,
陈文艳说,你可以找吴卿试试,如果吴卿说话,老巩肯定听。不过陈文艳又说,
不行不行,除非你们能给好处吴卿,没好处的事,她肯定不会帮忙。张听说,只
要她有那本事,少不了让她赚钱。陈文艳于是联系吴卿,第二天上班,张听收到
吴卿电话,相约面谈。
  



国安和京华只隔两条街,去路必经肯德基餐厅,张听于是约吴卿中午十二点
在肯德基见面。通话的末尾他说,告诉我你穿什么衣裳,去了我好认人。吴卿说,
你准时到就是了,我认得你。
  



虽然从没见过面,张听对吴卿却并非一无所知。他知道吴卿的妈妈是本市一
所著名师范大学的老师,由此想来,她爸爸必非白丁。至于吴卿,他知道她比陈
文艳大两岁,也就是说,二十六了,毕业于西安交大。除此之外,他还知道吴卿
不漂亮。这些信息都来自陈文艳零星点滴的日常闲谈。陈文艳讲到吴卿,言语复
杂暧昧,难以判断真相。举例言之,陈文艳说“其实吴卿不漂亮,不过衣服穿得
好罢了”。这句话似是从局部否定(人不漂亮),从总体来肯定(衣服穿得好,
还是漂亮)。细想之下则有另一种可能,就是局部肯定(衣服穿得好,漂亮),
总体上却是否定的(人不漂亮)。还有诸如“她(对业务)简直一窍不通,亏她
还是西安交大毕业的哩”;“吴卿今天把头发挑染了一绺棕色的,蛮好看,老总
知道她去染发,说把她本月奖金全部扣光,省得她上班跑出门乱花钱”。说到老
巩对吴卿很大方,陈文艳说:“她从老巩身上捞的可不少,这又有什么意思啊”。
总而言之,陈文艳的每一句话都包含互相矛盾的两重信息,让人不知道她究竟喜
欢吴卿呢,还是讨厌。按说张听早该想到吴卿,因为前述有些话陈文艳早就说过
了。然而一方面是太早,忘记了,另一方面,在此之前吴卿是个不相干的人,他
甚至没把这个名字和老巩联系起来,这些话听过了,也就过去了。
  

与吴卿见面那天,市电力公司的大学同学周立民来国安办事。电力公司有五
十万国库券,而周立民在财务处上班,张听得知这个消息,立即建议电力公司卖
掉国库券,再把钱存到国安。这件事对国安有好处,因为多了一笔存款;对电力
公司有好处,因为国安的存款利率比国库券高;对周立民也有好处,因为张听告
诉他卖国债有利可图,并许诺与他四六分成。好处这么多,简直是皆大欢喜,周
立民当然来了,张听也不食言,赚了一万分了周立民六千。办完存款急匆匆派车
送走同学,离十二点还有十多分钟,张听吁一口气,步行往肯德基去。
  



四月末的日子,中午艳阳高照,天已经很热了。他松开领带,解开两粒衬衣
钮扣,还是非常郁闷。最近几个月工资发不团圆,陈文艳颇有微辞,到手四千大
元,高兴了不过四秒钟,又勾起一肚子郁闷。开年以来,炒股票的同事个个赚得
不少,他早劝陈文艳拿出存款炒股票,无奈总是说不通她,最近陈文艳也后悔了,
却更加不敢动手,与年初比,大多数股票翻了一番,她竟然倒打一耙责怪张听:
“都怪你不坚持,你硬要炒股我会不让!”刚才给周立民办存款,张听突然想到
一个炒股的好机会:我可以套取这五十万,而且简直易如反掌。
  



取款要凭存款单和周立民的身份证,这两样东西他一样没有,可是这两样东
西都不难伪造,要做到以假乱真也不费吹灰之力。公司的空白存单是现成的,江
汉路天桥上刻章办证的专业人士也是现成的,要不了两百元,一切皆可搞定。拿
这两样假玩意交给存取款柜的同事,就说帮朋友提前支取,以我的身份和他们的
智商,假的也是真的。
  



烦恼总是因为想得太多,而这位老兄除了犹太人的精明,还有小说家的想象
力,任何无本生利的生意,只要念头萌芽,就算被石头压死,也要在暗无天日中
拼命挣扎。刚刚萌生的念头,不过是他无数不可告人的企图,或者说无数关于财
富的冒险计划中的一个罢了,挪用公款算什么呵,挪来钱,最终不还得还给人家!
他前年设计过一个方案,把别人的股票神不知鬼不觉卖了,大大方方取走,哪用
还钱呀。那个计划充分利用了证券业草创之初的漏洞,其中的智慧超越了时代,
从技术角度评价,公安人员只有叹气的份。但是该计划最终胎死腹中,只因为必
须一个合作者,而他一时找不到敢于挺身试法、同时品行和智力合乎要求的同谋
——毕竟不是任何人才都能登报招聘啊。
  



使他烦恼的不是如何把钱弄到手,那是不值得烦恼的。然而他不能不考虑另
一个问题:挪用公款是要归还的,炒股是很可能亏本的,如果亏损太多无力偿还,
不多说,亏损二十万,怎么办?
  

因为曾经挪用公款栽过跟头,那次断送了副总经理的大好前程,还直接导致
生计艰难,所以今天再次萌发同样的冲动,他的思考未免悲观:
  

亏损超过十万就得借钱,向谁借?亲戚朋友同学,我就是最有钱的,谁借钱
我?——让陈文艳倾家荡产为我还债,那不等于要她的命?——那么,坐牢,会
判多少年?……不行,一天也不行,让老子坐牢,休想!——我逃跑,陈文艳怎
么办,她不会跟我跑吧,那么,扔下她不管?……不行,绝对不行……
  



肯德基红白相间的标志性颜色出现在眼前,他的计划也在万般无奈中走进了
保险柜。为爱情偷偷做出巨大牺牲,他又悲壮又自豪:翻一番就是一百万,他妈
的,多好的机会……就他妈为了你!你他妈还说老子不爱你!
  

肯德基餐厅人来人往热热闹闹,乍一看简直座无虚席,张听进门就意识到在
这里见面太欠考虑,然而后悔也没用了。在餐厅入口处扫视大厅,没人搭理他,
站了几秒钟而已,就感觉傻站在门口实在很傻,看见服务台附近一位孤身女子,
他马上走过去了。那女的不仅桌面空空如也,身边还留了一个空座,她显然是在
等人,而她凝视着入口方向而不是服务台,显然等的就是我。这么一想,张听走
到那个空座后面,拎起坐位上的一只皮包放上桌,大大咧咧把屁股放进了桔红色
的塑料座椅。
  

张听相信自己的判断能力,或者说,他天性热爱以当机立断显示聪明,然而
用不了多久他会发现判断有误。吴卿是看着张听进门的,不过她只是在照片上见
过张听,陈文艳拿两人在庐山游玩的照片去冲洗,吴卿陪她取照片时看过,那也
是一年前的事了,如今见到真人,吴卿却不能马上肯定。另一方面,吴卿早就来
了,她不仅正在吃,而且没给张听占坐位,所以张听寻找吃饭的对象时,虽然和
她对视一眼,却将她排除在选择之外。等到吴卿终于有把握起身打招呼,张听已
经坐到另一女子身边了。
  

那女子侧身将目光投向张听,困惑地甩了甩头发,像在甩掉一个梦。
  “这里有人,”她说。
  “我知道,不就是我吗,我是张听。”
  

她瞪张听一眼,抬腕看表,叹了一口气。
  

“你看了表,我还算准时吧?”张听微笑着说。他自觉言语得体,恰到好处
的幽默,一边说,一边打量这位巩总经理的情人。她睁眼抬望,额头有细密的波
浪纹;甩头之时,一绺酒红色长长的刘海扫过白晳的面庞,扫过右侧耳际一粒黄
豆大小的黑痣;对此他深表满意,仿佛吴卿就该是这副模样。然而她低眉顺眼之
时额头皱纹平伏,眼角渐渐滋生调皮的笑意,又显出与二十六岁不相称的稚嫩。
  

似乎领悟了张听的幽默,女孩转过一张笑盈盈的脸:“哦,你好。”
  

“你没等很久吧,吃点什么呢,你吩咐吧。”
  

“你请客啊,随便你。”
  

反正不随便也变不出什么花样,张听径直点了两份套餐,回来给她摆了一份。
她甜甜的笑,说声谢谢,掀开装汉堡的红纸盒,马上吃开了。她吃得正欢,张听
不便说话,也吃将起来。
  

刚咬一口汉堡,手机响了,从裤兜掏出手机,还没掀盖子,铃声又停了。他
放下电话,左手一根鸡翅还没送进嘴,却发现不知何时,面前站着一个女人,她
盯着张听,一脸蒙娜丽莎式的怪笑,吃饭的人看见那种笑,就会怀疑自己鼻子沾
了奶酪。看见那张笑脸之前,张听注意到搁在条桌护栏上的一支爱立信手机,折
叠的,盈盈一握。那时候手机款式寥寥,张听的勉强能塞进裤兜的摩托罗拉已经
很威风了,这女的拿的这款手机,张听也只见过一次。他老兄反应敏捷,不等对
方开口,主动打招呼:“你好,吴卿。”
  



吴卿冷冰冰回应说:“张经理,你可真麻利,这就吃上啦。”
  

张听有些尴尬,然而他宁愿相信吴卿是责怪他不等客来就独自开吃,起身扫
视一圈,不见成双的空座,于是俯身对身边那位说:“小姐,劳驾您换个位子,
我和朋友有事要谈。”
  

“张经理,你可真客气,”那女孩笑盈盈端起餐盘,“谢谢啊,你们聊,拜
拜。”
  

张听移到那女孩的坐位,伸手示意吴卿落座,吴卿撇嘴说:“看不出来呀张
经理,手段不错呀。”
  

关你屁事,张听想,可是他笑容满面说:“什么看不出来啊,你一定是饿晕
了,请坐吧,我来安排吃的。”
  

“你留着请别人吧,我吃过了,”吴卿还是那么站着,眼睛也不知望着哪里,
“你有请人吃饭的瘾哪?”
 “还好哇,你肯自费,我无所谓!坐下吧吴小姐,你身材很好,可是人家都
在忙吃饭,你站着也是白站。”他厌烦装模作样的人,可是这位是陈文艳的朋友,
让她空坐着看自己吃饭未免那个,他懒得商量,去服务台要了一杯咖啡。回头看
见吴卿已经坐下,他也放了心。
  

“天鹏的本金还剩六百万,”张听坐下之后直奔主题,“合同定的利息是二
十七点,现在我们只要十六点八,多出的部分可以作为回扣返还,有一点算一点。
也就是说,老巩如果按原价还款,就有十个点的差,也就是六十万,可以全部返
还,给现金。”
  

吴卿用吸管轻轻搅拌咖啡,神态认真专注,似乎在寻找咖啡杯里隐藏的秘密。
张听讲话时,眼光难以离开她的手,那只手绽成兰花样,手指细长,指甲晶亮,
与无名指上的钻戒相辉相映。吴卿不停搅拌咖啡,让张听感觉她只为卖弄那双手,
他很想提醒吴卿,咖啡是用来喝的,不是用来玩的。
  

吴卿显然认真在听,他一停,她扭头问:“是你们林总让你找我的?”
  

你算什么东西,林总从哪儿知道你。张听很想笑,但还是认真解释说:“这
是我的想法,还没告诉公司。我连老巩是否有钱还不清楚,没道理向林总提议
啊。”
  

“你说话又不算数,”吴卿哼了一声,“听你说的,我还以为你们公司决定
了哩。和你谈得再好,你们林总不答应,也是浪费表情。”
  

张听好歹见过一些世面,还是头一回受这种刺激,陈文艳怎么摊上这种朋友。
他气得七窍生烟,可吴卿说的也不错,他的确不是老总嘛。喝一口茶,他阴阳怪
气的说:“吴小姐的表情很贵重,我会好好珍惜的,我说话是有把握的,如果老
巩同意这么办,你告诉我就是了,我们老总肯定会同意。”
  

吴卿扭头问:“为什么呢?”
  

“公司以十六点八收回也不亏,这笔钱当初是从以卖债券的方式从老百姓手
里募集的,利息加手续费,成本不到十四点,可以说,还有赚的。再者,处理金
融三角债,国家将来的政策,只会调低利率,甚至只计本金不计息。公司对前景
是这么估计的。”喝了一口茶,张听补充说,“不拿出优惠政策,不可能收回资
金,公司现在很麻烦,非常需要钱解围。我不详细解释了,总之一定会接受的。”
  

“让你们先付回扣,你们肯定不同意,但是还了钱,林总不付回扣怎么办?”
  

“这种可能性不能说没有,我想付款方式可以灵活一点,比如说,你们先付
三百万,收到手续费再付其余欠款。公司收到三百万,有可能食言,但这种可能
性非常小。我不会向老总谈你的事,我只说是老巩的提议,他们两个也认识,武
汉就这么个小圈子,低头不见抬头见,谁说他们将来再不打交道呢,公司的信誉
无所谓,个人的信誉的却不会不在乎。我了解林总,不管多么不情愿,只要答应
了,他会照办的。老实说,你们三百万还过来,林总也许担心付了手续费,你们
剩下的款项不兑现,站在他的角度,不可不防,这样就会有周折。但是我说过了,
公司目前困难,急需钱解围,如果没有奇迹出现,境况突然好转,林总肯定会冒
这点小风险。我倒是担心你们收到回扣,却不付剩下的钱,谁知道呢,那样林总
会骂死我的——”
  

吴卿粗鲁地打断张听,她说:“你呢,事成之后你要多少?你直说就是了,
不用拐弯抹角!”
  

吴卿这么说,张听一时莫名其妙,愣怔一会才想到,他最后那句话,让吴卿
以为他是在叫苦,借此提条件,想从中捞好处。得好处也是正常的,问题是自己
没这个考虑。因为受了侮辱,他轻蔑的说:
  

“你们守信用就行了,不用管我,弄钱我有的是办法,用不着和女人交易。”
  

“呵呵,”吴卿轻轻的笑,像老人听见小孩子的蠢话,无可奈何地望着嘈杂
的餐厅。短短的沉默之后,她回头说:“陈文艳摊上你这种人,真够她受的,好
吧好吧,再联系。”说完拎起包,头也不回走了。
  

张听看着她消失在餐厅门口,失望的摇头。吴卿的咖啡原封不动放在桌上,
土黄色的液面上泛着薄薄的白沫,还在微微旋转,他拿过咖啡,就着它吃下了午
餐。
  
情 调 - the author: 张杨



是非是我非我
2008-10-27 08: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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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zhao2

#2  

情 调 - 2




  吴卿很快有回音,她来电话说:天鹏按22%还款,别的就按你说的办,只是
老巩要求补签一份还款合同,合同写明是你们只要22点的利息,这样他好向上面
交待,合同可以完事再签。张听随即向公司提议,不出所料,林总连声称好,只
让他和老巩砍砍价,回扣弄个整数,三十万算了。张听提醒林总那三十万是现金
(不好做帐)。林总挥手说:不是我们揣了腰包,不碍事。事情就这么定了,没
两天财务报告收到天鹏三百万,为了尽可能在五一节之前了结此事,老总吩咐张
听立即办手续,当天将回扣款送给老巩。张听约过吴卿,下午送钱到京华。
  午饭后去一楼的存取款柜台提现金,几个女同胞聚在一块很热闹。原来有位
股民送了一瓶香水给存取款柜的小葵,说是法国货,香奈儿,人家特意从香港买
的。财务的一位大姐倚桌而立,握着香水瓶满脸羡慕地品嗅,张听也凑上前看稀
奇。大姐打趣说:张听你看什么看,想给你老婆弄一瓶?
  不等张听说话,另一位姓姚的男同事抢先接了茬。小姚一对桃花眼,在女人
堆里混得油嘴滑舌,常去张听家打牌,关系不错。小姚说:张经理呀,他只给老
婆送洁尔阴。
  众人大笑,张听也笑了。恰好小姚上火,嘴角烂结了痂,午间吃盒饭他还叫
苦连天喊疼,所以笑声稍稍平静,张听高声回敬说:“妖怪,看你的烂嘴巴,典
型的阴道炎,还不快弄瓶洁尔阴漱口!”话音一落炸了锅,一群人笑的七颠八倒,
拿香水的大姐浑身乱颤,香水瓶失手跌落于地,摔在大理石地面摔烂了。
  瓶子从张听身上滚落,炸在他脚边,香水上上下下,溅了一身,混乱之中,
全然不觉。众人闻得浓香熏鼻,不久也麻木了。张听又收拾残局,用手一片一片
拾捡玻璃渣,拾进塑料杯中,事后只略略洗了手。后来现金准备好,开着公司的
车去了京华。
  车停在京华大门前,吴卿走下台阶迎接。张听下车打过招呼,拉开车后门,
拿出钥匙弓腰开锁,从运钞的铁箱掏出装满现金的塑料袋。正要回头,感觉身后
某种短促而急遽的闪动,他警惕地抱紧钱袋迅速转身,疑惑而严厉地盯视吴卿。
算是匆忙之间作出的混乱解释,吴卿紧退两步,皱眉捂住鼻子,像淑女看见马路
上的一泡屎,满脸嫌恶。
  吴卿的动作明确显示与某种气味有关,也明确显示那气味来自张听,他瞬即
想到香水。我一定像个骚娘们,浑身香扑扑的,他想。不等他想到自己是无辜的,
一阵猛烈的羞耻猝不及防喷涌而出,血腾地涌上面部,脖子也如同卤过的精武鸭
颈,绯红透亮。
  每逢有突发事件超出控制能力,他的策略总是装聋作哑。今天他也打算装着
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没发生,钱递给吴卿马上转头走人,然而脸无端红成两片猪
肝,装傻已经没法装了。他迅速转身面对汽车,想找个地缝躲一躲,然而马上改
了主意,将钱袋扔进铁箱,恶狠狠合上箱盖,砰的一声,又脆又响。
  再傻的人也能看出,他想开溜。然而不等他关车门,吴卿开口问:
  “你这是干嘛?”
  “回公司。”
  “你说送钱来,这就算送了?”
  虽然脸皮依然滚热发烫,张听还是挤出一脸挑衅的微笑:“钱是拿来了,不
过我怕你不喜欢。刚刚一瓶香奈儿,半瓶洒在我身上,另外半瓶,都洒在钞票上
了,你那么讨厌香水,这钱还是不给你为好。我这就回公司换钱去,你再等等吧,
你放心,我办事很麻利的。”
  “是吗,”吴卿放开捂着鼻子的手,顺势拂了一把额前的刘海,甩甩头发,
又露出古怪笑容,“那就不麻烦你了。”
  该解释的已经解释,张听也不想节外生枝。可是吴卿不放过他,接过钱袋她
又说:“我说过讨厌香水吗,我又没说你什么,你脸红个什么呀?”
  他烦得要命,气恼的说:“脸红是因为我有一张脸,不像某些人。”
  “你话说清楚,不像某些什么人。”
  “没脸的人。”
  “你是说我吗?”
  “不敢。”
  “好吧好吧,你可以走了。”
  “我就这么走?拜托你催催老巩,五一之前把事情了了。”
  “办不到,老巩回总公司了,只能等节后他回来。”
  “上班他就来吗?”
  “应该是。”
  “一来就办吗?”
  “你真啰嗦。”

  五月三号上班,钱没有到帐。张听想这也正常,因为天鹏若是下午转帐,次
日才能到。四号上午老总问话,说财务查了,款子没到,让他去天鹏问个明白。
张听打吴卿的手机,无人接听;打传呼,不回话。任何人碰到类似情况,都不免
胡思乱想,张听想得更多更复杂,除了想到吴卿上厕所没带手机和传呼,他甚至
想到吴卿被人谋杀了。
  去京华打听,才知道吴卿是大户室的管理员。再找到吴卿的工作间,一个男
的说,吴卿被公安带走了,走时什么也没拿。张听惊问怎么回事,那人说,好像
是信用卡的什么事,大概是信用卡诈骗吧,具体我也不清楚。语气淡漠,颇有幸
灾乐祸的味道。张听递过名片,那人看了说,有个同事和她一起去的,我呼她试
试。回电之后,那人告诉张听,她们在某某分局,二楼。
  张听只怕吴卿一去牢底坐穿,还款的事情因此半途而废,害自己无法向公司
交差。出了京华,气急败坏跑回公司要车,边走边骂吴卿钱迷心窍,什么钱也不
放过。到公安局已是上午下班时间,二楼一条走廊,接通两边四对办公室,门都
敞着,张听在其中一间发现了吴卿,她歪头抱臂站立,靠着窗台,听下属汇报似
的傲然俯视一位情绪激动的小伙子。
  “你没钱,没钱就算了?没钱要想办法!叫你打电话找亲戚朋友,找父母,
你像是没长耳朵。二十四小时放人,你想的美,不拿钱来,明天你前脚出门,后
脚再把你弄进来。你想耍无赖,告诉你,无赖我见的多了,再狠的人都会变乖的,
我办多少案子,还没有不拿真家伙就从这里走的。公安局不能插手经济纠纷,我
就插给你看看,你是经济纠纷?你这是案子,刑事案件!你和刘利华合伙诈骗!
你……”
  年轻的公安忙于教导吴卿,说话间不时拿笔戳桌子,仿佛忍无可忍,全未留
意身后有人偷听。其实张听也算不上偷听,他双手插进裤兜,右臂夹着皮包,堂
而皇之站在门口,然而直到手机铃声打断公安同志的演讲,他也没听出个眉目,
只得出一个结论:吴卿根本不在乎。
  退到走廊接完电话,再进办公室,一边在桌上往皮包里塞手机,一边问公安:
“她犯什么事了?”
  公安大概被张听的派头镇住,扭头问吴卿:“他是哪个?”
  张听抢答:“我是公司负责行政的,总经理关心她,让我来看看,如果有必
要,单位可以协助处理。”
  “你自己看。”公安推过一叠资料,最上面一张是中国银行的长城卡担保合
同,在“担保人承诺”一栏,手书了如下内容:
  我自愿为刘利华的长城卡提供担保,并承诺刘利华持卡期间发生的一切债务,
本人无条件承担责任。
  担保人:吴卿
  1994年1月7日
  张听也有长城卡,公司统一办的,同事捉对互相担保,写的内容差不多。再
看下面一份,是中国银行的报案材料,盖着信用卡公司的鲜红大戳,刘利华长城
卡透支27200元。
  “刘利华呢?你们应该逮姓刘的呀。”张听说。
  公安说:“刘利华跑反了。逮,我们当然要逮,犯了事,谁也别想逃脱。她
白纸黑字承诺负责,我们先逮她再说。”
  张听一时无话可说,照他的想法,给人担保,出了事就认倒霉呗;死皮赖脸
耍无赖,多丢人现眼,不就两万块钱吗!
  于是他转头说吴卿:“你应该不缺这点钱哪?”
  吴卿冷冷地说:“None of your business! If necessary, I will pay up
at anytime. Help me save it, or help you self(不关你事,我随时能还,
要么帮我,要么请便)!”她语调平和,似乎在委婉解释钱被人偷了。
  张听大为放心,原来她作好了最坏的打算。这时走廊走过一些人,脚步声,
谈话声,夹杂着搪瓷碗的叮当声,想来不是去食堂,就是吃罢归来了。这声音提
醒了张听,他问吴卿:你还没吃饭吧,你同事呢?一半显示自己懂吴卿的黑话,
一半掩盖他的谎话,他也用英文。
  吴卿说:她弄吃的去了,上午call她的是你吗?
  听到这里,小伙子气呼呼喊道:“你两个搞么名堂,我一句听不懂!”
  吴卿一脸鄙夷说:“听不懂,听不懂怪我啊,你只管认得钱就行了。”
  “好,好,你嘴硬,看你硬到几时。有办法对付你的,今天不交钱,你等着
进号子,号子有的是人物,偷的抢的卖的,人人会黑话,你不是讲英语吗,有人
听的,只怕你想哭哭不出来。”
  鄙薄主宰他人自由的人,使之灰溜溜的,的确非常好玩,可是张听只盼吴卿
早点恢复自由办正经事,没心情惹事生非。他挤出一脸谄媚的笑,仿佛以此安慰
一颗受伤的心,和蔼可亲的问公安:“请问贵姓?”
  “肖。”
  “是这样,肖队长,刚才吴卿说目前经济艰难,一时全部拿出来不可能,不
是想耍赖不还。你也知道,钱是姓刘的用了,她这纯属代人受过,考虑这些情况,
你们是不是先把她放了,反正她是上班的人,以后每月有收入,分期分批还债也
行吧。你们放了她,她也不至于为这点钱跑反。如果你们担心她跑了找不着人,
公司可以给她作保,保证她不跑,她跑了,你逮我。”
  “她说没钱就没钱?到这里来的,十个十一个说没钱,最后都有钱。她像没
钱的?她比刘晓庆还拽呀!她会有钱的,你等着瞧吧!没什么可商量的,这不是
做生意,可以讲条件。我看你比她明白事理,你好好劝劝她,耍赖是耍不脱的。
她态度恶劣,很不老实,我可以不计较。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不配合政府,莫
怪我们不客气。”
  吴卿大声说:“是我不配合,还是你不配合?我让你们拿银行账单来,你凭
什么不拿?钱不是我透支的,让我还钱,我连看账单的权力也没有?讨债还要凭
单子,你是逼债还是绑架?”
  “中行报案单在这里,还要什么单子!你要看账单,先交钱来,我们打收条,
将来数目不对,多退少补。出去了,你想找哪个找哪个,想看什么看什么!”
  “多退少补,呵,你们是好爹爹,钱到了手,还有退的。”
  “你不相信政府,那就没办法了,你自己看着办吧。”
  张听现在听出点眉目了,原来吴卿怀疑账目有问题。是啊,假如没问题,公
安真没道理拒绝提供账单。他于是告诉吴卿:拿账单很容易的。
  吴卿说:那你快去弄来,先我还拿不准是不是有问题,越想越感觉有鬼。刘
是我原来在广告公司的同事,94年去了深圳,大概混得不行,从那年三月份起,
每月取五百块钱,我常拆他的对账单,所以晓得。后来换工作换得乱七八糟,没
法看了。
  张听惊问:他94年3月开始透支?你确定?
  吴卿说:对账单寄到单位,我每月都看,我94年7月和你老婆一块上班,那
时候他只透支了两千五。
  吴卿的口语纯正流利,张听自愧不如。他上的湖北大学,按同学金老大的说
法,世界上最烂的大学之一,而他则补充说,应该去掉“之一”。虽然出于个人
兴趣,他也颇费精力于英语,看英文小说也能一目十行,然而说话未免欠缺,准
确表达固然不存在问题,只是说起来磕磕绊绊,比总理讲话还慢。交谈之间,吴
卿的同事带来一份麦当劳外卖,吴卿问张听吃了没,他起身说,你管你自己,我
先回公司,等银行上班我拿对账单。
  回到公司,在文件柜翻出中国银行信用卡章程仔细研读,同时对照担保法逐
条推敲,最后得出结论:只要中国银行没有书面证据,证明他们95年元月之前通
知过吴卿履行担保人责任,吴卿不承担任何责任。吴卿是否收到过银行通知呢?
对帐单总是要拿的,见面再问吧。
  在信用卡中心,报上姓名和账号,对账单就打印出来。账单表明吴卿说的没
错,刘利华确实每月只取五百,最终透支额加罚息共计16800元。张听一边开车,
一边计算,兼加复习法律条文。匆匆回到公安局,上到二楼,惊讶地发现走廊沿
墙蹲着黑压压两溜男女,骂骂咧咧,抽烟吐痰,乱哄哄的;而楼梯口赫然站着两
名武装警察,手握警棍,赶猪似的不时吆喝。原来是刑警队刚刚端了个赌窝。张
听从人头中趟进办公室,又吃一惊,吴卿一只手戴着明晃晃的铐子,铐子另一端
铐在椅背上。
  办公室蹲了七八个男女,坐着的有三个,包括吴卿。她一手搭上椅背,跷着
二郎腿,皮鞋锃亮,看见张听,难为情似的哂哂一笑。肖公安正在讯问蹲在他桌
边的人,不时呵斥。张听挤进门,问肖:“怎么搞的嘛,这还铐上了。”
  “你是干什么的?”与肖对坐办公桌的一个大肚子中年人问张听。
  张听不喜此人出言跋扈,问肖:“他哪个?”
  “我们杨队,”肖答,又努嘴对杨说:“她单位的。”
  “钱带来了没有?”杨问。
  张听担心另一件事,就不理姓杨的,用英语询问吴卿,此前是否收到过中行
要求还钱的通知,不管电话还是信函。吴卿说,从来没有,我单位换来换去,他
们怎么通知我。
  “又来了,又来了!”肖绝望地叫道,“再在这里说英语,就滚出去!”
  “你把铐子打开,我马上滚!”吴卿针锋相对,声音响亮。满屋人哄堂大笑,
走廊里的赌徒浑水摸鱼,有人叫好,有人跺脚,唯恐天下不乱。
  “不许笑,找死啊,我说的是你——”肖伸笔指向张听,“你别闹事啊!”
  张听满脸无辜说:“关我什么事啊,我说的法语,不是英语。”
  吴卿噗哧喷出来,再引起一阵哄笑。杨队长啪啪拍桌子,吼叫说:“哪个还
笑,看哪个还笑,邪完了,没有王法了。”
  外面传来其他警察的呵斥声,也有穿制服的看热闹,好奇的伸长脖子站到门
口。人们马上安静下来,只吴卿仿佛肚子抽筋,嘤嘤笑个不停。
  “我再问你,”杨队长疾言厉色问张听,“你到底带钱来了没有?”
  吴卿的放肆鼓舞了张听,他本想开开玩笑,涮涮这个大肚子羊。比方说,回
答说带了,装着战战兢兢糊里糊涂掏出几块钱来,不就是个很好的玩笑。但是他
克制着郑重回答说:“我介绍一下,我叫张听,是公司的法律顾问。我代表吴卿
依法行使抗辩权,不是来给她还钱的。她有的是钱,用不着我拿。现在的问题,
是该不该还钱。下面我会依法一一解释她为什么不能还钱。您别急发表意见,反
正人在你们手里,说完了,你们怎么办,我管不着,也管不了。”
  说完他拉过一张靠椅坐下,掏出担保法的小册子,信用卡章程和对账单。等
杨队长燃起一支烟不情不愿坐下,他翻开担保法,推到姓杨的面前,说:
  “请看我划线的这段,担保法第五条明确写着,担保合同是从合同,它附属
于主合同,如果主合同无效,从合同也无效。吴卿签署的担保书,是一份从合同,
其主合同是什么,您知道吗?”
  杨摇头表示不知。
  “是这,中国银行的长城卡章程。信用卡章程就是主合同,明确规定了银行
作为债权人,以及持卡人作为债务人的权利和义务。吴卿正是依据信用卡章程给
刘利华担保的,如果银行不遵守合同约定,也就是说,如果刘利华透支是银行过
错造成的,吴卿就不能承担责任。”
  杨爽朗地打断张听,“哈哈哈,姓刘的要透支,又不是银行逼他透支的,银
行有什么过错!照你说的,有个卡就去取钱,拼死亡命透支,最后都怪银行了。”
  肖立即附合说:“纯粹横扯,自己卖B,赖别个强奸。”
  他的幽默切中蹲着的那群人的趣味,引来一阵哄笑,非常得意。
  “谁卖B?你说谁呢,你他妈的找骂啊?”吴卿脸涨得通红,起身骂肖。
  “你——”肖非常恼火,但也认为当着一个女人说B是不对的,悻悻的说:
“不过是个比方,不是说你。”
  吴卿还要还嘴,张听做手势阻止了她。因为胸有成竹,他对暂时的混乱不以
为然,等嘈杂声平静,他又开口说:
  “杨队长,那我要问,是不是只要是个卡,就能取到钱呢,比如说,上了黑
名单的卡?”
  “你这不废话吗!上了黑名单,当然不能取钱!”
  “非常正确。这说明什么呢,说明不是只要有个卡,就能拼死亡命透支。那
我们就要看了,刘利华的卡,是不是早该上黑名单,而银行上了没有。如果合同
规定应该上黑名单,银行却没给他上,就是银行的过错。请看,章程关于信用卡
失效,有这样的约定:持卡人透支达1000元,连续两个月未有偿还的,信用卡自
动失效。失效的卡,杨队长,能取钱吗?”
  杨现在知道言多必失了,只抽烟,不吭声。
  “很明显,失效至少是不能取钱,能取钱就不叫失效了。现在我再请您看另
一样东西,这是我刚从中国银行拿到的对帐单,先说清楚,截至本日刘利华透支
额加罚息合计16800元,中行的报案书上说他透支27200元,纯属虚假报案,我们
会追究中行责任的。这且不说,帐单显示,刘利华94年5月底透支已超过1000元,
此后并无还款记录,那么连续两个月,也就是94年7月底,按长城卡章程,信用
卡应该失效,上黑名单,刘利华不能继续取到钱。但是刘一直在取,每月五百,
取到现在。问题出在哪儿呢,就是中国银行渎职,没有将本该失效的信用卡封杀,
以至刘利华继续透支,债务不断扩大。按担保法,债权人违反合同所导致的债务,
担保人不承担责任。也就是说,由于中行渎职,发生了不该发生的透支,吴卿没
有责任吃弹子。”
  最后他起身抬高声音说:“94年7月前刘利华透支总计2300元,中行本来有
权要求吴卿偿还,现在时间过去了22个月,根据担保法,主债权届满6个月,债
权人未对债务人提起诉讼,也未通知保证人的,保证人责任自动解除。所以现在
吴卿对该债务不承担任何责任,我说完了。”
  四周肃静,那群因为玩钱失去自由,身上现金被洗劫一空,正在惶惶等待必
将到来而数目不详的经济宰割的赌徒,心中充满伤痛和对强权的愤恨。他们并不
清楚张听说的什么,但是至少看到他滔滔不绝,面无惧色;而他们此时共同的敌
人,被他的话语之箭射来刺去,面色潮红,额头沁出汗珠。似乎上天给他们派来
一个佐罗,特为他们解恨出气的,人们不由自主心怀感激,凝望着张听,又羡慕,
又尊敬。
  年轻的公安率先清醒,他举起吴卿签字的担保书,洋洋得意甩得哗哗响:
“纯属诡辩!这上面她写得清清楚楚:一切债务,本人无条件承担责任。什么是
一切债务?什么是无条件承担?这就是说,不管什么情况,她都要负责,都要还
钱!”
  “你以为她写了无条件承担责任,就真的无条件?这是你不懂法律。”张听
拿过担保书,举起信用卡章程,“吴卿无条件承担责任,是有前提条件的,就是
中国银行必须遵守这个章程。也就是说,如果银行按章程做,姓刘的哪怕透支一
千万,吴卿也要承担责任,责无可逃,这就是无条件。但是银行违反合同,让本
该失效的信用卡继续有效,继续透支,这样的债务,担保人不承担责任。我重申
一次,因为债权人的过错形成的债务,担保人不承担责任。法律就是这样,应该
负责的,写了不负责,没用;不该负责的,想负责也不行。如果我杀了人,我妈
先给我作保了,保证无条件承担一切责任,代我坐牢代我死,办得到吗?无条件
就真的无条件?世界上就没有无条件的事。”
  这时有个赌徒听得入迷,全以为是在街头看热闹,情不自禁大叫一声好,还
鼓起掌来。但是他马上想起身份场合,像马戏团做了错事的猴子缩手伸颈,谦卑
地对着杨队长点头哈腰连声说:“对不起对不起,我搞忘了形。”一屋人笑翻了
天,大家一点不像自由受到限制,就跟在剧场看卓别林演出似的。
  杨队长急于辩驳,顾不上制止笑声,大声说:“就是我们局一位民警,人民
警察哪,和她一模一样,给朋友信用卡担保透支了,前不久银行找他,二话不说
拿钱还。你们算什么,凭三言两语,推的一干二净?”
  张听正要回答,肖拿笔指着吴卿,声色俱厉说:“你别高兴太早,你得意什
么,你以为拿你没办法!我就定你诈骗,马上送你进号子。”
  吴卿捋捋头发,坐直身子轻蔑地啐了一口:“切!定我诈骗,来呀,给我做
笔录哇,赌博还问案子,我诈骗,早晨九点到现在,你们连个笔录也不做,只管
要钱,合着我罪在不交钱,交钱就没罪啦?今天你说的话,从头到尾有人作证的。
明明透支一万六,叫你拿账单你不拿,你哄我说是两万七,多要一万一,你打算
自己揣回家吧,是我诈骗还是你诈骗?你们铐我,威胁恐吓,是我诈骗还是你诈
骗?给你明说,钱我有的是,但是现在,一分钱你别想了。你定诈骗,你有本事,
定我谋杀随你便,我还就想看看,看公安局是不是你开的。张听(吴卿大叫一
声),你把传唤证报案书复印一份。(又指着肖说)你们传我来,说是协助调查,
现在又说我诈骗,好哇,有本事你不放我,出去我不告你,我不姓吴了……”
  张听依言拿起报案书,见肖起身抢夺,立即转身要走,却被肖抓住衣领,厉
声喝令不许走。挣扎之中,靠椅摔倒,轰然巨响;旁人起身闪躲,又惊又恼,也
踹椅子泄愤。肖猛然一扯,哧啦一声张听衬衣前襟绷裂,杨队长也扑上来扭张听
的胳膊。眼见势不得脱,张听匆忙将书证递给吴卿,大吼打人喽打人喽,其实不
过是装可怜,以防真的被打。近门的赌徒为避无妄之灾,发疯怪叫般往外跑;屋
内的也都站起来,仿佛脑袋受击,嗷嗷乱嚷。吴卿听见张听吼叫,本能地跟着尖
叫,她的女高音好嗓子,穿墙透壁凄厉无比。走廊更别提了,人们挤挤攘攘,听
得惨叫连连,以为里面动了刀子,一群惯于趁火打劫之辈,仿佛大火当前无处逃
生,群情鼎沸。
  在一阵有组织的严厉的喝斥之后,这场突发的混乱,像一场暴雨,又像烟花
燃尽,从外到内很快平息。杨队长放开张听,因为他不叫了。肖发现书证到了吴
卿手上,马上松手过来命令吴卿交出。吴卿侧身紧抱胸口不理睬,肖想抢,又不
敢非礼,甚是为难。正在僵持,办公室进来一个官样人物,威严扫视一圈,喝问:
老杨,怎么回事!
  杨队长恭敬喊了一声政委,示意出门说,一边毫无方向喝叫蹲下去、老实点,
一边乖乖出了门。
  没几分钟杨回来了,神情沮丧,口气却是凶巴巴的,对肖说:“把她铐子下
了,带到三楼会议室。”
  张听看见他对肖递了个眼色。
  打开手铐,吴卿端坐不动,蛮横地说:“有事这里办,有人作证。别处我不
去,你敢来横的,你试试看!”
  张听用英语提醒她,你自由了。
  吴卿想了想,还是不动,不用英文,说:“就这么走,没那么便宜。想偷偷
摸摸放人,办不到。铐了人白铐,撕了人衣服白撕?来的时候要我付的士费,凭
什么不坐公交?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还没进过号子,正好进去逛一回,当旅游。”
  又引得一阵哄笑。
  “你别给脸不要脸啊!”肖气得嘴颤。
  “Silly cunt!谁不要脸谁知道!”
  现在张听也觉得她过分,已经是天大的胜利,何必过于嚣张。他瞪着她,用
眼神制止她。
  吴卿很不满意的说:“张听,你怕什么!怕的不该是我们!不是你来,今天
我肯定得交钱。多少人被他们欺负,屁也不敢放一个,你怕他们没好日子过,一
屋子背时鬼等着他们罚款,你怕他们不财源滚滚!”
  “你到底想怎么样?”杨在一边问。
  “他当这么多人说我诈骗,必须向我道歉。铐了我,再次道歉。扯坏了张经
理衬衫,赔钱,雅戈尔的,赔一百。的士费还给我,十八块;怎么来就怎么回去,
我也坐的士,再给十八。就这四条。”
  肖犹犹豫豫不答复,杨无可奈何看着他,吞吞吐吐说:“小肖,政委刚才……
算了吧……”
  “你先把东西交出来。”肖说。
  “交出来,没问题。不是先交,出门再交。你要不相信我,那也没办法,你
看着办吧。”
  最后一次挽回尊严的努力被无情摧毁,肖和他曾经征服的无数顽固分子一样,
一旦选择背叛自己,就出人意料地坦然大方。他掏出140元递给张听,潇洒地声
称不用找,接着站到吴卿面前说:我说你诈骗,说得不对,向你道歉;我铐你,
不对,再次向你道歉。每次道歉都伴着点头哈腰,活像老电影里日本太君面前的
翻译,张听在一边也不禁汗颜。
  吴卿仪态万方站起来,甩下一直紧抱着的两张纸,手指叭地打个榧子,调皮
地向张听一招:Let’s go!
  紧握两张纸,肖恨恨地说:“出门过点细,再莫犯到我手里!”
  “呵呵,东西到手,又硬起来了,幸亏刚才没信你!不怕你睡不着,告诉你,
没那东西照样告你。张听,走,找中行算账。”说完出门,噔噔噔走过夹道的一
群人头,扭腰摇臀,妖冶不尽。
  下了楼,张听追上她,从手头一叠钞票中抽出四张十元的递向吴卿,说:
“呶,你的的士费,拿去。”
  “你有病哪?”
  “你不要是你的事,”张听揣钱进包,“捞点外块也好,走,我送你回公
司。”
  “回什么公司,去中行,报假案,不搞清楚,明天再捉我?”
  “算了吧,天都闹翻了,哪个敢再捉你?快走吧,我还得赶回公司汇报呢。
哎呀,正事还没问你,老巩那款子什么时候打,他来了没啊,你出这么大事,他
也不来帮忙?”
  “上车再说!”
  上了车,吴卿要过张听的手机,与老巩通了电话。不知何故,通话之初她说
汉语,后来又成了英文。张听暗想,怪不得你个婊子口语这么好,原来跟老巩操
出来的。内容并不值得保密,至少不是为了对张听保密,老巩下午才到武汉,答
应明天上午办。通话完毕,吴卿说:听到了吧,你回去让他们明天下午查帐就是
了。啊,还有,别穿这破衬衣回公司,先去买一件。
  “回头我自己买。”
  在车上张听问起吴卿被铐的事,吴卿笑嘻嘻说,那帮赌徒上楼,姓肖的被叫
去维持秩序,她趁无人看管溜到楼下,“在楼梯间,碰到个警察看了我一眼,我
挺镇静混过去了,其实心里嘣嘣跳,坏就坏在出了楼道门,忍不住撒腿就跑,远
处就有人吼,后来就被逮住了。哈,别提多刺激了!真亏哟,只差几步就混到门
口,只怪自己不老练,沉不住气,不然早跑啦。不过,还是这样好,great
victory,解恨!”

情 调 - the author: 张杨


2008-10-27 08: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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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老巩果然诚实守信,第二天剩余的本息全数到帐。从财务得知消息,张听赶
紧找林总报告,邀功请赏倒在其次,还有一份合同要办,应该趁老总高兴,趁热
打铁了结才是。合同张听节前已经交给林总了,林总却打起官腔:“什么合同,
哦,我还没看,等我看了再说。”当头头就有这种好处,该看的东西不看,还能
显出高深莫测。吴卿来电问,张听只能实话实说。吴卿说,他是存心不签,想再
打官司吧?他又反过来安慰吴卿,说等等就等等吧,不用担心。其实他和吴卿想
的一样,林总既有大将风度,又有小精明,主动权在手,他硬要天鹏按27点还利
息,谁敢说他说话不算数?按合同天鹏还欠35万,告到法院,扣一台车就够了,
国安的四台小车,有一半是抵账抵来的。
  过了两天,因为吴卿催,他只得再找林总。在总经理办公室的起坐间,秘书
小姐说老总刚下楼去了,张听在那里等,顺手拿秘书刚打印的一份文件看,是一
份整顿员工纪律的通知。看见上面“上班时间不得窜岗”字样,他指着“窜”字
告诉秘书,这字搞错了,应该是羊肉串的串。
  小姐看了看,说没错,林总就是这样写的。“我保证没错,”她骄傲的补充
说,“你知不知道我是老师?我是华师中文系的!”
  “你翻辞典,看看串门、走村串户,是什么串;再查上窜下跳、抱头鼠窜,
是什么窜。查了你就知道,窜是vi,不及物动词,后面不能跟名词的。”
  秘书小姐模样不坏,打字速度也快,张听常用复印机干私活,拿复印纸回家
当稿纸,她从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张听也知道她是华中师范大学出产,对她一
向很客气的,指出她打错个把字也没有卖弄的意思,但是那小姐愚蠢自大拿华师
的牌子压人,他就不免生气,失之温柔敦厚,同时也忘了秘书小姐未经公开招聘
就在公司上班,必是有点后台的。不知适可而止,把批评范围扩大了:
  “你是中文系的,总学过公文写作吧。公文要有公文的风格,这份通知好几
个句子口语化,就算林总是这么写的,你也不能照打不误啊。你怎么能动不动就
说,老总就是这样写的!你是秘书,不是打字员,老总若只写个提纲,难道你只
打个提纲算了?不是我说你,幸好你改行没当老师,不然,天晓得几多人被你害
死。”
  说完了,秘书的脸臊得像霜打的苹果,红里透青,随时要哭出来的样子。张
听怕她真哭,转身打算开溜,转身之后又发现,老总挡住了去路。
  张听不知林总听了多少,怕林总断章取义责他说话刻薄,立即喊一声林总,
然后张口结舌,寻思解释。
  林总不等张听解释,冷冷地说:“你把自己的事做好!”停了一停,又说:
“你窜到这里干什么?”
  其实林总这么说,根本算不上批评张听,甚至可以说是表扬。但是老总语气
严厉,张听一时回不过味来,何况他还有一肚子气。今天发奖金,明明上月的任
务完成,三百万还多七十万,国债部奖金却比交易部低,财务经理说林总说了,
收天鹏的钱用的非正常手段,成绩要打折扣。因此张听全没好气回答林总:
  “我不知道我什么事没做好,上月超额完成任务,奖金却比其它部门低。不
管什么手段,都是公司同意的,难道收回来的是日元,要打折扣?”
  “你还嫌奖金少,给你发奖金就是好的!你到赛格,你是去讨债的,趴在人
家办公桌上睡大觉,你以为我不知道?工作不是你这种态度!”
  “我不否认睡了觉,睡觉难道不是我的工作方式?那我请问,如果一个讨债
的在您办公桌上睡觉,您作何感想?”
  “五月四号你在外面一整天,你说是去天鹏,刘晓晨下午三点去看,说你人
也不在,车也不在,门卫的访客签字簿上也没有你名字,你又怎么解释?”
  “天鹏的门卫都认识我,我从来不签到。我去天鹏,老巩不在,打手机关机,
问了才晓得,他飞机下午到,接下来我干什么,不用我说吧。”
  老总略想了想,缓和了口气说:“没别的事吧,你可以走了。”
  “老巩刚才问我合同的事,请给个指示,到底怎么办。”
  “你急什么急!”林总突然又非常生气,“你给谁办事,这么积极!老巩给
你发工资?”
  张听恍然大悟:原来你扣奖金,派人盯梢,拖着不签合同,就是怀疑老子得
了好处!可是老总又没明说,根本无从反驳,他只好委屈的说:“这本来就是我
的工作,老巩找我,我总不能推他来找您吧。您直说就是了,他再问我,我是拖
还是推,您怎么说,我怎么办,非常简单。”
  “你不用理他,以后再说。”林总说完摆手进了办公室。
  回到自己办公室,本想给吴卿回话,拿起电话又放下了。林总说的对,老子
又没得你好处,凭什么像个奴才积极,管你妈的,死人翻船关我屁事。然后想起
林总的不信任,默默吸烟,心烦意乱。失去上司的信任,确实是沉重的打击,然
而他感到失败,却不是认为自己值得信赖。一个惯偷在歇手期间被警察盯视,也
会产生同样的想法:究竟哪里出了错,我不偷,他也怀疑我。

  下午将近下班,吴卿进到他办公室,那时张听正向下属交待次日工作,人手
一烟,室内氤氲。来之前电话也不打,堵门讨合同啊——又是一种不信任,所以
见了吴卿,他无心搭理,只伸手指了指沙发。出于某种积习,将刚点燃的一支香
烟在烟灰缸摁来摁去摁灭了,因为烟气太重,又拉开同事出去时掩上的房门,背
手站在门口。
  这时听见吴卿说:“呵,法国式的礼貌!”
  是否为莫名其妙的句子怦然心动,充分体现人的文学素养。吴卿这句话,立
刻让张听想起《卡门》,甚至很有可能,他在陌生女人面前下意识地掐烟,就因
为看了《卡门》。然而“法国式的礼貌”,他知道的未免太多,想到《卡门》之
后,他又想起巴尔扎克的《沉思录》,讲到已婚男女单独见面,敞门以示清白,
是一种谨慎的礼貌。
  她是指我掐烟呢,还是指敞门?若是后者,难保不是奚落我!虽然怀疑吴卿
有他博学,读过《沉思录》,但并无把握。为了试探她是否拿卡门说事,他扭头
说:
  “你是说,你一点也不讨厌吸烟,甚至愿意来一支?”
  那个吉普赛妖女是这么说过的。
  “啊,正是,呵呵,不过万宝路的不要,太呛人了。”
  “你大概也会看相算命啦!”
  卡门小姐也是惯于看相占卜的。
  “会一点点的,呵呵,现在就看出一桩,你和陈文艳吵架啦!”吴卿笑嘻嘻
说,叉腰盯着张听。
  张听颇为惊讶,却装着淡然。见吴卿手拎一瓶乐百氏,他说:“你带了水,
我不给你倒水了,找我什么事?”
  “别打岔,我算得准吗?”
  “你以为你真会算命哪,那我也会算,你肯定给陈文艳打过电话!”
  “好,呵呵,呆会一起吃个饭吧。我特来接您老的,赏脸不?”
  “有陈文艳吗?有她我就免了!”
  “哎呀你们,真是天生一对。刚才我给陈文艳打电话,你猜她怎么说的?她
说,有张听吗,有他我就免了。你们商量好的吧!”
  “我和她商量个屁。”
  “什么了不得的事,装出水火不容的样子!要不,再给陈文艳打个电话,一
起聚一聚?我打还是你打?”
  “我是不打的,你也不用打,不想见她。”张听从柜子拖出一个小旅行包,
“不假吧你看,我不回家了,分居。”
  “来真的啊,为什么事扯皮,不能说吗?你包二奶啦?”
  “二奶是豪华游艇,一级奢侈品,我消费不起,我没老巩那么好命哪。”他
管不住嘴巴,话说出口感觉不妥,随即转移话题,“你看相认真点嘛。”
  “听起来有点酸哪,呵,命不好,能摊上我吗,挺嫉妒老巩吧?”
  吴卿竟然一点不生气,令他意外。照他的看法,不拿自己当事的人,要么非
常贱,要么心胸特别开阔,总之好打交道。
  “是有点嫉妒,嫉妒他像日本鬼子,花姑娘的大大的有,个子却还没你高。
说点别的吧,你就为请我吃饭?”
  “你以为有什么事?”
  “你可别说不是要合同的。”
  “要也要得,不过真不是为那来的,”吴卿拉过一张椅子坐下,“合同办不
办,你说话不算数,请你吃饭也是白请,就凭为信用卡的事帮我,我来谢你不
行?”
  吃饭无所谓,关键是和你没话说,不尴不尬,受罪,所以张听答复说:
  “我领你的情就是了,用不着非要亲自去吃表示接受。我今天有事,你看
这,”他从包里拿出一匝百元大票给吴卿看,“我给一个同学送钱去,说好了和
他吃饭的。”
  “那你是和他住啰今天?”
  “是啊。”
  吴卿突然拿水瓶往桌上重重一顿,起身恼恨地说:“我就那么讨人嫌,登门
请你吃饭,你婆婆妈妈没个完。吃完你走你的,我走我的,我又不绑架你,你不
能吃了再去见他?你请同学吃饭,你又不是只在那里住一天,明天再吃就不行?
最后问你一次,去还是不去,不去拉倒,摆什么臭架子,看着心烦。”
  张听吓住了,嗫嚅着说:“我去,我去不就完了,你发什么火哪,不吃饭给
你节约,你还发脾气,真是的,有本事你天天请我吃饭,我保证随叫随到,我吃
吃吃吃我吃死你。”
  “你这不是生得贱吗——”吴卿余怒未消指着张听,但是马上像气球被针戳
破,捧腹大笑。大概顾忌门外有人,她的笑,只能说从形体上是大笑,仅听声音,
容易联想到大象的喘息。
  到了下班时间,不断有同事探身打招呼告别,张听干脆下楼打卡。他的办公
室,是从一个大办公室隔出来的小间,再上楼时同事走光了,吴卿在书架上翻书。
  “你书不少。”吴卿说。
  “我这同学开书店,开垮了,我入了股的,分了两三百本书,算是破产清算。
办公桌下面还有一大箱子,你喜欢你随便挑。”
  “我不讲客气的呀,”吴卿自顾搜寻,“推荐一下,你认为好看的。”
  食与色无争,还应该加上小说,是否好看全凭各人感觉,没什么可说道的。
素来的经验,他喜欢的书,向人推荐,别人表现得无所谓,而众口说好的作品,
他常常感觉上当受骗,因此他不大相信别人,也不指望别人相信自己。
  “我一不给人做媒,二不给人荐书。这些书我也没怎么看,反正都是捡流行
作家拿的,王朔余华苏童池莉都有,还有金庸。”
  “不用怕我说你品味差。你找的老婆,还是挺不错的嘛。帮我找本池莉的书
吧,前一阵看过她的电视剧,《不谈爱情》,好像还不错。”
  “是拍我们武汉的吧。武汉乱糟糟的,像个放大的县城,上了电视,母鸡变
凤凰了。”
  “可别这么说,咱们市委书记听到了,该多伤心哪。”
  “他晓得伤心就好了。几个烂字,写公厕招牌也不够格,他倒好,稍稍有点
名气的建筑,他老人家就去戳几笔,他不要脸是他的事,可是武汉的一点形象,
让他糟蹋光了。”
  “哈哈哈哈,”吴卿笑得眼泪流,“你真尖酸刻薄,赶得上鲁迅了。”
  张听装着埋头找书,其实心里很得意。女人的称赞总让人开心,假如这女人
有点档次,更不用说了。
  歇了一会,吴卿说:“你一张好嘴巴,陈文艳该被你哄得团团转哪,为什么
怄这么大气?”
  “说起来就与这书有关,去年同学开书店,我交了一万块入股,后来逢到要
用钱,就找同学扯,我的屁事也多,七扯八扯一万块钱扯得精光,一直瞒着陈文
艳。同学昨天说缺钱,我可不得赶紧还钱。不敢对陈文艳说实话,只好说是金老
大问我借啦,她就不乐意了,妈的,还掴了我一嘴巴。”
  “打起来了?”
  “没打起来。她打我,我躺床上没起来。本来该打的,她动手她理亏,还了
手,我就理亏,就不好借钱,不,还钱给同学。反正随时可以打,权且记账。”
  “你老婆不让你借钱,终归是为你们好。”
  “我没有不念她老人家的好。我这同学你不知道,我前年在上海做交易员,
碰上三大利好那波行情,运气不好,捅了个两万块的窟窿,那时候刚上班,哪有
钱,亏得他向他舅舅借钱给我填洞,不然我就蹲进去了,哪能在这里混!他舅舅
是个铁公鸡,我都不知道他怎么借到钱的。我就他一个朋友,别说是我欠他的,
非还不可,他问我借钱我不借,我肯定睡不着觉。”
  漫天遍野聊着,后来张听翻出一本池莉中篇小说集递给吴卿。吴卿顺手翻开
封面,像是发现了什么,认真看起来。后来又翻到书屁股看书价,接着哈哈大笑,
书在手上颤抖。张听不知她为何发笑,想是因书之故,便夺来看。书上赫然有自
己题字,才想起此书不是从金老大书店来,原是自己去年出差广东买的。扉页写
着:

  遍看男女济济,疯子傻子卵子。
  恨爱流水账,无文无聊无知。
  池莉,池莉。
  等身文字垃圾。

  糟蹋吾一十五元也 惜哉痛哉
  张听 九五年九月廿日广东江门

  吴卿边笑边跺脚:“一十五元,惜哉痛哉,真让吾肚子痛哉!垃圾等身,如
此不堪呐?”
  张听努力回想写这评论的因由,一时想不起详细,无奈说道;
  “大约总有些毛病,我不无缘无故乱批的。只记得书中角色人人蠢得要死,
反正没一个比我聪明。只是萝卜白菜,各有所爱,我不喜欢的东西多了,你别当
真。”
  “比你聪明的人还真难找,呵呵,谁知道将来你什么下场。”
  “你算是说对了,说不定哪天我还挨枪子哩,那也不能说我蠢。林彪就那个
下场,有几个比他聪明?以下场论聪明,这种见识就不配看书。”
  “呵呵,是吗,我认错,我还非看不可了。”
  吴卿拿过书又看一回,说:“你的字真好。陈文艳的字好,看了你的,比她
更养眼。真得好好看看,纵是烂书,有此一批,蓬荜生辉呀。”
  “别乱拍马屁,我老婆的字比我好。”张听并不谦虚,拿过书看了看,又说:
“这字是不错,不过碰运气写得好罢了。”
  “什么胡说,写字也碰运气。”
  “任何艺术都要运气,不写字的人是不知道的。有时写出字来,仿佛飞来之
笔,好得自己不敢相信,不过,更多时候写的看不得。陈文艳说,我的手叫月经
手,有时来,有时不来。”
  “呵呵——”

  后来出门到街上,天已经很暗了。微风一阵阵乘着悠扬轻柔的旋律,抚起行
人的头发和裙摆,淹没在远处鳞次栉比的灯光中,消逝在梧桐树的阴影里。那时
候街上依然热闹,但不似白天嘈杂,好像没什么人,但在很近的身旁,不断有人
突然划过斑驳的光影匆匆走过,匆匆消失,假如不是偶尔驶过的出租车车灯照出
他们的行踪,会让人疑心只是同样几个人在身旁反复出没。
  他们走出梧桐枝叶笼罩的走廊,走上大街,到了酒店聚集的沿江大道。那里
灯火辉煌人声鼎沸,巨幅玻璃墙后面璀璨的空间里,一堆一堆人脸泛油光推杯换
盏。一些人摇摇晃晃走出酒店,全身携带着理想全部实现的满足,这种满足如此
充盈,以至脚步被它压得歪歪扭扭,不得不吐几大口痰,打几个发馊的酒嗝来减
轻负担。另外的人为此吸引,正在征途之中。和平年代,人们不是死在餐桌上,
就是死在进餐的路上。
  绕了个大弯,进了背街的威仕啤酒屋,这是先说好的。两人的单位皆不提供
午餐,中午自己在外面找吃的,几年来,附近的街道吃遍了,同事互通信息,稍
好一点的地方就有口皆碑。威仕是自助火锅,一人48元随便吃,酒水免费。吃自
助餐,总能找到合心的食物,而且一顿饭有无限品尝的可能。它更大的优点,是
想吃什么自己弄,不用迁就别人。点菜就不行,就算只两人吃饭,也把菜单推来
推去,点个菜千难万难,却总不能皆大欢喜。张听一提威仕,吴卿就说甚合我意,
还补充说:餐厅总是闹哄哄,相比之下,威仕安静,大概爱吃自助餐的人,就是
文明些。
  吴卿对张陈吵架感兴趣,三番五次把话题往上引,想知道到底怎么打起来的。
张听不爱讲家长里短,爱面子是一方面,不管怎么说,吵架显示夫妻素质差;更
主要的原因,是他从不觉得有必要通过倾诉释放烦恼。他从头到脚建立了完备的
情感处理系统,自动调适净化吸收,决不让一滴污水外溢。然而几杯啤酒下肚,
经不住吴卿缠磨,还是说了,只是内容处理简洁干净。他说:“一提金老大借钱,
陈文艳从菜场到家,一路絮絮叨叨,我烦透了,进门吼了她两句,她就站在客厅,
五点半站到九点半,四个钟头一声不吭,后来我拉她睡觉,她坐到卧室,伏案摊
纸写东西,我说有屁就放,写什么写。她说我写工作报告,又不是给你写,你他
妈自作多情。我说,我他妈关心你,叫你他妈早点睡,神经病!她就冲过来,搧
了我一嘴巴。就是这样。”
  吴卿很不满意的说:“哄谁呀,陈文艳站四个钟头一句话不说,谁信哪。”
  “岂止你不信,我也不信。我做完饭,喊她吃,她不理。我自己吃,吃完进
房看电视看睡着了,醒来看表,可不正是九点半。我再出房门,她还那样站着。
妈呀,天安门国旗下的卫兵,一动不动。”
  “你怎么拉她的?你怎么说的?”
  “你那么想听别人私房话?我,呵呵,打心眼里佩服她,她傻站,我也心疼。
我不管三七二十一把她抱到卧室,说,睡觉吧,别搁这儿喂蚊子,我舍不得咧。
就说这。”
  “这也太没意思了!”
  “不晓得你老人家要看,没做准备,下次再吵嘴,一定请你现场观摩。”

  吴卿真的绝口不提合同,张听大为宽心,也深感对不起。不管怎么说,事是
他挑起来的。喝着啤酒,忽然有个想法,他问吴卿:“你说,老巩能不能请我们
林总吃个饭?”
  “什么意思,也没什么不行吧。”
  “不一定真吃,不过作个准备,以防万一答应。”
  “到底什么意思你?”
  “你明天给我们总办打个电话,自称是天鹏总经理办公室的。这边肯定是秘
书先接电话,她一定会问你什么事。你就说,请林总接电话,我们巩总找。”
  “林总接了呢?”
  “他肯定不会接,接了也不怕,只说你代表巩总邀请吃饭就是了。如果秘书
说林总不在,请你留话。你就说,巩总想请你们林总安排个时间,大家聚一聚。
这样就完了。”
  “有用吗?”
  “反正害处是没有的,起码可以洗刷我的疑点。”
  “你什么疑点,关你什么事啊?”
  “林总怀疑我捞了好处呗。我也只是怀疑,也许我多心了也不一定。”
  “人正不怕影子歪,你怕什么,越怕越出鬼。”
  “你倒像不关你的事。”
  “什么了不得,不就是他想起诉吗?告就告,大不了我把钱吐出来。搞烦了,
找人砍他,让他说话不算话。”
  张听大为吃惊,转念想到必不会到砍人的地步,又安了心。他说:“我想过
了,起诉是不会的,林总若是先就存了起诉的心,决不会这么长时间不通知我准
备文件,打官司的方面是我负责。就算林总怀疑我,也没必要瞒我,正好可以借
此考验我啊。我想,林总肯定是觉得天鹏敲了他,心里不爽。要是老巩请他吃饭,
他可不就算了,真拖有什么意思。你就打个电话,举手之劳,先试试看吧。”
  “好,我明天打,上午就打。我说啊,这全是为了你,我是无所谓的,合同
办不办,自有老巩操心。”
  “什么为我啊!照你说的,呵呵,我不得回请你吃饭,谢谢你帮我的忙?”
  “好啊,你请客,我买单,有什么不行。”
  吴卿非常能喝,喝酒的兴趣大过吃菜。她喝下两大杯黑啤酒,又兴致勃勃起
身去拿。张听也有半斤酒量,然而两大杯啤酒下肚,动作就全凭意识强撑。醉眼
蒙蒙看着吴卿袅袅婷婷穿过就餐的人群,酒精起了放大镜兼催化剂的作用,一些
潜藏的意识在她的背影中活跃起来。吴卿拿着啤酒回来,他咕哝着说:
  “你怎么老穿裤子,哦,我是说,从来不穿裙子!”
  “穿裤子不好看?”吴卿扶椅而立,展示自己。
  “穿裙子也不错啊,你腿长,怎么就没见你穿过。——你吃那么多羊肉!”
  “不像是关心我的衣着啊,什么意思?”
  “你不是汉族吧,第一回见你就有这种感觉。”
  “是吗,”吴卿放下酒杯,“像哪个民族呢你看我?”
  “像阿拉伯人,不是维族,就是哈萨克。”
  “妈的,你眼睛怎么这么毒。我活这么大,还没人当我说过。我也没什么特
别啊。”
  “我学过画画的,呵呵,不过你不这么喝酒,我还想不到,我说对了没有
哇?”
  “一半是对的,我妈是维族,我爸,和你老婆老家一个地方,枝城的。”
  “那就有点怪了,你妈妈不是华师的老师吗?啊,我听陈文艳说的。”
  “什么怪,你别吞吞吐吐。”
  “这不算隐私吧,你妈是维族,怎么能在华师当老师,那个年代的民族人,
不可能。”
  “我这妈不是亲妈,真服了你,我都不知道我妈是谁,我七岁从新疆回来,
十九年了,再没见过!”
  吴卿大口喝酒,握杯的手微微颤抖,一些啤酒溢出来,顺着下颔流着一缕泡
沫,滴到桌布上。重重放下酒杯,漫无目的瞪着眼睛,忘了擦去唇沿的酒渍。
  张听点燃一支烟,感觉无事生非的尴尬,他说:“你想妈妈,为什么不去找,
你又不是没时间,又不是没钱,想见,坐飞机,一天就到了。”
  “我从哪找?老爸什么也不告诉我,我连我妈的名字也不知道。原来会的维
语,现在忘光了。上大学时候去找过,最后找到伊宁,找到我爸支边的学校,还
是断了线索,再也找不下去。”
  “这么多线索还找不到,只怪你笨。”
  “是吗,”吴卿两眼放光,“真没想到有个你,你的确蛮有办法的,真的,
你帮我,一定答应我。”
  “你出路费,有什么不能答应的,我可以借机玩新疆,万一找不到,你也不
能怪我,对吧。不过,总得有时间才行。”
  “说话要算数!”吴卿举起杯,严肃的说:“把酒干了,不要一觉醒来就忘
了说过的话,我从来说话算数!”
  你,你说过什么话啊?张听饮下满杯啤酒,然而直到结账出门,他也没想起
吴卿说过什么话。

  出了威仕上街拦车,走过拐角的烟酒店,吴卿说,你拿条烟吧。张听点点头。
吴卿靠近柜台叫道:“一条中华。”
  “别糟蹋钱,”张听急忙说,“我只抽万宝路的。”
  “以后不许抽破万宝路,呛死人。”
  “以后,啊,你比陈文艳管得宽。那我也有条件,以后你不许穿裤子。”
  吴卿笑嘻嘻对烟老板说:“他喝多啦。”
  老板拿出一条中华,张听上前拦阻:“吴卿,真的不能拿中华,这玩意就是
烧着玩的,又不长肉又不滋阴壮阳,拿着中华我也不能抽啊,我们林总也只红塔
山,这样,拿两条塔山,正好要送人。”
  拿了两条红塔山,招来一辆的士,吴卿说,你先走吧。张听没心情客气,挥
挥手,爬上车走了。

情 调 - the author: 张杨


2008-10-27 08: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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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zhao2

#4  




  金老大去年从信托投资公司辞职,开办一家会员制的书店。会员押金一百元,
年会费三十元,除购书享受九折优惠,还可无限量免费租书。开初生意红火,办
了两家连锁店,吸引了上千名会员,然而会员一律只看书不买书,不到半年书店
撑不下去,春节之前关了门。其实关门也可以不亏本,甚至还能赚钱。关书店之
前,金老大有会员近十万元押金,他可以趁夜深人静将书店席卷一空,然后溜之
大吉——张听就是这么建议的。然而金老大自有主张,他贴出告示大张旗鼓宣扬
书店即将关闭,花半个月时间给会员一一退还押金,是这样亏得一塌糊涂的。
  书店倒闭,金老大依然东奔西跑寻找发财之道,父母骂他不务正业,被逼无
奈,不久前找了一份工作,住在花桥他舅舅的公寓里。房子空空荡荡,床也没有
一张,不过丝毫不影响张听舒舒服服住在那里。天热了,有张凉席就能睡觉。
  打地铺的时候,他调侃金老大说:你是世上唯一拥有手机却没有床的人。
  金老大说:本来是唯一,你来了就不是了。
  于是两个人心领神会,哈哈大笑。
  他们在一起,永远不愁话说。
  与金老大同学四年,一直睡上下铺,后来金老大在信托投资公司上班,国营
单位,管住,单位又财大气粗,两个单身汉住两室一厅;而张听的住处与金老大
相距不远,时不时还和他睡上下铺。虽然张听已经结婚,虽然两人快半年没见面,
他们仍然还是对方此生同床共睡最久的人。
  张听对吴卿说,金老大是他唯一可称作朋友的朋友,这说法丝毫不是夸张。
他在武汉也有许多同学,可他从未去过任何同学的住处。虽然有同学来找,他都
热情招待,如果同学来自外地,他除了请人大吃大喝,还主动解决同学的住宿费
用,但是他从不主动联络。他像开茶馆的老板,和每个茶客都有交情,却只比泡
过三遍的茶浓一点。如今除了借钱或者炒股票,再没有同学无事生非想到他,包
括生日和婚礼。因为去年他结婚,他没有邀请任何同学喝喜酒。
  有一次在老家,大概过什么节,父亲偶然问他:怎么这么多年,从没有你的
同学同事来家里凑热闹?他才惊讶地发现:从小学到大学,确实没有一个同学来
过家里。然而回忆过去的岁月是不是错失了一些机会,他也想不起一条理由邀请
哪个人来家里。翻看旧像片,每一轮毕业都有一张合影,而许多至少和他同窗三
年的容颜,他搜索枯肠想不起相应的名字。
  在倾心的交谈中得到慰藉,消磨无聊的时光;有人来访,感觉自己并非无足
轻重,自尊心得到满足;这些有朋友的好处,他也感觉自己需要。但是他厌恶言
不由衷的闲扯,虚与委蛇的客套,不得不喝下的酒,以及像傻乎乎站在一群人中
间,说祝你生日快乐之类的傻话。他难以忍受水浒英雄般热烈的友谊表达形式,
拍胸脯说大话,大块吃肉,大碗喝酒,摧残身心以示友谊。朋友的好处与投入相
比是如此不对称,就像为了捞取一尾小鱼,不得不舀干一湖水。而那些曾经志趣
相投或者热心帮助过他的同学,他虽然念念不忘,却也不知如何重温旧梦,因为
凡是他喜欢的人,多数和他一样薄情。
  前年有一阵子,穷到揭不开锅,那时他也想,如果有个朋友,哪怕一百两百
支援一下,是多么幸福的事啊。但是想过无数人,最终没向任何人张口,直到确
定被国安聘用,才回家告诉父母自己丢了工作,讨了点钱买菜。在此之前,他靠
半袋大米和一个电饭煲,吃了十多天白饭。
  他从不向人诉苦叫穷——诉苦叫穷无非是坦白自己无能——然而不向人诉苦,
借钱就未免荒谬。因此一来,没钱的时候不能借钱,而有钱的时候又不用借钱,
可是,如果钱也不能借,朋友还有什么用?
  只有金老大,是唯一的例外。
  两人去餐馆吃饭,总会喝点酒,然而从不多喝,永远只平分一瓶啤酒。他们
从不为喝酒碰杯,似乎喝的是茶。他们都抽烟,从不相互敬烟,想抽就抽,各抽
各的。有一天将近晚饭,金老大说:“哦,今天我生日,去外面吃吧。”两人便
去餐馆吃,却再没提生日两个字。有一天张听赚了一笔外快,下班后到金老大宿
舍讨论为一项发明申请专利,肚子饿了才想到说:“今天我赚了八千块钱哩,走,
出去改善伙食。”于是他们出门,像最平常的日子一样吃了一顿。吃完饭逛商场,
张听买两条裤子,一人一条;又花两百元买一两君山银针,回宿舍用饭碗泡了品
尝,一个说:“不怎么样啊。”另一个说:“大概非得洞庭湖的水。”说罢都笑
了。
  他们一个是菜刀,一个是磨石,在一起就丁丁当当火花四溅,五彩斑斓。
  看见街上一辆摩托载着五个人轰隆而去,他们有话说。一个说:“我国的摩
托车性能世界第一,随便一辆摩托,运输能力不亚于奔驰。”另一个说:“美国
人笑我们是两个轮子的国家,美国人不知道,四个轮子纯属浪费,我们不需要。”
  最寻常的东西,也可以成为话题,变成欢乐的源泉。一起上厕所,看见墙上
写着“来也匆匆,去也冲冲”,两人相视一笑;再见到“大便入池,小便入坑”,
一个说:“我国人民的素质,始终停留在幼儿阶段。”另一个马上补充:“墙上
还应该写一句,‘拉屎要蹲下,屙完揩屁屁’”。
  仿佛互相是对方的咖啡因,有另一个在一起,自己就被激发无穷的活力。很
多时候,一个人说出一句话,另一个立即感觉自己的话被抢说了。常常的,什么
也不说,相顾一笑,就领悟了眼见的可笑之事。这种非同寻常的默契带来的快感,
他们绝不相信从别人那里可以得到。
  他们互相信任,包括人品,包括能力。他们的交情仿佛由血缘缔结,改名换
姓无损于兄弟之情。
  他对金老大无话不讲,他最灰暗的人生,最卑鄙的阴谋,金老大了如指掌。
他不避讳金老大,好比一个女人已经和人上过床,那么再当着那个男人尿尿或洗
澡,就用不着羞羞答答遮遮掩掩。

  躺在地铺上,金老大说:“前几天我坐716经过五里新村,一大早瞅见陈文
艳,嘴巴涂的像猴屁股,手抓一个面窝飞跑,大概是赶车。”
  张听骂道:“这死婆娘,说过她一百回,叫她别走路吃东西,比教猪还难。
昨天出门过早,吃炸酱面,服务员端上一碗刚炒好的红辣椒,陈文艳飞起筷子叉
进辣椒碗,一边嘴里叫:‘太好了,正奇怪怎么没辣椒呢。’我伸手拦她,同桌
有个老头说话了,老头恼火地说:‘你筷子乱叉,叫别个么样吃?’陈文艳的筷
子沾满芝麻酱,她就不换双筷子。我对老头说:‘老师傅,对不起,她是我老婆,
急性子;这服务员也是的,不配个调羹,您看我也在拦她。’老头才没再说。结
果呢,吃完出门我批评陈文艳,她竟然不认账,说她叉辣椒的时候还没吃面,筷
子是干净的。就他妈这么不受教。”
  “就是为这,闹到有家不能回?”
  “那又是一出了。昨天你要钱,我们是陈文艳管家,拿钱非得通过她。你是
晓得的,那一万去年我花光了,可是陈文艳不晓得哪。我撒谎说,金老大借钱做
生意,我已经答应了。陈文艳说,小金去年开书店,我们出过一万,怎么又借。
我说,去年出钱是入股,入股不是借钱,我们关系那么好,不借说得过去吗。她
没话说,掉头东拉西扯,说到我最近办的一件事,为公司收款给了她原来一个同
事回扣。陈文艳问我给了吴卿多少回扣,我说三十万。她问,吴卿没分几个你,
你就没要点。我说别个卖B的钱,我凭什么要。她就说我没本事,只晓得拿钱给
这个给那个,弄起钱来一点办法没有;平日不是打麻将,就是写小说,又不发表
挣钱,从不干正经事。今年我们公司定任务,每月收三百万才发全额工资,这几
月每月发六百,本来我就烦死,陈文艳又拿来说,说我连她们公司的保安都不如,
还牛逼烘烘,像是赚金赚银,谁借钱都拍胸脯。陈文艳从菜场嚼起,一路嚼到家,
我早就憋了一肚子气,进了门,她还嚼,老子大吼一声:闭嘴。乖乖,就这两个
字,她像雷劈了,站在客厅一动不动,五点半站到九点半……陈文艳也晓得动手
不对,打了我之后说这说那,企图缓和局面,我是坚决不上当,死活不吱声,直
接翻出存折换了房睡。呵呵,可被我逮着了,好好整她一回。”
  金老大咋舌说:“陈文艳站四个钟头啊?”
  “可不是,老子真服了她。我们军训那会,站一个钟头军姿,就有人直接往
地上扑,陈文艳站四个点,啥事没有。我老婆,呵呵,还有更神的呢,还是谈朋
友的时候,有一回丈母娘说:我家文艳自打上小学就再没哭过。那时我当是笑话,
昨晚我想了想,真的,独有一次我在车站送陈文艳,见了一点欲哭无泪的样子,
还真没见她掉过眼泪。”
  “以小陈的个性,”金老大说,“你不找她,她怕是不得找你。”
  “管她呢,先过完这个礼拜,她不找我,我把丈母娘接来,不赔礼道歉坚决
不干。她妈的,再不修理要翻天,大年初一和我老爸吵嘴,现在又动手打老公。”
  “小陈和你老爸接火?哈哈,有意思,快讲快讲。”
  “你笑个屁,”张听踹金老大一脚,“都他妈怪你,去年让你贷款你不搞,
我大哥一跑,闹得一家人鸡犬不宁……”

  张听的大哥93年投资八十万兴建一家板厂,工厂开业之时,恰逢房地产萧条
之始,一天好日子没过上。工厂资金多为借贷,利息奇高,尤其是农业合作基金
会的贷款,去年基金会流行抓人,欠款不还者一律抓到乡政府关起来,大哥见势
不妙,春节前夕扔下工厂和一双儿女逃跑了。
  儿子跑了势必连累老子。张听的老爸人称“张校长”,这个诨号与“毛主席”
有异曲同工之处,皆因老张霸占村小学校长一职近三十年。在那个武汉郊县的乡
村,张校长也算是一个人物,除开琴棋书画无一不通,他还是民办教师中唯一上
过大学的。老张上过大学却只能做民办教师,责任在于张听的奶奶,因为奶奶当
年嫁给一个马车夫,用嫁妆买了四十亩地,害她的儿子变成黑五类,就为这个黑
招牌,文革开始的那年,老张临近毕业之时被大学开除。老张继承了几代地主的
智慧和勤奋,人家搞文化革命,他每个周末揣两块馍,背上渔网沿汉水打鱼,打
鱼打到武汉,正好天明,卖掉鱼步行回家,正好天黑,打鱼十年,文革结束他不
仅生下三个儿子,还攒下好几百块钱。接下来不割资本主义尾巴,老张就进军文
化产业,每年手书万余幅春联,从夏天写到冬天,春节前上市。写完数以吨计的
墨汁,盖起三栋楼房,大儿子在县城分了房子,小儿子在武汉租了房子,眼看房
子多得住不完,老张便封笔准备安享天年,岂料大儿子扔下一屁股债开溜。最倒
霉的,基金会之外,儿子还欠了村里人七八万,是血汗钱不说,大多数还是老张
出面借的。
  民办教师月薪二百多点,盖起三间楼房已属奇迹,再让老张还债,就只能出
卖奇迹。老大在县城的住房,虽然装潢华丽,一百余坪,却只有住房证,估计卖
不到一万;乡下的房子,留一栋老二住,其余两栋能卖三万。一则是不够,二则
卖房子不比卖黄金,成交兑现,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债主盈门,老张无奈求助于
张听,做公公的也知道儿媳妇不好惹,偷偷给小儿子打电话说:“只要两万,暂
时各家先打发一点,年后卖掉房子,问题就不大了。”老爸低声下气来求,张听
不敢推脱,他也不敢奢望陈文艳发善心,幸好同事都富裕,随便一说,筹了两万。
  张听不指望陈文艳发善心,是有经验教训的。去年五月,大哥开二哥的面包
车来武汉办事,在汉阳烧了发动机,大哥打电话张听,问是否能借三千块钱救急。
张听雪中送锅炉,给大哥送去一万,声明你拿去用,不必还。其实张听那几天刚
刚咸鱼翻身,还来不及买下一台渴盼已久的洗衣机,可是大哥见小弟如此豪爽,
误以为张听发了洋财,三天两头借钱,诉说没钱周转,张听无奈借出一万,哥哥
也信誓旦旦保证三个月归还。过了四个月,国庆节张听在老家办婚礼,大哥挤出
四千块钱,用40%的诚信,作为给小弟的新婚贺仪。钱是大嫂转交的,大嫂不知
小叔子是背着老婆干的,为了讨好新妯娌,特意亲手交钱陈文艳。陈文艳原以为
是哥嫂馈赠,大为感谢,不料三言两语,听出是还债,大光其火喊来张听,逼问
到底背着她借出多少钱。张听不知陈文艳如何知道,知道多少,犹犹豫豫,吱吱
唔唔,更让陈文艳出离愤怒。无视屋外宾客云集,鼓乐喧天,陈文艳摘下胸前红
花掷之于地,宣布婚不结了,爱咋咋地。好在大嫂机敏,说本来就是借的三千,
另一千算是利息。张听乘机接过话头,装着更加愤怒,说你也有弟弟妹妹,他们
借钱你未必不借!大哥很够意思,利息这么多,你还不满意?说完摔门而去。因
为证据不足,又有大嫂如簧之舌,总算把陈文艳安抚住,婚礼平安过去。大哥出
逃之前将空调搬给张听,又送陈文艳一件四千多元的羊绒大衣,更惹得陈文艳怀
疑,她平日絮语唠叨,早把张听耳朵磨出了茧子。
  春节本来没打算回老家,节前父亲还特意嘱咐张听去岳父家过年。父亲担心
某些债主事急缺心眼,大过年的堵门讨债。陈文艳则根本没想过春节除了回娘家,
还可以回婆家,不料腊月二十八放假,一场雨雪加寒流,高速公路封闭,在武汉
呆了一天,天气没有好转的势头,陈文艳只得带着一份万般无奈的心情,和原是
为自家准备的大包小包,回了三十公里外的婆家。
  除夕夜本地风气,照例是打麻将守岁。本家叔伯弟兄混得体面的,吃罢年饭
在张听家里摆了一桌。张听怕陈文艳嚼舌,虽想上桌,还是推让给老爸玩,自己
和陈文艳守着电视看春晚。然而弟兄们只想和张听热闹,赶下老张,硬拉上了张
听。战到天明,陈文艳起床出来,沉脸阴阳怪气哼哼叽叽,兄弟们见势不妙,一
说一笑,起身散了。等到张听上床,陈文艳坐在床边千方百计数落,什么见了麻
将就丢了魂、只差拿麻将煨汤喝呀;什么玩物丧志,从来不求上进,哪个同学读
研了你就一个破本科文凭呀。张听哀求说:“你让我睡会儿,早班车已经走了,
中午十二点有车去汉口,明天就回你家,你不就是想回去吗!”陈文艳被窥破心
思,更要证明自己说来说去,并非为了回娘家,越发抬高了声调批驳。老张早被
吵醒,咳嗽几回,止不住陈文艳的嘴巴,于是穿衣起床,大声嘱咐张听的老妈叫
一辆三轮车送儿子媳妇到蔡甸镇,那里随时有车去武汉。老张画蛇添足,又在房
外批评陈文艳:“我说小陈,人说叫花子也有三天年,他在外面体体面面,过年
陪客打个牌,未必犯了罪?他答应中午跟你走,你再有意见,你让他睡一会,就
硬是不行么?还有,夫妻有矛盾有意见,大可以回家关起门来说,刚才有客人在,
你就嘴巴不空,你不能给你男人留点面子么?我看哪,你的家庭教育很有问题。”
话一说完,陈文艳叫起来了:“你们张家的家教好,儿子怎么跑了呢!”大儿子
开跑早搞得老张内忧外患,再被儿媳数落,气得浑身乱战,伸手指向陈文艳:
“给我滚,滚,今后无我允许,不准再进屋门。”陈文艳抓起羊绒大衣和背包,
连她那顶国民党话务员的呢帽也忘了拿,呼啦啦一阵风跑了。
  金老大问:“后来呢?”
  “初二回了她家,她别提多快活了,啥事没发生似的。这次和我老爸是得罪
完了,每次劝她回家,她一句话顶过来:你老爸说了不让我回去的。这不,过几
天我堂弟结婚,看来只有我一人回去的命了。”
  “你大哥呢,现在怎么在搞,有信吗?”
  “我老大呀,”张听说,“心狠的人享福!他两个伢丢给爷爷奶奶,又在厦
门讨了小老婆。我也是前几天才收到他电话,他想弄辆车开,因为执照要在老家
年审,又找到我帮忙。”

  和金老大一起,发财致富自然是聊天的主题。
  金老大说他舅舅86年来武汉卖粮油,一千元本钱起家,十年成了粮油市场的
大腕,舅舅是典型的地主老财,赚了钱就买房子,如今房子住不完。
  张听问:“你舅舅有多少钱,两百万有吗?”
  金老大说:“两百万没有,一百万估计差不多了。”
  “算个狗屁呀,”张听说,“你看你舅舅,晒的比非洲人还黑,一天到晚团
团转,装米卸油,比耕牛还累,那哪是做生意,那是卖命,十年赚一百万,这也
叫赚钱!”
  “呵呵,说的是,我也是这么想。我开书店亏了本,舅舅还笑我,说你们书
呆子哪能做生意,好像他小学没毕业、多了不起似的。我是肯定不打工的,好多
项目正在计划,休养一段时间,考虑好了再动手,再搞就搞科技含量高的东西。
亏十年我也不灰心,舅舅十年赚一百万,我只要一个项目对路,一年赚一百万有
何稀奇。”
  “你打算搞啥,来钱快又靠得住,只有做骗子,你又没这本事。”
  “我肯定是搞正经事啊,开工厂,办实业。”
  “呵呵,”张听嘲讽的笑,“你也敢瞧不起你舅舅,你舅舅不就是办实业?
我说哪,最笨的就是办实业的,勤扒苦做挣血汗钱,有什么意思。”
  “那你指点指点啰,怎么赚钱有意思?”
  去年六月,大哥还没跑,金老大还是信托投资公司信贷部副经理,张听找金
老大办贷款,说是以大哥的厂房设备抵押贷两百万。金老大问厂房设备值多少钱,
张听说值三十万,但可以委托资产评估事务所评估成五百万。他建议金老大,贷
款到手直接分了,反正不准备还。金老大说这是金融诈骗,出了事你要坐牢,我
也跑不了。张听说,坐牢就坐牢,责任我承担,大不了判三年,坐三年牢赚一百
万,这生意很划算。金老大还是不干,理由是:你不该告诉我厂房设备只值三十
万!
  所以金老大问怎么赚钱才有意思,张听说:
  “去年叫你贷款你不干,不然你我早就是百万富翁,那才叫有意思!一锹挖
出一坛金元宝,坐享其成,无本万利,这类生意才有点意思……”
  “有意思,”金老大撇嘴说,“你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前年在上海,幸好你
老人家窟窿捅得小,不然今天你就在沙洋农场搬砖,那就叫有意思。”
  “窟窿捅大了,老子早跑了,想我坐牢,做梦。话说回来,坐牢算个屁,老
毛造反,李嘉诚押房地产,都是提着脑袋玩。输了无非一条命,赢了就赢全世
界。”
  “你是懂道理,你在上海那次,条件好得很哪,你怎么不放手大搞,不还是
怕死?”
  “说得也是,呵呵。”张听惭愧的笑,想了想,狡辩说:“这只说明一点,
说明我不爱钱。”
  “你不爱钱,亏你有脸说,你就只想钱还没想疯,你干多少龌龊事,不就是
想发财!”
  “你头脑不是这么简单的呀,”张听从地铺爬起,点燃一支香烟说:“老大,
那我问你,你爱钱吗?”
  “我不爱,哦,我虽然想赚钱,那是干事业,不单纯为钱。”
  “你看,你也糊涂了吧。我爱钱吗,我挖空心思捞钱,和在学校打那不带彩
的扑克没什么区别,玩的就是这游戏,我跟着玩、不想比人玩得孬就是了。那说
你吧,什么叫事业,事业成功是为了什么呢?归根到底还是钱!你不爱钱,我相
信,但是这就有问题:追求一样不想追求的东西,怎么可能追到手?你不爱钱,
事业又怎么可能成功呢?你之所以落魄,症结就在这里!其实我也一样,所以那
么好的发财机会,天赐良机,我们放弃了。我们最要命的弱点,就是缺少要钱不
要命的精神。没有这种精神,很难发财。”
  金老大反驳说:“那也不意味干违法的事,只要足够聪明勤奋,走正道一样
发财。再说,我不钦佩投机取巧发财的人,干实业对社会有贡献,你炒股票赚一
千万,还不如我舅舅卖粮油对社会有益。”
  “有信仰的人就是可爱!”张听不无嘲讽的说,“让你贷款你不干,去年那
书店让你溜之大吉你也不干,怎么说你好呢,你又不傻,可你就是热爱干蠢事,
就算赔得没裤子穿,想起那些蠢事,你大概还会骄傲自豪吧?”
  “你算是说对了,我不干亏心事,确实自豪。反过来说,如果听你的话卷款
开溜,肯定于心不安。”
  “我没话说了,”张听泄气的倒在地上,“昧良心痛苦,贫穷也痛苦,你非
要选择贫穷,一边痛苦一边自豪。安徒生说,有人就是喜欢走一条光荣的荆棘路,
走在荆棘上刺得脚板鲜血淋漓就有受苦受难的光荣,你就是这苦命人。说点正经
的,我这里正好有个财路,只要你有点胆子,不用一分本钱,伸手就是五十万。”
  “不是抢银行吧,”金老大很感兴趣,“说来听听。”
  “周立民他们单位前几天存了五十万我们公司,周立民来办的。那笔钱我留
了底子,存单呐身份证呐都好伪造,我给你弄妥,你去把钱取走就是了。我们公
司的玩意儿我清楚,你只管大大方方取钱,保证谁也发现不了,真的。完事我们
平分,我本想让我二哥干这事的,他一副农民相,太不合适了。”
  “多谢你老人家了,”金老大恼怒的说,“我怕掉脑壳,我劝你也别干,这
不是好玩的。咱们两个不能绑到一起,你安心做你的经理,将来我不行,还能作
你一点指望。你想玩命,也等我有点起色再说,不然我没法救你,这话你听得进
吗?”
  张听本来没什么决心做坏事,挨金老大一通教训,却也难免郁闷,一边唯唯
诺诺同意,一边抱怨说:“我这脑袋算是白长了,多少发财的好主意,你从来不
支持,以后再不告诉你了。”
  “你少打歪主意!”金老大说,“你被省证券公司开除,就有人说你活该。
你不走正路,今天不出事,迟早要出事。”
  “谁说的?”
  “不告诉你,说的人也没坏心,说说而已。”
  “哪个蠢猪放他妈的蠢屁,”张听恼羞成怒,“开除又怎么样,老子照样发
财!说这话就是王八蛋,他也不想想,我张听哪点不如他。不开除算什么,只要
老子乐意,在哪都能风风光光混一辈子。”
  金老大打断说:“你少说几句,人家也是为你好。但愿你能在国安呆一辈子,
你只莫再弄个开除,那人家会笑死。”
  张听很不以为然的回答:“做得到的事做到了也没多大意思,我耐烦我就呆
一辈子,我不耐烦说不定明天就开除,谁爱笑谁笑去,有本事的人不怕开除。开
除了,找更好的工作,气死那些王八蛋。”


2008-10-27 08: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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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zhao2

#5  




  周五上午,林总找张听交待工作,后来装出突然想起来的样子拿出一份合同
递给张听,说这个我签了,你抽空送给天鹏。张听打电话吴卿说合同办了,是你
来拿呢还是我送去。吴卿显得很高兴,说我正想找你,晚上一起吃个饭,你顺便
把合同带来。
  还是威仕啤酒屋,进餐厅上到二楼,吴卿和另一女子举杯动箸吃得正欢。那
一个只能看见背影,张听依然远远认出是陈文艳。显然是吴卿的安排,可是陈文
艳知不知道我来呢?若是知道,她这就是彻底投降啦。这样想着,走到桌边,清
了清嗓子,旁若无人坐下了。
  昨天陈文艳两次传呼他,让他回家吃饭,他装酷,置之不理。晚上金老大说:
今天陈文艳打电话我,问你是不是和我一起,我说是的,你明天回家吧,陈文艳
这就是认错了,你借坡下驴算了。张听说:她真有意思,我又不是没手机,她偏
不打,不忙,等她打我的电话再说。原以为今天陈文艳肯定会打,却没接到电话,
正为这个奇怪哩。
  他坐下来,陈文艳看看他,张了张口,又闭嘴低头啜啤酒。张听瞥见这一幕,
心里高兴得要命,却装着正在专心研究啤酒杯。
  “有人还没打好!”吴卿严肃地说,“一点没学乖,回去再抽他嘴巴子。”
  陈文艳轻轻笑了。
  “你还有脸笑!”张听也不看陈文艳,“晓得你在,我肯定不来!”
  “你完全可以走,我们保证不拦,呵呵。”吴卿起身给他倒啤酒,“你就别
嘴硬啦,见了陈文艳腿都软了,还装模作样。”
  “我是见了你才腿软的,”张听习惯性的油嘴滑舌来了一句,不过马上感觉
不妥,转头对陈文艳说,“看在吴卿份上,这次算了,你记好,再敢动手打人,
叫你脸上开花!”
  “啊哟,搞这么严肃!别弄的没情没调,回去可不得焦点访谈,炮轰娱乐圈,
多影响情绪呀……”吴卿先是一本正经说着,话没说完,笑岔了气,啤酒洒了一
桌。
  张听不禁瞠目结舌——天哪,如此机密,她也知道!
  吴卿的话里,含有张听和陈文艳极为私密的典故。
  也不知哪天的事了,小俩口躺在床上,张听抚着陈文艳睡衣下面毛茸茸的玩
意儿说:“大家管这东西叫B,没来头嘛,我们老家有一称呼,再形象没有了。”
陈问叫啥,张听说:“俗语说,春暧花香,麻屁遭殃,说的就是它。”又说:
“屁屁上有个眼,就叫屁眼,合情合理。这也是个屁眼,摸起来麻扎扎的,故称
之麻屁。屁眼,麻屁,听着就是兄弟,多合适。”陈文艳笑得打滚,又说这绰号
粗俗,咱们想些雅致的。张听称好,于是陈文艳拿过纸笔,双膝跪床,翘起屁股
门户洞开,屈身伏在床上记录斟酌。一时写下不少,诸如雀巢、仙人洞、凹晶馆、
帝王将相等等,各有讲究。又拟了男性的,大老粗、眼镜蛇、东条英机、如来法
师之类。最后一致评定,对陈文艳那玩意儿最好的称呼是:娱乐圈。而张听的,
则改过那个声名赫赫的日本战犯的名字,叫张郎英机。平时陈文艳喊张听都不喊
大名了,只喊“英机”,听着像喊一个韩国女人。两人一时文思泉涌,又把做爱
换了说法,叫着“炮轰娱乐圈”。还不算完,过了几日,陈文艳阅读一本叔本华
的小册子,满脸得意告诉老公,她有新发现,再不许说炮轰娱乐圈,要改称“焦
点访谈”。她指着叔本华大作给张听看,书上赫然写着:“生殖器是生命的焦
点。”陈文艳对自己的创造颇为自豪,有段时间一到十九点三十八分,某电视台
(按那英小姐的读法,该电视台应该念“西西梯威”)音乐响起,陈文艳必定亢
奋如母猫长啸:耶!
  显然是陈文艳讲给吴卿听了。
  陈文艳附和着笑,张听瞪她一眼,她意识到漏嘴,推吴卿一掌说:“大嘴巴,
还笑!”吴卿坐直身子,眼泪笑出来了,说“是你们说得好,反怪我,你们干的
好事。”
  慢慢止住笑,向张听要了合同,扫了几眼说:“张听,谢了啊。我前天打电
话去,秘书答话问话,一字一句,像是你导演的,真是神机妙算!”
  陈文艳也露出满意,笑眯眯看了老公一眼。
  喝了几口啤酒,吴卿说:有一首好诗,念给你们听听,以助酒兴,这诗同时
又是一个谜语,打一动物,猜错了罚酒一大杯,行吧?
  随后她念了出来:我爱你身体轻盈,楚腰腻细。行行一派笙歌沸,黄昏人未
掩朱扉,腾身潜入纱窗内。款傍香肌,轻怜玉体,嘴到处,胭脂记。耳边厢造就
百媚声,夜深不肯教人睡。
  吴卿念了头两句,张听就知是《金瓶梅》里的一首曲子,咏的是蚊子。陈文
艳在笑,显然她是懂了。等吴卿念完,张听要显摆自己的诗词水平,提议说:
“这题目简单,而我和陈文艳总有一个先说,后说的免不了随声附和的嫌疑,你
出了谜语,你也不能只做裁判,这样吧,我们不许明说,各人再造一首诗,咏一
咏这玩意,作不出来的罚酒。我先作个示范。”说完脱口吟道:“小虫生泽国,
夏来爱杀人;愿君多拍打,此物惹人疼。”
  她俩明白了他的提议,跃跃欲试。陈文艳常和张听切磋胡说八道的功夫,很
快编出一首,她用筷子敲着杯子念:“吴卿上床将欲睡,忽闻枕边哼哼哼。老巩
压迫重千钧,不及这厮吻我疼。”
  吴卿伸腿踢了陈文艳一脚,说陈文艳你找打哪,又说,你们做诗,我来填词。
她慢腾腾弄出一首:“飞雪送春归,风雨迎夏到。已是臭水百丈深,正好嗡嗡叫。
叫也不叫春,只把春梦闹。一掌拍下红烂漫,肿痒不能消。”
  张听连声称好,被吴卿压住也不服气,于是又杜撰一首抑扬顿挫念出来:
“最爱见缝插针,嗜血如疯如狂。行为偏僻性乖张,哪管世人诽谤。天下无情第
一,古今害人无双。管他老巩与老张,老子想上就上。”
  张听念完,吴卿气哼哼说,你们两个真他妈的缺德呀,我好心撮合你们,还
被你们骂来骂去,真是倒了八辈子霉。张听和陈文艳嘻嘻哈哈,举杯向她道谢,
一起喝了一大杯。放了杯子吴卿说,今天我有事,先走了,正好放你们好好亲热
一下啦。

  吴卿走后,气氛变得冷清,好一阵两人默默吃喝,最后还是张听先开口。他
对陈文艳说:弟弟前天呼我,说没生活费了,让我寄两百去,我寄了五百。陈文
艳下面有一妹一弟,弟弟是家里的龙种宝贝,初中毕业考上宜昌师范学校,还有
一年就要毕业,学费生活费一向是姐姐姐夫负担。陈文艳哦了一声,说你哪来的
钱,又是借的吧,没钱就问我拿,再别借了。
  陈文艳变得这么乖,张听觉得那一耳光物有所值,本打算留几个私房钱的,
又忍不住出卖了自己。他说,公司今天发了四千块钱,风险抵押金的利息,上个
月工资也发全了,我取了两千,其余的在卡上。交了钱,当然不能不提条件,他
又说:“叔叔的儿子结婚,我明天回家吃喜酒,你一起去吧,爸爸让我喊你的。”
  陈文艳说:“明天去啊,我怀孕了,前天检查说三十五天了,我想明天做手
术的。”
  消息并不突然,前不久陈文艳月经不来,早就疑心过,现在只是证实了。
  张听说:“也不必非得明天吧,我答应了明天回去,不好不去。你做手术我
不陪也不像话,改个时间吧,迟一天两天没关系,我陪你去。”
  陈文艳问:“你真的不要小孩?你一点也不想生下来?”
  这个问题也是讨论过的。
  陈文艳上次问他如果怀孕怎么办,他说孩子在你身上,你怎么办我就怎么办。
陈文艳说一直吃药,怕生出怪胎,他就说那趁早做掉。他不想要孩子,但是这话
也不能随便乱说,为了动摇陈文艳的意志,他旁敲侧击给她灌输道理,见到小孩
子忙忙碌碌赶作业、上培训班,他对她感慨:“你看一丁点小伢,被父母逼着学
这学那,疲于奔命。说起来是为孩子将来好,什么好呢,考大学?当大官发大财?
做父母的精力充沛,又明白事理,自己不学习不赚钱,偏把任务推给不懂事的孩
子,真是伤天害理。我们有什么理想愿望,自己努力自己实现好了,凭什么指望
孩子。我们指望儿子,儿子又指望孙子,推来推去,都是混日子。我们搞不好的
事,儿子估计也搞不好,不如干脆到我们为止,干净利落活几十年拉倒。”电视
里重放射雕,他又说:“你看翁美玲,那么漂亮,又不缺钱,又不缺人追,就是
不想活。活着有什么好,我们是生出来了,没办法,可是别害孩子,千万别让他
出世。”
  今天陈文艳再次问起,他又编出一套鬼话:“真心爱孩子,就别让他来到这
个世界,如果你非要让他遭一番尘世的折磨,那也随便你,生就生呗,我也不怕
养不活。不过你还是认真考虑考虑,只要你敢生孩子,你就被全世界捏了把柄,
医院,幼儿园,卖奶粉的,卖尿布的,全都翘首以待盼你生孩子,第一笔接生费
就是五千,你就等着任人宰割吧。”
  “切,我们还不至于养不起一个孩子。”
  “不是钱的问题,孩子想上个好点的幼儿园,你得求爷爷告奶奶,想老师关
照一下,又得点头哈腰送红包,这哪是生孩子,这是自取其辱自取灭亡,楼下那
家的孩子夜里哭起来,你也抱怨闹瞌睡,你生了小孩子,天天喂奶洗尿布,哄他
吃,哄他睡,深更半夜哭,三天两头病,你受得了?”
  “你莫吓我!哎,也是,生下来到懂事,可不得个十年八年,小了操心他念
书,大了操心他工作,没个完。那也不是人过的日子,我也不想要,可是自己身
上的肉,舍不得。”
  “多大一点肉啊,你就舍不得。我们公司的周姐,胖了瘦,瘦了胖,我算了
算,她折腾一年,相当于直接从身上扒下一头大肥猪,人家可一点也没舍不得!
还有哩,程经理说他老婆生孩子之后,娱乐圈松松垮垮,搞得他做爱简直像搞空
气。程经理说,他老婆那地方,现在可以开火车啦。也难怪,那么一点小洞洞,
硬生生挤出一个人来,不塌方就是好的。我可不想你那里也能开火车。”
  “那么严重啊,我的妈,那还是不生的好……”
  经过繁华的江汉路,回家的公交车挤成一听沙丁鱼罐头。一个年青女人身子
弯成一张弓,紧握陈文艳坐椅的扶手奋力排挤身后的乘客。疾驶的路灯照亮那女
人汗涔涔的额头,也照出她身体的苍穹下隐藏的一个两三岁的小孩子。那孩子在
妈妈为他撑出的天空里探头探脑,似乎无法理解周围太多的屁股和大腿。因为这
个小孩,张听感觉年青的母亲有如一只纵身腾跃的澳洲袋鼠。“就算天塌下来,
她也会给孩子撑着吧,”他想,“可是谁知道孩子将来会成什么东西,说不定还
会虐待她哩。”
  他起身给年青女人让座,小孩子说了一声谢谢伯伯。

  陈文艳第二天跟张听回老家,她以这个最勉为其难的行动,加上带给公公的
一条香烟,表示了她的道歉。张听的父母根本不管儿媳从未叫过他们一声爹妈,
无条件接受了和解。后来张听问母亲怎么送礼,陈文艳主动说我们出钱,老妈婉
言推辞,然而高兴劲儿溢于言表,仿佛后半生有了依靠。
  陈文艳的转变,让张听无比欣慰,简直是诧异了。
  乡下红白喜事,惯来是群吃群赌的好时机。张听顾忌陈文艳,作好充分准备
不打牌的。去叔叔家送过礼,喝茶之时,闻听楼上哄闹,隐约是在掷骰子,便上
楼观战。看了一会,宝很花,单双跳来跳去,很少在一面超过两次。有一宝连出
两个单,于是多数人押到双上,宝官高喊“双卖”,无人接招。纯属积习难改,
张听应声说“我的”,伸手揭盖,又是一个单,赢了四百。
  任何人连生三个女孩,都不免认为下一胎生儿子的概率更大,其实就算生一
万胎丫头,下一胎生儿子的可能性也是五成。那天参赌的人犯了相同的错误,接
下来所有人都下到双上,赌资也更重。张听一鼓作气,再揭四碗,将场上游资缴
光,只最后一宝赔了六百,就此散了局。三分钟不到,一分本钱不掏赢了四千有
余,消息如风传到楼下,张听下楼时,一群婶婶婆婆堵着讨红钱。于是见者发十
元,也有亲近的本家家道不好的,给五十。众人眉开眼笑,连夸张听好。陈文艳
在场,也很高兴。张听把钱交给陈文艳,回到隔壁自己家,不久听见有人喊他打
牌,犹豫不敢答应,陈文艳竟说,你想玩就去吧,我一边看去。于是应声而去,
喜之不尽,却又赢了一千多。次日回到武汉,陪陈文艳逛商场,买了一台索尼
VCD,花了三千,又买应季的衣服鞋子,赢的钱全花了。后来陈文艳人流,在家
休养几天,张听殷勤备至,事无巨细,一应揽之。那段时间甜蜜恬静,两人大声
说话都没有,史无前例。转眼到了六月,六月九号是张听的生日,陈文艳先想到
了,说这几年老不凑巧,没和你过过生日,今年本命年,要隆重过一回。过不过
生日张听并不在意,听陈文艳之说却是欢喜,只不知如何隆重法。然而不到生日,
三号出了大事。
  春节前张听给父亲两万元偿还大哥的债务,钱是向同事借的,那两万三月份
已经还了,与借钱一样,是背着陈文艳偷偷赚的。他和同事小甘合作挪用公款倒
卖国债,赚了一万八,却不想六月三日,小甘被逮进了检察院。
  年后债务缠身,正是彷徨无计,开车跑出租的二哥提供一个信息,老家县里
的财政局有二百万96年国债要卖。去年张听曾经筹款给哥哥,让他到县里各财政
所收购国债,跑一趟也能赚一两千,一半给了哥哥算车费,所以哥哥今年留了心。
张听亲自联系,财政局答应按101卖,而上交所的价格已经过了103,有四万元利
润。张听当然拿不出两百万做本钱,本可以让陈文艳公司出钱,只是惊动陈文艳,
赚的钱势必也得交给她,欠的债就没法还。他只好叫来管公司库房钥匙的小甘,
说有笔生意想与你合伙做,向小甘介绍了情况,小甘说:生意是好,哪来两百万?
  张听说:我查了,库房有两百万今年一期国债,你明早开库提出来卖掉,这
不就是本钱!当天货就回来,你放进库房,事情不就完了。
  小甘本来就是装傻,听经理一说合伙,就知是打库房的主意,张听主动说了,
他岂有不依之理。张听即与哥哥联系,让他次日专车伺候;又给小甘开了介绍信,
交待说出城常有查车的,有介绍信,遇有查车,只说是公司业务,让他们找我。
第二天更将手机交给小甘,说你们带一车现金,让人放心不下,我十分钟打个电
话,你接了只说一声好就是了。又叮嘱哥哥,开车务必小心,翻了车不得了,路
人围上来抢钱,你们肯定招呼不住。事情非常顺利,赚了四万一,张听隐瞒真相,
对小甘说,司机是我堂兄,这次赚钱,全靠他提供信息,不能只给车费。于是给
了哥哥五千,和小甘平分了余款。
  岂知小甘经此一役,认识到自己守着金矿,背着经理独自开发经营起来。小
甘心眼太少,出门也不看看日子,六月三号啊,他扛几大捆现金,租一辆的士去
外地,车还未出城,他竟在车上睡着了。在市郊的检查站,警方拦截出城的士检
查,本来极为正常,但是小甘压根儿不曾预计这回事。梦中惊醒,眼见警察脑袋
贴着车窗,凌厉瞪着双眼,小甘一时不知车为何被拦,警察为何盯着他,做贼心
虚,控制不住心慌意乱。且不说小甘皮肤黑,头发卷,大热天穿条牛仔裤,一看
就是黑社会,只他眼中掠过的慌乱,我英勇的人民警察怎会轻易放过。小甘本能
的伸手摸包裹,警察以为他要拿枪,于是迅雷不及掩耳拉开车门,扑上去摁住了。
再一搜,五十万现金,更以为抓着了抢匪。就地审问,可怜小甘丝毫未料到此种
局面,谎话也没预备一个,支支唔唔,几句话穿了帮。下午张听从外面回来,同
事问知不知道小甘出了什么事,说刚才行政部程经理带两个陌生人撬了小甘的抽
屉,帐本清走了。张听想起一早小甘请假说家里有事,当时就奇怪有事何必特来
单位一趟,打个电话不就行了,心里便明白了八九分。不多久老总召去开会,通
报了小甘的事,张听暗暗叫苦不迭,只恐小甘进了公安局,被人整得糊里糊涂,
一听坦白从宽胡乱交待将四月份的事情招供,老子岂不被他拉下水!散会回到办
公室,一根接一根抽烟,同事聚在一起聊小甘,见张听神色不对,有人开玩笑说:
张经理怎么啦,是不是有你的事?
  下班回家,还是左思右想。一时往好的方面想,小甘体质不错,至少晓得交
待得越多罪行越严重,打一天一夜,应该抵抗得住。一时又想到坏的方向,他虚
构情节,似乎小甘进的是渣子洞集中营,灌辣椒水上老虎凳,甚至考虑到了苍蝇
蚊子。蚊子这么多,小甘肯定是睡不成,天哪,换了是我,我也得坦白啊。想到
这里他就后悔,从来不和人合作,怕的就是你不出问题他出,为这放弃了多少好
计划,栽在这么一件破事上,真他妈冤死!后悔之后又气愤,老子赚的钱,自己
也没乱花一分,这他妈的都是为了啥呀!
  张听坐立不安,陈文艳问他怎么哪,他无法诉说,打起精神说没事。糊里糊
涂上了床,终是不安心,辗转反侧,一夜迷迷糊糊睡了片刻,第二天部门里又一
个员工被叫去检察院,下班也没回公司,纷传陷进去了。张听更加掉了魂,想这
小甘到底没撑住,他既然把别人招出来,这下子就是女人破了身,只要开了头,
势不能收手,只怕明天就轮到自己。
  下班梦游一样做了饭,结果是一口吃不下。白天同事闲聊,有同事的亲戚朋
友见过世面的,说过号子里的种种情况。公安是不打人的,但是有特殊的屋子关
你,让你站不直蹲不下去;要不就让别的犯人折磨你,屙出的大便让你捧起双手
接,再放到地上,谓之“捉金鱼,放金鱼”,金鱼弄断了就挨打,等等等等。他
为小甘担惊受怕,越想越惶惶无主,神思恍惚,喝水打烂了玻璃杯。陈文艳喝问
怎么回事,他忍不住说了小甘的事,又说自己和小甘一起挪用过公司的国债。那
时陈文艳正在看电视,便关了电视,问张听挪了多少赚了多少。张听说挪了一百
万,赚了一万,三个人平分了,又说四月初我给你的那三千,不是工资也不是奖
金,就是搞这个赚的。
  陈文艳想了想,微微一笑:“呵呵,哄我,肯定不止三千。”
  张听知她惯会讹诈,便说,“哄什么哄,三千就是三千。”
  “名正言顺的事你不瞒我的,我倒晓得你。昨天问你你不做声,今天才开口,
若不是心里有鬼,怎会现在才说。我们公司我负责这个,有五毛差价,我就能让
公司出钱出车跟你走,你不是不知道,又不是没做过。那样你也能赚五千,还不
用冒这种险,你那么精,会算不过账,甘心让别人赚钱,鬼才信。”说完笑吟吟
走过来,搂着张听肩膀,娇声哄他,“你说实话,到底搞了多少,大不了给你家
里了,说出来就完了,我不计较。”
  “当真?”
  “当然”。
  “实话,五千,给了两千我老爸了。”
  “还是不说实话,两千,两千你用得着瞒我?照我看,给你家里五千差不
多。”
  “好吧,再不瞒你一分,你真是活神仙,猜的准,真正是八千。”
  “是吗,哼哼,”陈文艳冷笑,推张听后脑勺一掌,坐到沙发另一端,“我
是一点把握也没了,不过我有办法的。你手机呢,拿来,我打电话。”
  “打哪个?”
  “打你爸,趁你们没串供,保证一个电话戳穿。”
  “你给老子休息,也不看看什么时候,讲给你听是让你小心,小甘这一进去,
难保不把这事供出来,说不定明天我就回不来。我可以不承认,我没有去那财政
局,卖国债时我也躲一边了,但是我还是留了证据,介绍信是我开的,手机我给
小甘了,当天打那么多电话,漫游去了哪里都看得出来,不认账不行。还有,别
人不管三七二十一,抄家,我们国家,可不就是瞎鸡巴乱搞么,我们工资加起来
有几个,一年不吃不喝三四万块,上班两年不到,人问你钱从哪来的,你说得清?
说给你听是要你做准备,赶紧找个妥当地方收好存折。老子急得要死,你还闹七
闹八,等明天人一关,家一抄,你就快活了。”
  陈文艳唬住了,呆了片刻,大叫起来:“你他妈的不要命,随什么钱都敢搞,
这么大的事,不和我商量一声,好好的路子你不走,偏偏背着我,好瞒着我赚钱
送给你家里。这日子不能过了,还给你过生日,过你妈的头,跟你娘老子过去。
关,关你是活该,死我也不管了。”
  此事确是自己过错,陈文艳一叫,张听不敢顶撞,又反过来安慰她:“也只
是说说,小心为好,不见得真会出事。小甘也不是傻瓜,说得越多罪越重,他怎
会不知道。听说他姐姐今天从珠海回了,他姐姐在珠海开公司,有钱,肯定会千
方百计救他,怕的是在此之前他撑不住。你收好存折就是了,昨天不说是不想牵
连你,知道多了不是好事。你让我静下来好好想想,总有办法的。”接着拿了门
钥匙说:“我出去买烟,晚上我睡那边房,你安心睡,不用管我。”
  他下楼买烟,沿着人行道心事重重踱步,慢慢撕开烟盒,掏出一只烟夹在左
手,一边走,一边用右手挨个摸口袋,后来又忘了要找什么。下意识吸着烟,好
久才觉得不对劲,就手一看,烟根本没燃过,愣一回神,才想起自己方才是在摸
火机。全身口袋拍过了,没带火机,于是又挨着店铺看,找卖火机的。
  那时候暮色重重,临街的门面亮着明晃晃的灯,一家一家的电灯挑出来伸上
街面,一盏灯下一个小世界。五金水暖店前,一伙人聚在灯下静静地打扑克。又
一伙人光着膀子,围在茶叶店前喝茶。有一家店前吵吵嚷嚷,像是打群架,定神
细听,是一帮人埋怨某人下午喝酒喝少了,吵着要他再喝五瓶啤酒。再远一点,
小区门前下坡的地方,亮着数只大灯,烧烤摊上浓烟滚滚,电喇叭一声声叫唤着:
“下岗牌卤鸡蛋,一块钱三个,味道好得很”。叫声伴着孜然和肉香味走街穿巷,
让人远远地疑惑卤鸡蛋怎么这么香。
  虽然晚饭才吃不久,但是刚才几乎什么也没吃,闻到香味,他感觉很饿,便
朝那几盏大灯走去,打算吃几串烤肉。
  走在灯与灯的空当之间,有一些走到近前才能发现的门脸,绯红色幽暗的光
影里,隐约可见一些妖冶的女子。有女声亲热地呼唤“眼镜哥哥”,张听知道是
歌厅小姐在喊他。不是第一次听见别人这样喊他了,这一带小歌厅多,喊人的小
姐也多,喊起来怪甜的。只是他一个也不认识,没法照顾她们生意,因此总是头
也不回径直走过去。
  在烧烤的大排档点了几块钱的肉串(说是羊肉串,反正武汉没几个人见过羊
跑,烤肉的怎么说怎么算),找了张小桌子坐下,要了一瓶啤酒,肉还在烤,他
先喝酒。喝过几口,听见一个女声:“张听——”
  抬眼看,隔桌子站着一个女孩。匆匆瞟去,她头发抓成一把挽在脑后,稚嫩
的漂亮;装束很清凉,套装迷你裙,下面露到膝盖上20公分,上面露到下巴下20
公分;握着一把肉串,笑吟吟望着他。张听看了,不认识,但是人家既然知道名
字,显然是认识的。于是盯着她认真思索:我不认识小姐,但也许她不是小姐,
是个跳芭蕾的,但我也不认识跳芭蕾的。
  看着对面生机勃勃的眼睛,他摇摇头,无奈的笑了。
  “我叫李萍,你请我吃过肯德基的,没多长时间啊,呵呵,你忘啦?真想不
到还能碰见你。”她天真地笑着,露出洁白的牙齿。
  张听想了想,又看见她右耳下的黑痣,不错,可是,“你怎么晓得我名字?”
  “你介绍过啊,”李萍说,“张听,张听,开张听牌,呵呵,听了就忘不了
啦。”
  他不禁莞尔,原来名字还有这层意思。
  “你还有人不咯?”李萍问。他摇头,李萍用脚捞过一张塑料小凳,弯腰将
一把肉串搁进桌上的盘子,坐下了。她正对烧烤摊高悬的大灯,弯腰之际,一部
分乳房扑进张听的眼睛。想来她这么打扮,就是让人看的,不看岂不辜负了她的
一番美意,他认真看了看,心想,烤着吃,味道一定不错。
  “你也吃呀,”李萍左手拿一根肉串往口边撕咬,右手递一串给张听,一边
抱怨说,“肉切得拈不上筷子,像串的蚯蚓,真亏了他们串出来。”
  他再次浮现发自心底的笑容。
  李萍的意外出现如一阵清风,冲淡了心头的阴霾,张听轻松起来,恢复了诙
谐的能力。接过肉串,学着李萍的口气,严肃地问道:“今天你带钱了不咯,莫
又要我请客咯!”
  “啊,今天我请你。那天不巧,我那死朋友,约好了去,等了一个钟头,没
等着。”
  “可是可是,”张听伸头往李萍身上左右睃巡,“我看来看去,看不出你身
上哪个地方能放钱哪。”
  “这里嘞!”李萍拉胸罩。
  张听诡异的笑,李萍省悟中计,也笑了。
  “你住这里?”李萍问。
  “嗯,就后面。你呢,你也住这里?”
  “我跑场子,在那边,歌厅。”
  “你在这里卖唱?”
  “卖唱?是,呵呵,又卖艺,又卖身。”
  “啊哟,品种够齐全的。你唱歌一定不错吧。”
  “不是非得邓丽君才能干这个哪,我们可不就是出卖色相。不过我唱得真还
不错,想不想欣赏?”
  “你是请我吃烧烤,还是想卖东西给我啊,这就开始拉生意?”
  “请也请,卖也卖,买不买是你的事嘛。对老朋友,我挺优惠的,今天反正
闲着,免费卖艺,不过点歌的钱得你掏。我这么漂亮,呵呵,你也很划算的。”
  “嗯,你是挺漂亮的,可我怕被你哄去卖啦。”
  “你怎么这样啊!那天你请我吃饭,可一点不小气。哥哥你一脸痘痘,卖给
谁要呀,再说,我像坏人吗?”
  “你不像坏人,只像坏女人,不过没关系,我不怕坏女人。可惜今天我没带
钱,呵呵,再碰到你,一定照顾你生意。”
  “那你跑不了,我天天在这里,总有捉住你的时候。你吃呀,还要点别的不
咯?”
  东扯西拉,心事依然挥之不去,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一边吃肉喝酒胡思乱
想,突然灵光乍现,想到一个方案,一下子呆住了。
  原来曾经考虑过将挪用国债的事直接汇报林总,若小甘供出此事,检察院问
到,只说是公司业务,向公司汇报过的。届时老总出面圆场,证实此事正是公事,
就可免牢狱之灾。只要公司不受损失,林总决不会置我于死地。但是基于种种考
虑,当时否决了这个办法。事未败露先去找老总,和投案自首一样可笑,赚的钱
交出来不说,被老总捏了把柄,今后如何在公司混。
  刚才想起一个人,行政部程经理,现在只需利用他过渡一下就好办了。程经
理和张听是同乡,一向关系不错,春节张听给程经理拜年,几个同事一起去的,
打牌时张听一人统收三家,走时给程经理女儿压岁钱,其他人不过一二百意思,
张听给了一千。程的老婆惊呼,程说:“收下,张听十回赢我们九回钱,今天我
输的最多,不交出来,以后谁和他玩。”陈文艳事后也怪张听太夸张,张听说:
“你晓得个屁,春节发福利,每人三百元购物券,是程经理让我联系的商场,商
场给了四千回扣,本来分了程经理两千,这大过年的,反正赢了一千多,都送给
他算了,将来再有好事,他自会想着我。”五月份公司给员工置办夏季工作服,
三十八人,每人两套,程一时有事,又委托张听代办。去雅戈尔定做的,支票交
过,人家给了两千元购物券作回扣,回来和程平分了。行政部实际就是总经理办
公室,无事不可以管。想到了程经理,整个方案一下子清晰了。
  原来打算向老总自首,如今就改作向程经理自首,写个报告给公司,将与小
甘倒卖国债的过程全盘交待,买了多少,费用如何,赚了多少,一一写明;赚的
钱之所以未上交,只说是公司对国债部进行利润考核,年底集中算账,小甘作为
普通员工,不知内情,他那一份钱,原也该上交的。这样一来,整件事顺理成章,
若说有问题,只是公司内部纪律问题,谈不上犯罪。但是报告只给程,若小甘不
招供,知道的只有程经理。若小甘顶不住招了,程就报告老总。程经理如何把握
向林总交报告的时机呢?若我被检察院叫去一天一夜不回,则必是事发,程在第
二天报告老总,而我只须软磨硬泡坚持到第二天稍晚开口,如此便一切严丝合缝
了。
  愁云惨雾过了两天,如今一切筹划得当,心中狂喜不可名状。如此大事,轻
轻巧巧作了安排,简直天衣无缝,自己也不由佩服自己。抓起啤酒狠狠喝一大口,
握瓶的手禁不住颤抖。放下酒瓶,抹一把嘴,旁若无人叫一声好。李萍看这人发
一回呆,笑一回,手筛糠似的喝一回酒,又叫一回,疑他发了神经,惊叫道:
“你搞么子名堂啊,老婆跟人跑了?”
  张听清醒过来,尴尬的笑了笑,对李萍说:“碰到一件大麻烦,愁了两天,
刚才想到了办法,一时忘了形。”抬腕看表,想这事今晚就得给程经理讲清楚,
还得立即把报告写出来,只怕明天上班就来事。又想着只打电话不行,见面才能
说清楚,才是八点,时间是够的。于是掏出手机给程打电话,说有要事相见,二
十分钟到你家。挂上电话对李萍说:“你慢慢吃,我有事先走了,能再见也是缘
分,还是我请客。”
  “不用了,你有事你走,说了我付钱的。”李萍迅速起身,手里已经拿着一
张百元钞票。
  张听也掏出钱来,却没做准备,合身只二十几块钱,而去程家,的士费也要
三十。回家未免浪费时间,急中生智说:“我事急,身上没带钱,懒得回家爬五
楼,你那一百借给我,晚上回来还你。”
  李萍愣了愣,马上递钱过来:“给,回头你找我,我在那家,相思鸟茶坊。”
说着指了指方向。
  张听接过那一百,将自己手中零钱递给李萍,“我走了,这里账你付,回头
找你。”说完匆匆上路,拦一辆的士走了。
  去见程经理,原原本本讲了事情经过,又把自己的对策详细说明,程听了连
称高明,安慰说明天你把报告给我,决不会出问题。返程的车上,张听一路在心
里起草报告,下了车直奔回家,全然忘了李萍。


  情 调 - the author: 张杨


2008-10-27 09:04
博客  资料  信箱 短信   编辑  引用

xzhao2

#6  




  第二天早早去公司,报告交给程经理,安了八九分心。九点左右,总经理秘
书通知说林总有事找,不由又是心慌。惴惴不安去了,林总劈头说:“张听你马
上去检察院,作好今天不回来的准备。”听此一说,腿都软了,幸好老总下一句
来得快,不然一定蹲地上去。老总吩咐他带上司机,开宝马去检察院,又让他去
财务领六千现金带着。说的却是另一回事。原来刚才检察院打电话来,说为小甘
事要去外地调查,希望公司配合,派一台车。小甘被抓,他随身携带的五十万现
金也扣在检察院,公司岂敢怠慢,不仅派车派司机,还派张经理带钱随车伺候。
老总嘱咐,一定要把这些大爷伺候好,争取尽早把钱拿回来。张听大喜过望,千
方百计探不到消息,这下子与检察同志贴身交往,正好得便套信息,此种好事,
花钱也买不来啊。安排了部门的工作,又给陈文艳打了电话,略作交待,便与老
总的专用司机关师傅出发了。
  车子进到检察院,看见昨天被传进检察院的业务员,正垂头丧气走下反贪局
大楼前长长的台阶。张听迎上打招呼,关切地问他怎么回事,怎么现在才出来?
同事见到张听,有点意外,喊了声张经理,说“把你也扯进来了?”张听说:
“不关我的事,我来给王八当马仔的。”那人哦了一声,破口大骂:“妈个B小
甘不是东西,在里面乱咬,说了我七八笔,这啊那啊,都是他妈的公司派我做的
事,又不是老子干了私活,幸亏有帐可查,搞了一晚上,把老子紧张得要死。”
张听心想,小甘倒有些头脑,晓得胡乱交待拖延时间,这一招可够绝的。虽好笑,
只笑不出来,安慰同事说:“没事你紧张什么,小甘肯定也是没办法,只得胡乱
说,反正晓得你是清白的,害不了你。同事一场,你们关系那么好,不要埋怨了。
你打的回去,票留着,我帮你报销。”
  要去的那城市离武汉二百多公里,同去的有两个检察官。年轻的是书记员,
后来知道是某政法大学刚毕业的。年长的五十左右年纪,听说是科长,也不知是
正的还是副的。在中国,这些事总是不清不楚,也不能看证件。张听最终也没弄
清这科长姓什么,书记员叫他的上司总是轻声细语,叫得也含糊,听起来像姓汪,
又像王,又像万,总之像狗叫声。姓狗叫的科长很正经,张听建议吃了饭再走,
去小蓝鲸吃,科长严肃地说,弯那么远去那么高档地方干嘛。在他带领下,胡乱
找个小店吃了。饭前张听买了两条玉溪,卖烟的没发票,于是结账时,让人把烟
钱加在饭钱里一起开了票。结完账归座,科长竟抢过发票查看,看过严厉批评说:
“张经理你怎么这样乱搞,吃一百你开八百,你想进检察院哪?”张听解释了多
开的原因,科长才缓和脸色说:“你可不能乱搞,不知道的只说我们多么坏,吃
拿卡要办案单位,严重败坏人民检察的形象。我们很注意的。”张听见惯了政府
人员厚颜无耻,科长如此认真,一时有些敬畏,终不知他真正经还是假正经,心
中未免存疑。
  检察官一路不苟言笑,车行几小时,到一处劳改农场,不知何故触动心绪,
科长开口说:我72年来过这里,一晃二十四年了。张听应声问,那时为什么来这
里?答曰:送知识青年下乡。张听想:好家伙,送知青下乡,总是个负责的干部
了;那时候就当官,又干这么多年,如何还是一科长?百思不得其解,只不便问。
又过了一会,关师傅说累了,让张听换着开车。车倒是没少开,不过都是在市内
跑,张听犹豫着说:这么多山路,坐的人又多,不敢接手哇。书记员插嘴说:让
我们科长开吧,科长开了几十年车,什么车都能开。张听立时省悟所谓“送”,
原来是驾车啊。顿时对检察官积攒下的一点尊敬荡然无存,怪不得一大把年纪还
是个屁科长,窝囊废!
  到达那个城市,天色已晚,吃罢饭找宾馆住下了。检察官口风紧,防范之心
甚重,张听约他们打扑克混时间,老家伙一口回绝。第二天跟车在外跑一天,去
了好几处地方,检察官搞得很神秘,上了车不言不语,下车还命令张听他们呆在
车上。从没去过那城市,车停在哪也不知,全然没法知道检察官到底调查什么,
起什么作用,张听私下揣度,想来大约小甘背着我搞的不只一笔,如今检察院是
来一一调查,扩大战果的,事情怕是越搞越大了。眼看一天又要过去,张听和关
师傅闲聊说:“这两个死婊子,菜不吃个好的,酒也不喝,搞了两天,才花几百
块钱,回去老总反要说我们不会办事,今天一定要拉他们桑拿,不然没法交差
了。”吃晚饭时,张听问科长事情办得如何,下一步行程如何安排?科长答说明
天中午动身回去。因为张听强行开了一瓶五粮液,科长喝了酒话多,不经意漏了
口风。原来他们此行,是要找小甘当时的联系人,非得有此人口供,证实小甘确
是来买国债,不是携款潜逃,才能定案;偏偏这人闻知小甘出事,生怕牵扯自己,
躲着不肯露面。检察官找来找去找不着人,最后去那人单位找领导,说了来意,
向领导保证不是抓人,只录个口供就完了,此人方答应明日见面。张听本想把狗
官灌晕了拖去桑拿,又绝口不提洗澡的事。
  饭后回到房间,关师傅问怎么又不去桑拿,张听说:“林总嘱咐我们招待好
这两个家伙,是防着小甘那五十万检察院扣着不还。我看这两位明摆了是超级小
喽罗,狗屁权力没有,讨好他们纯属浪费粮食。那科长夹里半生,不知道领情,
我这几天赔笑脸赔得只恶心,他妈的我又没犯事,我凭什么讨好你。不过这些钱
还得花完,如果钱不用完,检察院不退款,老总第一个就是怨我们没把人招待好。
把钱用完了就不一样,不管退不退,我们都不理亏。退,老总以为是我们招待好
了;不退,老总只会说检察院太贪,不会怪罪我们,反正他只预算了六千块钱。”
关师傅连称是的是的,又问张听怎么打算。张听说:“明天回武汉,我们找个地
方桑拿,也不必用干用净,开它四千块钱发票,用不完的我们分了就是了。”关
师傅笑逐颜开,更帮忙出主意,说:“洗澡洗出四千块钱发票也不对头,现在行
情,连洗澡带打炮,一人只用得五百,四个人最多只能开两千。而且还不能开那
么多,我们两人只能按净桑开,你也不想老总说你嫖了小姐吧?”这话确实有道
理,张听马上想到还得另搞几张发票以备报销。
  第二天关师傅送检察官办事,张听上街弄发票,转了好几处才找到一个买鞋
子能开发票的,买了一双皮鞋,花了五百,索要一张空白发票。下午回到武汉,
因为不想请检察官吃饭,张听一路抱怨有事必须赶紧回家,径直将车开到检察院
家属楼下,说声抱歉就把人打发了,他却转头和司机去了三五大酒店,这回不怕
进检察院,所以吃了八十,发票开了八百。
  出了酒店,关师傅问去哪桑拿,张听说:去红帆船吧,那儿离我家三站路,
洗完澡你送不送我都方便。关师傅说:你是领导,我能不送你吗!停了一停又说:
红帆船的小姐怎么样啊,漂亮吗?
  关师傅三十好几,五大三粗,除了开车,多少还兼任老总的保镖,张听虽然
和他交道不少,却少有机会说知心话,因此并不了解他。关师傅一问,张听随口
回答:“漂不漂亮我不知道,我又不和她们上床!哦,红帆船好有名气的,那里
小姐不少,你放心去吧,总有一款适合你。”
  “搞了半天你不上啊?”关师傅一脸失望。
  “我玩不玩有什么关系,关师傅你想上你就上呗,我比你多双皮鞋,你放一
炮,正好扯平,不玩你吃亏。”
  “谈的什么家常啊,”司机似乎生气了,“这都是沾你的光,我还计较一双
皮鞋!不行,你不玩,我也免了。”话是这么说,车还是开的飞快。
  “关哥你可别客气,钱花少了,人家恐怕不会按我们要求开发票,这光荣的
任务就交给你啦。我是没这个爱好,喜欢我装什么孙子呀。”这样说了,又感觉
说得不到位,为了证明自己并不是好人,他临时从窗外飞逝的电线杆上抓了一个
证据,“你看报纸电视公共厕所电线杆,到处都是淋病梅毒尖锐湿疣,中国简直
一个性病王国,玩我也想玩,可我怕得病。”
  “没你说的那恐怖,老子玩了多少,从没出问题。”关师傅说漏了嘴,马上
转了话题,“不对呀,公司就数你小子招待费花得多,你洗桑拿可不少,你莫说
从没玩过小姐哈。”
  “你可别乱说,招待费都是请别人,我没用公款嫖娼。”说完他又恼火,老
子说这干嘛,用得着给你汇报!
  司机说:“公款算什么,给公家办事,傻瓜才不捞油水。嫖小姐又有什么,
林总也经常被人拉下水。你不陪人花天酒地,他说你不给面子,不嫖还就是办不
成事。”
  张听确实没少进出风月场所,不过真的还没玩过小姐,招待别人他总是拎包
付款,最大的放纵也只是踩背按摩。然而也确实遇到过关师傅说的那种情况,去
年请建安信用社的主任吃饭,饭后那豪爽的主任又反过来请他桑拿,张听自然也
是不叫小姐,可是主任很生气,硬将小姐推进他房里,他本来打算直接签张五百
的小费单,偏偏那小姐很讨厌,进门就拉拉扯扯,张听刚说我不做你呆一边去,
小姐竟然气呼呼说真他妈的倒霉净他妈些烂业务。“上床就免了,”张听笑嘻嘻
和小姐商量说,“你想赚钱也好办,先拿一百我,我马上给你签五百,反正有人
请我的客,你不拿,小费你就别想了。”小姐飞快拿来一百,张听随即给她签小
费五百,此后有人拉他嫖娼,一律照此办理。这种事他当然从不透露别人,今天
关师傅这么交心,他就随口说了。
  “你他娘的钻进钱窟窿了,真是糟蹋东西呀!”关师傅又好气又好笑,猛拍
方向盘,拍得喇叭呜呜响。
  躺在大池里,关师傅洋洋得意讲述他的风流史,讲了又不放心,关师傅叮嘱
说,张经理你别乱说哈。张听合作的及时点头,引诱关师傅继续讲,这位老兄开
卡车开出租车时代的艳遇,张听听得津津有味。可是关师傅伸个懒腰,不无沮丧
的说:“张经理,你说我这种人是不是很坏呀?”
  “不坏不坏,”张听笑嘻嘻安慰关师傅,“有的人好嫖,有的人好赌,这和
患感冒得癌症一样,害的就是那个病。不得病只是运气好,谁也不能因为自己不
得病,就说得癌症的人是坏人哪。”
  “到底是才子,总结的好哇。”关师傅赞叹不已,停了一会又说,“他妈的,
其实老子原来一点也不花,见了女人也就是见了萝卜白菜,半点歪心思不想,也
不知怎么搞的,现在见了老太婆也想翻她的裤裆,我自己也常常骂自己道德败坏
呀。”
  “道德是荷尔蒙决定的,”张听一边暗自好笑,一边又纵横捭阖安慰这位可
爱的司机,“少年儿童性激素低,所以个个纯洁无瑕,后来慢慢成长,性激素分
泌水平天天见长,道德才一天比一天败坏啦。”
  “真的啊,那激素什么的,有没有办法降低一点呢?”关师傅认真的问。
  “蛮简单,找个劁猪的把卵子割了,保证你除了开车什么也不想干。呵呵,
说的玩的,哪天老得鸡巴硬不起来,自然就有道德了,趁着还能硬,抓紧时间玩
吧,走,上楼去,我在休息厅等你。”

  上二楼的休息厅,经过一层半,有一个特制的玻璃幕墙,从外面能看清里面,
反之则不行。灯光明亮,幕墙后几十个小姐一字排开。小姐穿了统一制作的衣裳,
胸前挂着号牌,参加选美比赛似的。嫖客看中哪个小姐,叫号码就行,自有人带
她进房。来过这个洗浴城两次,这却是一项先前没见过的新发明。不少穿着大裤
衩的男人站在玻璃墙前指指点点,仿佛参观水族馆,张听也和关师傅扑上玻璃欣
赏。小姐的制服粗制滥造,桔黄色短袖连衣裙,裙摆短,腰围根本不收。司机说;
“搞的什么破衣服,就是个加长T恤,胸围腰围都看不出来。”张听说:“人嘛
只用看个脸,工作服却要脱起来方便才好。”司机则说:“脱个精光不更好,人
往前一站,个个硬梆梆,保管你这样的也来劲。”张听说:“那是你不懂了,褪
了毛的鸡有什么看头!女人穿了衣服,男人总想她脱,其实脱光了,没一个好看
的,她们自己先脱光,人就没法幻想,十有八九生意泡汤。”司机说:“你就不
抱幻想?”张听说:“我老婆漂不漂亮?脱光了也只那样,我就不抱幻想了。”
说说笑笑,一边挨个瞧。小姐隔得很近,捅破墙,伸手摸得着。她们虽知必然有
人看,但一则自己看不到,再则皆是老江湖,脱光了让人看也不怕;一个个浑如
独在自己闺房,舒腰叉腿,燕舞莺歌。有的互相调笑,有的涂脂抹粉照镜子挤痘
痘;更有一个抱着书看,大厚书清清楚楚是余秋雨的《文化苦旅》,伸一只脚抵
上玻璃墙,大大方方展示裙下春光,红衩素股,分外妖娆。
  逐次看来,忽觉有个人眼熟,定睛一看,正是李萍。她靠着圈椅,歪头认真
阅读一册杂志,配着这朴素衣着,更像个学生。这几天记着她哩,想过今天一定
要找她还钱的,却在这里碰见了,真是奇妙啊,我在武汉多少年,从未邂逅熟人,
不要说家乡人,连个同事同学都没误撞过,和她倒是奇了。心里叫一声:缘,妙
不可言!颇为激动地指着李萍对司机说:“你看77号,是我大前天才认识的,我
还欠她一百块钱哩。”关师傅只以为他胡扯找上床的理由,看了说:“嗯,俏皮
的很,蛮嫩的——要上就上,说这干嘛。快翻牌子,莫让人抢了。我选31号,正
好有个伴,走啊。”于是摘了牌子交给妈咪,上楼让人安排房间。
  这几天多次想起李萍,起初是因为内疚,借人小小一点钱,居然说话不算数,
撞上了,多难为情!因此决定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找她,还钱给她,不是还一百,
最少也得翻番,此外还要请她吃夜宵,找个好地方,吃好的。后来隔了几百公里
和几十个小时,便胡乱把她的优点上纲上线——我和她素不相识,居然借钱给我,
多够意思!而义气,不正是我最欣赏的品质!昨晚在宾馆的床上这么想,他愉快
的笑了,还钱给李萍的心情甚至有点迫切。
  李萍进房时,张听用浴巾缠出个巴基斯坦脑袋,双手捂着脸,留出眉毛眼睛
鼻子和中间一点点嘴巴,不待李萍开口,他憋着声招呼:“李萍——”
  “你哪个啊?”房里光线暗,李萍惊讶地张着嘴,犹豫着凑上前看。
  张听往后退,一边说:“老熟人,猜猜看。”
  “没人知道我名字呀。”李萍又往前凑。他想,我没戴眼镜,估计看不出来,
便不退,眯着眼让她看。李萍很快高兴地叫起来:“啊,张听!”说着猛的拉开
张听双手,一看果然是,又笑又蹦说:“你来这里了,真想不到,太高兴了,哈
哈。”再一蹦,扑上去搂住他的肩颈,仿佛见到久违的亲人,脸贴脸紧紧抱上了。
  张听没料到此种局面,本能地要推开李萍,抬手摸她的手臂。房里温度低,
触到李萍的胳膊,感觉了意料之外的温暖,犹豫了一下。就在停顿的瞬间,全身
察觉了温润的缠绵。腿感觉到另外一条腿的温暖,胸部感觉到乳房的热度和有力
的挤压;眼皮下乌亮的头发升腾的气息,芬芳的,向空中弥漫。这种温暖的气氛
有如一氧化碳,转瞬之间,头脑处于浑沌状态,最初的想法变得软弱无力。
  然而与其说本能的欲望控制了行动,不如说占小便宜的本能暂时占了上风。
他自感意志坚强,足以控制局面,犯不着像个乡巴佬,粗暴拒绝一位女子的友谊
——很可能她的拥抱,只是她们一类人表示热烈欢迎的见面礼 ——过于谨慎未
免可笑。所以有一两秒钟,他试着挣脱,扭了两下,随即改了主意。接着的两秒
钟,他不知道该做什么,从第三秒开始,意识就活跃起来了。原来用于拉开李萍
胳膊的左手,似乎无意的,滑过了她的右肩,从宽松的T恤衫里穿过,伸到她的
后背,摸到了胸罩的吊带。而右手抚摸她的头发,像一个慈爱的老人搂抱孙女一
样无邪。
  假如局面一直这样平静的持续下去,柳下惠一定甘拜下风啦。接下来出现的
情况始料不及:小弟弟直撅撅伸出,死顶在李萍小腹上。只穿了一条大裤衩,没
有内裤束缚,家伙又大,自己几乎被顶得后退。他试着放低身子,翘起屁股,给
它腾出空间,然而效果微乎其微。李萍紧抱着他,身体下降的幅度有限;而强行
下降,难免造成另一种误会——他要吻她!
  这个冒失鬼打乱了计划,好比一场精心设计的伏击,因为意外走火暴露了作
战方案。他感觉阴谋败露,狠心打破寂静,说门还没关哩,然后推开李萍去关房
门。
  等他再回头,李萍脱了工作服,扔在床上,阻止已经来不及了。这衣服脱的,
真他妈的快呀,想起和关师傅说过的话,禁不住笑了。
  “傻笑什么哪,美色当前,还装大尾巴狼!”李萍身上只剩三点未露,说着
手弯到背后,要解上面两点。
  张听伸手拦她,说:“这么急干嘛,你赶场子走穴呀。”
  “走穴?没那好身体。我这不是为你着想吗,你来不就是干这个的。”
  “那别忙脱,我不急,先聊聊天。”
  “你都硬梆了,还酝酿气氛?呵呵。”
  “我不是来干这事的,我陪一个朋友,刚才隔着玻璃看到你,想给你一个惊
喜。”
  “是吗,好哇,那也谢谢你。不做没关系。你抱着我说话吧,好冷嘞。”
  李萍蹭过来,与他挨挤在一块。他想了想,没抱她,拉过毛巾被披在她肩上,
说:“不敢抱你,呵呵,再硬就不好办了。”
  “你是坚决不上钩啦!”李萍跺跺脚,像是很恼火。
  “就是抱着你,照样不上钩,我,我,呵呵,不说了。”
  “你抱过别人却没做,是吧?那么厉害,来呀,抱我免费,不抱可亏啦。”
李萍甩掉毛巾被,坐上张听大腿,拉过他的手环抱自己的腰,扭头在他脸上叭一
口,笑嘻嘻说:“不许推开我,五分钟不许说话,说话是王八。”
  五分钟肯定没问题,他想。他第一次和陈文艳睡在一起,陈文艳脱得一点不
剩,抱她一晚上,也没犯错误。
  但是李萍一点不老实,她握住张听的手,一一塞进胸罩,用手摁住,扭头呵
呵笑。她的笑容天真烂漫,以至两人的行为一点不似色情活动,更像一场游戏。
后来大概意识到题目出得不够狠,她仿佛要借他的胸脯蹭后背的痒痒,蛇一样扭
动,小屁屁在他大腿上挪来移去,大概心里哼着一首歌,她的晃动,有摇滚的节
奏。
  素来的经验,李萍的考验并不困难。经常的,和陈文艳做爱,临到要射精,
也能控制住,办法就是马上想一道数学题,不是开平方,就是背圆周率,注意力
分散,小弟弟就能稳住。手刚捂住李萍小巧暖乎的乳房时,心内一动,马上长吸
一口冷气,拿77开平方根。
  然而今天情况特别,以往有陈文艳配合,他不动,陈文艳也不动。而李萍摇
来晃去,发梢拂过脸鼻,痒痒的,打个喷嚏,开过的数字和步骤全忘了,一念之
间,防线全面崩溃,香味,热度,手、胸、大腿经受的诱惑一齐涌来,小弟弟立
即直了。
  当李萍停止摇晃,抓着他的手往下牵引,摸到她薄薄的小裤衩时,他感觉行
将崩溃,心嗵嗵的跳,极为冲动地想把她扳倒在床,践踏蹂躏,看看她是不是还
能笑出来,依然如此天真。然而经过某种混乱的计算,他还是决定放弃,如同跳
下失控的过山车,他奋力拦腰卡起李萍,将她掀翻在床,跳到地上气喘吁吁笑着
说:“不行,我不行了,我认输。”
  “宁当王八也不干,好,是男子汉!”李萍伸腿蹬张听一脚,乐不可支笑了
两声,突然疑惑地问:“你是又没带钱吧?”
  这一说正中下怀,张听装出难为情的样子:“真被你说中了,我带的钱,还
了钱你,再没钱干别的了。”
  “是这样啊,你早说呀。你信誉不坏,对你我可以赊账,真的。要我不咯,
要就来,没关系。”
  “大甩卖呀!你这么漂亮,别弄得积压商品似的。我开玩笑的,今天特为来
还钱,还五百你,四百算利息。”
  “给这么多,没道理呀!”李萍有点不信,坐起来说,“你开玩笑吧,现钱
还是记账啊?”
  “刚才又摸又抱,也得给小费不是,呵呵,辛苦你了。”
  “哇噻,你太客气了张经理。不过呢,你既然有钱花不完,我也不客气了,
小女子敬谢不敏啦,哈哈。”
  “敬谢不敏,这个你也会?”
  “呵呵,刚从书上读到,现学现卖,用得还合适吧?哎呀呀,今天运气不错,
收入五百块,差点和一笔巨款错过啦,我还以为再见不着你了。”
  “我不是说过找你吗,我住那儿,你还怕逮不着我?”
  “我在你们那边混不下去了,呵,你不知道,前天在茶坊搧了一个男的一嘴
巴,再不敢去啦。”
  “怎么搞的嘛?”
  “一个死货,喝了酒去唱歌,后来要干事,又硬不起来,拉着我又搂又抱,
嘴巴臭得要命,恶心死了。更恼火的,他掐啊捏啊,让他别动手他还弄,把我弄
火了。我胸脯子,屁股,都被他捏疼了,能不火吗。他不停手,还凶巴巴的骂老
子,我跳起来抽他一个大嘴巴,裤子没穿就跑啦,呵呵。妈呀,那家伙肯定是狗
变的,他捧着我的内裤嗅……你去找我,姐妹们肯定以为你是找我麻烦的,什么
也不得告诉你。”
  “你干的就是这个,别人想捏想摸,那也由不得你。”
  “那也要看价钱,出一万,喝我的血也行。三百块就掐啊捏啊,我还活不活
了,直接包饺子得了。”
  “刚才我也挺想掐你的,幸亏没动手,不然我也挨揍了。”
  “那不同,咱们是朋友,喜欢才掐,是不是?”李萍说着,踅摸到张听身边,
伸手朝他裤裆狠劲一抓。
  张听猝不及防,呀的叫起来,下面火辣辣的疼,他捂着下身问:“你这就算
是喜欢我?”
  “可不是,我们有缘分,是吧?”
  “那我就不知道了,呵呵,我要信你,会被你哄死。你和谁没缘分哪。”
  “你不信我也没办法,反正我没掐过别个;你不给钱,我也愿意和你睡。”
李萍说着,忽然想到了什么,又气又恼,“你这是什么话!我也没说我不是小姐,
小姐就不说真话啦?怪不得你不做,瞧不起我啊,我卖我自己的,是偷了抢了,
你瞧不起?哦,给那么多钱,你有钱,你命好,就不把老子当人看,收起来吧,
去你妈的,你有钱我不要。你这种人,假模假样,讨厌!”
  “我没瞧不起你呀,”张听很难堪,但是心服口服,为了显示友好,上前拍
李萍的肩膀,腆着脸笑嘻嘻说:“你也太经不起玩笑了,我把你当朋友才这么说
的,换了别人,我才不说哩。”
  “真的,你把我当朋友?”李萍推开张听的手,盯着他的眼睛。
  “我对你不好吗,不把你当朋友,我浪费钱,神经病哪。”
  “你本来就是神经病,呵呵。不过你不讨厌,刚才我骂你,我道歉。你给钱
我,是放长线钓鱼啦,好吧,我接受了,等着你收钩子。”
  “呵呵,这也看出来了!我想收你的时候,怎么找你呀?”

  报钟的电话响起来,李萍正在小费单上写传呼号码,她拿起电话,说不加钟。
挂了。张听写下自己的传呼,又签一张五百的小费单递给李萍。李萍看了一眼,
捏成一团扔了,她说,你签一张五十的,给四百现金我就行,不便宜他们。张听
懂她的意思,让她先下楼,在门外等。
  关师傅等在休息厅,埋怨张听耗太久了。换衣结账出门,李萍站在门外拐角
处,她的T恤上还挂着号牌,非常扎眼。张听四下看了,见没人注意,匆匆走过
去,塞了五百给她,像地下工作者交换情报,递完转身就走。李萍在身后喊,记
得呼我,他也不应。司机在车旁发笑,张听想,说我没做你也不信。上了车,连
声称爽,又问关师傅爽不爽。车开到自家楼下,拿了包裹回家。


 情 调 - the author: 张杨


2008-10-27 09:08
博客  资料  信箱 短信   编辑  引用

xzhao2

#7  

  七


  走在楼道里,家家传出邢质斌铿锵凛然的声音,不用看表,就知道时间了。
世界上最值得羡慕的人,要数新闻联播的播音员了,天天念重要讲话,还上电视,
还赚高工资,不活两百岁才怪哩。慢腾腾爬楼梯,想到金老大曾说新闻联播应该
改名,改成The Seven Men Today,他禁不住微笑了。马上起了个想法:应该建
个蜡像馆,至少十万平米,把历届中央大会现场再现,以供人们瞻仰怀念。国家
搞得这么好,可不多亏了他们天天辛苦开会;台上台下,个个精神抖擞,人人春
风满面,妈呀,不能更可爱了!创意真的不坏,今晚应该给总理爷爷写封信,建
议尽早实施。站在自家门前,也没急着插钥匙开门,怕思路被陈文艳打断,可是
开了门,家里黑灯瞎火。
  小区的路灯从后窗射进来,被吊扇撕裂,在天花板映出一道残缺的白带,更
显得屋子幽深冷清。租住的是老式的两房一厅,客厅小,饭桌在门边靠墙摆着。
他揿亮灯,蹬脱皮鞋,扶着饭桌换拖鞋,手上有沙糙的感觉。转身放手看,桌面
灰蒙蒙的,赫然几根手指印。
  化学课本说空气无色透明,氧气占21%,氮气78%,二氧化碳0.03%,稀有气
体0.94%,其它气体0.03%,加起来正好百分之百。那么灰尘算什么,如果灰尘不
是空气的组成部分,这灰尘哪来的?他一边气恼的想,一边开亮所有的灯,巡视
阔别三日的小小的王国。
  巡视所见,情况悲惨。卧室里的沙发,靠床的半边是干净的,计0.4平方;
梳妆凳锃亮,直径30厘米的圆凳,计0.07平方;写字台有一块向外的扇形有抹过
的迹象,姑且计入,0.1平方;加上其它零星的,把洗脸盆也考虑进去,没有灰
尘的用具,总面积不超过一平方米。厨房煤气灶上的铁锅里,搁着几只碗碟和两
双筷子,生了斑斓的绿霉。再看电饭煲,不出所料,盖子一揭,一股馊啤酒味扑
面而来。检查及此,张听记起这是大前天晚上的现场重现,因为操心小甘的事,
忘了收洗;锅里当时加了水,现在水干了。这也没办法,只要他不在家,陈文艳
不进厨房半步。这娘们,一根香蕉也能对付一顿。
  但是这并非坏事,换言之,他正好有机会表现自己。以前打牌回来,不消陈
文艳张嘴,尽管一夜未眠,进门第一件事,就是撸起袖子打水做卫生。就算屋子
干净,他也卖力干,与肯德基清洁工永远不停擦擦拭拭一样,这是个态度问题。
大前天一时乱了方寸,暴露了给钱家里的事,一直担心陈文艳秋后算账;把屋子
弄得干净整洁,将功赎罪是谈不上的,可是视而不见偷懒,则纯属自找麻烦。
  有干活的动力,他做事总是又快又好,统筹学原理充分运用。在煤气灶上垛
一壶水,一应家具上的小摆设收起来,拢到一个大塑料盆里;纸张书报杂志,拍
打之后摞得整整齐齐,摆到一边;桌面空空,容易清洁。水烧开,灌了暖瓶,沏
一杯茶,剩下的烫了锅碗,三下两下,吃饭的家伙收拾好了。
  然后接一盆凉水,兑上洗涤剂,桌椅板凳沙发衣柜书柜梳妆台统统擦过;又
换清水再擦一遍,完了绞干抹布,再一遍。接下来,坐上小凳,仔细清理那盆刚
出土的文物似的小摆设,瓷娃娃、烟缸、笔筒、钢笔铅笔圆珠笔毛笔、闹钟、木
帆船、像框、空气清新剂瓶,各式杯杯盏盏,以及陈文艳不计其数的化妆用品的
瓶瓶罐罐,它们一一摆回原来的位置,屋子里就是那么回事了。毕竟一切都是崭
新的,去年国庆节结婚之前才搬到这里,满屋东西都是新置的。
  最大的工程是地板,总数450块瓷砖,除去家具占用的,需要清洁的有288块,
用抹布反复数过无数次,不会错。清洁地面他不用拖把,总只用抹布,坐上小凳
一块一块慢慢弄,一根头发也不漏掉;一盆水擦20块瓷砖,换15盆水,工程准完。
他懒起来饭也懒得吃,勤快起来也容易发疯,想到哪里脏却不能清理,比吞了老
鼠屎还难受。床下死角够不着,趴下身子钻进去擦;沙发压住地板,挪开了擦;
大衣柜挪不动,恨不能变成蟑螂往里钻,最后用铁丝缠上抹布一点一点在柜底掏。
两个房间和厨房弄完,只剩下小小的客厅时,舒了一口气。正是夏天,住在顶层
兼有西晒,他早已汗流浃背。抹抹脸,喝一口水,慢悠悠吸烟,却有了新想法。
  不错,我抢在陈文艳回来之前收拾好屋子,她进门眼睛一亮,发现一切焕然
一新,这当然再好不过,然而也很可能吃力不讨好。陈文艳眼睛近视,却不肯戴
眼镜;人又马虎,灰不灰土不土的事不怎么关心(稍微关心一点,何至于弄成这
个样子),她未必能注意家里的变化,搞不好她认为本来就是这么干净,则我的
努力岂非浪费表情!最好的安排,是她进门正好撞到我挥汗如雨埋头苦干——节
奏应该控制,不能搞得太麻利了。
  想到这一点,换上刚刚充好的手机电池,给陈文艳打了传呼。许久不见回电,
他想陈文艳一定在回家的车上,或者随时就会进门,于是重新拿起抹布慢慢干起
来。每一阵楼梯的响动他都凝神谛听,然而脚步声总是令人失望的、在到达五楼
之前草草结束了,而没过多久,客厅也收拾完了。
  清洁卫生就像爱情,只要想做,怎么做也做不够。陈文艳并不存在,但是她
随时即将出现的错觉形成的威慑力,远胜于一个拿着皮鞭虎视眈眈的监工;另一
方面,他把陈文艳进门当作大功告成的标志,胜利随时即将到来,也刺激他挖空
心思找事干。在等待狐仙现身的诱惑中,他细心寻找每一点死角和缝隙,椅背,
床腿,桌腿,抽屉边沿,门把手,电视机和VCD的按钮,以及墙上开关盒的污痕,
连电缆线也一一清理了。在拆下两台电扇,清洗又装好之后,陈文艳仍然没有进
门,最后又发现了一个艰巨的任务,玻璃。总计27块玻璃,每一块都有正反两面,
每一面都顽渍斑斑,决非轻描淡写所能搞定。因为是晚上,难以发现玻璃脏;也
因为是晚上,他像一头负重的骆驼,又被突然加上的一大袋水压垮,终于什么也
不想干了。
  她干嘛去了,人不回,电话也不回!
  她吃饭去了?不对,这么晚,吃什么饭。……打牌?不至于听不到呼机响
啊。……打保龄球?有可能,打保龄球总是听不到呼机响,可是,也不能两小时
不歇手哇……
  漫无边际胡思乱想,尽管不情愿,最终不得不承认陈文艳是存心不回传呼。
他不认为给钱家里是什么了不得的事,但是某类事情是大是小,只能依照陈文艳
的态度定,陈文艳的沉默显示出的严重敌意,预示等待他的不是零下七度的冷遇,
就是暴风雨般的训斥。他像失宠的后妃忧郁惆怅,但是很快作出决定:对,陈文
艳进门我就乖乖认错,保证下不为例,打屁股也没问题;不过,无条件投降是不
可能的,以后家务活要有个规矩,别的不说,洗碗不能总是我洗。
  他的要求,是让陈文艳分担一半的洗碗任务,为此他乐意牺牲全部自由和爱
好,打麻将,给钱父母,甚至吸烟。一点儿不是开玩笑,因为洗碗一直是困扰他
们家庭生活的重大问题,为这点屁事,他们怄了多少气啊。

  说起来他们的生活,家务少得只能用手指数。每天做一顿饭,两人都随便,
一荤一素一汤,虽然周末工作量加倍,但是把每人年平均出差90天,以及不计其
数的一致同意吃餐馆考虑进去,一年做饭的次数,加起来不过二百回。别的就更
不值一提了,洗衣有洗衣机,大扫除一周一次,平时不过简单抹抹桌子。然而就
这么点事,不管她还是他,干起来十有八九满肚子气。
  吃完饭,他喊“陈文艳,你洗碗撒!”陈文艳总是气哼哼回答:“你也上班,
我也上班,凭什么你不干我干!”一听这话他立马乖乖闭嘴。倒不是无话可说,
事实上也不是没说过,比方说,他回嘴:“我也上班,你也上班,我的工资高,
当然得你干!”陈文艳马上反驳:“谁说工资高就该不洗碗,法律规定了?你工
资高,怎么去年欠人一屁股债!”陈文艳的话,句句切中要害;法律确实没规定
工资低就得洗碗,而张听去年,确实欠了一屁股债!陈文艳说,她有旺夫命,对
此他丝毫不敢反驳(总不能说她有克夫命吧),这样一来,她仿佛成了救命恩人,
似乎不饭来张口,已经很够意思了。可是说不过她,又不服气,勉强洗了碗,却
恨不得砸了。
  就算友好的讨论,结局也是差不多。比方说,他咕哝道:“每天都是我洗,
你总得洗一回撒!”陈文艳则会反驳:“什么每天都是你洗,昨天不就是我洗的!
你就炒了菜,饭还是我蒸的哩;而且我也没吃几口,而且纯粹是为了陪你吃,你
吃得多,多干点是应该的。”陈文艳并未虚言,昨天确实她洗的碗,她和张听赌
牌,约好谁输谁洗碗,结果她输了。然而绝不能重提她洗碗的原因,也不能说,
我不只炒了菜,我是买菜择菜洗菜切菜带炒菜,而饭却是电饭锅蒸的。如果一一
计算,后果很严重,陈文艳会问:“你他妈是不是个男人哪?”说到这一步,又
只有认输,可是心里,没法不气。
  陈文艳第一次问他“你他妈是不是个男人”,是很久前的事了。那时他们同
居不久,张听凡事尚敢较真。因为买不起洗衣机,衣服得手洗,洗衣的过程分解
起来有四步:1、脏衣服拢到盆里加水加洗衣粉泡起来;2、搓板,小凳,塑料桶
和肥皂盒一一摆到盆边;3、洗衣;4、漂洗和晾晒。晚饭后也是让陈文艳洗碗她
不动,张听埋怨她懒,陈文艳说:“我还洗了衣裳,你呢?”张听便提出以上四
步,告诉她你确实洗了衣裳,但是四步你只做了第3步,如果这也算洗衣,如果
洗了衣服就该不洗碗,以后衣服我来洗。陈文艳笑了,笑着脸色突变,问了这句
话。这句话无异于唐僧的咒语,从此以后他再不敢和陈文艳算细账,随时防她翻
脸念出来。
  据说在东北,一个男人被女人逼问你他妈是不是个爷们,标准答案是:一声
不吭,扑上去赏她一大耳刮子。他也曾设想,一旦陈文艳胡说八道,就鼓起眼睛
吼一声“姓陈的,你他妈干不干,不干老子揍死你!”然而也只能想想而已,真
有这胆量,也用不着苦恼了。
  就在把洗衣分解成四步的那个晚上,两人做爱做到半截,陈文艳问他:“姓
张的,你爱不爱我?”张听恭敬地回答:“当然爱,这还用说!”陈文艳咬着手
指想了想,忽然很生气:“答的还挺快,口口声声爱,爱在哪里,你讨老婆,就
是陪你睡觉的?”他感到羞愧,内疚,一下子萎了。
  陈文艳这么说,当然不是为了提醒他,除了可以用来做爱,她还有许多功能,
比如洗衣做饭之类,他应该好好加以开发利用。恰恰相反,她的意思是:他所谓
的爱,就是干那件事,那根本不叫爱;真正的爱,就应当别的什么事都干,独不
能干她。
  陈文艳的话当然不难反驳,比方说,他可以找个机会,做爱做到半截时问她,
“艳子,你爱不爱我?”陈文艳回答说爱,他就说:“口口声声爱,爱在哪里,
你找个老公,就是给你洗碗的?”——但也很可能事与愿违。一个人趴在老婆身
上问她你爱不爱我,答案可能是爱,也可能是不爱,都不影响继续做爱;反之则
不然,男人被问到同样的问题,如果答说不爱,小心老婆一脚踹死。如果他问陈
文艳你爱不爱我,这娘们很可能兴高采烈的说:我爱你个大狗屁!假如她这么说
了,马上离婚肯定是小题大做,可是如果不离婚,难道听了就算了!——这样一
想,他便不敢尝试,想说的话烂在心里,沤成沼气,在黑暗里幽幽的烧,五内俱
焚。
  为陈文艳的懒惰深受折磨,他也想方设法为她开脱,从而开脱自己。比方说,
他想到:勤快是个复杂的概念,不能以爱不爱洗碗抹桌子为唯一标准;不然,陈
文艳的家门,3月19日去逝的陈景润先生,也得归为奇懒无比第一人。陈文艳上
班不也勤快得很,敬业爱岗,一个中专生,牢牢稳坐部门副经理的位子,带着一
帮吴卿那样名牌大学毕业的手下,懒,怎么可能?本来,勤快还要看拿不拿报酬,
不拿工资而勤快,才算真勤快。可是,下班的陈文艳也没闲着,不是精挑细选往
家里置办东西,就是埋头书报杂志,常常废寝忘食学日语;她还热爱刺绣,上帝
给她一条内裤,她一定用针线画成另一条;她的手被针线勒啊磨啊,糙得扎人,
她一点不心疼,能说她不勤快?而我,上班也不勤快,不是吗?还有,勤快不能
看表面,还要看心里怎么想。我不就是吗,虽然做了一些事,可是心里总是老大
不乐意,能算真勤快?我有什么资格说她懒!
  类似的考虑,确实比止疼片还灵验,然而治标不治本,药效一过,还是疼。
  他也曾责怪自己心胸狭窄,一个男人,应该像武侠小说里的英雄,只为国家
民族大义而怒吼而义愤填膺,最屁的,也是为门派的荣誉呕心沥血。而自己,从
来只为抹桌洗碗怄气伤心,档次实在太低。他也想过,自己小里小气锱铢必较,
是因为爱老婆爱得不够。一个男人,如果真爱女人,为她上刀山也不能眨眼睛,
洗几个碗,未必会死?——可是国家大义,关我屁事!我早知道她懒,依然义无
反顾和她结婚,难道不是因为爱她?如果为了救她,难道我怕死?而日复一日洗
碗抹桌子,难道不是无期徒刑,比死刑更难以承受?我爱她,难道就死心塌地洗
碗抹桌子,还欢天喜地,乐此不疲?我又不是奴才,怎能那么贱!是的,贱!我
爱她,但不能作贱自己!
  其实干点家务活,不但不把人累死,甚至常常有极大的乐趣。一番劳作,看
到窗明几净,乱糟糟的屋子变得井然有序,不也有如登上泰山金顶,心旷神怡。
而一台蓬头垢面的电扇,清理之后焕然一新,其快感更是双重的:扔掉一件破烂
+白捡一台新电扇。但是一旦涉及到贱不贱,任何问题都会复杂。男人不想当鸭
子,不是因为活儿累,也不是因为没快感,一旦感觉贱,感觉屈辱,不累也不干!
快活也不干!有钱赚也不干!
  可是,为什么感觉贱?家是我们俩的,洗碗抹桌子,并非讨好外人;身为男
人,身强体壮,主动承担些家务也是应该的;再说,她也没让你白干,晚上不是
常常陪你做爱——然而问题就在这里。的确可以心同此想,心安理得做最模范的
丈夫,创造最美满的婚姻,可万一她以为我无怨无悔辛劳,图的就是与她共枕之
欢呢?那我在她眼里,岂不比鸭子还贱!
  每次陈文艳吃完饭筷子一丢,转身进房看书或者看电视,他就生气。好像剩
下的事情该他干,天经地义。她哪怕说一声“老公,我懒得洗碗,拜托你辛苦一
下啰!”那也是好的吧。可是没有,永远没有。你想劝她动手,不管话语多么委
婉曲折,她一猜就透,反怪你是个小人,些须屁事也拐弯抹角。有时候她理屈词
穷气哼哼真去洗了碗,他又丝毫没有胜利的喜悦。恰恰相反,他像是强奸了她,
心里更加难受。

  洗碗问题真的严重到非解决不可的地步吗,不,当然不是。正如一天一天他
总是欲罢不能最终洗了碗,他已经赋予了陈文艳天经地义的特权,所以洗碗问题
始终只是人民内部矛盾,不解决也是一种解决。今天他之所以紧抓洗碗不放,目
的只是先发制人,用以引导陈文艳绕开经济问题。因为对洗碗问题早已深思熟虑,
早就知道解决问题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所以今晚他只是习惯性的稍稍回顾了一番,
时间不超过三分钟。也许恰恰是这种不抱希望的心态,反而让他灵光乍现,他突
然想到应该给陈文艳写封信,对洗碗问题进行认真阐述。
  以往的沟通,总是面对一堆脏碗开始,本来高洁的心思,也不免染得油乎乎、
脏兮兮,时机不对,不怪陈文艳没情没绪。而谈话这种方式,本身有它固有的弱
点,它容易被打断,被干扰,不知不觉离题万里,本来沟通是想着和平,谈着谈
着却莫名其妙发动了战争,写信就好多了。
  他立即坐到写字台边,踌躇满志摊开信纸。是啊,早该这么做了。目的是高
尚的,我们要共同营造良性的爱情发展环境,我不是为了逃避洗碗;我可以洗碗,
只是不能老这么洗,换言之,我也需要爱……可是——
  他忽然感到根本不可能下笔。啊,我是说,我不反对洗碗,只是气愤劳动没
得到承认?那么,我是为了她表扬啦,或者,奖一朵小红花我?那么,陈文艳看
了信,笑呵呵告诉我:“姓张的,放心洗碗吧,我爱你!”难道我就满意,从此
死心塌地洗碗?这岂非自掘陷阱?哎呀,这是怎么回事呢……
  他完全糊涂了!一边冥思苦想,一边在纸上胡划乱写,最后自己也不知道写
了些什么,终于决定睡觉。

  假如他早点睡觉,本来可以没有烦恼的。
  洗澡之后揭下床罩扔进洗衣机,爬到床上才发现枕上一本信纸,上面有陈文
艳的留言:
  屁英机:你手机一直关机,我往汕头收款,今天的飞机,信纸里有帝园订房
的收据,生日不能按原计划过了,你找人去玩吧,别浪费了。陈。7日。
  信纸里夹着帝园娱乐城的收据,预付380元,6月4号开的。
  这张收据,仿佛是他全部辛劳得到报偿的凭证,也是他冤枉了陈文艳的铁证。
他躺在床上,无比开心,又无比愧疚。想起上次回家陈文艳主动承担送礼的费用,
再往前,春节之前她给他买一千六一件的羊绒毛衣,一千二一双的皮鞋。她一点
也不小气,钱花在我身上,她半句话不说的;这次的事,她只字不提,可不正是
她变好的证据!她想着我的生日,可是我呢,从没给她过生日!多少年了,从没
送她一束花,一张贺卡,甚至一个电话!啊,太不应该了!我居然怀疑她,埋怨
她,简直是该死,今年她的生日,一定隆重庆祝!
  儿童节那天陈文艳说起给他过生日,也是说隆重庆祝。因为老婆爱惜身体,
半个月了,一直以人流为由,拒绝让他涉足娱乐圈。张听便说,到时你身体养好
了,咱们敲锣打鼓放鞭炮,隆重焦点访谈一回就是了。陈文艳哈哈大笑,说委屈
你了,一定一定。却没想到她还打算出去唱歌!他不知道生日有何理由庆祝,又
不是老子想出生!再说,中国人的生日无比复杂,有阳历,又有阴历,身份证上
还有个父母也不知道的出生日期,到底以哪个为准,人大天天开会,这么简单的
事也不他妈弄个规定。他的生日总是因为别人过生日才想一下,想到TMD我又忘
啦。而陈文艳和他一丘之貉,生不生日的也不在意,他倒是记得她的生日,只是
这么多年,逢到她生日,两人总不在一起,连顿饭也没一起吃过。今年总不会还
那么邪门吧,10月22号她的生日,一定设法让她惊喜。
  后来打开电视,找到一档新闻节目,定了半小时睡眠关机——这是他的纯天
然无毒副作用的安眠药之一。素来的经验,五分钟准能睡着。可是今晚反常,耳
边聒噪十多分钟,还是睡不着。他茫然顾盼,灯关了,随着电视画面切换,房间
里忽闪着蓝白的暗光,依稀之间,恍惚陈文艳躺在身边。仿佛隔了千多公里,反
而拉近了距离;他落寞的伸出手,翻身拍在空空的床上,遥想她此刻睡在哪里,
是什么样子。她酣憩的样子,多么美丽!她的身材,苗条不至瘦削,丰腴不至肥
腻,柔顺亮泽的黑发,不长不短,垂至肩际,都是那么恰到好处。她尖削的脸,
配着小巧明亮的眼睛,不笑的时候双目沉静,显出坚毅端庄;笑起来眯缝眼睛,
面颊浅浅的酒窝,说不尽的妩媚。晚上她躺在身边,在床头灯的晕光下,肌肤呈
现蜂蜜的色泽,金黄透明。那时候她像温驯的小猫,遍身蒸腾爱的气息。他抚摸
她的鬓发,丝丝拢到耳后,称赞她比杨紫琼还漂亮。她听了无声微笑,更紧地靠
着他。他感觉发自内心的爱,他们永远不会分开。他轻抚她,手滑过她温润的身
体;她的肌肤紧凑结实,让人感到无限的活力。她的乳房小巧柔软,抚摸之后乳
头会变硬;她小腹下一小丛柔软的绒毛,抚摸后会变得湿润;这时她轻轻呻吟,
像是无比满足,又像是无限痛苦……
  他在鞭长不及的朦胧的幻想中,体会到了绿色的爱。
  而不管什么爱,都具有咖啡因的功效,让人睡不着,也让小弟弟直翘翘。伸
手捏捏下面不老实的家伙,足有二十天没和老婆亲热,她这一去,何时回来?哎,
真是的,哪有星期五出远门的,这傻瓜!想到不该沉湎于空洞的爱情,他在床上
掉了方向,凑近电视盯着看,借此转移注意力。可是主持人刚好是个女的,高耸
的胸脯紧绷绷的,他没听清她说一个字,只看见她的乳房微微颤动,盯到精神恍
惚,叹气关了电视。好在还有备用的安眠药——从书柜找出一本《城堡》,扭开
床头灯看书,不到二十分钟,头一歪,睡死在卡夫卡的迷宫里了。

  醒来的时候,窗帘纹隙透出丝丝眩目的光芒,不得不眯缝起眼睛。天真晴朗,
大概十点多了吧。没什么事等着做,没什么人等着见,所以也不急起床,懒懒的
躺着。
  干净整洁的家具,幽幽的发亮,高高的衣柜晃着大块的亮斑,远远望去,雾
一般迷蒙,这景象令人满意。也有一些不满意。从床上发现一些新的死角:衣柜
顶上两只皮箱,好久没有动过,一定积了厚厚的灰尘——虽然看不清楚,也能感
觉它们积雪覆盖似的臃肿。没关系,今天一定收拾!他暗暗鼓劲,再往门边看,
期待找出更多不足,眼光越过沙发,却发现陈文艳站在门边。
  怎么回事啊?他揉揉眼睛,发现并不是梦,不错,是她。
  陈文艳穿着黑色长袖紧身内衣,胸口开得低,露出一汪白净的胸脯;抱臂靠
着门框,一声不吭望着他。
  一阵突如其来的热燥,像盖了太厚的被子无法摆脱,热得眩晕。迷糊想着陈
文艳的内衣不合适,他无力地闭上了眼睛。她怎么不说话,大概没注意我醒了吧?
嗯,我就装睡。
  因为强烈的尿意,他眯眼偷看,陈文艳还那么站着,脸上隐隐带着笑意,似
乎明白他是装睡。他突然省悟:呵,想和我亲热,又不好意思!
  下床小心翼翼走向陈文艳,她既不表示欢迎,也没有拒绝;似乎看着他,又
似乎不是。这么矜持,何必呀,他想。隐约嗅到馥郁的馨香,他一把搂住陈文艳,
脸贴着脸,闭上眼睛,沉浸在久违的酩酊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李萍从客房踢踢踏踏出来,她穿着胸衣和薄薄的小裤衩,一
双长腿白白的,亮得晃眼。
  “干嘛哪,搞空气?”李萍说着,脚步不停进了卫生间。
  李萍意外出现,怎么对陈文艳解释?可是忐忑的收回视线,刚刚还搂抱在怀
里的陈文艳不见了;而自己呢,手臂保持着类似跳交谊舞的姿势,打太极拳一样
缓缓蠕动着身躯——难怪李萍说搞空气。
  发生的一切超出了理解能力,尽管动作确实荒诞不经,然而仓促骤停,更显
荒谬,他茫然寻找陈文艳,一边茫然的继续蠕动身躯。
  然而陈文艳梦幻一样消失了。
  他忽然省悟:陈文艳出差了,怎么会在家里!刚才看见她,不是看错了,就
是记错了!真是的,大夏天,她怎么可能穿冬天的内衣!内衣仿佛切实的证据,
彻底消除了顾虑,眼见李萍再进客房,他紧跟而进,一把将她推倒在床,撑臂卡
住李萍腰肢,虎视眈眈盯着身下的尤物。
  李萍斜身仰躺,下半截悬在床外,笑嘻嘻伸手褪内裤。
  不知哪里出了问题,李萍努力拉扯,裤头却始终扯不下去。他非常难受,又
觉得应该耐心等待,于是抬头看窗外。
  窗外灰蒙蒙的,乍看以为是阴天,然而细看之下,发现贴窗有一堵水泥墙。
水泥粗糙的疤痕,甚至微小的气孔,清晰可辨。
  横空出世的一堵墙,真让人发疯!
  不能相信,没法相信。他想伸手摸摸墙是不是真的,又感觉右手紧握着李萍
柔软的乳房,小弟弟也似乎找到了正确的位置,正在卖力捣鼓。被崭新的乐趣吸
引,延缓了对墙的关心,合上眼睛,情不自禁运动起来。
  “不怕你老婆?”
  李萍这么问,他不假思索轻蔑地回答:“她找死啊!”
  可是奇怪,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他迷惑地睁开眼睛,又是那灰蒙蒙的墙,它
似乎无边无际!急于弄清它到底多高多宽,他脸贴玻璃,上下左右看。
  情况不算太坏,墙不是筑在阳台上。往上能看到明亮的天空,往左往右,远
远的鳞次栉比的房屋,飘舞的五颜六色的床单和衣裳,与平日所见,并无不同。
再往下,一群人聚在墙根,仰脸朝天,无声的指指点点,然而他敏锐地发现,陈
文艳穿过那群人,匆匆往楼后走去。
  陈文艳的身影让他震惊,他本能地想在她进门之前结束战斗,心慌意乱,加
快了捣鼓的频率。无意中摸到李萍的下身,湿乎乎的,又腻又粘;仿佛就是这样
开启了消防栓,他拼命抵住那个身体,开始猛烈地射精,在火山喷发的大崩溃中,
又绝望地想到无法向陈文艳交待李萍……

  真正醒来的时候,他怀着惶惑惊恐,久久不敢睁开眼睛。因为太多次无法醒
来,就不敢相信真的醒来。浑身汗涔涔的,内裤湿乎乎的,身心的疲倦和虚弱,
都是那么不真实。他无法不信陈文艳就在床边,只要睁开眼睛,就面临严厉的责
问,最好的办法莫过装死,就这样睡下去,永远不醒。在这种精明的策略指导下,
他顾不上床单弄脏,匍匐着一动不动,经过一段弄假成真的梦魇,被电扇风向调
节罩神经质的震颤声惊醒,感觉后背冰凉,突然爬起来跪在床上。
  床头灯无精打采亮着,《城堡》歪在枕边,风不时懒懒掀起几页纸,又突然
合上。


  情 调 - the author: 张杨


2008-10-27 09: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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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zhao2

#8  

 八


  上午十一点,同事来电话约麻将,他正在擦玻璃,决心用辛勤劳动度过一个
有意义的生日,拒绝了麻将。后来床单床罩都洗了,又从阁楼拉出尘封的凉席,
洗了搁在阳台上吹风,阳台挂得满满的。站在床单的阴影里,越过窗户,对面楼
里一家正在打牌,麻将敲在桌上啪啪响,伴着阵阵笑语喧声,他又后悔没去打牌,
但已经赶不上趟了。
  “时间是沉重的包袱,大家都在摆脱,”他想,“我被他们扔下了。”怏怏
不乐呆望楼下的行人,突然想起看电影,高兴地下楼吃饭。今年中影首次引进美
国大片,一引就是十部,市面上电影的宣传铺天盖地,同事有看过《侏罗纪公园》
的,赞不绝口。昨天去红帆船,看见门前马路边巨大的横幅,当时决定今天陪陈
文艳看电影的,怎么患了健忘症似的。可惜陈文艳不在,陪她看电影,她该多高
兴。
  握着票,买了可乐慢慢吸,等待电影开场。在梧桐荫里呆望来往的人流,忽
然想到李萍,请她看电影,她可不高兴死!但是这个念头也很快打消了,才下午
两点,她一定还没上班。后来进了电影院,进了斯皮尔伯格的神奇的公园,李萍
就被抛诸脑后了。
  似乎想过请李萍看电影却没兑现,也是一种失信,晚上看见娱乐城的收据,
再次想到李萍。陈文艳一走,留下的是个难题。如果是周五,我可以邀请同事,
反正是顺便,反正第二天休息;而明天不是顺便,后天也不是休息,区区生日,
值得谁专程去?还有,隆重请人参加生日,人家是带礼物呢,还是空手来?若以
为我借机敛财,我才真是发了疯咧!我从不参加他人生日,现在突然邀请,而且
无缘无故盛情相邀,再傻的人也难保不这么想,还是免了吧!可是房钱已经付了,
不去真是可惜。而我一个人去,一个人去唱歌啊,服务生一定怀疑我有病。陈文
艳知道我的苦衷,也不会反对我带李萍吧?
  这样一想,他兴致勃勃给李萍打了传呼。
  很快有回电,接通电话,听到一个女声喂,他立即接口说:“喂,李萍,我
是张听,明天我生日,你有空吗,一起外面玩吧?”
  却不料电话说:“张听,我是吴卿,今天我给你庆生吧,你在家吗?”
  好久没和吴卿联系了,简直不知她是谁,她打哪儿钻出来的!他愣了好久才
想起说话:“啊,吴卿,没想到是你。刚给一个朋友打了传呼,我的生日是9号,
不是今天,是明天。”
  “我知道你9号生日,陈文艳说过了。可是你不该这么笨哪,耶稣25号出生,
却是24号平安夜,今天正是你的Birthday Eve呀。”
  真是的,每天多少人庆祝生日,全他妈傻乎乎忙错了日子,多可笑,就为这
句话,他急切的想见吴卿,“好啊,我是在家,可我家里没什么玩的,要不,你
想想,外面找个地方吧。”
  “不用了,你家就好,呆会你接我。”

  吴卿乘坐的的士停在路边,她挎个小包下车,一手拎一支黑瓶子。张听原以
为有个蛋糕之类的,因此迎上前对吴卿说:你来给我庆生,这是两瓶酱油呢,还
是两瓶醋。
  吴卿愣了愣,瓶子塞给他,说:你好好提着,醋,有一千多一瓶的醋?
  他吐舌头,笑了。她也笑,说从酒柜里现拿的,包装盒的没有,塑料袋的找
不着,直接拎来了。那时候天气又热又闷,石板地也在流汗,空中不时飘过隐隐
的雷声。不过一点没关系,前所未有的默契和轻松。吴卿塞酒瓶给他,努起嘴唇,
撒娇似的,而在他印象里,她除了冷淡,就是傲慢,笑也不能消解,说不清的拒
人千里。
  刚见面他发现吴卿大变模样,以前头大如狮,篷篷的一丛,现在显得小巧玲
珑。后来在路灯下,又发现她还是那个头,只是鬈发湿漉漉的,来不及篷开。显
然刚洗过澡,匆匆赶来的。
  稍远处有一片生意兴隆的大排档,灯火通明,油烟滚滚。被香味诱惑,被洋
酒诱惑,而且下午吃的麦当劳,不经饿,他暗叹喝酒是好主意,极为罕见的盼望
开怀畅饮,拉吴卿去大排档买了几盒毛豆,以及鸭颈凤爪虾球之类,装了一大包。
等待之中,看见吴卿穿的纯白的直筒连衣裙,亚麻的,站在油烟里,真可惜了。
这种颜色和质地,还让人感觉她穿得太厚。上了楼,一身汗,他去开空调,吴卿
说不用,说喝酒流汗才爽,让他拿电扇。脱了鞋东游西逛,吴卿连声称赞干净,
看到凉席,她建议铺到客房地板上,以茶几为桌,席地而坐。后来坐下时,她感
叹说:真如魏晋名士风流也!
  张听忙着清场子,吴卿则如参观博物馆,卫生间也不放过。吴卿再次称赞干
净,张听笑说:卫生大检查哪,今天你运气好,家里比纯净水还干净。最后将毛
豆倒在搪瓷大盆里,开了酒瓶招呼吴卿落座,吴卿则拿起写字台上一张纸朗声念
道:
  我在洗净的碗中发现了我的爱情,我对你坚贞不屈的爱情,而你在我身边时
我只想砸碎。它只是让我越来越接近绝望,越来越容易接受绝望,越来越期盼绝
望的到来。你就是这样在我满腔怨忿地温柔呵护中,以永远无辜的放任,始终自
由潇洒的活在我身边的。而你对这一切一无所知。
  “张郎英机先生的大作啦?”吴卿念完,乐呵呵问。
  这是张听昨晚胡写的,套用了杜拉斯小说的一段。吴卿朗读时,他不禁脸酣
耳热,以为吴卿在讽刺他。抄袭是可耻的,可我不是公开发表,用得着解释吗,
他踌躇不知应答。
  “洗个碗就这么大感慨,真疯狂呀!我还表扬你勤快,原来全是假的。”
  看来吴卿不是谈论文字,大概根本不知道杜拉斯。他松一口气说:“我本来
也不勤快,昨天大搞卫生,原是应付陈文艳检查,晚上知道她出差了,还以为白
干了呢。今天被你表扬,看来不亏,呵呵。”
  吴卿敷衍地笑,若有所思盯着纸。张听催她喝酒,她才将纸放下,费好大劲
坐上凉席,说:“听说你写了不少东西,能让我看看吗?烦恼也写得这么诗意,
很想拜读大作呵。”
  肯定又是陈文艳说的,这个大嘴巴,没事乱说些什么呀。写作一定要给别人
看吗,人们栽花养草,老死了枯死了不也一声不吭再买一盆,我们也可以在纸上
栽花种草,再攒下无数枯草空盆罢了。张听写的些什么东西呀,今年几个月,他
天天想着自己是林冲;在东京,老婆成天胡搅蛮缠,上司日日给小鞋穿,气得山
珍海味吃不下;上了梁山,受不了李逵的粗俗,宋大哥的专权,吃没得吃,穿没
得穿,更没得女人搞。这种作品,比日记还苦命,谁看哪。他又何尝打算给人看,
他的文字,放到六七十年代,每一千字可以判一回死刑,不过陈文艳看了也会笑,
明知是讽刺她,她也说幽默,这就够了。作为一种无害的爱好,积累的文稿越来
越多,不说零星散记的,誊录的笔记也有十几大本。
  不过要说写得多好,那也难讲,至少不如卡夫卡。和卡夫卡一比,他死了拿
文学扬名立万的心,然而看见狗屎不如的作品大行其道,难免有时发语讥刺,但
是没人附和他,包括金老大,包括陈文艳。说来平素交往的,个个都是知识分子,
然而某人拿一本书,你说那书不好,他全不管你说的有无道理,只似乎侮辱了他,
白眼一翻道:你写的好,你写的书呢?似乎一个人不是特级厨师,就再没资格说
任何菜不好吃。其实写本书何难之有,只是犯不着找死罢了。一生无缘亲聆心悦
诚服的教诲,不得不认为懂文学的人只活在另外的国度,久而久之,与身边人一
律不谈小说。尽管吴卿给他带高帽子,他也不信,既不相信她是真心,也不相信
她的话值得当真,因此只装着傻乎乎说:
  “你嘴真甜,念得好听,说得更好听。酒还没喝,我先被你哄晕啦。”
  “我认真的咧,就凭你对池莉的批评,也看得出眼界。瞧不起池莉,水平一
定好过她。跟你说,你那本池莉的书我认真看了,糟得不敢相信,特意又买了一
本,全部看了,哎呀,没一篇看得上眼的。”
  “不好你还买?难怪她的书卖得俏,你不得钱死啊。”
  “我让她赚钱!我买盗版,十块钱六百页,后来卖废纸卖了七毛钱,不亏。
今天就谈小说,拿她开刀下酒,呵呵。”
  吴卿带来的酒,张听试喝了半盏,非常喜欢,从冰箱取出冰雪碧,打算兑了
喝。开局气氛甚好,人也豪气干云,他看了酒精度数,21度,对吴卿说,一人一
瓶,我把这瓶干掉。
  吴卿也摆出大干的架式,问张听要陈文艳的便装。他也认为吴卿该换衣裳,
看她穿紧绷绷的直筒裙坐地上,既为她不舒坦,自己也不舒坦。于是拿出两套陈
文艳的睡衣,一件淡绿的丝袍,一件浅粉色的纯棉短裤配恤衫,放上沙发让吴卿
自己选。吴卿选浅粉色的穿了,出来的时候,连称自在,头发也扎起来了。
  喝了几口酒,品评了毛豆和鸭颈,张听把话题转到小说,他说:
  “初中时候看《红楼梦》,耐着性子看完,全不知好在哪里,此后听无数人
说它好,我见了这三个字就提不起精神。又听说后四十回和前八十回不是一个人
写的,内容不一贯哪,艺术有高低哪,证据确凿哪,我只以为研究者故弄玄虚,
根本不信。前年又觉得的确是好,每天睡觉都看好久,有天看着看着,突然索然
寡味,警惕地看回目,我的妈,正是八十一回。可是我一点儿不知道,是我真的
有了艺术眼光呢,还是听别人说了,先入为主有了偏见。心理因素可怕,我是切
身领教过的,去年在长春买了一千多元钱的人参,送了一半家里,我留了一半泡
茶喝,喝得美滋滋的,没两天看到一份资料,说美国和澳大利亚两组科学家分别
研究人参十余年,得出共同的结论,人参既无营养价值也无任何药用价值,我再
喝人参茶,妈呀,真不是滋味,一气之下,都扔了垃圾。其实茶还是那个茶——
你明白我的意思没?”
  “呵呵,你以为我拍你马屁呀,我说池莉不行,不是附和你。作文还要讲个
逻辑正确,语句通顺,初中生也该具备,但是池莉没做到。”
  张听浮出一脸微笑,以此怂恿吴卿继续说。最好攻击的不是外行,也不是内
行,而是自以为内行的外行。且听她到底肚子里有多少真货,言多必失,再予攻
击。
  吴卿说池莉最近一部《来来往往》声名远扬,她背诵了小说开头一段,并一
一点评(放在【】内)。至于她背错了没,张听不知道,因为他没看过。

  很多男人的实际人生是从有女人开始的,康伟业就是这样的男人。【什么叫
实际人生?什么叫有女人?什么人不是这样的男人?】康伟业首先认识的是厂医
李大夫。【认识工友他应该首先认识同车间的人,认识女人他应该首先认识他妈
妈,如何李大夫成了首先?】有一天,他边走路边看书,一个不当心绊倒在马路
边的水泥墩子上,整个人飞起来又扑将下去,下巴,胳膊肘儿都碰破了皮。【飞
啊,扑啊,这是骑摩托看书绊倒的效果吧?】去厂医务室涂红药水时,李大夫听
说他边走路边看书,拿起书看,是艾思奇的《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
李大夫惊奇地说:你这个小青年不错呀,你叫什么名字?【康伟业初中没毕业,
看艾思奇的书,还看那么大劲,他看得懂吗?】

  吴卿说:“就是这部声名卓著的小说,开篇四句话,没一句不是放屁,这种
人教小学语文,将来的孩子说起话来,谁也没法懂。”
  吴卿绘声绘色比划边骑摩托车边看书,张听笑歪了嘴巴,可是待她说完,他
又极力反驳,按她这种方法评书,岂不把天下作者累死。他说:
  “用文字或者逻辑评定小说优劣,特别是科学意义上的逻辑,非常低级。比
方说,我们今天谈《来来往往》,如果有人考证96年池莉根本没写这书,难道我
们说的全是放屁?照你说的,《百年孤独》里的事,件件不合逻辑,马尔克斯岂
非不知羞耻?”
  吴卿说:“你别急,先说点别的。池莉的《你以为你是谁》,你是看过的。
结尾一段,主人公陆武桥穿着毛料西服在弄堂口迎客,隔壁李教授看到他袖口的
商标,有一条小鳄鱼,搭讪说,哟,名牌咧。陆武桥答说,卵子。李教授便在笔
记本上记:卵子是当代年轻市民的含有自嘲意味的否定专用词,相当于英语里的
no!这段有两个问题。第一,陆武桥穿西服不剪袖口的商标。第二,我们都是武
汉人,知道卵子的意思,卵子的确是否定,有自嘲,但是英语有完全对等的词,
shit最好,nonsense也行,就是不能译成no,因为no不含自嘲和无奈。回到你的
话,商标和英语的问题,可以理解成是逻辑或者文字问题,实际上不是。你以为
我在谈逻辑,表面上我也的确是在拿逻辑说事,实际上我说的是能力。不是陆武
桥应该不剪商标,是池莉不知道穿西服应该剪袖标;不是李教授应该不懂英语,
是池莉不懂装懂英语。小说怎么写都行,但是愚蠢就不行。”
  张听服她看书仔细,批评触到要害,便不吭声。吴卿歇一口气,接着说:
  “作者的智慧和才情决定笔下的世界,黛玉宝钗文采风流,是因为曹雪芹文
采风流;不是马克吐温幽默,不可能有他幽默王国。作品的想象力和表现力受作
者能力制约,猪的眼里只有猪的世界。看遍池莉的小说,找不到一个聪明的,找
不到半个有趣的,个个言语无味,人人非疯即傻,原因无它,作者是个笨蛋。”
  “《包法利夫人》你看过没?”张听问。
  “上学时候看过英文版,那时水平有限,勉强懂了吧。”
  “评论家说,《包法利夫人》写的全是一帮蠢货。还有福克纳的名作《我弥
留之际》,那才真的个个非疯即傻。按你说的,福楼拜,福克纳,都是笨蛋啦?”
  “呵呵,你该不是这么看吧,曹雪芹不也写了个呆霸王薛蟠?啊,我想想再
说。”
  吴卿喝酒,皱眉整理思路,张听则喜滋滋起身找香烟。回来点着一支烟,被
吴卿抢过去,抽了一口不对味,气恼地说:“这破烟,比屁还臭。叫你别抽万宝
路,你就当我放了屁?”
  张听记起了这回事,哪想过再和吴卿见面呀!他只抽万宝路,是有原因的,
每天和杂七杂八的人打交道,有人来找,递颗烟过来,不接吧,自己是抽烟的,
无故不接,只显得傲慢无礼。接也不好,接了人的烟,万一是来借钱的呢,借还
是不借?抽万宝路的少,人家递烟,就说不合口味,多好的理由。昨天出差剩下
的一条玉溪,偏偏几小时前拿到楼下的商店换了三条万宝路,家里没别的烟,他
说我下去买,吴卿又说算了。他又记起关于裙子裤子的话,想知道吴卿今天穿裙
子,是特意为他穿的呢,还是巧合?但是这个问题似嫌自作多情,他克制了没问,
暗暗回想第二次在威仕吃饭时她的衣着,一点也想不起了。
  “褔克纳的那什么,我没读过,《包法利夫人》我也不大记得了,”吴卿说,
“可是读的感觉好。故事情节平常,角色人物都是庸人,但是平淡的生活经过福
楼拜的叙述有了诗意,这就是最大的成就。福楼拜自己也说,好的作家想写什么
就写什么,什么都可以写得精彩,像你洗碗发牢骚,但是牢骚发得美,有诗意,
这需要文字功力。我记得书中的句子:他们不是头一回看见树木、蓝天、青草,
也不是头一回听见水声潺潺、微风在树叶间吹拂,只是他们从未加以欣赏,好像
这一切先前并不存在,或者只是在他们相见之后,才开始美丽一样……正是因为
文字,小说才有存在的意义,不然我们用不着看书,看电视就够了。可是池莉,
煌煌百万字,无一句能够朗读,无半句值得回味;见不到一星深刻的见解,也不
见半点智慧火花;更可笑的,一个靠编故事为生的作家,她啊,你不知道,她的
《来来往往》里的许多笑话,全是我听过的,也就是说,全是抄袭,她连笑话也
不能原创,要靠抄袭,无耻,无耻之极!”
  吴卿说,在《来来往往》里,李大夫写了一章,此后杳无音信;戴晓蕾占了
几页,从此不见;林珠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时雨篷也是一样。她看到这里,
恍惚看一部劣质武侠,男主角一人挺枪仗剑,从头杀到尾;每杀一人,都要交待
几千字被杀者的光辉事迹,然后一剑毙命。她就是这样知道什么叫流水帐。
  吴卿说,池莉的小说都有一个不知所云的篇名,什么小姐你早、你以为你是
谁、白云苍狗谣,她始终不知这些名字因何而起,有何深意。她说池莉所有小说,
只需一个名字:来来往往。这四个字,符合流水帐的一切特征。
  吴卿说,池莉写了无数的爱情和婚姻,但是既没有结合让她感到欣喜艳羡,
也没有破裂让她悲凉怅惘。其间决不能领略茶花女辞世的伤感,也不能体会黛玉
哭泣的揪心。她的世界平庸至极,那是一个乡下老太太心中的世界……
  “也不能这么贬她,”张听说,“有几篇还可以,只不过她写得好的无人提
及,偏偏写得最烂的众口相传。作者说到底是读者塑造的,我也瞧不起池莉,但
不是说她一无是处。不管怎么说,她读者众多。”
  “读者,众多读者,哼哼,以读者数量衡量作家,金庸就是世界上最伟大的
作家啦!总得看看写的什么书,买书的是什么人。有些书从来写了不如不写,有
些人从来看书不如不看。人说书是精神食粮,食粮也分山珍海味和猪食,有些人
从来只配吃糠。那些西装革履、袖子粘块膏药神气活现四处转悠的乡下大哥,那
些只配看看武汉晚报、最轻微的思考也会晕头转向的小市民,他们看到池莉的书,
当然兴高采烈,有如吃肉喝汤。将来的世界,是蠢人的天下。看看我们周围吧,
打开电视,无论哪个频道,都是小燕子;进了KTV,十个房十一个唱《纤夫的
爱》,而你要点的歌,总是没有。一切娱乐趣味,只有一个标准,就是通俗易懂,
越俗气越好;因为蠢人需要通俗易懂,而他们人多势众。我们的选择,就这样无
情被蠢人左右。我算是明白了为什么不能民主,如果全民自由投票,选出来的总
统,不用说,肯定是赵本山……”
  这时候惊起一声炸雷,霹雳贯耳,似乎正炸在门边。吴卿尖叫一声,张听也
是心颤色失,错愕之间,像鞭炮仓库失火,凭空响起急骤的噼叭声。雨点砸上阳
台,溅进屋里,溅上张听臂膀。他跃身关门闭窗,一边嚷着让吴卿去关卧室窗户。
弄好厨房和客厅再到卧室,吴卿还在窗边折腾,奋力拉窗扇,说插销插不上。张
听撩开窗帘,发现左边风钩卡在窗框里,啪地打吴卿的手,让她快松手,别把窗
户拉炸裂。推窗扳出风钩,轻松关了窗,隔着玻璃,雨水瀑布般流淌。吴卿脸上,
胳膊肘儿,都溅了雨滴,胸前也溅湿了,初降的雨水饱含灰尘,她脸上蜿蜒的像
爬了蚯蚓。张听递毛巾她,笑她谈起小说一套套,连个窗户也关不了。吴卿傻傻
地笑,擦拭过的脸红扑扑的,晶莹明艳;睫毛乱了,眼神迷蒙。
  “喂,”张听招呼吴卿,而她没有反应,似乎因为雨声太大,所以他虽然近
在咫尺,她并未听见。他伸手拍她的裸露的臂膀,大声说:“今晚你别走啦,这
么大雨,就在这里歇!”
  吴卿仿佛刚从梦中醒来,弄懂了一个疑难问题似的露出笑容,使劲点了点头。
  雷电的轰隆,天塌地陷般疯狂的雨声,包围了他们,却只显得万籁俱静。这
是他短短时间第二次拍她。拍过了,自己也有点怪怪的,好像这场突如其来的暴
雨,使他们落难荒岛,孤苦无依,不知不觉有了同病相怜的亲近,又好像吴卿穿
了他老婆的衣裳,他们因此缔结了血肉相连的亲缘,他拍她跟拍小姨子似的。然
而他并没有想太多,在此之前,他模模糊糊讨厌吴卿,现在,仿佛这场从天而降
的大雨,不仅洗刷了成千上万的屋顶,也洗刷了吴卿,他模模糊糊尊敬她。他还
想听她说话,因此兴奋地说:走啊,接着喝!
  坐下之后张听说:你和池莉没结梁子吧,怎么像是前生有仇呀?
  吴卿呵呵笑:对劣质商品的愤怒程度,体现消费者素质。我们有个汉正街,
专门生产水货商品;我们有个吉庆街,专门供应水货饭菜;我们还有个池莉,专
门制造水货小说;穿的用的吃的看的,武汉成了水货天堂了。
  张听说:武汉还有个吴卿,靠水吃水,专门抨击水货。啊呀,你和他们一起,
是武汉四大天王啦。
  后来聊到各自喜爱的书,互相推荐。张听同意吴卿说的,打开一本好书,就
进入一个奇妙美丽新世界,与主人公同悲同喜,亲眼见证自己涅槃轮回,活过不
同的又一生,又一世。但是他说,最好是自己写,烦恼的时候,编一个故事,发
泄愤怒;喜悦的时候,编一个故事,享受思维的乐趣;每写一个故事,在一字一
句漫长的征途里,倾注你的情感,体会生命的悲哀,就这样在几天里,几月里,
活过不同的一生一世。带着冲天的酒意,他还说,不需要人指指点点,我们自己
作主,活在最高明的政治家也不能给予的诗意的世界里,而做到这一切只需要幻
想。只要你能幻想,你就无限自由。
  吴卿对小说的感受让张听耳目一新,她说,读《卡门》,她感觉是那个鬓角
斜插一朵花的吉普赛女郎,微笑着迎接何塞的刀,看鲜血淋漓了自己的胸膛;读
《茶花女》,她感觉是被死神和爱神争夺的安琪儿,最终同时倒在两人的怀里……
张听卖弄说,我和你的感受大不相同;没有打动我心灵的角色,只有打动我心灵
的作者;我像解剖尸体一样解剖小说,一部让我爱不释手的书,我只佩服作者非
凡的骗术,非得弄清自己如何一步一步被哄骗了感情;不吹牛,我把握了小说写
作的全部技巧,假如有必要,我也写小说哄钱,还能赚你的眼泪。
  张听说,好的小说不只是故事,也不只是叙述方式,还是诗。他举出卡夫卡,
杜拉斯,说他们是他的偶像,百看不厌。吴卿说,你不可能有卡夫卡杜拉斯的才
能,你把小说写成诗,他们摆在书店里落寞尘封的书,就是你必然的悲惨命运,
所以你千万别指望写字谋生。张听说:世界上有两种作家,一种写书给普通人看,
一种写书给作家看;卡夫卡、卡尔维诺、杜拉斯等等,他们写书是给作家、或者
想做作家的人看,以揭示小说创作的无限可能;我比不上他们,但是哄老百姓,
我决不逊于池莉,一旦我指望写字谋生,我当然恶了心的往俗里写,语不俗死不
罢休。一个人天天盯着卡夫卡,再狂热的文学野心也会冷静,但假如只看池莉红
得发紫,就会对未来无限憧憬;所以如果我卖文谋生,身边一定时时带上池莉的
作品,管保比毛主席语录还鼓劲,比大麻还提神。
  吴卿那次从张听办公室拿走的,还有林白和苏童的书,她说那两本还不错,
她还说了一些别的,有张听没听说过的,比如顾城的《英儿》,吴卿说很不坏,
有死亡的诗意,还说一定送给他。作为回报,张听拿出自己的珍藏,是在北大读
研的表弟的礼物,却只是一摞电脑打印稿。也就是说,世界上不存在那本书,更
不存在作者,只有小说的篇名:黄金时代。张听说:“这是真正独一无二的小说,
送给你,不可能买到了,好在我已经背下来了。我也不明白,为什么池莉的屁货
有一流的名声,而真正一流的作品,却连出版也不可能!这本书有多好,保证你
看了第一行再舍不得放!马尔克斯说他读《佩德罗?巴拉莫》,看过第一页时浑
身战栗,深怕在看完前死去。我在飞机上看完这第一页,也是浑身战栗,只有一
个念头:一定要赶在坠机之前看完,看完再死,死而无怨。”吴卿听了哈哈大笑,
说有缘领教你的幽默,也不虚此生。

  喝到后来,越喝越慢。眼见一瓶酒只剩一盏多,张听既有信心干掉它,又担
心干掉之后不省人事。酒劲上来,感觉自己像被吹大的气球,浑身紧胀,飘飘悠
悠。起身拉开阳台门,大雨依然滂沱的下着,风夹着雨丝扑面而来,打在胳膊和
腿上,阵阵清凉,他回头说:“电视里的外国人,每天都来一杯;我们中国人呢,
要么数月之久一杯不来,要么呢,一来就是无数杯!阿——切!”打了个喷嚏,
鼻涕眼泪直流。
  吴卿听懂了,她也喝得差不多了,挣扎着爬起来,笑了笑,笑不出来,说收
了吧,一边缓缓曲腿伸臂扭腰,像撒娇的小猫。张听去厨房烧洗澡水,回来吴卿
在收拾茶几,工程不算繁重,他无心插手,看着吴卿低头弯腰,将堆成小山似的
毛豆壳、碎骨头、虾壳、纸巾慢慢扒进垃圾桶,醉眼矇矇感到模糊的温暖和亲切。
似乎回避一种不可忍受的刺激,他转到阳台门边,看那酣畅淋漓下着的雨。
  天空黑幕沉沉,远处偶尔让闪电撕破,东撕一片,西撕一片,仿佛提醒人们
夜空不仅存在,而且广博无边。前面黑黢黢平行耸立一幢楼,和夜空融为一体,
只有闪电在远方亮起,才能通过黑暗感觉它宽阔的身躯。在那片黑暗里寥寥几个
窗户朦胧亮着,像几只惊恐万状的眼睛;它们太过茫然且不成形状,以至无法知
晓是眼睛真的看清了方方正正的窗户呢,还是心里的想象。风不大,卧室的灯光
映出一方梧桐树冠,肥硕的梧桐叶并不摇晃,只是不时哆嗦,像是禁不住寒冷,
又像谦恭地祈求上苍怜恕。梧桐叶子层层叠叠,只能想象树叶是绿色的,现在它
们灰得发白,晶莹的闪亮。而无边无际的雨声,千万次击打、从千万个打击点同
时发出的连绵不绝的声响,恍如凝固在空中。恒河沙数的细小的音符,在空中凝
聚,如秋日清晨的浓雾,泰然沉着,笼罩了世界。倚门静静凝望,开始听得清阳
台下遮阳篷咚咚作响,能分辨阳台边下水管水流哗哗,倏忽之间,一切归于浑沌。
开始看得清夜幕中万箭射下,眼前淌着一挂晶莹的水帘,水珠砸上阳台护栏的瓷
砖,水星四溅。水珠溅在身上,起初他感觉冰凉,身上掠过寒噤,为时不久,眼
睛和皮肤像酒泡过了,麻木不仁。今天是我的Birthday Eve,二十四年前我出生
那天,是否也下着如此狂暴的雨?大雨,肆虐的雨,何种天意,有何寓意?造福
苍生,荡涤万物,老天爷送我生日贺礼啦?恍惚与上天取得了神秘联系,冲动的
想冲进雨里,拜领上帝的圣谕,在夜幕里消失!
  他冲进雨里,扶着阳台护墙,雨水流进发烫的肌体,沁人心脾的寒冷!无尽
的夜幕,人也恍惚身处空旷的山野,想证实自己存在,想听见声传万里,飘忽回
荡,情不自禁狂声大喊:“啊——啊——”
  吴卿跑出来,以为他醉了(的确也是醉了),抓住他衣领往回拉,一边大叫:
“你疯了,快进来!”
  “今天生日,我的生日,”他粗鲁地推开吴卿,上身执拗地更往前伸,“太
高兴了,真高兴。上天的洗礼。哈哈。对啊,你没说生日快乐,吴卿,快说啊。”
  “别掉下去了!”吴卿抓着他的肩膀,奋力往回扳。
  他转身侧靠着墙,我没醉,他说。为了证明自己真的没醉,他抽打当空坠下
的水流,劈向吴卿,“我很清醒,你是吴卿,是吧,你不高兴?”
  “是啊。我是吴卿。哈哈。我高兴。”吴卿兴高采烈地捧起一把雨水洒向他。
就是这样开始,他们你一捧,我一把,来也不闪,去也不躲,在阳台打起水仗,
一边大声叫啊笑啊,像一对疯子。对面楼里的窗户纷纷亮起,他们全不在意;隔
壁传来一些恼怒的叫喊,两人充耳不闻,直到后来煤气灶上的水壶厉声尖叫,吴
卿才笑着奔回屋里,湿得像刚从水里捞起来的。
  “你先洗了睡,”吴卿说,“你瞧你,站不稳了。”
  吴卿兑好热水,他梦游一样乖乖的洗澡,胡乱冲了一把,回来倒头睡了。

情 调 - the author: 张杨


2008-10-27 09: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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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zhao2

#9  




  卧室门敞开着,吴卿侧躺在床,一角毛巾被搭在腰际,看样子睡得正沉。差
不多一点钟,应该睡够了,再说,她也应该饿了啊。张听肚子咕咕叫,在门边轻
轻喊一声吴卿,不见动静,只好先去漱洗。头隐隐作痛,坐在客厅喝了一杯浓茶,
远远的吴卿还是纹丝不动。
  我是喊她起床吃饭嘛,他想,叫醒她,不算失礼。咚咚敲门,提高了声音喊:
吴卿,吴卿。
  吴卿嗯一声,抬起身子转向房门,随即重重倒向床铺,脑袋耷拉歪向一边,
溜下了枕头。人人都有醒不过来的时候,正如人人都有想发疯的时候,想着不一
会儿吴卿准能醒,张听便进房拉开窗帘。雨还在下,淅淅沥沥,对窗的梧桐树叶
郁郁葱葱,绿油油,水灵灵。转身的时候,看见吴卿穿了浅绿的丝质睡袍,袍子
下摆露出大半截白花花的大腿,他不敢久留,匆匆走出了卧室。看一看当然也没
什么关系,问题是人家睡觉你站那么近,万一她突然醒了呢?或者万一,她像陈
文艳经常干的,明明醒了却装着没醒呢?但是摆置了茶几和凉席,出门扔了垃圾
袋再回来,吴卿还是死死的睡着。她喝多了?昨天一瓶洋酒,吴卿几乎喝光了,
可是她说过五粮液她能喝六两,这21度的酒喝一瓶也就算不了什么;另外,昨晚
的灯都是吴卿关的,可见她睡觉之前足够清醒。
  张听实在是饿了,再次进房喊吴卿,这次一声一声,不见反应,心慌意乱撩
开吴卿凌乱的头发,她脸色酡红,紧闭着牙关,摸她的额头,滚烫。
  吴卿躺在医院挂吊瓶,急性肺炎,高烧,张听守在病床边,盼她从昏迷中醒
来,心中忐忑不安。
  他怕吴卿死,又怕她醒。
  送吴卿来医院前,他自作主张给她换衣裳,撩起睡衣下摆,大吃一惊,吴卿
下身赤裸,没穿内裤。他当然马上想到:她的内裤昨晚让他弄湿了,想穿也没得
穿。他还举一反三想到:胸罩肯定没戴。慌乱之中,第一反应是拉好睡衣,打算
用毛巾被将吴卿包裹,扛了直接送医院。然而第二第三反应接踵而至:她就这么
上医院,万一走光被医生看到呢?我扛去的,人家只以为是我老婆,我连个正经
衣裳不给她穿好,别人怎么看我?就算我真的什么也没看,难道她就相信?何况
我不是已经看了,难道看了再盖上,就等于没看?这样一想,他坦然把吴卿剥个
精光,再花费九牛二虎之力给她套那条窄裙子。好奇心也是难免的,给吴卿穿内
裤,他看了看人家毛茸茸的下身,后来抱起吴卿戴胸罩,他又看她的乳房,发现
乳晕周围各有六根粗壮的虬毛环拱,大感惊奇,还伸手摸了一把,一摸之下,吴
卿胡言乱语说英文,吓得他心惊肉跳。出门就遭了报应,他抱吴卿下楼,出了楼
梯口,将吴卿扛上肩,一手扣住她腿弯儿,一手打伞,走了几步,吴卿哇啦吐了,
吐得他后腰到屁股热呼呼的。来了的士,司机让他先把屁股擦干净,站在雨中擦
了半天,还是不准他坐,他是反跪在车座上来医院的。
  他怕吴卿死了,不时伸手摸她额头,还向医生借来听诊器搁在吴卿胸口听,
一边听一边叹气:过他妈什么生日,摊上这档子事,我可真倒霉。守了两小时不
见吴卿苏醒,他又去问医生到底要不要紧。接诊的医生是个小年青,聊起来和张
听一个高中同学是湖医的校友,医生还记得该同学的相貌,加之医生知道他是证
券公司的,想打听股票内幕消息,对他非常客气。医生问:她是你老婆(也是随
口一问)?张听想,若说不是,势必还得废话半天,便顺口说是。医生安慰说,
你老婆的病小意思,别担心,退了烧就好了。张听实在饿极了,被吴卿吐脏的衬
衫和裤子粘在身上,也甚是不爽,于是拜托医生照看“我老婆”,回家换了衣服,
拿了茶杯纸巾毛巾之类,去餐馆吃了饭。医院和家相隔不过五百米,他也懒得叫
车,回来经过医院门前的报亭,买了一份新到的《南方周末》。
  再回到病房,吴卿还没醒,张听伸手摸她的额头,感觉热度降了,却也不能
确定。摸了摸自己的,再伸手到吴卿额头对比,又发现吴卿睁着眼睛。他尴尬收
回手,冲她傻笑。
  “你来了,”她有气无力说。
  “你总算醒了,我才吃了饭的。”
  “医生说了。”
  “那你饿吗,想吃什么呢,想吃什么你说,我给你弄。”
  “不想吃,”吴卿闭上眼睛,停了一会又说:“想喝水。”
  张听去医生办公室倒了热水,本想喊个护士来给吴卿喂,又怕医生知道了弄
不明白他为什么不给自己老婆喂水。于是坚决地坐上床,扳起吴卿靠着自己胸脯,
一手扶她,一手端杯子喂水。这个动作重复了一次,因为刚放下吴卿,他又想起
喂她吃药。
  喝了半杯水,吴卿大烟鬼似的来了精神,眼睛有了神气。张听说:昨天你骂
池莉,今天遭了报应啦。吴卿笑了笑,没说话。这笑容让张听大为放心,想着说
话对她没好处,便说有事喊我,拉过一张椅子,靠在床尾看报纸。

  医生下班之前进病房和张听打招呼,索要联系方式,检查了吴卿体温,说烧
退得差不多了。张听问是不是吊瓶打完了就可以回家,医生说当然,又嘱咐按时
打针吃药之类的,依依惜别。吴卿问,他是你朋友?张听说才认识的,讲了结缘
的经过。讲罢了,吴卿说要上厕所,张听想到医生走了,便去找护士,结果一个
找不到(后来知道都去食堂了)。他问吴卿能不能等护士来,吴卿说憋得不行。
他问你能自己蹲下去站起来吗,吴卿说应该能。张听只得扶吴卿起床穿鞋,一手
托举吊瓶,一手搀扶她上了男厕所。国营医院就是那样缺心眼,医护人员说吃饭
就吃饭,厕所墙上也不钉个挂钩,害得张听举着瓶子,隔着档板听吴卿哧哧拉尿,
直埋怨倒了八辈子霉,可是吴卿站起来,一边提裤子放裙子,一边竟然埋头笑了。
  吴卿再回到床上,最后一瓶药水也所剩不多。那时候天色放晴,夕阳穿过葱
茏的林木,将洁白的墙壁涂上一抹金光,房间弥漫着酒精和来苏尔或者福尔马林
之类复杂的气息,也掺杂了雨后的清爽。张听伏在床尾,歪头看药水一滴一滴在
输液管里滴落,心里犯起了嘀咕:
  按理说,吴卿不给我庆祝生日,或者我不往她身上打水,她就不会生病,因
此她的病我应付全部责任。她是我的朋友,也是陈文艳的朋友,就算她的病非因
我起,她病在我家,我照顾她,也是天经地义。这没有任何问题,出门之前给她
擦脸梳头,病床上端茶喂水,上厕所也亲自陪同,胜过三陪了。
  但是下一步问题就比较复杂。如果吴卿不省人事,我通知不到她家人,或者
她虽然醒了,而家人远在外地,一时无依无靠,则我来照顾,无论多久,都是理
所当然,我也决不推脱。然而她不是醒了吗,不是已经能够上厕所了吗,她不是
有家,而家人不就在武汉吗!她有爸爸妈妈弟弟,还有一个老巩!这种情况我来
大包大揽,未免太不把自己当外人了吧!刚才上厕所,也是沉痛的教训,好在她
只是小便,万一大便呢?女人的事儿可不少,万一她晕在床上来了好事,我岂不
还得给她料理娱乐圈,太可怕了!
  不是干这些事犯什么忌讳,我不也给陈文艳安装过卫生巾,问题在于吴卿不
是陈文艳!归根结底,吴卿是个女人,我为她鞍前马后,她知道我是尽朋友之道
也还罢了,万一她以为我是讨好卖乖别有所图呢?就说穿衣裳吧,我是为她着想,
但是她怎么知道我不想看她的裸体呢?万一她以为我非常喜欢,忙来忙去就是为
了寻找这种机会呢?多少男人不就是这么瞎忙活!吴卿似乎不是缺心眼的人,我
也可以假定她对此无所谓,说实话,能看到什么呀,一根毛也看不走,可是,难
道我愿意被人看?说不清的是非,敬而远之的好……
  除此之外,他还有别的顾虑。
  刚才接到陈文艳的电话,老婆祝他生日快乐,问他看到留言没,还问小甘的
事结果怎样。他一一回答,又问陈文艳怎么周五出差,何时回来,陈文艳说,不
知老总听谁说从这家收了几百万回去,派她赶紧过来抢钱,来了才知道根本没那
回事,这家欠一千五百万,既然来了,不多少带点钱回去也没法交差,何时能回,
只有天知道。张听顺嘴问陈文艳是不是给吴卿说了生日的事,陈文艳警惕地问:
“你怎么知道,她和你联系过?”张听感觉气氛不对,撒谎说:“她昨天打我的
电话找你,问了我生日好。”陈文艳说:“她有病!我出发之前告诉过她计划取
消了,她知道我出差,还问你找我!”听了陈文艳的话他连称侥幸,但是撒过的
谎还得避免戳穿,她们两张大嘴巴,高兴起来是不是就乱说,和吴卿孤男寡女在
一起,还是尽量避免为好。
  另外,昨晚李萍回了传呼,他郑重承诺今天和李萍去帝园唱歌的。如果照顾
吴卿,势必失信李萍,这就是说,他面临一个两难选择,必须得罪一个人。按目
前情况,选择是唯一的,如果非得罪不可,只有得罪吴卿。
  我凭什么非得罪人不可呢,他气恼的想,吴卿一个女儿家,一天一夜不归家,
怎么就没人来个电话关心关心?随便有个人知道她病了,我多好顺水推舟啊。呆
呆望着药水滴落,一滴一滴,心也跟着下沉,眼见药水马上完了,还不见下家主
动接棒顶班,他真是着急了,无意之间长叹了一口气。
  “你叹什么气呀,张听?”
  “啊,”他从沉思中醒来,想了一想,下定决心,“我在想红楼梦里一个故
事,正在为贾宝玉操心哩。”
  “是吗,什么故事?”
  “红楼梦五十七回,说宝玉做了个梦,见一帮生人在潇湘馆忙活,宝玉问紫
鹃什么情况,紫鹃说,小姐的堂伯做了官,家里环境好了,派人来接小姐回苏州,
这就是在收拾行李。宝玉着了急,说不行不行,妹妹正病着哩,怎经得起旅途劳
顿。紫鹃冷笑说,小姐到底是林家的人,在这里住住也就罢了,如今家人来接,
你凭什么阻拦,拦是拦不住的,除非小姐自己想留。宝玉急忙找黛玉,问她是什
么意思,到底想走还是想留,黛玉却只不开口,你说宝玉难不难办?”
  “哦,”吴卿沉默一会,“假如你是宝玉,你怎么办?”
  “我啊,林妹妹自己不表态,我当然不能强留,不过我一定亲自出马送她回
家。”
  “好,好故事,去叫护士拨针头,我回家。”
  从此开始,到他们在台北路下车,吴卿除对出租车司机说过一句到杂技厅之
外,一直双唇紧闭,也不看张听一眼。张听一路后悔死了,后悔自己心太软。为
什么说亲自出马送林妹妹回家呢,就说让出租车送林妹妹回家不行?亲自送,有
什么用处,还不是得罪了!这吴卿也是,压根儿不管你的苦衷,特聪明一人,怎
么不知道体谅我,主动开口请求回家呢?非要我来开口,说得再委婉,送得再诚
挚,还不是等于挥着扫帚撵她走!天哪,做人咋就这么难呢!这样一想,心中的
一点对吴卿的尊敬啊亲切啊什么的,烟消云散!他不时瞟吴卿,她板着的脸毫无
表情,只让他心烦意乱。不通人情的朋友,得罪就得罪吧!她也真是够呛,我得
罪她,还要我送!
  他最烦别人给脸色了,出医院他还主动搀扶吴卿,经了这一路的坏心情,下
车的时候看见吴卿一晃,本能的伸手打算扶她,见她晃而不倒,立即缩了手。不
过话说回来,缩手缩脚也是基于某种深层次的考虑:到了吴卿家门口,保不准随
时碰上她的熟人,我搀扶她,别人不可能知道她生病,万一她亲戚朋友撞到以为
我是她的相好,对她不利,对我更不利!所以吴卿前面走,他在后面亦步亦趋,
只提防决不让她摔倒。就这样紧跟着,注意力集中在吴卿下半身,也不知走了多
久,也不知到了哪儿,糊里糊涂跟进了一家饺子馆。
  吴卿对他,浑然乡下少年对自家的小狗,只管自己走,不用回头,不用看,
放心反正不会丢。饺子她也只点一盘,似乎打算吃剩的再倒在狗盆里喂张听。从
这件事可以看出张听是个贱家伙:吴卿不给他置办吃的,他还心生快意。他在另
一桌默默抽烟,感到她越是无情,越能抵消他心底的歉疚,他本来想吃几个饺子,
却偏忍着不吃。人们总是不失时机自虐,其中自有道理。见吴卿大快朵颐,他去
付了饺子钱,高兴无比。
  按匆匆拟定的计划,他两眼紧盯吴卿,心想,一旦她看我,哪怕只一眼,我
就接茬说“你吃好了,我也该走了”,多自然,多流畅。但是令人难以置信(也
是令人失望的),吴卿吃了半盘饺子,喝几口水,突然放下筷子走了,完全没给
他搭讪的机会。计划得不到契入点,随随便便就泡了汤。当然啰,吴卿不看他,
却也并未阻止他主动开口请辞嘛——类似的强硬的做法也不是没有纳入考虑,但
是他这种人,赶吴卿回家他也绞尽脑汁编个故事,当然不可能把道别弄得那么缺
乏艺术。吴卿消失在门口,他愣了一会,又追上去了。
  跟随吴卿走进一幢高楼,很显然,她家就在楼里,可是吴卿,她仍不开口说
“我到了你可以回去了”。想到马上要见她的家人,一大帮人,握手,喝水,递
烟,寒暄,说她和我老婆是同事,昨晚在我家过夜,解释她淋雨生了病,我现在
送她回来……多麻烦,多讨厌!可又能怎么办,送佛送到西吧,再糟糕的日子也
有尽头,不差几步路。电梯启动时,吴卿差点摔倒,幸亏他手疾眼快托了一把,
这么一来,他又感到最后几步路并非可有可无。
  电梯停在十七层,吴卿捂着嘴匆匆奔出电梯,一边跑,另一只手翻包拿钥匙,
打开门,挎包掉在地上她也不管,直冲进屋。张听走到吴卿消失的那扇门边,听
见哇哇的呕吐声;玄关亮着灯,但是里屋黑阒阒的,他不无悲哀的想到,今晚只
能得罪李萍了。

  吴卿蹲在地上,扶着马桶呼哧喘气,张听不知道怎么帮她,呆呆的站着。后
来他打算拉吴卿起身,刚走到洗脸台边,吴卿自己起来了,她出来打开灯,又拧
开洗脸池上的水龙头放水。错失了一次表现的机会,他讪讪的以背靠墙,越过吴
卿的肩膀,看镜子里她面色苍黄。
  吴卿抿水涮口,又涂上洁面乳缓缓揉脸。从医院到家里,足有一个小时,两
人像两个哑巴,沉默显然超出了正常范围,表现出某种敌意了。好在张听久经考
验,处理这种局面应付自如,?吴卿带他来家里,显然没把他当敌人,看着她拿
毛巾擦脸,他开口打破沉默:
  “林妹妹应该留在大观园的,宝玉不知道她没有伯父。”
  “不知道不会问!”
  “他问了啊,是黛玉自己要走的。”
  “放屁,不走未必耍赖!”
  吴卿开口说话他就放心了,挨骂也开心,他乐呵呵说:“林妹妹早上没漱口,
嘴巴真臭。”
  “去你妈的!”吴卿一边骂,顺腿往后弹了一驴蹶子。
  镜子中吴卿用毛巾捂着脸,只露出一双深陷在眼眶里又黑又亮的眼睛,这样
子别有异域风情,吸引了张听的注意力。再说,哪里想到吴卿动脚呢,隔那么近,
没事谁低头看别人脚跟,所以飞腿袭来,全无防备。这一脚结结实实,不偏不倚,
正弹进他的裤裆,而吴卿的鞋跟又尖又硬,似乎专为踹人而设计,等他感觉下面
有动静,再明白动静何来时,一阵钻心的疼痛闪电般传到大脑,哎哟一声,蹲坐
于地。
  他不是没有经历比现在更难以忍受的疼痛,大哥结婚时他赤脚帮忙搬板凳,
一条长凳落下来砍上脚趾,疼了一个多月才好,每一天都有这么疼,他几乎从始
至终一声未吭。因为那是脚趾,人有十个脚趾,少一个两个有什么关系;可现在
却是卵子,或者命根子(一时也来不及分清),再少就完蛋了。他的脑瓜子总是
转得那么飞快,帐总是算得那么门儿清。那么犀利的疼痛,那么敏感的地方,比
疼痛更疼痛的,是锥心刺骨的绝望!其实后来认真体会的结果,发现卵子并非鸡
蛋一样娇嫩易碎,恰恰相反,卵子像周星驰电影里的牛肉丸子,比双喜牌乒乓球
更结实更富弹性。但是那时怎么可能具备这种经验呢,谁无缘无故事先捏着卵子
作这种比较!在仓促而至的尖锐的疼痛中,他差不多肯定最宝贵的东西被毁了,
疼痛加之绝望,再加上急于弄清真相(想看看到底破了没有)而不得,豆大的汗
珠从额头沁出。
  吴卿听到张听哎哟,转身见他浑身瑟缩,咬紧牙关抽冷气,还以为他是装的
(她的脚不疼,当然想不到别人有多疼),后来见他直翻白眼,脸上汗出如洗,
又一下子乱了阵脚(因为汗珠不比眼泪,不是想流就能随便流的),她像一只被
人围观的猴子,站也不是蹲也不是团团转,先是干笑两声,后来又六神无主乱嚷
起来:“真的还是假的呀,张听,你说话啊,你别吓我啊,啊,你别动,我打电
话叫救护车。”说着呜呜哭起来了。
  第一阵疼痛不一会儿就挺过去了,吴卿哭的时候,张听感觉好了些,也可能
是疼麻木了,不再感觉那么疼。他拍开吴卿给他擦汗的手,刚一动,又疼得钻心,
准备骂她的话,被又一声哎哟取代了。看见吴卿的眼泪,不好骂她了,见她起身,
他想大概卵子没破,应该先视察一番再作决定,便叫嚷别打电话,一边以手撑地
要站起来。
  吴卿抱紧他一支胳膊拉他起来,站好了,呲牙咧嘴抽几口冷气,一瘸一拐进
了卫生间。吴卿扶他进去的,张听转身盯着吴卿,她也茫然对视,他气恼的说:
“我检查卵子破了没有,你想看?”吴卿这才魂不守舍放了手,给他带上门。
  检查的结果令人满意,既没出血也没破皮。埋头钻进裤裆忙活一阵,大为放
心,系好皮带打开门,吴卿站在门边,焦急地问:“卵子破了吗?”
  他忽然感到发生的一切太可笑了,她的焦急,她的问句,更可笑。他像一个
刚从火线死里逃生的伤兵,捡回一条命,却又心有余悸,看破红尘,成了玩世不
恭的兵油子,恨恨回答说:“东西还好,但没你的份。姐姐,你手段也太毒了,
今天看你光屁股,我又不是故意的,你犯得着往死里整我?”
  “谁怪你了,刚才——,算了,没力气和你狗扯。”吴卿说着红了脸,抹着
眼睛,扭身进了客厅。
  后来他也进了客厅,吴卿歪仰在沙发上,疲倦的闭着眼睛,他又想起她是病
人,于是默不做声,站着扫视这个陌生的家。
  从门的数量,估计是两室一厅。客厅大约四十平米,按地板颜色分成两块。
稍小的一块地面铺着黑白方格的大理石,活脱脱国际象棋的棋盘。棋盘一角立着
一个吧台,吧台后的壁架摆了琳琅的酒瓶和酒具。与吧台对望有一张餐桌,两把
椅子并在桌沿。另一块高出棋盘,铺了暗黄色水曲柳木地板。木地板沿东墙一溜
乳白色布沙发,正对电视柜。靠窗的墙角有一架象牙白的三角钢琴,遥望对角的
立式空调,空调前是一盆一米多高的巴西木,肥硕的叶子像极了乡下随处可见的
芋禾。虽然电视机很大,配置了全套家庭影院,以及比苍蝇的眼珠子还多的顶灯,
然而除了枣红色天鹅绒窗帘,四壁空空如也。
  挂上一两幅油画就好了,他想。

  他想起应该换拖鞋,返回门边,关上一直敞开的屋门,最后在刚才挨踢的地
方找到了鞋柜。打开看,鞋很多,够两条蜈蚣穿的,布拖鞋塑料拖鞋都有,但没
有一只超过37码的。这让他很是意外:难道她从不招待男宾?不管怎么说,还有
一个老巩啊。为了证实再没有别的鞋柜,他喊道:“吴卿,哪里有拖鞋?”
  “超市里,”吴卿说,“等会儿下楼买。”
  他满腹疑问,拉开餐桌边的一张椅子,悄悄坐下,心里想着莫泊桑的《衣
橱》,然而分析今天的事,她不像是有准备的样子,急性肺炎,不是想得就能得
的呀。哎,管她呢,她说了买拖鞋,这就是请我留下来了。正在左顾右盼寻找茶
杯和暖瓶,手机响了。
  电话是李萍打来的,她说有几个姐妹一起去,问他行不行。他说:“好啊,
人越多越好,不然啤酒肯定喝不完。不过我去不了啦今天,我在汉口,一个姐姐
病了没人照顾,你赶紧过来拿收据,打的来啊,的士费我付,来杂技厅,我在杂
技厅正门等你。”
  打完电话,见吴卿睁大眼睛盯着他。
  “姐姐,我来你家,饺子没得吃,水也没得喝,你眼睛鼓那么大干嘛?”
  “李萍谁呀?一天一个电话,蛮热乎的咧!”
  “一百个电话你也都听见了,不就这回事。喂,我渴了,怎么办?”
  “渴死你活该,自己想办法。”吴卿说着,又闭了眼睛。
  也是,和她讲什么客气呀。他进到厨房,开灯就看见一台饮水机,厨房摆了
好多电器,打开冰箱检查,喝的可不少,可乐,牛奶,还有几罐酸豆角汁,这玩
意儿他最喜欢了,在公司睡午觉,时间太短,醒来总是迷迷糊糊,喝一听酸豆角
汁,马上清醒。他高兴的叫:“我随便喝的啦,你喝点什么呢?”
  “给我热杯牛奶。”
  他倒了一杯牛奶,按自家的搞法,是在电饭煲或者饭锅里蒸两分钟,往炒菜
锅里放了水,啪地打着煤气灶,听见吴卿说:“干什么哪?用微波炉!”
  他不赶时髦,也不大逛商场,微波炉只是听说过,却从未见识,当然更没使
过。放眼找,案台上一台方脑壳家伙,面上有microwave oven字样,然而揣摩良
久,不见拉门的把手,也没找到open键,所以连门也打不开,非常难为情的喊吴
卿:“我不会用微波炉,你自己搞吧。”
  吴卿进来,揿了炉顶上的一个按钮,炉门弹开,牛奶放进去,关门定了时。
微波炉嗡嗡响,她头也不回说:“热个牛奶也不会,泡妞倒在行!”
  “我泡谁呀,哦,你说李萍?”
  “你赶我回家,不就为了泡她?”
  “还怪我赶你走!我已经认错了,你也听到我说不去了。先我哪知道你家里
没人,你看今天的事,又是给你换衣裳,又是上厕所,我好意思留你吗,我怕你
说我居心叵测呀。”
  “别打岔,李萍漂亮吗?”
  “你见过她哩,我们第一次在肯德基,我错把她当了你。昨晚我呼她,你又
抢着回电话。真怪呀,她像你的影子。”
  “就那次你勾搭上她啦?你也太厉害了吧?”
  张听哈哈大笑,说我才不勾搭人哩。他讲了和李萍在烧烤摊邂逅的经过,讲
了借钱的事,说一直想还李萍一个人情。但是他没讲李萍是小姐,也省略了在红
帆船的再次相遇,看吴卿喝过牛奶,他说,时间差不多了,我下去送单子,马上
回来。
  在电梯里,他忽然有种预感:吴卿一定会跟踪。出了电梯没急着走,看着电
梯上去,果然在十七层耽搁了一会又往下走,他躲到门外一侧,不出所料,没一
会儿吴卿出了门。
  吴卿走的是去杂技厅正门相反的方向,不过张听马上明白她在绕圈子。华灯
初上,天色蒙蒙的发亮,吴卿走得很急,高跟鞋磕磕碰碰,得得作响。张听忍着
笑尾随,吴卿上了台北路,小心翼翼再走一会,在杂技厅正门不远的一颗树边,
扶着树站住了,鬼鬼祟祟伸长脖子张望。
  张听悄悄挨着吴卿,装着没看见她似的,也往杂技厅正门望。吴卿突然发现
贴身一个人,正欲尖叫,又发现是张听,骂一声“妈的,吓死我了!” 气急败
坏擂了他一拳。
  张听笑着跳开,说:“看什么哪,偷偷摸摸的。”
  “管我哪!”吴卿扭身作势欲走。
  张听一把拉住她,说:“不就想看看我的红颜知己?呵呵,只管大大方方,
我不做亏心事,省得你对陈文艳胡说。那那,她们来了。”
  一辆出租车刹在杂技厅正门前,几个女孩子嘻嘻哈哈下了车,李萍打扮得还
算正经,穿着白色长裤和一件无袖露脐T恤,其他几位则有点惨,不是裙子太短
胸部露得太多,就是衣裳花里胡哨奇形怪状。张听拉吴卿,吴卿笑着不动,他只
好独自前去。
  和李萍打过招呼,递过收据和一百块钱说:今天不能去,太亏了。李萍说:
没关系,要玩,机会有的是,谢谢你想着我。说着突然勾住张听脖颈,亲了他一
口,在一遍哄笑中上了车,临走还摇下窗户玻璃挥手大声说:有空打电话!
  张听捂脸往回走,吴卿笑眯眯说:还在回味呀?
  他也油腔滑调回答:呀,她嘴上有高压电,脸被打麻了。
  那还不赶紧追?
  追什么呀,风筝线攥在我手里,一个电话就回收,跑不远。
  只怕一收一大串,你可以开个歌舞团。
  那是好事啊,请你当团长。
  吴卿噗的笑出声,说:今天坏了你好事,几盘粉蒸肉,吃不着了,不后悔?
  你少糟鄙别个,李萍很够意思。我饿了,你欠我一顿饺子,现在还我!

  再次进到饺子馆,张听给吴卿讲了一个亲身经历的故事——
  “去年国庆节结婚之前,我还在江门出差,9月28号买了机票,当天晚上和
几家单位对帐忙到晚上三点多,第二天早早到了广州,下午四点的飞机,在候机
厅坐到两点多,办了登机牌,竟然坐着睡过去,醒来飞机飞走啦。没办法,在机
场宾馆住了一夜,第二天捱到中午,实在挤不上飞机,只好赶火车。火车站有票
贩子推销车票,谈了二百四一张,可是我被候车室拒之门外,因为拿的是假票。
我在广场晃,又有一个武警问我要不要票,我说要,但要真票。我和他谈条件,
凭票进候车室再付钱,武警答应了,他去取票,我蹲在广场边等他。这时有个男
人蹲到我对面,请我给支烟,我掏出烟,他又说,拿一盒。我心想,老子给你十
块钱得了。我拿出钱包,抽出一张十元,那王八蛋竟然厉声喝叫:拿一百。老子
来了气,干脆一分不给,他就扑上来抢钱包。我死死抓住钱包和他拧起麻花,广
场人山人海,我和他对拧,一边抬脚踢他,同时大喊抢劫喽抢劫喽!踢他两脚他
放手走开了,可是我低头发现手提箱不见了,放眼一望,有人提着箱子飞跑。我
又追那个家伙,同时大喊抢劫,那人预感逃不脱,放下了箱子。那家伙胆子真是
胆大,好像他不是抢犯,只是在和我开玩笑,放下箱子他也不跑,就站在原地对
着我傻笑。武警这时也过来了,问我发生什么事,凶手在哪,我箱子没丢就算了,
也没心情惹那帮王八蛋,再说,武警既然做倒爷,他又能好到哪里去。我只说一
声没事,拿了车票进了候车室,这回又是二百四。付钱的时候才发现钱包虽然没
抢走,却有一张百元钞票被撕走了一半,也成了废品。我到广州的当天手里一千
元现金,住啊吃啊坐车啊再这么一折腾,现在只剩八十了。候车室也是人山人海,
我在一个角落里坐到地上刚松一口气,一个妇女抱着小孩可怜巴巴望着我,她说
她到海南探望当兵的丈夫,在广场被人劫了,只剩了人。我想了想,我刚被人抢
了,一个妇女被人抢有何稀奇,打开钱包给她看,我说我只能给你五十。我是这
么想的,上了火车再没什么地方用钱,留三十也够了。可是后来到我的铺位,还
有三个人拿着同一个铺位的车票,不用说,我的又是假票。赶到硬座车厢,乖乖,
站一路不说,还得补票,八十四块,而我上车前吃了饭买了一瓶水,合身只剩十
五元。列车员让我补票,我说没钱,我拿出机票和两张卧铺票给他看,证明我不
是无票乘车。列车员对我表示同情,但是他说没办法,我说我也没办法,我的呼
机手机和手表,每样都是几千块,总不能拿这和你换车票吧。这时一个女孩递给
我一百元,让我拿去补票,我谢了她,我说我有信用卡,出武昌站就有一家中国
银行,到时我取钱还给你。买票找零的十六元,我随手揣了兜。别人一个年轻女
孩,我又想着还钱她的,所以什么也没打听,连她姓什么也不知道。火车挤死人,
我站了足足十四小时,早上六点才在蒲圻觅到一个座位,在不断寻觅座位的过程
中,不知不觉到了另一个车厢,快到武昌时我回到那个借钱给我的女孩的坐位,
她却不在那里,谁也不知她去哪儿了。这件事,我什么时候想起来都浑身不舒服,
那女孩一定是个普通打工妹,她凭什么借钱我?她装作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没看
见,谁会怪她?我倒是人模狗样,结果呢,拿别人一百块钱竟然溜了——那女孩
子想到我,她一定骂过我千百次吧!若是找到她,还一万我也愿意啊。李萍也是
这样,她毫不犹豫借钱给我,她什么也不凭就相信我,这种人我喜欢。不瞒你说,
我早知道她是小姐,你瞧不瞧得起她无所谓,反正我喜欢。小姐有什么哪,用一
技之长服务社会勤劳致富,我尊敬她们。”
  吴卿一直以手支腮歪着脑袋听故事,听到最后一句,噗哧笑出了声:“尊敬,
什么屁话,你是想她勤劳的给你服务吧。”
  “我以党性和人格担保,从来没这个打算。”
  吴卿露出嘲讽的笑容:“那可说不定,很明显,你喜欢她。”
  “我喜欢的人多了去了,我还喜欢你咧,”张听吞下最后一个饺子,起身含
糊的说,“谈这些事没意思,走吧,买拖鞋去。”




情 调 - the author: 张杨


2008-10-27 09:16
博客  资料  信箱 短信   编辑  引用

xzhao2

#10  




  再回到楼上,吴卿进了卧室,张听则去另一间房视察,他以为天经地义是他
今晚的睡房。开了灯,房里一张书桌,一台电脑,一个摆了几十本书的书柜;而
除了一张摇椅,再没有供人睡觉的设备。
  一点没关系,至少还有沙发。
  打开电脑发现心爱的游戏三国志,马上兴高采烈玩起来,吴卿进来催他洗澡,
他说你先洗,不等吴卿走他又说:洗澡别把门拴死了。
  吴卿奇怪的问:什么意思?
  他忙着排兵布阵,埋头说:如果你晕了,我可没本事撬锁,不行就喊我一声。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听见吴卿叫喊“救命呐”,他赶紧冲向卫生间,匆匆推
开门,吴卿好好的站着,正往浴缸放水。
  张听抱怨说:“你发了神经?”
  “我没晕死,你失望啦,我想试试灵不灵,呵呵,现在可以放心洗澡了。”

  吴卿香喷喷的走进书房,端来一碗香喷喷的八宝粥。张听接过粥喝,盯着屏
幕感叹:“玩游戏还能喝到八宝粥,太幸福了。”
  “陈文艳就不给你熬粥?”
  “她给没给我倒过一杯茶,我都不记得了。”张听随口回答,但是马上想到
不该对外人讲陈文艳坏话,又补充说:“我也从不给她端茶,我们都热爱自己动
手。”
  “你不喜欢有人端茶递水?”
  “不喜欢才是有病呢,每次回老家,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吃完了筷子一扔,
洗脚水也是我妈给我端,那才叫幸福,呵呵。”
  “是吗,你叫我姐姐,我也让你享受饭来张口的好日子。”
  “叫妈也行啊!”张听大笑,笑过了,又说:“真的咧,我还就是没姐姐,
没享受一分钟有姐姐的好处,初中时候有个同学,上面四个姐姐,那日子过的,
简直一个皇太子,真是羡死我了。不过你不能做我姐姐,我这么老气横秋,叫你
姐姐你太吃亏了。”
  “那才好呢,证明我保养有方,反正你小,真的,快叫。”
  武汉话里姐姐是个随意的称呼,稍微亲密一点的就可以喊姐姐,张听先前已
经这么叫过吴卿了。显然吴卿要的不是那个姐姐,所以他虽然很想糊弄一下,却
还是叫不出口,憋了一会儿涨红脸扑哧笑了,说:“你又不是没弟弟!”
  “我喜欢再收一个,怎么哪,没资格了?”
  “叫你一声就到手一个姐姐,有点不敢相信哪。”
  “怎么样你才相信,你想敲锣打鼓,摆酒请客?”
  “呵呵,请客摆酒,那不是认干弟弟,那是认干老公呀……”
  吴卿顺着桌子垮下去了,张听伸头过去看,见她以手撑地嘤嘤直笑,手里端
的粥碗搁上地板,洒得一塌糊涂。他忍住得意转到吴卿身边,假装不解的说:
“怎么回事嘛,这么好的粥你往地上倒,不想喝你给我喝啊。”
  “都是你害的,”吴卿怏怏的埋着头,“不赶紧叫姐姐,你来弄干净。”
  “真想要我做弟弟?你别后悔就是了,听好了,”张听想,弟弟就弟弟呗,
又不是做儿子;似乎担心她听不清楚,他弯腰凑到吴卿耳边飞快的叫道,“吴卿,
姐姐。”
  “诶——”吴卿占了大便宜似的抢答,欢天喜地站起身,“怎么表示表示咧,
啊,你等着,我给你包红包。”
  张听笑嘻嘻问:“好啊,你打算包多少嘛?”
  “一百,嗯,好事成双,两百可以吧?”
  “那少了点,再加五十吧。”
  “好,”吴卿说着往外走,走了两步突然转身站住,“哼,这就开始耍姐姐,
欠揍啊!”
  他当然不让吴卿包红包,只要吴卿下楼买双袜子,换拖鞋时闻到脚臭,本来
就想下楼买一双的。
  吴卿下楼买袜子,他边玩游戏,一边随手摸出香烟,环顾一番不见烟灰缸,
才想起不是合适的吸烟场所。虽然谈不上烟瘾,可是动起脑筋来也习惯吞云吐雾,
然而进了别人的地盘,他保持天性的谨慎,不乱看,不乱动,不为别的,只怕别
人认为没教养。不多会儿吴卿回来,居然拿来崭新的烟缸和一包红塔山,她说:
“刚才看到卖烟的,想起你一整天没抽烟,拿着,姐姐给你买的。”
  因为喜出望外的知己之感,他推开坐椅霍的站起,挺胸收腹向吴卿敬个军礼:
“Yes,sister!”
  俘虏他的心是多么难,林总对他真的一直不错,可是每次林总当面夸奖他脑
子灵活办法多,他就在心里暗暗发笑:“呵呵,又给屁我吃,想哄老子给你卖
命!”林总给他发奖金,告诉他你是最多的,他嘴里连声道谢,心里想的却是
“应该的”。可是俘虏他的心又是多么容易,就是一包烟,他就化为吴卿的弄臣,
用尽花招逗姐姐开心。
  洗澡之后回到客厅,喜滋滋打开钢琴,耀武扬威边弹边唱了一首霍元甲主题
曲。其实他对音乐狗屁不通,初中时候一时兴起在小学的风琴上练过一个暑假,
他天性好大喜功,又不能忍受单调枯燥的基本训练,直接从演奏歌曲下手,两个
月倒也能流利弹奏两首歌(另一首是熊猫咪咪),自我感觉好的很。他卖弄一口
半吊子粤语,把“昏睡百年国人渐已醒”唱成了“昏睡扒您,刮人赶伢生”,唱
完了得意洋洋回头,看见吴卿笑得瘫上沙发,他也晓得不好意思,搓着手笑嘻嘻
说:哎,十年没摸琴,手生啦。
  “你应该演小品的,”吴卿仰面大笑说,“就没看过比你更逗人的演员啦,
真的,你去演小品,赵本山你还差一点,可是郭冬临,郭达什么的,那不在话
下。”
  “姐姐你做好事,和谁比你也别拿我比郭达呀,那家伙除了鬼哭狼嚎,他还
会点什么呀,他竟然年年上春晚,就是因为这个,我春节都不喜欢过……哎,你
这钢琴不是个摆设吧,你也露两手我看看哪。”
  吴卿犹豫一下说:“今天不行,没力气了,改天吧,保证让你满意。”
  他于是靠上沙发,一边抠了鼻孔抠脚丫,一边仰头看白天买的《南方周末》。
  吴卿问:“你和陈文艳周末都怎么打发时间?”
  “还不就是混日子,逛逛商场,去公园玩玩,打打麻将什么的,不然也就是
在家,我看看书写点东西,她忙她的,看电视,刺绣,啊,你今天穿的内裤,我
得带回去,陈文艳的衣裳都有记号的。”
  “哦,上面的骷髅头,就是陈文艳绣的?”
  “有意思吧,我设计的。我们有几套金庸系列情侣内裤,这套是九阴白骨爪
对一阳指。”
  “屁的意思,恶心死了。”
  “那怎么办呢,要不,让陈文艳绣一段奥斯特洛夫斯基的名言,人的一生应
该这样度过,当他回首往事什么的,那你看了就不恶心了。”
  就这么胡扯,张听一直眼睛不离报纸,吴卿又问:“什么破报纸,你看了一
天了。”
  “南方周末。这报纸可不破,每天睡觉之前看看,一份报纸,一个礼拜也看
不完。”
  “蛮好看?”
  “南方周末也没看过,你太老土了吧。我那同学金老大说,这是中国最有良
心的报纸,我也这么认为。真的,这报纸敢说话,揭露黑暗,抨击政府,别的报
纸看不到。”
  “是美国办的报纸吧?”
  “什么话呀,当然是中国的。”
  “那就怪了,它抨击政府,难道我们有党和政府领导之外的报纸?”
  张听一时脑筋转不过弯,耍无赖犟嘴说:“是真的揭露了啊,不信你自己
看。”
  吴卿从沙发上爬起身,嘲讽的问:“你哥哥当兵,你说他是因为爱国吗?”
  “他爱屁的国,当兵只为混饭吃,复员还能分配工作,比呆在农村好。”
  “你老爸是老师,他是因为热爱教育事业,为祖国培养人才吗?”
  “教育事业,呵呵,我老爸还真的热爱,不过应该不是为祖国,祖国不给他
发工资,他肯定只热爱耕田种地。咿,我家的情况你这么清楚!”
  “这就是了,一切职业都是生意,卖米卖油的人是为了赚钱,不是怕我们饿
死;医生是为了拿工资,不是怕我们病死。做生意,扯什么狗屁良心正义!报纸
兜售正义良知,你就认为它有良心,那么最有道德的,就是思想品德课的老师啦。
我就做过记者的,我写报道也是浑身公理正义,呵呵,那时候我就想,一个妓女
做了记者,她也一定是口口声声道德良心。要我说,最无耻的恰恰是报纸,它们
装作正义道德的化身,其实假药假信息,铺天盖地的虚假广告,没一个不是它们
刊登的。”
  吴卿累得气喘吁吁,出于由衷的敬佩,张听赶紧给她倒水拿药。看她服过药,
他说:“你得好好休息,早点去睡,明天还上班咧。”
  “你呢,你不睡?”
  “我马上睡,给我拿条毛巾被来,被单也行。”
  “到我房里睡吧,咱们还聊天。”
  张听目瞪口呆,惊讶的说:“和你睡一张床?那怎么行!”
  “没要你抱着我睡,睡一张床,怎么不行,玷污了你?”
  “啊,那不好,和你睡一块,陈文艳晓得,我死定了。”
  “你早就死定了,呵呵,就算你现在回家,陈文艳怀疑,你照样说不清。”
  “那倒也是,不过,还是算了吧,曹操梦中好杀人,我梦中好祸害人,隔远
点,你安全些。”
  “呵呵,是吗。”吴卿迟疑片刻又说:“你抱我进房吧,今天怎么到医院的,
让姐姐体会一下。”
  这个请求不算过分,已经抱过她的,再抱一次何妨,他想了想说:“行,你
闭上眼睛,白天你眼睛是闭着的。”

  他抱吴卿进了房,随后回客厅睡了沙发。即便如此,按吴卿之说,仍然算是
和她同睡一张床;因为她的闺房,也没有那种长了四只脚、上覆一块平板或者软
垫、我们称之为床的东西。吴卿以地板为床铺,她说此床宽广无边,你睡到厨房,
也是和我同睡一张床。
  他与吴卿,思维方式本是相通的,如果不想走开,他也会说,即使睡上刚刚
与吴卿一起打开的地铺,也不比在火车卧铺与陌生女人比邻而卧更不可理喻。然
而那时他来不及思考,或者说,本能的摈弃了此种思考,本能的出来睡上沙发,
正如人们突见汽车冲来,马上飞身闪避,并非思考的结果。
  将来张听一定会一次又一次回想今天这个晚上,他也一定会想到吴卿并非他
此时认为的清白无辜,但是现在他不可能想到这一点。吴卿行为举止,惯常诡异
古怪,他无法不认为一切只是她玩世不恭的调笑。可以设想,假如今晚吴卿说她
爱他,唯一的可能是让他哈哈大笑;而假如吴卿像李萍一样脱衣服,他可能勃然
大怒,更可能落荒而逃。他潜意识里谨慎的戒备吴卿,就像必须与一条蟒蛇贴身
共处,不经过年深月久小心翼翼的试探领悟,怎么知道那么恐怖的家伙,原来可
以放心与它相偎相依!而在此时,吴卿是一个没有档案的人,他对她的过去一无
所知,仅就模模糊糊的一点了解,她言语流露的智识见地,她毕业的名牌大学,
她的财富和条件优越的家世,她今晚不经意说她两年前是省报社的正式记者;凡
此种种,都让他——某种程度上就是自卑——不可能狂妄自信的自作多情。另一
方面,再多情的男人,也不是不分时间场合对一切女人来劲。大名鼎鼎的西门庆
先生,大概也不是见了漂亮女人就动心。不管怎么说,现在吴卿是自己的“姐
姐”。
  然而再次抱过吴卿,后果却是大不相同。有些女人像国旗,与她们拥抱亲吻,
只能唤醒崇高和神圣;而有些女人像春药,与她们亲密接触,只会激起男人低俗
的欲望。在沙发上,在黑暗中,他十分困倦,却久久不能入睡。他想念陈文艳,
回想初恋时在绿草如荫的江滩,他小心翼翼牵她的手,细语呢喃;回想第一次触
摸她最隐秘的身体,她不让,在她的宿舍扭打许久终于得手,处女的身子,最初
像金库重地严禁接近,然而成功闯入一次,她的森严壁垒,从此形同虚设,无尽
的财富,从此你就是主人。
  也不知哪里出了差错,不知不觉,意淫的对象切换成李萍。切换得流畅自然
不露痕迹,似乎李萍和陈文艳已经合而为一,似乎在红帆船邂逅李萍,正是初恋
的片段,而梦中与李萍的性爱,也是婚姻生活的花絮。甜美的往事和辛辣的想象
鱼龙混杂,最远的记忆和最近的体验轮番而上推波助澜,在他的心里龙卷风似的
旋转,终于把他自以为无害的空想旋转成一个硬挺挺尖锐的决定:只要李萍再找
我,我就勾引她上床!
  认识陈文艳到如今的五年里,婚后他是清白的,婚前他也同样清白,他的清
白不仅体现在行动上不曾与任何别的女人寻欢作乐,更体现在内心也不曾片刻有
过这类考虑,甚至在无意识的睡梦里。然而道德是不存在的,正如一个人从来不
吃臭豆腐,闻到那股味儿就屏住呼吸远远绕开,那是天性,与道德毫无关系。过
去他不曾为清白而自豪,因此今天当他打算不清白,他也只是像想吃一口臭豆腐,
丝毫不感觉愧疚。
  然而这不是说他完全不顾忌陈文艳,恰恰相反,他简直就没有什么决定曾经
忽略陈文艳的感受。打麻将总要撒谎找借口,给几百元钱母亲更是偷偷摸摸,股
票一直发了疯的上涨,那么好的赚钱良机,他难道不就是因为担心亏本了牵累陈
文艳而毅然决然放弃了!是的,任何决定首先必须评估的,正是对陈文艳的影响
程度,只要可能污染陈文艳的心情,坚决一票否决。不过正如他从来没有戒绝麻
将,最终是否做某件事,真正要评估的只是保密:能保密就干,否则就算了,仅
此而已。而和李萍上床,保密简直不值一提,又不是敲锣打鼓讨姨太太,夜深人
静睡一觉,上帝也不可能知道。
  幸福比他的预料来得更加流畅及时,第二天还没下班就接到李萍电话,说有
事向他请教,问他是否有空。他毫不犹豫回答:没问题,今晚你来我家吧!

  李萍进了门,探头探脑几个房间看了一遍,高兴的说:我在武汉两年,第一
回走进别人家哩!
  李萍的头发从头顶正中一分为二,编成两条细密的短辫挂在两肩,辫梢用橡
皮筋箍着,这是古老典型的村姑发式;而她的短袖恤衫、米色七分裤、白色的运
动鞋,则又是城里姑娘的打扮。除了运动鞋,别的一望而知是汉正街出产的廉价
货色,不过张听一点不嫌弃,说起来陈文艳当年远不如李萍打扮出色,年轻漂亮
的女孩子,只要不邋遢,穿什么都好看。
  他郑重其事招待李萍,拿拖鞋她换,切西瓜,摆饮料。李萍说,哥哥你别客
气,弄得我不好意思啦。她盯着张听的一举一动,抢着干活,嘻嘻哈哈,看到镜
框里陈文艳的像片,她咋舌惊叹这是你老婆啊,好漂亮。
  张听问李萍想请教什么,李萍说,有个姓朱的男人,自称是什么处长,最近
说要包养她,每个月给她五千块钱;她对这个人不反感,对价钱也满意,可是她
没法知道他是不是姓朱,是不是处长,她想请张听指点一招,弄清他的真实身份。
  张听说:你别管他姓猪姓狗,你只管收钱就是了,如果怕他耍你,你让他先
发工资,他答应就答应,不答应拉倒。
  说完他担心的问:你找我,就是问这个?
  李萍说:老朱包了我,我就有时间学点手艺,如果命好,这么混两年,攒几
万块钱,我就开店做点生意。我有好多想法,想开服装店,花店,又想搞美容美
发,不知道哪样好,你帮忙出点主意。
  “嗯,蛮有计划的,想法不错。反正都是差不多的生意,学点手艺可靠些,
最好是美容,把手艺练精,练出绝活来,就算没本钱,或者生意做垮了,就算老
成大姐,总能找到饭吃——你怎么想到问我哪?”
  “你像个灵光人呀,好像还是个好人,呵呵。我在武汉只有几个姐妹,她们
一个一个,比我还糊涂,没办法。”
  张听东问西问培养感情,李萍也是有问必答,李萍说,她老家四川南充,一
个姐姐嫁了人,家里只剩下两老;现在的父亲是继父,她两岁时,亲父在煤矿事
故中死了,同是煤矿工人的继父拉扯大她们姊妹;她高二辍学出门打工,因为父
亲患了矽肺,再不能下井,而每年医药费就得几千;她干过许多工作,年前修成
正果做了小姐,同为酒店服务员的姐妹介绍,一个客人要开包,出八千要她,而
父亲正缺钱买药,她欣然接受了;做了之后又发现,这工作一点不像事先想象的
可怕,既不比洗盘子脏,也不比抹桌子累,工资却是以前的无数倍。
  李萍说,她曾经极其害怕这个行当,就是现在,她也总是害怕面对陌生人,
就像面对护士的针头,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恐惧;不过她有经验了,无论惊慌、恐
惧、羞耻,不过就是一瞬间,挺过去,克服了,就能获得崭新的世界。
  李萍说,她觉得现在自己也变成了一座煤矿,摆在富丽堂皇的大厅,等待男
人前来开采;其实他们什么也带不走,白费一番力气,还要付大价钱;她的生意
不错,好得甚至有姐妹妒嫉;她对每一位客人尽心服侍,不管他们来时多么雄赳
赳趾高气扬,走时总是灰溜溜满脸沮丧;这一切让她无限欢喜,比数钞票还要欢
喜……
  在张听的预想里,和李萍上床是不费吹灰之力的,按照经验,李萍肯定进门
就往他怀里扑,这样他只要顺水推舟按操作流程办就是了。然而今天不知怎么回
事,这小妮子一直很正经,东扯西拉聊了一个多小时,别说往他怀里扑了,她从
头到尾规规矩矩,穿的又不是超短裙,她也把膝盖并得那么紧,庄重得不亚于一
个女兵。李萍最初说到老朱,张听真为她高兴,后来想到大概是老朱插一腿、李
萍提前摇身变成了良家女子,他又失望之极,心想今天的好事估计要泡汤。再听
到李萍把男人比成矿工,他差点死了不轨之心,自怨自艾的想:老子怎么这么倒
霉呀!
  他当然也想主动出击,但是那还需要积攒勇气。他不鄙视小姐,小姐为钱做
爱,那是不应该鄙视的,正该鄙视的恰恰是男人,有本事你可以养小蜜,没本事
你可以泡嫂子,最可耻的才是花钱搞婊子,档次实在太低。现在他要主动出击,
他就不能不怀疑自己可耻。另一方面,性爱实在是下流事,有时候连着几天要了
陈文艳,陈文艳也没责怪他,他也染上不良恶习似的于心有愧;如果李萍主动,
他就没有犯罪感,但是他主动,则无法判断李萍的真实意愿,大家好才是真的好,
假如李萍不想要,做了也一定良心不安。他哀叹自己倒霉,正是出于类似的顾忌。
  并肩坐在沙发上,他装成正人君子,但是有意无意的,肘弯儿轻轻碰触李萍
的手臂,敏锐的捕获细腻的温柔和凉爽。有时候手肘撞上李萍的腰腹,肘部皮肤
本来不是那么敏感的,却不知为什么,隔着一层衣裳,也能感觉李萍柔软的躯体。
李萍絮絮叨叨说话,他一直笑眯眯的,似乎认真在听,其实那些音符飞进他的左
耳朵,直接穿过一个空心隧道从右耳朵飞走了。他的全副精力集中在左臂,就是
那条挨着李萍的臂膀,平时这条手臂简直一无是处,现在却成为体味幸福的敏感
的触须。或者说,肘部现在安装了一个精密电极,每次轻触李萍,都导致一次放
电,这是低于36伏的交流电,不会危及性命,只在身心激起一次次震颤,麻酥酥
的。
  后来李萍喝饮料,他不好意思再撞别人的腰,仰躺上沙发,伸手把玩李萍的
小辫子,没话找话冒出一句:“头皮真白呀!”
  “呵呵,呵呵,”李萍忍俊不禁转身,“这也是夸我呀?”
  她笑得真是可爱,撅着的小嘴像一朵娇艳的花,真想咬一口。这笑容大大鼓
舞了士气,不管怎么样,试一试总是应该的,她不答应就说是开玩笑嘛,捻着辫
子,他问:“李萍,你和老朱好了,还有没有我的机会呀?”
  “什么机会呀?”
  “就是这个,就是,做爱嘛。”
  “你总是哄我,呵呵,你老婆这么漂亮,你还花心!”
  “她不是不在吗。”
  “呵呵,真的呀,憋不住啦,哎,今天不行咧,真对不起,我那个来了。”
  “哪有那么巧,你哄我。”
  李萍拉他的手说:“才不哄你,我也想和你好,你自己摸,戴了免战牌啦。”
  他摸了,真的鼓鼓攘攘的,失望地叹了一口气。
  “叹什么气呀,真的想要啊,不嫌脏,你来就是了,没关系。”
  “算了吧,瞎鸡巴乱搞,将来这病那病,吃苦头的是你。”他是严肃认真的,
这是从陈文艳那里学到的知识,对此他一向表示尊重。
  “哥哥你真好,”李萍倒上沙发,放心的枕上他的肩膀,后来突然想起什么,
伸手在张听的裤裆揉了一把,笑嘻嘻说:“听说有好多办法,我还没试过,今天
咱们试试吧。”
  “什么办法?”
  “用嘴呀,乳房啊,哎,女人全身都是宝,最不行还有一双手呀,你脱衣裳,
快,要我帮你脱不咯。”
  张听兴奋爬起身:“好,你先看电视,我洗澡。”
  “我也洗,一起洗!”
  光着身子的李萍多好看呀,和陈文艳一样好看,该硬的硬,该软的软,又优
美,又含蓄。自己就不一样了,这直挺挺翘着的玩意儿,真是画蛇添足的败笔。
人体的一切,生命的一切,最直露,最粗俗,最贪婪,最无耻,最缺乏艺术的,
就是这发怒的眼镜蛇一样凶狠的形象。过去他不假思索的躲避女人,追根究底,
不也是因为害怕暴露这可耻的形象。他羞愧于这个嚣张的形象,希望它驯顺安静,
但是欲望不能寂灭,像荒芜辽阔的草地,向远方无穷无尽延伸,一片片叶子充满
渴望,渴望雨露浇灌,渴望春风吹拂,渴望在风中摇曳。李萍的身子出现在镜子
里,明亮的灯光映照着,他感到陌生,又为之目眩神迷。浅褐色小巧的乳尖,小
巧挺拔的乳房,肌肤洁白细腻,身体丰润细致,处处充满女孩子的情趣。他情不
自禁抚摸她,滑溜溜抚弄温润柔软的胸部,越抱越紧,心中狂野的激奋。幸福似
乎多得超过预想,让她不能忍受,她闭上眼睛,绵软无力,呻吟像河水泛滥,向
燥热流火的夜空流淌。后来她转过身子,无声的要他,她用沉默显示坚决,不管
不顾。她渴望糟蹋自己,从未有过的渴望。她狠狠的抓他,指甲掐进肉里;激动
的身体起伏不安,如春藤在树上攀援;不可抑制的轻轻叫喊,透过牙缝,一声一
声涌出。他漂流在沸腾的海里,人和欲望融为一体;他知道她渴望什么,他为自
己的强悍深感满意;心中狂暴热烈,眼里满是怜惜。大树在风中摇曳,树根深扎
进土壤里,吸吮那甜美,美美的吸吮,一刻不肯松劲。她欢呼着迎接摧残,像一
朵含苞的荷花,来不及绽放,在狂风暴雨之中,红叶一片一片飘零。等到他松开
她,殷红的血沿着她白晰的腿股流下,触目惊心。她快活的笑,说不要紧,说她
很开心。

  后来躺上沙发,李萍头枕他的腿,拿许多怪里怪气的歇后语考他。她出的谜
语,整个是木子美小姐的风格,句句不离脐下三寸。裸体男人坐石头——以卵击
石;裸体女人坐石头——因小失大;老大爷的鸡巴——光筋(武汉方言,多用于
贬义,指某人挺麻烦);小伢的鸡巴——来日方长;操B带套子——装精(湖北
话的“精”有“精明”之意)。他一个也答不对,最后都是李萍解答的,每说一
个,她笑个不停,笑完又说肚子痛。她还用家乡话翻唱听来的曲子,有一首小曲,
她一人饰演两角,唱中有道白:

  那年我十七,
  出门走亲戚,
  迎面碰到个当兵的。

  那个当兵的,
  不是个好东西,
  拉着我进了高粱地。

  (白)你为什么不逃跑呀?

  高粱长得高,
  高粱长得密,
  小妹我实在没力气。

  那个当兵的,
  脱下绿军衣,
  一把掏出了核武器。

  (白)你为什么不反抗呀?
  ……
  李萍只穿了一条小裤衩,张听答不对她的歇后语,她就伸脚勾过来蹬他鼻子,
湿漉漉的脑袋在他大腿上滚来擦去。他想着李萍说过的话,只感觉眼前这个裸露
的身体就是一道高深莫测的歇后语。李萍小巧的脚丫子再次伸到鼻下,他忍不住
捧住亲吻,李萍尖叫着笑,猛然翻过身来,脸颊压上他的下身。新的冲动在他内
心涌起,他怕自己忍不住,松手挪开李萍说:啊,我要睡觉了,明天还得上班哩。
  李萍睡的沙发,她说身上刚来,很可能会弄脏床。第二天他起床,李萍还在
沉睡,他没有叫醒她,踌躇好久,在李萍的小包里放了五百块钱,留了字条放上
沙发,提醒她走时关上空调带上门。

  还有一件事应该说说。洗澡之后李萍拿卫生巾换,小包里掉出一个短短的圆
柱形塑料瓶,顺着沙发滚落在地。张听伸手拾起,本以为是什么化妆品,随手看
了看,看见上面“防暴喷雾器”几个字。他正在好奇,李萍大声说:“莫动它,
这玩意蛮厉害的,又呛鼻子又辣眼睛,我在杂志上看到,特意邮购了一个防身
的。”
  他本想开玩笑说:你又没钱,又不怕强奸,防什么呀!转念想到李萍一定是
防备那个被她抽过嘴巴的嫖客,就憋进了肚子。

情 调 - the author: 张杨


2008-10-27 09: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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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zhao2

#11  

十一


  接下来,张听在吴卿家里过了半个月。吴卿要看他的小说,他说你没法看,
字又潦草,段落乱七八糟,只有我自己看得清。吴卿就说那你用电脑弄弄啊。他
的作品不下四十万字,想到多年的心血可以弄得整齐漂亮,马上心花怒放满口答
应。壮美的目标带来的强烈使命感让他心无旁骛,每天进门就扑上电脑,然而最
快的时候,一天也只能整理一万字。
  “姐姐”这个身份大概也能带来强烈的使命感吧,除了张听灵感发作抢洗了
几次碗,家务活都是吴卿干的。炒菜做饭洗碗,抹桌擦地洗马桶,晒衣裳收衣裳,
浇巴西木,一片一片叶子洗刷,似乎天生热爱这些事,她用戴着钻戒的手择菜洗
菜,不时哼着歌。除了弹钢琴、喝洋酒,吴卿的行为谈不上小资情调,她看书不
多,很少拿笔。电视她不怎么看,不过房里总开着收音机。那是一台樱桃木外壳
的流金岁月(Tivoli Audio),吴卿曾经演示,用它能收听飞行员与地面的通话。
这也不难理解,一个人英文好到她的程度,想听点真实有趣的东西,又不想污七
糟八的广告烦心,弄个好收音机,选择是很广泛的。不过有一点比较奇怪,张听
隐隐感觉吴卿多数时间听的是泰国广播。
  他像最勤勉的工匠忙于为想象的世界添砖加瓦,常常一连十多小时盯着电脑
不眨眼睛,然而一旦吴卿的琴声响起,他就仿佛接到偶像的召唤,马上魂不附体
奔向客厅。倚着钢琴,看吴卿十指在琴键上跳跃,灵魂也随之翩翩飞舞,感觉死
生流转的曼妙。其实他听得出眉目、听了似曾相识的,不过克莱德曼的几曲。有
天吴卿弹罢一曲,问张听感受如何,他有些惭愧的说:“音乐我是外行,要说感
觉,我好像看见母亲在对着婴儿吟唱。”吴卿说:“这是莫扎特作品331号,A大
调奏鸣曲第一乐章,普遍的理解和你差不多,你完全懂了,就是这样。”她补充
说:“我倒是感觉月光如水,我在其中踽踽独行。但是怎么理解也没关系,一段
乐曲,人人可以有自己的理解,音乐不是英语,人人都是错觉;听到音乐你感觉
灵魂出窍,或如漫步林中,或如飞临碧海,只要产生幻觉,就足够欣赏音乐。”
吴卿还经常自弹自唱,多是英文歌曲,而且那些歌颇有歌剧的意思,一首歌里有
一个完整的故事,如The power of love之类,一曲下来,时间不少于六分钟。
不怪她说在KTV点不到要唱的歌,这些歌,全武汉能唱的有几个!
  每当吴卿端来一杯咖啡或一盏茶,他总想认真喊一声姐姐,然而看着听着吴
卿弹琴唱歌,他会感觉她在辉煌华丽的舞台上,而舞台下昏暗的观众席里,自己
离她无限遥远。
  吴卿对小说的评价,大大拯救了他的自尊心。他最先整理出的一个四万字的
中篇,写一个贪赃枉法的市委书记:中央反腐败的力度越大,书记腐败的欲望越
强烈,腐败的脚步越匆忙;他从顶风作案中获得强烈的快感,风越大,越亢奋;
他在市委大会上慷慨陈词怒斥腐败,同时命人将巨款送到他家里,这时候他一边
拍桌怒斥不正之风,一边心里偷笑;他生命中最大的快乐,是耳闻目睹贪污的同
僚栽进监牢,这时候他美滋滋吸起一支两元一包的香烟,慢悠悠教导身边工作人
员不要辜负人民的重托;他不吃不喝不赌不嫖,这一方面是出于天性,另一方面
又是为了达到某种目标而自我克制,这目标是贪污更多;金钱在这里失去了通常
的意义,贪污也只是一门艺术;他在这个艺术领域取得了辉煌的成就,却因为这
门艺术固有的弱点而无法被人承认,最后他主动向上级纪检部门揭发自己;证据
确凿,他的昭彰罪行完全暴露,却让纪检部门和法院陷入重重困境——书记合法
和非法所得超过四千万,多年来一文不留捐赠了慈善事业;法院苦于不知如何量
刑,可是书记执着求死:“我罪大恶极,我该死,”他在自白书中写道,“别人
贪污受贿是为钱,我却只为找刺激。”吴卿一口气看完,跳到客厅击节赞赏。
“写得好,密斯特张郎英机,”她严肃的说,“你用梦幻般的内心体验,充分揭
示了欲望的荒诞和复杂性。”
  那段时间他们天天一起打的士上班,一起打的下班,还经常一起吃午饭。吴
卿和一家美容院相熟,中午她总在那里午休,张听去过两回,只是吴卿后来不让
他去,埋怨说只要他在,午睡就泡了汤,因为总是不住嘴的聊,根本无心睡觉。
也就是在这些零碎的相聚里,应吴卿之请,张听讲了和陈文艳的相识相爱。据他
说,一切纯属天意。

  91年十月某个周末,陈文艳从位于汉口洞庭街的省粮食学校出发,坐轮渡到
一江之隔的湖北大学会见初中同学,她的四年中专已届结束,同学则刚刚迈进大
学校门。在湖大校门正对的宣传廊里,展挂着刚刚结束的金秋文化节的重要成果:
书画比赛的获奖作品。其中最引人瞩目的,当数一幅45×70cm炭精画。炭精画常
用于画遗像,它的显著特点是栩栩如生;29吋以上的画像,在那个年代,其像素
好过尼康照相机。张听家里有整套的炭精画绘制工具,他也跟从张校长学会了本
就不值一谈的绘画技术。老张置办工具为了养家糊口,儿子则用之欺世盗名。张
听的画不仅哄骗了本校评委师生,也哄骗了陈文艳。
  一幅画远远就能引人注目,从来与艺术无关;一般来说,画的不是美女就是
裸体。张听画的是玛丽莲?梦露亲吻大卫石膏像,梦露小姐笑容妖媚,眼神摄人
魂魄,嘴唇性感,酥胸坦荡,配之以大卫的冷酷,效果惊人。那时候吸引眼球的
东西不多,人们走过宣传廊,莫不在梦露肖像前驻足留连。
  张听会画画吗?你让他对着一头水牛素描,他描出来的可能是一只猪,也可
能是一头大象,更可能是一种谁也认不出来的动物,可是他就有胆量参加绘画比
赛,并在赛前宣布至少获得二等奖!参赛之前,他对室友是这么说的:
  “这玩意儿没半点艺术,不过我用笔战胜照相机,评委怎么会不晕倒呢。搞
不好就是一等奖,二等奖是跑不了啦!”
  陈文艳在橱窗里两次发现“张听”,另外一个“张听”署在获得一等奖的一
幅钢笔书法作品上。仅就那幅字评论,得一等奖不算不应该;但是拿张听的作业
本与别人比较,他在学校至多能挤进二等奖的队伍。他居然就得了一等奖!其中
道理,参加书法比赛前,他对金老大解释说:
  “一个人写几个好字并不难,难就难在一辈子写好字。”
  整个九月,他临写一百遍《沁园春?雪》,标点符号都是纯正的庞中华楷书,
坐到书法比赛大厅,算得上半个庞中华了。后来在宣传廊里,他的书法和绘画相
辉相映,互相担保佐证。陈文艳也就是这样看走了眼,被哄得神魂颠倒。
  “张听”给陈文艳的印象如此深刻,回到汉口,一个月过去,她还记得这个
名字。呼之欲出的美人,精妙绝伦的书法,在她心头萦绕,随着时间流逝蒙上一
层迷雾,经过她的想象,更加不可忍受的美妙。她渴望重温那个美梦,虽然已经
忘了张听是哪个系哪个班,依然满怀尊敬给他写信,寄给“湖北大学八九级张听
收”。
  收到陌生崇拜者的信,张听小人得志,满寝室炫耀,笑歪了嘴巴。然而扪心
细想,又羞愧之极,因为这个自称“陈文彦”的88级中专生,写字远比他好,铁
划银钩,矫健硬朗,全篇气势磅礴,纵情挥洒,而且字多繁体,显然浸淫书法日
久(这是误会,陈文艳并未专业学习书法,她写字好用繁体,一半是炫耀,一半
与学日语有关)。他立即机警的联想到:
  “此人一定是看出我书画毫无根底,假意请教切磋,其实拿老子开涮!”
  技不如人,他只能对崇拜者三缄其口。因为这沉痛的教训,他才开始孤心苦
诣,耗费莫大精力于书法,写作业也像比赛一样认真。他从来——这是后来的事
——不羞于承认:“我的字是陈文艳逼出来的!”忍痛不写回信,只因担心自取
其辱,然而过了几天,鬼使神差,他忽然产生新的想法,粉碎了原来的决定,给
“陈文彦”回了信。
  猜猜张听是怎么想的?他想:“这个陈文彦,他一定以为老子是女生,仗着
写得一手好字,一个中专生,来钓本科生做马子,这还了得,不好好玩玩怎么
行!”大学生活无聊终日,这么好玩的事,岂有耽搁之理。他给陈文艳的回信,
煞费苦心装神弄鬼,显示自己是正宗的女生:
  陈文彦你好,
  你的来信没写详细班级,它在学校收发室迷了路,上周才有同学发现带给我。
收到我的信,距你发信已经过去二十多天了,你大概会纳闷:张听是谁?她怎么
给我写信呀?
  你向我请教书法,现在你看到我的handwriting,不会因为说过向我“请教”
而气晕吧?我真的好担心挨骂,所以一直不敢回信呀。你的字太好了,是我收到
的最好的笔迹,真的。我是想过不回信的,可是,对陌生朋友的友谊,因为卑鄙
的顾虑而置之不理,那也太可恶了。我回信了,你骂我我也认了吧,呵呵。
  我难道不该得奖吗?前一阵有人造谣说,张听的作品是别人代写的。真是气
死我了!且不说比赛当场发放纸张,当场书写,同学看见是我亲笔;奖品一个笔
记本,值不到十块钱,请人吃顿饭也不够,作为财经专业的大学生,我那么笨,
干赔本买卖?谁愿意相信,让他傻乎乎相信好了。我的奖不是抢来的,也不是我
耍了巫术,难道应该登报声明作废!看不出我的水平,只怪各位眼力不济,你说
是吧?
  太强词夺理了吧我,呵呵,可是我的信写得不坏,不是吗。又看一遍你的信,
你的字,真是叹为观止。我要向你学习,看看我写的信封,我的学习能力还不错
吧。请不吝来信,读你的信,很是享受,不管你写什么,有这样的好字,都是好
的。

  张听 12月15日

  张听既然有本事把梦露从明信片搬上画纸,那么像画画一样,把陈文艳的邮
址画上信封,也就是举手之劳。陈文艳收到信吓了一跳,只以为退信了,她无法
不信来信的那个信封不是她自己写的。圣诞节她寄明信片张听,张听则在元旦回
寄一张,用了中国邮政发行的有奖明信片。用这种明信片,只因为它正面空白,
他可以用毛笔画几枝竹子加两只麻雀,以显风雅。春节过后,再写信陈文艳,邀
请她来校观摩“纪念毛主席向雷锋同志学习题词发表30周年演讲比赛”,那时他
偷偷见过陈文艳了,请她看自己在大庭广众中大放厥词,无非为了卖弄风骚。
  春节后有个周末张听和金老大逛汉口,从粤汉码头上岸,沿着鄱阳街乱走,
一路逛着,金老大熟悉地形,卖弄的一条一条街报路名。听到洞庭街,张听便问
远不远,金老大说几分钟走到。纯粹一时好玩,两人逛进了省粮校。
  粮校面积不大,学生也少,张听在操场随便逮了一个同学,问他认不认识
8807班的陈文彦。那同学扶着篮球架,大大咧咧说:“就是我们班的,女生宿舍
在那边,她住302。”
  “陈文彦是女生?”张听问。理所当然,他很惊讶。
  “你是问8807班吗?”
  张听点头。
  同学很幽默,回答说:“我每天见到她,她从来不上男厕所,我也希望她住
男生寝室,可惜不行。”
  相视一笑,张听拿烟抽,递一支同学,又问:“听你说的,陈文彦很漂亮?”
  “那,你看,那个就是她,”不远处几个女生走出宿舍,拿着饭碗提着暖瓶,
同学指着那群女生说:“中间那个提红暖瓶,穿红袄子的就是陈文艳。”
  张听尾随那群女生进食堂,从不同角度偷看未来的老婆;后来又忍饥挨饿,
不畏料峭春寒,在女生宿舍前的樟树下守株待兔,只为一睹陈文艳阳光下的芳容。
那时候陈文艳并不出色,初见之时,张听评价客观:不难看而已。这一半要怪陈
文艳的父母只给了她那个模样,穿不起好衣裳,剪不起漂亮的发式,另一半则要
怪她没有提前和张听睡觉。如今同事朋友见到陈文艳,总夸张听有艳福,言外之
意是他这副尊容搞这么漂亮的老婆,大大的不合国情。陈文艳听了洋洋得意,似
乎她这朵鲜花当年胡乱插,便宜了老公。张听总是郑重提醒朋友和老婆:
  “她如今漂亮,全是老夫的功劳。以前她没这么好看,自打和我睡觉,才一
天比一天漂亮的,不信你们看影集。”
  或者正因为陈文艳并不特别漂亮,才让他一见钟情吧。一见钟情必须同时满
足两个条件:你喜欢某人,又有十足的把握搞定——假如张曼玉是一个小餐馆的
洗碗工,人人都会对她一见钟情——假如陈文艳那时显出四年后的姿色,又或者
她是个大学生,张听会不会写信她,只有天知道。当然,说他那时就打算将陈文
艳收入彀中,那也不至于。人类的行动,多数时候是蒲公英一样随风飘荡,漫无
目的,虽然最终总会花落一处,生根发芽。回校的路上,渡轮驶过烟波浩渺的江
面,江天寥廓,遥遥处黄鹤楼依稀在望,他忽然莫名惆怅,像是春天来临,却不
曾准备播种。他并没想获得什么,只是像一粒种子,有了湿度和温度,不由自主
蠕动挣扎。
  他写信陈文艳:“今天我看见你了,本周六学校有演讲比赛,我决定参赛,
你来看看吧,一定不虚此行的。来看我拿着奖品走下演讲台吧,那是为你领的,
作为见面礼,它可能价值菲薄,但系我心血所获,请你务必渡江笑纳。”
  什么女孩子收到如此狂妄的邀请,能不动心看看笑话呢。陈文艳去了,她以
为偷偷的去,混迹几百位学生之间,没有人知道的。周六上午,在湖大的大阶梯
教室门口,一个戴眼镜的瘦高个子男生狠撞她一下,连声向她说对不起,不久之
后,那个男生出现在讲台上,陈文艳气恼的听见主持人介绍,此人就是那个该死
的“张听”。
  张听站上讲台扫视一番,一字一顿开口说:
  “今天我演讲的题目是:我们无法学习雷锋同志。”
  台下一阵哄笑。他也呵呵笑了,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前面有几位同学讲演过了,别人都拿了讲稿照本宣科,他只带一张嘴巴上台。
以此显示与众不同,也是他要的效果。
  演讲的内容,他在僻静之处反复苦练,早已倒背如流。等笑声平静,他娓娓
讲道:

  三十年前,毛主席号召人们向雷锋同志学习。今天我有些想法,我认为我们
无法学习雷锋,学不了,也肯定学不好。我是非常严肃地谈这个问题的,没有哗
众取宠的意思,因此请大家不要笑,严肃一些。
  就我所知,世界上许多杰出人士,他们在各自的领域取得了无与伦比的成就,
却从没有人号召向他们学习。举例而言,莫扎特之于作曲,爱因斯坦之于理论物
理,毕加索之于绘画,苏东坡之于书画诗词,等等。就拿来毛主席来说,他老人
家智勇双全,功高盖世,谁听过有人号召向毛主席学习的吗,没有吧。这是为什
么呢,为什么没人号召我们向这些伟大杰出的人物学习呢,我认真想过了,我以
为原因是这样的:这些人天赋异禀,他们不费吹灰之力画一幅画,证明一个定理,
打一场胜仗,我们想破脑袋也弄不出来。也就是说,他们是天才,是供我们羡慕
景仰的,不是供我们学习的;他们的成就与努力无关,我们学习他们,不管多么
努力,不管多么刻苦,最终总是劳而无功,白学一场。由此我有一个浅薄的结论:
所谓天才,就是这样一些人,平常人再怎么努力也做不好的事,他们做起来只是
举手之劳。
  根据以上结论,我有一个推论:雷锋也是天才。与前述天才有所不同,雷锋
的天赋体现在行为艺术方面,他是一个做好事的天才。
  从来没有人说雷锋是天才,这我是知道的。我以为这是一个认识问题,也就
是说,人们普遍存在错误的认识,觉得雷锋没什么了不起,觉得他取得的那点成
就,谁都可以做到,只不过懒得那么认真努力去做而已。问题的核心就在这里,
为什么我们不能认真努力做好事,雷锋就能呢?天才与普通人的区别,不就这么
一点点吗?各级领导奋力呼号,各级老师谆谆教导,我们沿着雷锋的方向,紧跟
雷锋前进,转眼三十年过去了,各项世界纪录一一打破,各个领域英雄辈出,然
而始终没有一个人超越雷锋,他像一尊天神,始终屹立在好人好事的巅峰,难道
这还不足以说明、雷锋是绝无仅有举世无双的天才?
  同样是毛主席的话,他老人家说:“一个人做一点好事并不难,难就难在一
辈子做好事。”雷锋正是一辈子做好事,按毛主席的说法,这是很难的。可是雷
锋,他何曾一分一秒为难!他光辉的一生,从没为做好事感到一丝一毫为难。相
比之下,我们,我们是受高等教育的大学生哪,打扫打扫寝室,洗一双臭袜子,
我们也时常叫苦连天,这不就显出了我们和天才的差距吗?我想了好久,实在想
不出理由否认雷锋是当之无愧的天才。可是,既然雷锋是天才,我们怎么学习他
呢,我们这些普通人,我们怎么能拿自己和天才比较,怎么可能学得好呢。从这
个方面,我的结论是:我们无法学习雷锋。
  下面,我还想从另一个方面作一些探讨。
  我在乡下的老家有个堂哥,他也热爱做好事。举例说吧,六月份收小麦,突
然变了天,他扔下自家麦子不管,跑去帮村里五保户马老太婆抢收晾晒的麦子;
后来下了大雨,马老太婆的麦子颗粒归仓,他又爬上太婆家的房顶,搬砖捡瓦,
堵缺治漏;而他家晾在谷场的麦子泡了汤。我的伯父把麦子托付给他,回来发现
一年的口粮付诸东流,当然气晕,拉他回家,暴揍一顿,气极败坏打跛了哥哥。
可是夜里再次狂风暴雨,哥哥居然从床上爬起,一瘸一拐冲进雨里;电闪雷鸣之
中,伯父惊骇的拉住他,不让他走,我那哥哥拼命挣扎,哭喊着:“放开我,放
开我,刘大爷的猪圈,雨要冲垮了!”
  别人,很多人,包括我伯父伯母,不理解哥哥,他们骂他有病,是疯子。平
白无故,谁愿意骂自己的儿子有病呢,哥哥当然不是疯子,种地喂猪,盖房子打
家具,各方面都是一把好手,人见人夸。问题是一有风吹草动,他就想着帮助别
人,与我们普通人太不一样了;大家觉得他精神不正常,也是可以理解的啊。我
们普通人,喜爱喝酒,喜爱抽烟,喜爱打牌,所谓有烟瘾、酒瘾、牌瘾,上瘾之
时,不给烟抽不给酒喝,就难受无比,简直不想活。现代医学认为,一切的瘾,
都是某种程度的病态。我们村里人都说,我这哥哥有做好事的瘾,他想做好事你
不让他做,他比犯了鸦片瘾还痛苦。我不知道雷锋是不是这样,我不知道是不是
有人阻止他做好事,那时他是不是极度痛苦——这一点有待史学家提供证据,我
不便胡说——我不能说雷锋有做好事的瘾,但是这种可能性,我也找不到证据加
以排除。基于这一点,我想说的是:如果雷锋有做好事的瘾,我们也没法学他,
因为病这个东西,不是谁想得就能得的。
  最后我引用巴尔扎克的一句话:“珍珠是贝类的病态,天才是人类的病态。”
巴尔扎克是世界著名的文学天才,他的名言也讲得很明白:天才和病态,本质上
是相通的。我要讲的就是这些,谢谢。

  笑声,掌声,欢声雷动。其实张听并未预想真的得奖,他不敢预期如此狂悖
的言论能被校领导和系领导组成的评委容忍;给陈文艳的信里那么自信,纯粹是
狂言惑人。但是热烈的掌声和笑声,他是预料到了的,这才是最高的肯定、最好
的奖励!那天他穿了一件薄西服,假如吴卿看到那件西服,一定笑掉牙齿,那是
上年秋天在汉正街买的一套廉价西服,穿过第一水,熨烫时肘部烫烧了一块,无
奈之下,补了一片商标遮盖。别人穿西服也有带商标的,可是别人的商标都在袖
口,是横的,而他的商标在肘弯外部,而且是竖着的。就是穿着这件怪里怪气的
西装,他满面春风走下讲台,对台下金老大等同学的哄叫视而不见,径直走到最
后一排,走到陈文艳身边,微笑着招呼她:
  “陈文艳,你好,谢谢你来听演讲,不算白来吧?”
  那天张听真的得了最高奖,一支派克金笔,送给了陈文艳。第二天他去汉口,
和陈文艳逛街路过邮政局,年前寄给她的有奖明信片,居然喜中一等奖,奖金
500元。仿佛一切好运都是因她而来,陈文艳后来自诩“旺夫命”,不是没有原
因的呀。那500元依法属于陈文艳,然而她不肯独吞,看到中奖号码她马上提议
平分,也就是说,分成两个二百五。张听没有接受,他带她逛中心百货大楼,花
189元,买了一辆自行车。
  那之后每逢星期天,张听总是大清早从徐家棚出发,骑车沿和平大道,经司
门口,走长江一桥,过汉阳琴台,跨汉水至汉口,将中山大道从头走到尾,最后
到达洞庭街。两个学校直线距离不到三公里,他不肯过轮渡,至少绕行三十里。
到达目的地,立即载着陈文艳满武汉疯跑,那一年武汉的马路烂得特别快,市政
工程局终日修修补补,依然到处坑坑洼洼,论其原因,他俩功不可没哪。
  那个年代,最聪明的农村学生大多上了中专(上省中专的,都是中考成绩最
好的学生)。张听初中三年,成天埋头于金庸,实在成绩太烂,被逼无奈硬着头
皮上高中,假如能考上中专,他才懒得念高中哩。深知此理,他从不小看陈文艳。
何况陈文艳的确聪明过人,不说她成绩多好,不说她字写得多好,不说她是校团
委书记,她,她居然是预备党员。而张听,小学淘气调皮,少先队不能加入;上
大学前,谣言说必须是团员才能入学报到,领取录取通知书时,县一中给他办了
一张团员证,申请书没写一份,混进共青团;大学第三个月,他公然宣布退团,
原因是学校每月发放27元生活补贴,生活委员总要扣下5元,说是交团费,他心
疼一年50元钱,横了心与党背道而驰。孙猴子跳不出如来佛的手掌,他这样一个
落后分子,殊途同归,最终还是落入党的掌心。
  一天比一天难分难离,然而分离势所难免。陈文艳马上要毕业,七月份她毕
业,离开武汉,只能离开,回三百公里外的家乡,没有任何依据表明今生能再回
来;而一年之后张听在哪里落脚,也没有任何保障。所以我们只能做朋友,陈文
艳说。不,我们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张听说。你回老家,无非为了一个饭碗。一
个饭碗不能阻挡我们。这世界遍地是我的饭碗,我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陈文艳劳动节后去外地实习,建党节如期毕业,在老家的山沟等到教师节,
成了县百货大楼的营业员。直到年底,他们还没有过亲密接触。不过也许不是这
样,张听记得劳动节吻过陈文艳,在解放公园。
  张听对吴卿讲述初恋,往事如烟,诸多细节已经遗忘,而劳动节在解放公园
的一吻,他始终记忆犹新,述之甚详。
  那天在粮校吃过晚饭,张听骑车载陈文艳去解放公园。那时公园二十四小时
收费,人平两元,但如果游客稍有身手,能翻越两米高的铁栅栏,园方也同意免
费。张听让陈文艳买票,他则翻栅栏进园,陈文艳说,省一顿回锅肉,我也翻。
按理说,张听可以托陈文艳上墙,或者接她落地,都能亲密扎实接触她。可是陈
文艳看透了他(她说是担心被人抓到),爬栏杆也快,落地也快,快得太过分了,
跌在草地上,疼得直喊哎哟。恋爱的人,最盼出这种事故了,张听骑自行车总盼
陈文艳掉地上,陈文艳却总是坐得那么稳,一点面子不给,现在终于逮着机会了。
其实陈文艳并没有摔得不能走路,张听偏偏装出无比心疼,硬是背着她走很远。
找到一张长椅,他又伪装老中医,脱下陈文艳的凉鞋在脚踝推拿,若不是陈文艳
说好了不疼了,他定会把人家踝关节推掉皮。那时候太阳已经落山,天边残留一
抹黯淡的红霞。轻风吹过,垂杨柳嫩嫩的枝条微微拂动,夹带着淡淡苦涩的芬芳。
池面上雾霭氤氲,水波荡漾出此起彼落的蛙鸣。陈文艳被人摸了三寸金莲,羞涩
得无话可说,闭眼仰靠长椅,却枕上了张听的手臂(他早伸手预备着)。陈文艳
是无意的,但是收起脑袋又显得生分,只好将错就错,装着不知。张听活到二十
岁,头一次怀里枕着大姑娘,处女的芬芳令人心醉神迷,陈文艳娴静的睡着,鼻
翼微微翕动,嘴唇边细细的绒毛,甚至洁净的脸皮下涌过的晕红,都进入他心里。
他打算吻她,又怕她翻脸;吻是那么神圣,似乎用一生等待也不嫌迟;令人痛苦
的是,从未有人指点,何时才是亲吻女孩子的最佳时机。他思考良久,心像池水
里的青蛙嗵嗵扑腾;一时觉得陈文艳那么睡着,分明是鼓励他采取行动,一时又
担心自作多情,怕她一怒而去;左思右想,举棋不定。他到底考虑了多久呢,在
他犹豫期间,一只蚊子叮上他的被人用作枕头的手臂,因为害怕惊动怀中的女人,
他保持了邱少云的克制,直到那厮喝得柔弱的四肢撑不住身子、像断线的风筝一
头栽倒在地。正是壮烈的牺牲促使他决心有所作为,他亲了陈文艳一口。因为亲
的是嘴唇,所以应该称之为吻,然而陈文艳后来说,她以为是一片树叶掠过了嘴
唇。
  那天的事是这样结束的:他在激动兴奋中回味巨大的幸福,感到已经获得了
整个世界。后来心情渐渐平静,才发现四周黑暗,公园里阒静无人。他和他的手
表之间隔着陈文艳,但是隐约还能看见表盘,在尽可能不惊动陈文艳的情况下,
总算看清表针,心里不禁惊呼:天哪,十点半!陈文艳的学校十一点关门,她早
就交待了,党员不能翻学校的大门;而崭新的自行车深夜放在学校外边,无异于
侮辱窃贼的勇气和智慧。时间过得太快,他为之震惊,然而马上无师自通有了解
释:恋爱时人就成了神仙,平时的一年,等于恋爱时的一天。这时候不管多么不
情愿,他只能推醒陈文艳,轻声提醒说:该回去了,学校要关门。心急火燎走到
公园大门,借着路灯再次看表,想计算多快的速度才能赶回学校,然而无限痛苦
地发现,时间可以倒流。表针显示:八点二十。

  吴卿听着公园的故事,乐不可支,似乎她是女主人公。不知是否从中获得启
示,有天晚饭的饭桌上,她提议说:你每天盯着电脑,也该休息休息,哪天咱们
游泳吧。
  张听同意,也同意游泳的时间地点:周六下午,东湖。

the author: 张杨


2008-10-30 09: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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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zhao2

#12  

十二


  吴卿喜欢张听讲故事,讲他自己的故事。他讲了,倾囊而出,泥沙俱下。不
是什么光彩的事,卑鄙龌龊,好多往事甚至对陈文艳也避讳,他也讲了。仿佛那
些事憋到今天,终于等到了听众,再不讲出来,不讲给吴卿听,一生就会黯淡无
光,白活一场。

  大学生活最后一年,留下的记忆似乎只剩下写信读信,写的信能堆成山吧,
当年用尽心思,如今却一句也不能记起。那时候陈文艳成了县商业大楼的售货员,
她每月从工资中拿五十元寄给张听,一年下来,整整五百。那一年陈文艳尽了张
听父母的义务,后来就顺理成章成了他的慈禧太后。寒假他去陈文艳的老家,取
得了阶段性的重大成果:真正互动的、沁人心脾的吻。再到毕业,确定被省证券
公司聘用,陈文艳来看他,在人去楼空一遍狼藉的学生宿舍,爱情的发展突破了
爱情。
  证券营业部的业务简单得要命,好比陈文艳做营业员,有人买一条毛巾,她
从货架上拿给别人,其实没她站柜台,顾客自己也会拿毛巾。农民也能干好的事,
公司非要招大学生,而张听若不是拐弯抹角有点后台,根本进不去,他的大学太
烂了。第一份工作是卖委托单,拿一摞单据摆在营业大厅,一元钱一张。不久头
头发现他写字好,调他到窗口办股民证,一元钱一份证件。股民证必不可少的内
容有:上交所账号,深交所账号,身份证号,姓名,地址,这些内容加一起,少
不了60字,还要粘像片、盖钢印,三个月办了近万份,手差点残废。但是这些工
作,他热爱得要死,后来公司发现他是人才,升迁他任行政经理,他别提多失望
了。普通员工月薪五百,而办股民证贪污所得,一个月顶两个月;部门经理薪水
多点,也不过八百而已。
  卖委托单时,刚刚参加工作,他就挖公司墙脚。在行政经理那里领到单据,
经理要登记数目;一本单据50份,上交50元。就程序而言,贪污是不可能的。问
题是张听发现装单据的柜子并不上锁,他去领单据,经理随手从柜里掏出几本,
在笔记本上记个数就算完事。经理的匆忙显示了某种不耐烦,几乎是责怪张听不
必烦他,完全可以自己拿。碰到此种情况,他不免有想法:“莫非没有你,我就
拿不出来?”为了试试这个想法是不是对的,他趁无人注意自己去拿,结果证明
确实拿得出来!他生来最怕麻烦别人,自己动手拿单据,很大程度是为了少麻烦
经理。
  再说办股民证。办一份证件,向公司上交一元钱,按理也无法贪污。问题是
办证收钱只他一人,没人清点办过多少证件,也没人核查该收多少钱。起初他对
这种完全放任的管理方式极其担心:“完全没有监督,如果领导怀疑我私吞公款,
谁给我作证?”反复考虑,他发现只要有人怀疑,无论如何证明不了自己清白。
难道一定没人怀疑吗?举例言之,对桌的女孩就经常提醒,让他拿这钱买冰淇淋。
事实上他也买了,经常买,冰淇淋呀,酸牛奶呀,两人在冷饮店幸福的品尝。既
然那女孩知道这钱可以买酸奶,她就知道这钱可以带回家,而别人并不比她笨,
何以一定不知道!再说,我不也怀疑行政经理吗?每次交钱给经理,他确实记了
数字,可是记过的数字可以涂改,退字灵一元一瓶,到处有卖的。还有更省事的,
经理装模作样天天记数,记满一页再撕掉,谁知道?总而言之吧,清白简直是不
可能的,既然如此,那就干脆不清白。初涉江湖,他谨慎制定铁的规矩:每天贪
污额决不超过40元。
  那是他最勤奋的年代,每天看书写作到凌晨,熬得面黄肌瘦。上班五个月,
在中国证券报发表文章七篇,篇篇不少于四千字,而且绝非股评之类的无稽之谈。
那时候发行新股还是卖认购证,是他率先提出利用证券交易所网络发行新股,并
设计了成套可行的方案。后来的新股发行,无一不是利用他的成果,而他没从中
得到一分钱好处。方案设计出来,他也试图申请专利,但是专利事务所告知:方
法不能申请专利。而那时又没有知识产权保护法。写学术文章不比小说,耗尽心
血,稿费又低,把烟钱考虑进去,分明是赔本买卖,惟一的好处是大家对他刮目
相看,连总裁也惊动了,不到年底,他这个贪污分子升任行政经理。
  他参加工作,陈文艳调到商场财务科,不用站柜台了。她那样漂亮的人儿不
站柜台,百货大楼的生意当然一落千丈。以前陈文艳每月工资360元,尚能挤50
元寄给张听,现在她吃饭也成了问题,可见她的工资发了几元。陈文艳的饭碗不
值钱了,他欣喜万分。他用陈文艳的名字发表几篇文章,年后让陈文艳辞职来武
汉,安排她到单位实习。她的聪明,加上他的指点,陈文艳很快熟悉证券部的日
常业务。其间他还利用职务之便,私下给陈文艳办出一张省证券公司的工作证。
因为盛传中国第三家证券交易所将设立于武汉,许多券商在武汉抢占山头,证券
部如雨后春笋纷纷开张。有中国证券报的文章在手,又是省证券公司的员工,虽
然只是中专文凭,陈文艳依然顺利谋到一份工作。
  陈文艳到武汉仅仅十天,张听就去了上海,担任公司驻上交所交易员。这是
一份荣誉性职务,按公司惯例,是升迁为营业部副总经理的前奏。可是两个月后,
八月初,因为挪用公款炒股票,他被开除。他回到武汉不久,陈文艳也去了上海,
从事同样的工作。与张听不同,陈文艳一直干得很好,第二年,她成了部门副经
理。
  没了工作,吃饭要钱,坐车要钱,房租水电费,一分钟离不开钱。原有的积
蓄炒股票亏掉了,还欠了金老大两万元巨款。陈文艳尚在试用期,工资少得可怜,
雪上加霜的,他在上海时,陈文艳生了一场重感冒,一个女同事受他之托看望陈
文艳,给了她一千元钱,如今张听被开除,同事怕再也见不到他,找到家里讨债,
将陈文艳最后一点家底刮个精光。张听不敢向父母开口,丢掉工作的事不能让他
们知道,除了金老大,再无人告借,然而金老大不是李嘉诚,不停的借,只能逼
得人家也没饭吃。无奈之下,张听只好祭出秘密武器,指望麻将捞生活费。而他
对麻将产生感情,也是从那时开始。

  毕业之初,张听租住在一个远房叔叔家里。叔叔开麻将室,每天总有几桌麻
将,顾客络绎不绝。开麻将室就是开赌场,警方随时可能抓赌,俗谓之“冲场
子”。场子一旦被冲,按警方惯例,赌资一概没收,此外赌客按人头每人罚款一
百;而按江湖惯例,这些钱都得赌场老板掏腰包,所以开麻将室风险巨大。当然
叔叔自有办法,他和派出所警民共建,麻将室的合伙人正是所长,叔叔每月向所
长交八千,他的赌场大体太平无事。除了固定的八千,时不时还有意外情况。按
所长的说法,天下不是派出所的,刑警队可以冲场子,防暴队也可以,他们如果
来,他也管不了。当然,所长可以提供信息,但是他提着脑袋提供信息,信息也
就不能免费。叔叔的麻将室,平均日收入四百元,据此计算生意不坏,可是麻客
需要供吃管喝,是一笔不小的开支;此外,叔叔说,麻客经常向他借钱打牌,一
般不能不借(也是江湖惯例),外面的欠账总有几万。所以张听很不明白,既然
生意这么难搞,叔叔干嘛那么上劲。只是那时他操心学术文章,管不了太多。
  那时候张听打麻将很少,水平自然极其有限。之所以信心十足火中取栗,是
因为别有奇门之术。有天在上海闲逛四川北路,见一家柜台卖神奇药水,他亲自
试了,麻将牌涂上药水,无丝毫异常,戴上一副特制的眼镜,涂上的记号一清二
楚。当时买下药水和配套的隐形眼镜,以备不时之需,如今是时候了。
  不必说,首先要做的,是将麻将做好暗记。做到这一点并不容易,一副麻将
136张牌,每粒麻将牌有五面需做记号,而按理至少得准备两副麻将,所以工程
极其浩大。更大的困难,在于工作必须秘密进行,而且必须在叔叔的眼皮底下进
行,因此手法必须隐蔽,然而像《皇帝的新衣》里的裁缝莫明其妙的长时间忙碌
而不致人怀疑,其难度之大,真让人想而却步。好在毕竟是叔叔,有充足理由去
麻将室闲逛串门,而要做到从容不迫,关键只是控制节奏。有的是时间,一天处
理20张麻将,一个礼拜也可以完成一副。
  他预计二十天处理两副麻将,但是第一天任务就完成了。
  那天早早去到叔叔家,叔叔在麻将室打扫卫生,时间未到,房里再无他人,
这是预料之中的。他和叔叔东扯西拉,随手打开一盒麻将倒在桌上,隐形眼镜出
乎意料展示了神奇的魔力:眼前的一堆牌,三万上写着3X,六筒上写着6O,五条
上写着5I;136张麻将,680面,面面俱到做了记号!
  这是一件好事,省去了一切预想的麻烦。但也有极大的坏处:秘密是公开的,
另有潜在的杀手。而他最讨厌的,正是恶性竞争。他花费整整一天时间寻找对头,
所有麻客一律镇定自若满脸无辜,人人都像好人,又人人都像敌人。缺钱缺得要
命,放弃是不可能的,既然战略上不能避免与敌手相遇,则只能在战术上小心谨
慎,他克制贪欲,每天赢到一百元立即走人。赢得太多是不正常的,正确的方式
是不显山不露水,零敲碎打,细水长流,正如对头做的那样。他谨慎的不在麻将
室长时间逗留,赢一百元用不了两个钟头,何况他还忙于找工作。
  然而厄运并不因为谨慎而偃旗息鼓,积蓄尚未突破两千元,也不知哪里露了
痕迹,有天走出麻将室,在巷子口被两个男人截住。一个胖子大大的脑袋,平头
短得几近光头,堵住去路,另一位刀疤脸瘦高个子叉腰站在身后。巷子外就是人
来人往的大马路,胖子很客气,说话也直爽,盯着张听说;“兄弟,你晓得为么
事找你的,东西交出来。”
  张听反应敏捷,毫不犹豫摘下近视眼镜,再抠出隐形眼镜,恭恭敬敬递过去。
胖子接过眼镜,顺手很张听胸口捅了一拳。张听捧腹蹲下,后面那位冲他屁股补
上一脚,将他踹倒在地,俯身厉声说:“不想挨打就快滚!”
  令人心痛的不是皮肉之苦,近视眼镜的镜片摔碎了,浪费九十元。

  有几家证券公司愿意接纳张听,可是他不肯从普通员工做起,要求至少部门
经理,人家只好请他另谋高就。麻将财路断了,总得混碗饭吃,他到一家期货公
司任市场部经理。
  市场部经理月薪一千,但是头三个月只能拿五百,因为试用期。人们总是羞
羞答答创造一些巧取豪夺的新名词,“试用期”就是一例。直说成“工资减半
期”,该少几多误会!期货公司对试用期工资减半有最深切的理解,公司流水般
的招聘期货经纪,两个月拉不到客户就让你滚蛋。如果你以为两个月至少能白拿
几百块,那也是白日做梦。张听本打算混三个月白拿几个工资走人,第一个月结
束,该发工资了,公司通知说:员工须交风险抵押金一千,否则工资抵扣。
  期货公司要赚钱,核心任务是发展客户,鼓动别人投资期货。这一行干得好,
收入不亚于贩毒,交易部有个经纪人,他傍到一位金主子投资几百万炒期货,每
月佣金提成七八万,客户有一单赚了大钱,高兴之余,赏他小费三万。张听在证
券公司工作过,熟识不少大户股民,他也动了心,动员相熟的大户改弦更张发期
货财。有位老板问他:“你给我做经纪人,赚钱的把握有几成?”
  张听斩钉截铁回答:“五成!”
  “这么说,亏本的可能性也是五成?”
  “不可能更多。”
  老板盛赞张听诚恳,但是拒绝了投资期货的邀请。该老板拒绝得委婉,目前
股市还行,暂时没兴趣搞期货,以后要搞,一定找你。这是客气的。另有一位直
截了当挖苦说:“久仰张经理是才子,原来也就是这点货色,你倒不如直说没半
点把握,呵呵,五成的把握,亏你说得出口!”
  张听对行情分析一无所知吗?他这么一位酷爱空手套白狼的阴谋家,如果有
一种技术能够堂而皇之从别人口袋里掏钱,他居然不拼死钻研,那怎么可能!恰
恰相反,行情分析的种种理论,他无所不知,无不深入加以研究。然而问题就在
这里,研究得越深越多,越没有把握。随便举一点说吧,不管股市还是期市,都
存在庄家;庄家有的是资金有的是顾问,他不仅精通一切理论,还可以随心所欲
摆布图形,要指标有指标,要量有量。如此一来,理论上完美的机会,也完全可
能是庄家布下的陷阱,越完美越有可能!失街亭后诸葛亮独守西城,司马懿久经
沙场,岂会不知理论上正是破城枭首的完美机会,可是司马将军最终落荒而逃,
真懂兵法才明白:陷阱素来伪装成良机。研究到后来,张听得出结论:无论何时,
股票下一步上涨还是下跌,两种可能性同时存在,各占五成,正如薛定谔的猫,
盒子打开之前,猫的死与活同时存在。所以他炒股票,从来都是瞎蒙一气,生怕
想坏了脑瓜子。
  别人挖苦他不学无术,他也是有苦难言。你以为不言而喻的道理,别人往往
视为不可理喻,有多少人相信六合彩号码也有预测技术!越是不存在的东西,越
有人相信和痴迷,这无理可讲,更无法反驳,正如无数人信奉鬼神,马克思也无
力反驳。拉客户,除了脸皮厚,还要善于吹牛说大话,这两条他一条也不具备。
撒谎吹牛他是高手,但是不愿意自打耳光。拍胸脯保证、夸口百分之百赚钱,万
一亏了呢,是让人抽嘴巴子,还是脱下裤子让人踢屁股?不撒一戳即破的谎,是
聪明人的基本原则。反过来说,人一旦不要脸,什么事都干得好,卖保险,拉皮
条,做医托饭托,永远不愁生财之道。他含羞带气逼自己联系了几位熟识的股民,
无功而返,最后彻底死了心。

  其实拉客户并不是他非干不可的工作,市场部经理的职责主要是招聘和培训
新员工。培训包括两个部分:传授期货知识和技术理论+培养经纪人的职业认同
感。第一部分是他擅长,没有问题,比大学老师讲得还地道。而所谓培养职业认
同感,也就是传销组织的“洗脑”,张听既然能写小说,讲这种东西也不愁话说。
大体内容从期货的套期保值功能讲起,讲到期货存在的必要性,讲到期货市场的
发展在国外如火如荼,国内方兴未艾,再讲到某人在期市一夜暴富,交易部哪几
位同事日进斗金,最后满怀激情得出结论:“我们的职业是正义的,正义的职业
是一定会胜利的!我们从事着世界上最有希望的职业,一定要坚持,要努力,不
放弃一切机会,明天你一定成为百万富翁!”
  他自己穷愁潦倒,可想而知,讲这些话心里是如何惴惴不安。他并未说谎,
举的例子都是真的,可是总不能因为有人买彩票中了五百万,就教唆别人投资彩
票吧?假如有人问一句“张经理,这么好的生意,您这么懂行,咋不投几个本钱
自己发财?”岂不把人羞死!这种忧虑让他惶惶不可终日,一心想着早日脱离苦
海。上班不仅是虚度年华的最正当方式,至少还能免费看报纸,报纸上有广告,
广告包括了证券公司的招聘信息。
  头一个月工资克扣了,下个月肯定也不能到手,这是不能忍受的。有什么办
法呢,公司买张纸也是副总经理亲自出马,没一分现金经过他手;要挖公司的墙
脚,只有偷电脑,他又没胆量深更半夜溜门撬锁。那么,在自己工作范围内,有
没有可能促使公司花钱呢?围绕这一点冥思苦想,终于想到一招,他以开拓市场
为诱饵,劝老总花钱投资。
  他对老总说:“人们热衷炒股却反感期货,是因为社会存在普遍的误解,认
为期货风险比股票大。这好比说铁比棉花重,看似有理,实则纯属无知。且不说
从技术上,设计好合约和止损价格完全能控制风险;还有更简单的办法,风险大,
可以少投资嘛。投一百万炒股票,可以只拿十万做期货嘛,十万元全部亏光,风
险也只百分之十,风险这不就控制了!除此之外,我们有我们的优势,股市只有
牛市才能赚钱,期市则不论上涨下跌均可赚钱,永远没有熊市。另外,期货公司
对客户提供专人一对一的技术服务。这都是我们的优势,要宣传,不宣传别人怎
么知道!老百姓是愚蠢的,不给他们讲,再简单的道理他也想不到,我们要做普
及教育工作,消除人们的偏见,引发他们对期货的兴趣。我们怎么做呢,我建议
印一份报纸,介绍这些最基本的知识,介绍期货交易的品种,同时也是宣传我们
公司,各方面都有好处。我想至少印一万份,请专门的发行公司到各证券营业部
对股民免费发放,毕竟股民是最好的潜在客户。我大致了解了一下,花不了多少
钱,随便做什么广告也得好几千啊。”
  老总听了,连声称赞人才难得,命他全权经办此事,立即着手,越快越好。
  张听想到的,比说出来的更周到。他还想到,股民并不是期货公司最好的潜
在客户,一来现在股市正当火爆,二来证券公司本身就有国债期货,报纸发给股
民,多半是白发。其实期货最好的潜在客户,首选赌徒。炒期货输钱赢钱的速度
不逊于赌场,既无警方冲场子,佣金也比赌场低。赌徒去地下赌场,时不时要被
冲场子,冲了就举起双手蹲在地上,三角裤里藏的钱也被没收,还要带到派出所
做笔录,等家里送钱放人,另外,下100元只能赢90元,佣金高达10%。相比之下,
期货优势极其明显。只是他和黑社会没有交往,不知上哪儿找赌徒。但是这些更
周到的考虑绝不能说给老总听,卖弄聪明的唯一后果,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他迅速组织好报纸的文字内容,老总一字不改通过了。老总永远不会知道,
这张宣传报一份也没有发给股民。总共印了一千份,五百份拿回公司,另外五百
份在金老大床底躺了一段时间,直接去了废品收购站。其实此举并非张听的本意,
说来说去,只怪老总太抠门。报纸付印之前,老总要和发行方商谈价格,张听给
金老大印一盒名片,号称太平洋文化传播有限公司办公室主任金和平,请金主任
赴公司洽谈。金主任报价说:制版费1400元,纸张成本加印刷费每份两角五,发
行费每千张100元,一万份报纸,印刷带发放完毕,总计4900元。也就是说,单
价比长江日报还低。这个报价很实在,要说张听赚一点钱,也就是发行费省下一
千块,原来打算请学校低年级的老乡吃顿饭,每人略略表示一下,让同学在各证
券公司发放宣传品的。但是老总和金老大砍价,非要压到4000,金主任坚决不同
意。最终老总换了策略,说只印八千份。晚上金老大通告商谈结果,张听说:这
老王八既然这么没信心,干脆只印一千。
  从印刷厂取回报纸,等到周末,回学校找了七个同乡,请他们海吃海喝一顿,
又每人发放十元钱加一份报纸,叮嘱说:“星期二开始,你们每人每天按报上所
留联系方式打四个电话,连打三天。电话打通,只说在某处看到了你们的报纸,
很感兴趣,有问题向你们咨询。建议你们站在投资者的角度认真思考一下,问题
提专业一点,比方说,风险如何控制哪,佣金比例多少哪,有没有行情分析员提
供技术指导哪,当然,随便乱问也不要紧。有一点务必注意,每次说话声音尽量
伪装一下,今天讲武汉话,明天讲普通话,后天讲家乡话,千万不要让人听出是
一个人。还有,在哪里看到的,各人先把地方设计一下,汉口的,武昌的,汉阳
的,青山的,尽量分散为好。”
  星期一,按总经理先前交待,送五百份报纸回公司,同时向老总报告,说太
平洋公司今天开始在全市范围内发放。接下来连续几天,公司的电话炸了锅。交
易部的黄经理耐心细致对着话筒一一解释种种千奇百怪的问题,忙得汗流浃背。
出来喝水时,对张听竖起大拇指,衷心的称赞:“张经理,你搞的这报纸影响太
大了,一天到晚,电话接不完!”张听在金老大宿舍讲述这一幕,金老大笑得跌
下床铺。老总一定也听了黄经理的汇报,金主任找他结账,他爽快地签字付钱,
握着金主任的手连称感谢。
  结账的时候,快到11月了,这时候向证券公司投递的一份份应聘信终于有了
结果。国安公司招聘总裁助理和下属营业部的总经理,与它的高级职位配套的,
是它奇怪的招聘要求:应聘者的个人简历不得少于五千字。张听煞费苦心写应聘
信,盛赞先前的领导,掩饰自己是被开除的,说自己和女友同在一家公司,而公
司规定职员不得内部恋爱,他不得不选择自行离开。他有省证券公司的部门经理
聘书,上交所交易员证书,一批有份量的文章,一手好字,经过两次面试,国安
聘用他担任外地一家营业部总经理。问他何时就职,张听说,我现在的单位还有
事情处理,下月10号去公司报到。其实他啥事没有,只想搞回两个月被扣的工资。

  他在金老大的宿舍玩了一个星期,白天看电视,晚上去楼下的超市给陈文艳
打长途,一聊一个钟点。那时候长途电话巨贵,武汉打上海,一分钟话费可以坐
公交车跑遍武汉。那时打长途的人也少,平时长途锁着,碰到有人打,营业员先
问你打到哪里,讲好价钱,才拿钥匙开锁。要张听付长途话费,他肯定不打,因
为他从来不问营业员要钥匙,所以别人从来只按市话收费。也不怪营业员糊涂,
谁知道长途锁本是虚设。解长途锁不知是哪个天才的发明,实用得不可思议,叉
开手指,摁住电话上的数字0和*以及挂断键,迅速同时放开,就这样一按一放,
想打哪里就打哪里。操作熟练如张听,走到电话边,右手先摁住0和*,在左手拿
起话筒的一瞬间放开右手,稀里哗啦号码拨出去,一边就聊起来了,不怪别人看
不出。
  失踪一个星期,再去公司,直奔总经理办公室,向老总报告好消息。他告诉
老总:“我一个同学,在荆门石化任财务科长,他想拿六十万出来赌一把,上个
星期我没来公司,就是去荆门联系这件事了,目前他只有一点顾虑,因他听说期
货公司资金进来容易出去难,他这钱是公款私用,年底之前是要归帐的,我现在
要您一个明确答复,如果他要把钱转走,多长时间能到位?”
  老总略加思忖回答说:“你在这里督促,让他放心,需要钱提前一个礼拜打
招呼,保证到位。”
  “太好了,我明天再去荆门,这次肯定和六十万资金一起回来!”停了一停,
仿佛不好意思开口,犹豫着说:“这笔资金到位,公司有奖励没有?”
  “当然有,公司的制度,引资奖,佣金提成,一视同仁。”
  “那么费用呢,我上次在荆门呆了一个星期,车马盘缠,请同学吃喝,给他
的小孩买东西,花了七八百,这个能不能报销?”
  “这个,可以考虑,到时候看情况办吧,我先只能这样答应。”
  “那我先谢谢您了。真不好意思开口,上次一去,我现在手头连路费也没有,
能不能向公司借支一点差旅费,回头即使不给报销,也可以用我的奖金抵吧。”
  老总问他借多少。借太多是不可能的,所以张听说,借八百吧。领到八张大
钞揣进口袋,回到办公室,默默清理好为数不多的几件私人物品,连同老总的期
盼一起,装进一个手提袋,无声无息永远离开了那里。

  “进了国安,我本来也和老巩一样是个老总的,”他告诉吴卿,“我担任荆
州营业部总经理,去年四月份被免职。林总直截了当说,就因为我是省证券公司
开除的,他对我不放心。他永远也不可能对我放心了吧,呵呵,我这一生,再不
指望做头头啦……”
  从荆州回到武汉,家里一贫如洗,除了电饭煲,再没有别的电器。原来打算
坐稳总经理的位子再慢慢捞钱的,哪想到竟然坐不稳,落到这一步,陈文艳对他
一点也不尊重。官做不成,钱不能不赚,机会很快就来了,有个信用社找他帮忙
拉存款,许诺拉到五百万,给五万元辛苦费。
  “陈文艳负责国债回购业务,”张听说,“我给她介绍了这笔买卖。别人给
好处费的事我瞒了她,一来这业务本就蹊跷,二来她做事谨慎,知道我从中捞好
处,她肯定不干。最后人家给了我七万,我还了债,给了大哥两万,剩下三万全
部买了股票,恰好碰上国家叫停国债期货,半个月又变成六万。”
  吴卿问:“陈文艳至今都不知道?”
  “不能告诉她。那笔存款五月份到期了,现在一分钱还没兑现,将来能不能
兑现,只有天知道。陈文艳没捞好处,所以一直心安理得,她如果知道我捞了好
处,不急疯才怪。不能说,打死我我也不说。”
  “你利用老婆发财,就不觉得对不起她?”
  “确实对不起,呵呵,”张听红了脸说,“问题是假如不这么做,我就会穷
困潦倒。让老婆陪自己受穷,我认为更对不起她,再说,钱我都上交了嘛。”

  再缄默的人也在寻找听众。他们寻找,怀着渺茫的希望寻找,只为证实自己
不是人间唯一的奇迹。有人和我一样坏!他们期待这种发现,发现另有同好,才
能更坚定的喜欢自己。
  张听对吴卿讲述过去,吴卿的历史是模糊的,他依然认定她是同党,深信不
疑。似乎嫌自己坏得不够,他的讲述不免夸张渲染,甚至不惜虚构事实。其实就
算吴卿不打听,他恐怕也会忍不住讲出来。要说他为什么会忍不住,还要从前几
天讲起。
  有天吃过晚饭,张听抹桌洗碗,吴卿在客厅清理地板。吴卿奇怪地板与往日
不同,多了不少头发,后来想起屋里最近多了一个人,便问张听是不是他爱掉头
发。张听说是,又说用不了十年肯定变成陈佩斯。吴卿说:“人说聪明透顶,你
也没必要刻意证明哪。”张听说:“我娘老子把我制造的这么聪明,我哪里能够
控制,我真是宁可笨一点,也不想成为聪明的秃子。”接着哀声长叹:“哎,聪
明的代价也太大了!”
  不知是不是嘲讽,吴卿笑着说:“你聪明,怎么就考了一个破湖大?”
  张听高考的成绩,其实也有把握上华师,最后选择上湖大,只因为他们班由
省农行委托培养,毕业可以去银行,念书期间有补贴。但是这么解释也不能击中
要害,说到底还是成绩不好,并不能证明自己聪明。所以他避而不谈,兜一个大
圈子,从初中时代讲起。
  他初中所在的农村中学,本来教育水平就可怜,而他终日沉湎邪门歪道,在
班上也从来不曾跻身中上水平。他爱看书,爱看课本之外的一切书,没钱租书,
偷家里的麦子换钱,偷村办工厂的破铜烂铁,无数次被老张打肿屁股。有天上课
看小说,书被老师没收,人被赶出教室。悻悻背起书包回家,途中碰到村里的解
放卡车从县城拉回一车汽水,慢吞吞走在坑坑洼洼的石子路上。汽车颠簸摇晃,
汽水瓶轰隆咣啷,活像一个巨型移动音箱,要唤醒沉寂的乡村。扒上汽车,原本
只为搭个顺风车,后来想到小说没收损失惨重(两元押金作废),他就化身铁道
游击队员,将车上汽水一瓶一瓶抛进路边稻田。也没抛太多,心里记着数字,二
十。后来收捡战果,有四瓶汽水埋没在稻秧里,再也找不到了。十六瓶汽水,一
瓶不舍得愉悦嘴巴,全部换成书费,愉悦了眼球,而他眼睛近视,很大程度应该
归功金庸先生。
  人人都说他聪明,人人都对他彻底丧失信心。初三上学期结束,他在班上排
三十六名。初三有两个班,而他们学校,每年考上县一中二中的加起来不超过二
十人。可是春节期间,他突然表示打算洗心革面痛改前非,要求老张无论如何在
学校弄一个单间寝室。老张请中学的厨师腾出宿舍,以便儿子大展宏图。儿子在
厨师臭烘烘的宿舍孤军奋战几个月,后来中考成绩出来——
  “中考成绩出来,”他说,“我在学校是榜眼,去学校看成绩,所有老师同
学,无不目瞪口呆。”
  说到这里,他耸耸肩膀吐舌头,示意讲完了。
  “你是说,上高中你故伎重演,结果却马失前蹄?”
  “呵呵,知我者,姐姐也。高中我有个绰号,睡神,每天下午两节课我总是
长睡不醒,桌上涎水滔滔,因为我成绩不坏,老师从不责怪,可是同学一个一个,
羡慕得要死,说我成绩好是睡出来的。哎,别提多有趣了!我喜欢看到别人为我
目瞪口呆,”他说,“不知为什么,我喜欢。”
  “我理解,”吴卿说,“你把人生当了戏剧,你自导自演戏剧性的人生。”

the author: 张杨


2008-10-30 09: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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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zhao2

#13  

你把人生当了戏剧,你自导自演戏剧性的人生。


2008-10-30 09: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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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zhao2

#14  

十三


  过去的两个礼拜,上班下班一律打的,车费都是吴卿付的。第一天打的是张
听提议,他没想让吴卿付车费,可最终是她付了。下班回家,吴卿又先掏钱,为
几个车费拉拉扯扯未免造作,张听便去菜场买菜,换个花样花钱。就这样无形达
成一种默契。吴卿依然抢着付菜钱,张听说:别抢了,的士费都是你付,衣食住
行你就给我留一样啊。吴卿说:什么呀,没你我也是打的。话是这么说,谁知她
是不是讲客气。不管怎么样吧,吴卿工资不会比他多,撑破天月薪两千,吃饭,
美容,再每天坐车花上三十多,还不如不上班。张听与人相处,别的事好说,钱
的方面从不装马虎,占多少便宜,一定想方设法给人还回去,所以星期五下班,
他请姐姐去大智路吃海鲜。
  吃起海鲜才知道,吴卿富得流油。她上班,肯定不是为了工资,最大的可能
是炒股方便,甚至很可能只为混时间。
  吃饭之间张听谈单位的事,据确凿消息,小甘从检察院出来了,小甘家里花
了七万,买了一个不起诉。同事在办公室闲谈,无不认为小甘心理素质差,临事
慌乱,才引发警方疑心,导致事情败露。继而聊到哪些人心理素质好,电脑部经
理认为张听首屈一指,并以打麻将为例加以阐述。不像有些人,好牌在手激动无
比,摸牌恨不得把牌捏碎,不是吸烟烫了嘴巴,就是说话声音颤抖;张听打牌确
实有品,不管输赢,从来安详自如笑容可掬,无法从他的表情判断牌好牌坏——
其实这与心理素质无关。正聊得热闹,林总闯进办公室批评说:“还谈麻将,还
谈麻将!小甘就是麻将害的,输了钱没办法,才动了歪心思!”大家不吭声,张
听顶嘴说:“小甘是被房子害的,他先前说:公司不分房子,老子自己搞,自己
搞的房子,住起来更踏实。”
  公司今年买了四套房子,分给创业的元老,小甘也是元老之一,可惜级别低,
没他的份,气愤之余,确实大庭广众之下说过怪话。张听的复述,林总听了没话
说,哼一声走了。张听给吴卿讲这事,末了说:小甘花那七万,其实一点不亏,
他和我做的那一单赚了两万,他进去之前买了一百手深科技,关进检察院,深科
技翻了一番,也有同事买深科技的,赚百分之二十就平仓了,小甘倒好,关在检
察院不能动,通吃,坐牢二十天,赚了五万块,正好扯平。
  吴卿笑了笑,放下啤酒随口说:“这算什么呀,我年前买五百手深科技,现
在还没卖哩。”
  深科技年初两元出头,现在十一元,就这一支股票,吴卿的财富超过五十五
万。吴卿的资产显然不止于此,四月份张听还亲手送她三十万哩。

  晚上再回吴卿家,一切莫名其妙变了味。往日亲切怡人的房子,房子里的电
脑、沙发、盆栽,和亲切可人的姐姐,虽与平日无半点不同,却好像有花粉之类
无形的空气过敏,他再不能安安稳稳。他如往日一样打开电脑填小说,但是敲着
键盘不知不觉停下来发呆,正如喝多了酒强撑着不睡,拒绝闭上眼睛的结果,只
是厌烦眼前的一切。
  前些天一直是吴卿付车费,他没觉得什么了不得,是的,有的是办法解决,
比如今天请她吃一顿,两个礼拜的人情也就勾销了。可是知道吴卿如此富有,他
就不能安之若素。吃海鲜回来也是打的,他就极为难堪,不付车费吧,好像铁了
心吃软饭,算什么回事;抢着付吧,无端打破了惯例,又有在富婆跟前装阔的嫌
疑,更没道理。
  现在和吴卿打招呼,也简直无法开口。
  姐姐,她是我什么姐姐,我左一声姐姐右一声姐姐,哪天她说我巴结讨好,
我可不得一头撞死!我喊她姐姐,她就真的认为我别无用心?我自己都怀疑了,
她凭什么不能怀疑!继续这样子相处,天天一起为这事那事花钱,总有一个占便
宜,她那么有钱,占便宜的只能是我,知道这道理我还不回避,我岂不是已经在
占便宜!他妈的,我凭什么不走,电脑不就万把块钱,我又不是买不起……
  没心情打字了,关了电脑。
  吴卿在客厅看足球,意甲联赛。他洗过澡,也坐上沙发,呆呆盯着电视。
  “明天几点出发?”吴卿问。
  “出什么发?”
  “说好游泳的,你忘啦?”
  “哦,随你。”
  “你不对劲,”吴卿看着他,眼珠骨碌转,“你今天很不对劲,你哪里不舒
服吗?”
  “没有,”他淡淡的说,“可能喝了酒吧。”
  “说什么哪,你今天就没喝酒,一瓶啤酒还没喝完!”吴卿将电视静音,焦
急的问:“你有什么为难事?是为钱吗?给姐姐说啊,别苦着脸。”
  空调轻轻的吹着,两条细细的红丝带在面板上无声飘舞。电视屏幕闪烁变幻,
精壮的意大利男人在花花绿绿的背景中无声奔跑,球迷无声地起伏,无声呐喊。
客厅只开了几盏射灯,几支光柱交叉刺破黑暗,明暗错综,加上电视造成的色彩
变换,人在其中,犹如置身上演聊斋的舞台。
  张听茫然转头看吴卿,就在身边,隔着沙发扶手,一束光柱从吴卿头顶射下,
将她笼罩在光圈里;她宽阔的额头、挺拔的鼻翼和一侧脸颊,显得特别明亮;其
它部分则陷入更深的黑暗,仿佛一张超现实主义的油画。在闪耀着金光的长长的
睫毛下,她的眼珠幽幽亮着,而哀怨孤苦,清楚明白写在脸上。
  吃完海鲜直到洗完澡坐在吴卿身边,张听几乎没说话。在这段非比寻常的沉
默中,他终于铁心告别,明早就走。借口也设计好了,下周要出差,明天回家做
准备,还要回家看望父母。这倒不是撒谎,厦门有家信用社欠公司两千万,公司
早让他去厦门;而且他看过了,厦门离汕头不远,他正好溜到汕头找陈文艳。之
所以没有动身,是因为大哥从厦门寄驾驶证回来年审,最近才办好,张听还没回
老家拿。当然,现在才说出差,是有点奇怪,吴卿可能会说为什么没有早点告诉,
但是出差也完全可以是林总心血来潮的命令,这也没什么特别之处。奇怪的倒是
吴卿提起游泳,他不仅没有当即否决,反而糊里糊涂同意了,因为一时无法圆滑
的出尔反尔,思路搞得混乱,他愣了愣,脱口说出一句从未预备的问题:
  “你家里人呢,怎么从没见你回家?”
  回答是无声的,吴卿脸上掠过一丝笑容,如秋叶落进池水,淡淡的涟漪转瞬
即逝,棱角分明的面庞因这笑容变得柔和,另一方面,使她的神色更为凄清。
  “你是关心我吗,”吴卿轻声说,“你总算关心我了。”
  她抹了一把头发,起身说:“喝一杯吧,我有话对你说。”

  伏在吧台上,吴卿一手支腮,一手卡着高脚酒杯,问张听:
  “你听说过吴德安吗?”
  “那个跑到泰国的吴德安?”
  “他是我老爸!”
  吴德安是本市无数国有企业的头头中的一个,就此而言,他的名字并不足以
震动张听这类普通百姓。事实上吴德安远非众所周知,他的故事像手抄本在地下
小道流传,张听也是陪法官吃饭时,从那些神通广大的嘴巴里剽窃的一些消息,
很可能是无数抄本中的一种。大体内容是:此人是某厂的头头,该厂在泰国投资
了一些产业,93年吴德安突然摇身一变成了泰国公民,而该厂在泰国的投资全部
沦为他的个人产业,因为当初企业注册之时,法人是吴德安三个字。
  张听牢记吴德安,是因为有关他的传说非常搞笑。有趣之处在于,此人既有
天才的经营管理能力,又像天才的演员善于伪装。根据传说,吴德安认识全厂三
千多名职工,每位职工他都能直呼其名,他熟悉员工,甚至了解他们的配偶子女;
每天早上他端一碗热干面站在工厂门口,一边吃面,一边招呼络绎不绝经过面前
的工人;厂里分配的大学生,他一律亲自接待,嘘寒问暖,亲手将宿舍钥匙递给
受宠若惊的新人;他常年吃住在工厂,而他宿舍的豪华程度,从来不如一间普通
旅馆。他精通专业,加上焦裕禄式的精神,十年时间里,带领职工将一个濒临破
产的企业脱胎换骨,利税增长一百倍。传说的结尾有如下描述:吴德安逃跑的消
息传到厂里,三千职工恍如雷击,人人大张嘴巴圆瞪眼睛,站着不知道坐下,饿
了不知道吃饭,醒来之后,绝望的哭了。
  对张听而言,吴德安有如天神,比偶像还偶像,他五体投地的钦佩。自己竟
然天天和偶像的女儿在一起,听吴卿一说,不由得张嘴惊呼:“真的呀?”
  接着愕然问道:“你家里人都跑了,只剩下你呀?”
  “只爸爸和弟弟走了。”
  “不对呀!按我听到的故事,你爸爸不缺心眼哪,怎么可能不把你们带走,
还扔下两个不管?”
  “你听到的,一定是说他老奸巨滑欺上瞒下。他要真的老奸巨滑,我能落到
这一步?以他的手段以他当年的势力,把我弄出国不是举手之劳?他走了我连记
者的饭碗也保不住,我爸爸会想不到?可是我不是在这里吗,我不是孤苦无依像
一根稻草吗?这只说明他够老奸巨滑,逃跑也没有周密的计划。林彪为什么跑,
只有毛主席知道,爸爸为什么跑,只有他知道。我反正不知道,也不关我的事。
他在我没讨他什么好,他不在,我一样活得很好。”
  “是这样啊。你妈妈呢,你和她没联系?”
  “她去年又找了老伴。以前她对我很坏,我恨死她了,爸爸跑了,她的宝贝
儿子,恐怕再见不到了,这一来她和我反而亲近了。她如今有了伴,我们来往少
了,不过我为她高兴。以前她也不享福,我爸那种人,不可能给家人幸福。”
  一切昭然若揭,他仿佛亲眼见证吴卿二十六年的人生。工作狂的父亲,有亲
生儿子的继母。这一切她忍受过来,而且真的活得不坏。她的财富,她的容貌和
才智,已经足以保证她永生永世的尊严。有一点钦敬,也有一点怜悯,他说:
“唉,你真不容易!”
  他没想到这句话把吴卿弄哭,吴卿的泪水悄无声息流下,在吧台上蔓延浸湿
他的手,他才发现吴卿哭了。吴卿一直以手支腮,歪着脑袋,电视依然无声的闪
烁,在幽暗中,她的脸色变幻不定,两挂晶亮的泪痕时暗时明。
  女人的悲伤是无法推卸无法装聋作哑的命令,命令男人给以安慰,而且不可
拖延。张听接到这道命令,却感觉无从执行。很少接受安慰的人,自然缺乏安慰
别人的技巧,他呆呆愣愣,突然说:
  “哭吧,大声哭!”
  随着一声可笑的哽咽,吴卿像粗俗的乡村女子放声号啕。她伏在桌上,一边
哭,一边越来越频繁的吸鼻涕,流出的鼻涕吸进鼻腔堵塞喉管,那哭声似乎来自
严重的支气管炎患者。
  张听默然呆坐,仿佛打算就那样看吴卿哭到地老天荒。他认为哭一哭对吴卿
更有好处,那没有尽头的哭泣又让他怀疑,然而他无力阻止。哭声穿透黑暗,亮
晶晶蛋清一样的鼻涕下坠、回吸、再下坠,丝丝不断,弹力十足,这个想像让他
几乎要把这哭泣的女人搂进怀里。他克制了这个冲动,因为它属于趁火打劫的范
畴,违背了他有限的道德。那时候吴卿的哀号也近结束,哭声渐渐微弱,化为一
阵阵抽泣,一阵阵抽搐。
  作为谢幕的仪式,张听开亮大灯,拿来一条冰水浸过的毛巾。扳起吴卿的头,
毛巾敷上她的脸,吴卿驯顺地仰靠他胸脯,无力垂下双手,像被劫持的人质。后
来张听拿开毛巾,认真视察吴卿的眼睑,打破沉默的第一句话是:
  “姐姐,你哭的真难看,千万不要再哭了。”作为谢幕的仪式,张听打开客
厅的大灯,拿来一条冰水浸过的毛巾。扳起吴卿的脑袋,毛巾敷上她的脸,吴卿
驯顺地仰靠上他胸脯,无力垂下双手,像被劫持的人质。后来张听拿开毛巾,认
真视察吴卿的眼睑,打破沉默的第一句话是:
  “姐姐,你哭的真难看,千万不要再哭了。”
  顾城说,有人会哭一次,有人会死,但不可能因此不笑。他说得好。

  他们去游泳,出发时张听说,公交车像桑拿房,正好为游泳暖身,吴卿赞同。
转了一趟车,在炎热中熬了两小时到达东湖梨园,他往售票口走,掏钱打算买票,
吴卿说,买什么票,咱们翻栏杆!张听赞同。后来没有翻栏杆,因为湖边渔光村
的农民招徕生意,租一条木船四十元玩两个小时,远比游泳场收费便宜,而有一
条船,整个东湖尽在脚下,所以张听说,太好了,我来划船,划到湖心去。在船
老板的茅棚换了游泳衣,他们驾船向湖心进军。
  太阳善解人意躲在薄云后面,南风轻吹,作为游泳的日子,再不能更好了。
从小船出发的港湾看过去,东湖公园的陆上部分是一个半岛,垂杨柳的嫩绿,槐
树的浅绿,桂花和柏树的深绿,重重叠叠覆盖了半岛。粼粼的波光,无穷无尽向
远方延伸,远远的磨山和珞伽山云遮雾绕,仿佛蓬莱仙地。
  吴卿穿一件连体泳衣,上半身是紧身背心,下半身则像男式泳裤,是平口的
短裤。那是一件比雪还白的泳衣,她坐在船头顾盼生风,唤醒了沉寂的绿色。
  张听老练的推桨划船,讲他五六岁就跟着哥哥在老家的湖里打猪草,采莲蓬。
我最爱壮美的景色,他说,有次独自涉水摘莲蓬,走出浅水区,无边的红花绿叶
甩在身后,湖面茫茫无尽,风吹过来,荷叶如万千舞者翩翩摇曳,我在水中心荡
神驰,几乎晕倒。去年我去东北,在哈尔滨往佳木斯的火车上,一望无际的草原,
大海一样波浪起伏,真让人心醉。
  若论辽远壮阔,哪里也比不过新疆,吴卿说。她对故乡残留的记忆,就是一
百眼也望不到边的辽阔的戈壁和戈壁上永远呼啦啦碎响的胡杨,就是冬天没膝的
永生永世不可能踏遍的茫茫积雪。你答应陪我去新疆的,你没忘吧,什么时候咱
们去,够你看的。
  对李萍的想念,是从船上开始的。他在船尾划桨,吴卿伏上船舷,像顽皮的
孩子伸手拨弄击打清冽的湖水,打湿了手臂,打湿了脸和头发,直叫真凉快。她
奋力铲水,向张听挥洒,说让你也凉快凉快,却根本铲不到他身上。后来她骑上
船帮,背对着张听,伸腿猛劲在水面划拉,说我来给你帮帮忙。与其说帮忙,不
如说惟恐天下不乱想把船弄翻。张听看着吴卿疯,他也跟着疯,划过东湖公园的
游泳场,游泳场里满是周末游泳消暑的市民,张听加力左右摇晃,小船大有随时
倾覆之势。吴卿快活的尖叫,引得游人纷纷伸颈张望。其实船并不那么容易翻覆,
吴卿也根本不怕翻船,她只是想尖叫,大声尖叫。
  她天真无邪的样子,像极了李萍。
  她裸露的脊背,光洁的腰肢,白晰的长腿,像极了李萍。
  她从水下钻出,鬈发湿漉漉的甩向脑后,灿烂的脸庞像带雨的荷花,睫毛也
沾着水珠,在很近的身旁,她伸手勾住横陈在水面的船桨,微笑着喘息。这一切
都让他想极了李萍。
  上岸他呼了李萍,后来在湖边一艘改装成餐馆的大船上吃晚饭时,李萍回了
电话。他约李萍晚上看电影,正在热播的《真实的谎言》,挂过电话他掉头告诉
吴卿:“今晚不回台北路,同事约我打麻将。”
  “你好像没带多少钱哪,我这里有几百,你拿着吧。”
  “你那几百也不够,算了吧,去同事家,不愁没钱。”
  此前李萍来过两次电话,第一次是他们睡过后的次日,李萍说空调关了门锁
好了五百块钱她没拿,放在沙发上,另一次是前两天,她说在二七路一家学校学
美容,在香港路租了房子,现在她一个人住,欢迎他有空去玩。
  没有第一个电话,他也会想李萍。有了第一个电话,他只能更想她。
  不用说,电影很不坏。美国人总是那么有想象力,正如吴卿所说,人家是看
猫和老鼠长大的,我们是玩泥巴长大的,没法比。看电影时李萍直往他的怀里钻,
这也使得电影更好看。

  看完电影,他们溜达到滨江公园。银鑫影城距滨江公园只有几步路,那天的
事情就坏在这里。本来他是想径直回家的,可是李萍说,咱们逛逛滨江吧,他当
然连声称好。公园近在眼前,逛之又不花钱,凭什么不逛!江风吹拂,江水溢彩
流光,携美人共览夜色,不也正当其时!虽然颇有些箭在弦上,他依然脱不了这
些小情调。比做爱重要的,是做得有情调。
  一件事发生之后,总能得到圆满的解释,但是许多事发生之前,谁也不能预
想它发生。以那天为例,张听进公园时心地单纯无比,丝毫没想过和李萍在江滩
的小树林里苟且,然而后来两人就那么干了,不幸的是,被执法人员活捉了。
  前年在陈文艳的老家过春节,因尚未结婚,不能光明正大同床共枕,那半个
月陈文艳像午夜淫奔的荡妇,无数次半夜摸上他的床,在轻轻一动就咯吱作响的
木床上,在一声喘息也如雷鸣的寂静中,她紧咬嘴唇,以免忍不住叫喊出来。上
个春节不用偷偷摸摸,她却毫无兴致,原因据说是天太冷。可是有天散步到荒凉
空旷的长江边,寒风彻骨,地上只有稀疏枯萎的草茎,她却提议大白天在江边坏
一坏。后来没有坏成,因为张听生怕冻坏了,陈文艳还很不高兴,埋怨张听不识
抬举。这是说,要解释张听在公园犯下错误,陈文艳肯定脱不了干系。
  进公园时皮条客围追堵截邀请去歌厅唱歌,李萍想露几手,张听也想露几手,
于是就去唱了。唱完就很晚了,偌大的公园阒静无人,走在小径上,在幽暗的林
木中穿行,难免有在自家后花园闲逛的感觉,一念之间,他渴望就地动手要李萍。
假如李萍反对,那也只能是搞不成,问题是李萍不仅不反对,反而兴奋的说:妈
呀,亏你想得出来,好哇好哇。
  被人捉奸,景象总是惨不忍睹。
  夜已深,他们藏身小树林里,那时候周围一遍黑暗,但是城市从来不存在绝
对的黑暗,他们互相清晰,比白天还看得清晰。那时候周围一遍寂静,但是城市
从来不存在绝对的寂静,他们的耳朵为呻吟闭塞,所以被人包围也毫无警觉。那
时候他们连在一起,李萍四肢着地,翘起臀部,张听两脚着地,蹲着马步,所以
两束明晃晃的电筒突然从两侧亮起,呈现在光柱中的是一个怪物,一个六条腿两
个脑袋的怪物。事发突然,他们像受惊的四脚蛇匍匐着一动不动,痴呆片刻,异
口同声怒骂道:
  “看你妈的B呀,想看你爸搞你妈?”
  裤子很快穿好了,因为根本就没脱。李萍一直骂声不绝,说我们是夫妻,说
关你们鸡巴事,说你们他妈的吃饱了撑的。后来人家晃了证件,搡了她两下,喝
令“配合一点”她才含恨闭嘴。两人被分头带开,隔了二十多米。这期间张听的
脑子飞快转动,寻找解脱之词。他没看过李萍的身份证,名字是不是真的也没把
握,家庭住址和生日更是说不清,左思右想没辙,自怨自艾的想,今晚这一劫怕
是逃不脱了。不过口气依然强硬,人家命他出示身份证,他说:
  没带。
  那女的叫什么名字?
  我老婆。
  我问你她的名字!
  凭什么告诉你?你老婆的名字呢,你怎么不告诉我?
  我们怀疑你嫖娼!
  张听这边正在和警察大哥(后来知道是治安联防队员)细细探讨,忽听到远
处一声惨叫,接着传来怒吼“快抓住她”。这边的电筒照过去,只见李萍的白短
裙和穿着运动鞋的白晃晃的长腿在幽暗的树丛中飞奔,嗖嗖嗖转眼跑不见了。倒
不是李萍有轻功,只因看管张听的治安大哥根本就没追她。不追是明智的,一条
狗不能同时撵两只兔子,他去追李萍,追不追得到是个疑问,但无疑等于放走张
听。而看管李萍的那位满脸泪水喷嚏连连眼睛也睁不开,据这老兄事后的说法,
他命李萍出示身份证,李萍从包里掏出个什么东西,唰地喷了他一脸。
  性质由卖淫嫖娼上升到袭警抗法,人家再懒得关心是不是合法性交,直接扭
送执法机关。进了派出所,手机呼机钱包全被缴械,时已凌晨无人审问,锁进审
讯室,次日上班才有人问案子。
  天气又热又闷,蚊子嗡嗡不停,一夜未眠。初步打算是这样的,无论如何不
能供出李萍。且不说自尊心不允许出卖朋友,供出李萍,就等于承认嫖娼,再傻
也不能傻成那样。上午开始过堂,他抱定死猪不怕开水烫,不论别人怎么问,一
律不吭声,始终傻子一样瞪着问案的民警。又饿又渴,他不开口,烟瘾上来,他
也沉默。他的沉默,开始是因为羞怯和气恼,后来则是出于故意的战术。我干了
坏事,他们连我的名字也不知道,这样的想法,不能不让人高兴。
  他并不是毫无顾忌,因为手机是致命的把柄。公司的手机,警方通过手机号
码可以查出我的单位,而此事传到公司,后果不堪设想,就算挺到无罪释放,也
甩不脱一身臭气。想到这一点他非常不安,但是依然精明的保持沉默。罚款是可
以接受的,但是罚多少,物价局没有规定,胡乱开口的惟一后果就是成为冤大头。
他打算用沉默折磨警察的信心,逼他们报出底价,他好讨价还价。从早上八点到
下午三点,他始终一动不动,滴水未进。有一阵子他烦透了絮絮叨叨的警察,很
想暴怒地大吼:老子搞老婆,关你鸡巴事!哪个看见老子嫖娼了?老子嫖哪个了?
嫖你姐姐还是嫖你妈了?但是他克制着一言不发,嘴唇也纹丝不动。这种克制比
饥渴和暑热更消耗体力,在七个小时漫长的忍耐之后,他从接近凝固的傲慢姿态
中解脱,突然晕倒在地。
  警方当然不相信他是哑巴,因为昨晚有人被他骂过,也有人听过他说话。除
此之外,手机也是证据,谁见过哑巴打电话!但是警方并没有张听料想的那么精
明,压根儿没想到手机是个突破口。当然了,嫖娼这类鸡巴案子,稍有自尊心的
警察也不会管,来管的不可避免是笨蛋。嫌犯始终不开口,他们也犯愁,捉奸不
成双,怎么定嫖娼?随便动用武力逼他开口,万一真的是夫妻呢?何况此人还有
手机,我靠,所长还没手机呢,说不准他有来头,再说,嫖娼算什么呀,说来说
去,咱们不就为了罚几个钱,罚到了钱,又不是我的,何必得罪人。这是说,警
察早有知难而退的心思,但是面子上过不去,不吼几句也不可能。嫌犯晕过去,
派出所倒是忙乱了一阵,灌的灌水,掐的掐人中,没一会儿,嫌犯又醒过来了。
警察也不想无聊惹出人命案,嫌犯一醒,人家已经有心放他走,说了几句场面话,
张听却愿意罚款。
  张听本来就不是警方想象的顽固和狡猾,再说,警察的和颜悦色也让他心存
感激。人家说:兄弟,我们也不想为难你,这种事,说什么好呢,逮着了你就认
倒霉吧,你也不像缺钱的人,何苦受这种罪,来,喝口水,哦,再来支烟,别客
气,你爽快点,我们好商量,搞一千块钱意思一下,钱一交,你随时走人。
  一千确实不多,比起预想的三千五千以及传到公司的后果,简直微不足道。
他开口要回手机,拔打金老大的手机,不在服务区;打传呼,半小时不见回话。
  只能打电话给吴卿了。
  打通电话,出于某种积习,他用英语说的:
  姐姐,我在滨江派出所,你在我包里拿一千块钱送来吧。
  什么情况,抓赌啦?
  抓屁的赌,昨晚我和李萍在滨江公园,抓了卖淫嫖娼。
  哼,哼,恭喜你呀兄弟,你可真能干。
  求你做好事,别说风凉话了,派出所五点半下班,你快点过来。
  去你妈的,你的朋友呢,金老大呢,你的李萍呢,她没朋友,非得我送?
  金老大联系不上,他大概不在武汉。李萍跑了,警察正愁找不到她,她不能
来。不找你我找谁,谁让你做姐姐的!爽快点,别浪费时间。
  呵,你倒厉害了。李萍跑了,谁卖淫,你嫖哪门子娼?你不是说打麻将的吗,
你不是挺能撒谎的吗,你说你们是夫妻不就得了,正好撒谎,你他妈又像个缩头
王八!
  不要你教我,从始至终我一句话没说,他们连我的名字也不晓得,可是我的
手机是公司的,他们要是查起来,捅到公司就丢死人了。现在他们只要一千块就
算了,一千块钱的事,我懒得费力淘神。
  李萍当场就跑了?
  嗯,在公园,警察要看身份证,她用防暴喷雾器喷瞎了别人眼睛。
  你等着,我马上来,你听我的,一口咬定昨晚和你一起的是我吴卿。
  别疯了,算了吧,就一千块钱,犯得着你想心思!
  我高兴!你不听你找别人,让老子送钱,休想。

  吴卿在派出所,穿的是水白色直筒牛仔裤,长袖紧身竖条纹衬衫。按说这是
严肃的打扮,问题是她的牛仔裤膝盖处破了一个大洞,露出白哗哗的大腿,裤脚
则像被狗啃过了,丝丝缕缕挂着线;而白底红条纹的衬衫,只扣了两粒钮扣,有
没穿胸罩张听远远的看不清,据事后的观察是没穿;更要命的是,她进门还戴着
一副大号墨镜,大大咧咧逛进审讯室,完全一个女流氓。摘下墨镜架在头顶,吴
卿也不坐下,歪靠着办公桌对办案民警说:“我叫吴卿,昨晚逃跑的那个就是我。
你们扣下的这位是我男朋友,他叫张听,这是我俩的身份证,你好好看看。昨晚
我们办事的地方不对,被你们误会了。我也误会了,我以为有人冒充警察敲诈勒
索,哪个想到警察会管我们这点屁事呢。现在我放心了,现在我知道你们是真警
察了,对不起,以后我们一定注意,我们再不去公园了,让你们抓一回已经够了。
昨天我们也没有邀请任何人去观摩,我们不是搞色情表演,不是故意有伤风化的。
昨晚我喷的谁我也没看清,现在我向他道歉,医疗费我愿意承担。对不起了,你
们还有什么指教吗?”
  办案警察听她一说,红头赤脸沉默半晌,挥手示意走人。
  困在虎穴里什么也顾不上,现在放了心,才感觉羞极愧极困极饿极了。出了
派出所张听钻进一家饭店,喝了几口水就趴在桌上等菜来,菜端到桌子上他真的
睡熟了。吴卿一筷子敲醒他,喝道:
  “吃饭!你他妈比猪还能睡呀!”
  他摸摸被敲疼的脑袋,一声不吭,像个机器人埋头大口大口吃饭。几勺子冬
瓜虾米汤加到饭里,风卷残云吞了两碗,扔筷子又睡下了。可是还没趴好,头上
又挨了一筷子。
  他也不起身,就桌子上歪着脸哀求:“别闹了姐姐,我一晚没合眼睛。”
  “活该!谁叫你他妈干坏事。”
  他无言以对,能说什么呢,只能装死。可是刚合上眼睛,兜头又挨一筷子。
这下子恼羞成怒,他起身大喊“服务员结账”,不等人来,扔下一百元走了。
  他没有走成。
  吴卿追上马路数次喝令站住,他脚步不停,后来她挡住去路厉声责问:“那
么龌龊的事你让我干,敲你几筷子你还不耐烦!”
  “我没有不感谢你,动不动就打人什么意思!”
  “感谢呢,你的感谢在哪?你像个猪倒头就睡,你不认为你那样子让人手痒?
切,没掐死你是好的。”
  “那你要我怎么感谢,这样吧,节约的一千块归你,哪天去新世界给你买衣
裳。”
  “今天就去!现在就去!”
  位于新华下路的新世界商场素以价格闻名,吴卿买了一条深紫色丝质吊带裙,
花了一千三。试衣裳的时候,她妖冶的扭着身子问张听好看不,他只盼快点回家
睡觉,看也不看连声称好。出了商场吴卿满面春风,因为离杂技厅不过一站路,
两人坐上了人力三轮车。
  走出凉嗖嗖的商场,只感觉掉进火炉,人一迷糊,瞌睡洪水泛滥不可遏制,
不等屁股落座,张听已经睡过去了,等他感觉脚趾刺痛再睁开眼睛,吴卿踩着他
的脚跳下了三轮车。
  他在受伤的噩梦里一瘸一拐紧跟吴卿,突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
  “姐姐,今天的事你可别大嘴巴,陈文艳知道就不得了。”
  “哼哼,你怕啦,你干坏事可没怕,妈呀,在公园,蛮有意思吧,亏你想得
出来。”
  “别提了,这种事,想到了就没法控制。”
  “哼,说的好,我可不能保证保密,嘴巴要说什么话,我能控制得了?”
  他没办法,恨不得扑上去掐她灭口。
  可是关上屋门,吴卿又说:
  “还有你怕的事,公安也拿你没招,陈文艳能把你怎样?老公如此能干,她
应该高兴才是,男人不好色,有什么意思!”

the author: 张杨


2008-10-30 09: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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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十四


  张听哈欠连天走进客厅,接过吴卿的话说:“呵,怪不得你喜欢老巩。”
  “我喜欢老巩?你瞎了眼睛?你从哪知道我喜欢他?”
  “你激动什么哪,”张听倒上沙发,嘻嘻哈哈说,“你总不能说和老巩没关
系吧,哎呀,喜欢老巩又不丢人,老巩才色兼备,我是女的我也爱他。”
  “张听,你真是猪吗,你不知道我喜欢你?你不知道你是踏进这个屋子惟一
的男人?”
  “拜托你了姐姐,现在饭也吃了,衣裳也买了,你还给我醒瞌睡呀,我困死
了,受不了了,我的衣裳在哪,明天还有重要案子开庭,恕不奉陪,我先洗澡困
觉。”
  “张听,你不知道我爱你?”
  “知道啊,我也爱你呀,这不挺好的,我希望一辈子都能这么好,可是现在
别讨论这个,先让我洗澡睡觉,那就更好了。”
  他正说着,裤兜里手机响了,是李萍。李萍急切的问他出来了吗,说她打了
无数电话,总是关机。他刚答复一声我出来了没事了你别担心,电话被吴卿一把
抢去。那时他坐在沙发上,吴卿在他身边坐着沙发扶手,电话被夺走他本能的立
即反抢,仍然来不及拦住吴卿说话,她冲电话恶狠狠嚷道:
  “李萍,你个死婊子,再纠缠我老公,老子抠烂你眼睛。”
  说罢啪的合上电话,气乎乎瞪着张听。
  疯了,疯了!今天她简直没一分钟正常。张听夺过电话走进客房,三下两下
收起桌上的笔记本装进手提袋,拎起背包就走。刚打开鞋柜,吴卿从背后一把搂
住他的脖颈,伏在他肩上软绵绵地说:
  “你别走,张听,我不要你走,我爱你!”
  将来张听一定会一次又一次回想今晚的一幕,他也一定会明白自己从来不是
此时自认的清白无辜,但是现在他缺乏这样深刻的认识。他不是完全没有怀疑和
吴卿亲密相处于理不合,可是模糊的怀疑一直被相安无事蒙蔽。他轻描淡写的认
为住在吴卿家里有充足的理由,因为电脑就是理由;假如这个理由似嫌空泛,那
么姐弟之情也足以弥补。他不知道正是他一天一天勾引着吴卿,而这种勾引的巧
妙之处,恰恰在于他从不勾引。他也不知道男女之间最高级别的友谊必然是爱情,
他模模糊糊寻找非同凡响的友谊,如今最高友谊来临,却让他惶然震惊。世间有
这样一些人,他们总在不停寻找,至于到底找的什么,他们一无所知。
  似乎被吴卿压垮,张听只觉腿脚发软,就在第一次进门险些被吴卿踹坏命根
子的同一处地方,他再一次一屁股坐到地上。
  因为理智本能地抗拒崭新的爱情,推己及人,他猛然想到:“我也说过我爱
李萍,吴卿也是人,说爱我有什么奇怪的!”这样的定位让他安心,他掰开吴卿,
转身对同样坐到地上的女人说:
  “如果你想借我的小弟弟用用,我也不能小气,谁叫咱们关系好。起来吧,
洗澡去,收拾干净大干一场,干完了分道扬镳。”
  “分道扬镳,你想玩了就算了?”
  “你想玩多久?”
  “到死为止……”吴卿偎到他怀里。
  身上脏死了,一天一夜没洗没漱,蓬头垢面,一身臭汗,就这样让她偎在胸
口,糟蹋了她的脸她的衣裳。他推开吴卿,扶她坐好。
  “我是不是很无耻?”吴卿沮丧的说。
  “是,咱们都无耻,我比你更无耻。”
  “那好,你怎么对李萍,就怎么对吴卿。”她又偎过来。
  他伸臂阻拦,坚决的说:“不行,我开玩笑的,咱们不能这样,一分钟也不
行。”
  “你不爱我?”
  “假如不爱,什么都简单。”
  “既然爱,什么都无所谓。”
  “你好糊涂!好吧,讨论讨论这么做的下场。你和我通奸,陈文艳回家,我
要么没时间陪你,要么没力气陪你,那时你比寡妇还不如,有意思吗?”
  “没意思,我也没办法,我爱你!”
  “别这么说,我没资格了!找个人嫁了吧,世上多少好男人,你不愁找不着
的,我算狗屁!我盼你好好过日子,正正经经的爱。以前你不认识我,你不也过
得挺好的,就当没见过我吧。你这样生活也不是事,成个家吧,如果将来你还记
得我,咱们再做奸夫淫妇。”
  “你怕我成你的包袱,我嫁人你就安心了?好吧,这很容易,你等着,明天
我就嫁人!”
  “你可别发疯,我没要你胡乱打发自己。”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到底怎样你才安心!”
  吴卿垂头丧气靠着墙壁,披散的鬈发下面,灯光照亮她丰满的胸脯,衬衫衣
领敞开着,一串细小的铂金项链从脖颈垂下,耷拉在露出大半的乳房边缘,胸部
显出深浅不一的棕红色。大前天吴卿弹钢琴,张听就发现她穿衬衫不戴胸罩,当
时他谨慎的退后坐上了沙发。原来那是吴卿的圈套啊,这圈套再次摆到面前,真
让人心乱。让他心乱的不是美色诱惑,而是美色的楚楚可怜。我凭什么拒绝她呢,
因为她爱我,我就仗势欺人?我有什么了不起,难道这世界缺少男人?……我是
不是夸大了危险呢,或者,她真的爱我吗,不是所有的话都该当真呀……
  无数想法缠绕交集,无法形成决议。吴卿最后那句话颇为不逊,他差点赌气
伸手拉她入怀,然而某种巨大的还来不及澄清的恐惧阻止了他伸手。他的头脑一
遍混乱,却又清醒的知道应该当机立断,因为稍稍的犹豫都意味着暧昧不清。不
敢拖延,他咬牙翻身单膝跪地:“姐姐,你是明白人,咱们不能胡来!”
  “你非要走吗,”吴卿想了想,抬头说,“这样,我不强迫你,咱们赌一把,
石头剪子布,我赢了你走,我输了你留下,咱们认命,行吗?”
  “我赢了我还留下?”
  “输就是赢,赢就是输,怎么着都一样,不是吗?别转不过脑筋,要赢不容
易,要输也不一定输得了。”
  他总是为这些鬼话鬼迷心窍,听到一句妙语就走火入魔,居然兴致勃勃回答
说:“哦,是,好,这样,三打两胜,赢了的认输,乖乖听话!”
  就地猜拳,结果只赌了两把,他以两比零提前获胜!
  吴卿一把抓住他的衣领,凑到他耳边大声宣布说:“天意,天意呀,认命吧,
认命吧,现在你是我的了,洗澡去!”
  她的脸腮挂着泪珠,红通通的,说不清是在笑还是在哭,而她热切的眼神,
也说不清是自信还是心虚。张听懵懵懂懂转头望着这个女人,忽然哑然失笑。
  他觉得猜拳可笑,再想起自己傻里傻气和吴卿混了这么久,想笑的冲动就不
可遏制。一手揽着吴卿,另一支手撑地,半跪着俯下身子大笑起来,抽抽咽咽,
像悲伤过度的哭灵人。
  吴卿犹豫不决揪他的耳朵:“傻瓜,傻笑什么!”
  “呵呵,呵呵,”他抹着眼泪,左手色迷迷在吴卿腰上揉了揉,“真是不明
白,咱们怎么搞成这样子,弟弟泡姐姐,有点乱七八糟哪……好啊姐姐,你先洗,
先让我饱饱眼福。”一边说,一边伸手解吴卿的衬衫钮扣。
  没料到他这么无耻,吴卿反而羞涩的扭开了身子,然而她马上毅然决然起身,
背对张听脱光了衣裳。跨入浴缸之前,吴卿快活的回头,他还以亲切的笑容,因
为他确实正在衷心等待。那个裸体在哗哗流水中正对他的时候,他的阴谋差点粉
碎了,咽了几口口水,趁着吴卿弯腰揉搓小腿,悄悄抓起摆在身边的几件包裹,
逃命似的冲出了那个温柔的漩涡。他怕自己意志软弱,一刻不敢停住脚步,不敢
等电梯,直接冲进楼道,一口气跑下差不多四百级台阶,冲进楼外的夜色。无限
宽广的夜幕让人安心,他回头张望,长舒一口气。
  刚上出租车他立即传呼李萍,好久不见回话,后来发现有车载电话,他抓过
来再呼,李萍又回了电话。他急切的解释刚才骂你的是我姐姐,她担心我和你来
往破坏了家庭,你别介意。李萍淡淡的说我不介意,又问他在派出所罚了多少钱。
他说姐姐找了关系,没罚钱。
  “我是不要脸的死婊子吗?”李萍问。
  “你还是介意呀,再别提这事了,你是我的好朋友。”
  “那你过来,来陪我!”
  他犹豫了一下:“好,我这就去。”
  李萍的住处是一个小小的套间,解暑的设备只有电扇和凉席,但是张听睡得
踏实安稳。在他睡着之前的迷乱里,李萍承载了繁重的使命,她那个身子除了是
她本人,还是陈文艳和吴卿。

  第二天他向林总报告去厦门收款,买的却是次日去汕头的机票,拿了机票就
回了老家。
  老张放了暑假,在家里忙着作画。画画当然不是吃饱了没事干,老张的装饰
画在本地颇有名气,杉木画框蒙上白洋布,用油漆画上花红柳绿的山水风景,一
幅两平米的装饰画,可以纯赚八十元。只是从早忙到晚,一天也只能画出两件。
老人收入有限,又要抚养大儿子丢下的一双儿女吃饭念书,计划趁着假期画一百
件,儿子回来,老张也无暇招呼,一边拿着画笔指指点点,一边说话。张听递烟
给父亲,说你歇歇吧,又没谁给你定任务。
  老张叹气说:“一家人要吃饭,这就是任务啊。小孩子一天一天长大,书费
学费一年比一年贵,我不趁着还能动赶紧弄几个,将来指望哪个。”
  “还有我们哪,您老了,我自然给您养老。”
  “指望你,呵呵!”老张轻蔑的一笑,“倒不是说你,你那个小陈,不是好
惹的家伙。算了,靠自己,谁也不能指望,我养你们真是倒霉透顶,没你们这群
王八蛋,老子该有多少钱,你们不用我操心就是老天保佑,我是不用你们操心的,
活到哪天不能动了,水塘又没盖盖子,老子不会自己钻进去!”
  晚上母亲说到二哥的车现在烂得不行了,瞧中了一辆丰田面包车,车挺好的,
价钱也合适,四万二,但是二哥只能凑出三万二。母亲说,他也是老大害的,不
然他也不缺这一万。张听打电话向同事借了一万,说好让哥哥明天去单位拿。解
决了老二的麻烦,又说起张听过去给老大做的贡献,以及别人家的兄弟如何反目
成仇,母亲感慨说:“像听听这么做兄弟的,还真是少有。”父亲不以为然,埋
怨老伴:“你多管闲事,你给他说,他能不办吗,让小陈知道了,又是害他们扯
皮吵架。”
  这一说提醒了母亲,她不无忧虑的问张听:“你和小陈还好吧,前些时给你
算命,算命先生说你今年不顺当,搞不好还会离婚。”张听笑笑说:“妈你就是
这点不好,信那些玩意,没事也会弄出事,我们蛮好的呀。”他是不信算命之类
的鬼话的,但是睡觉时想到自己最近的坏行径,不免心有余悸,同时再一次感觉
从吴卿家里逃走英明伟大,这么大的诱惑抗住了,多么难能可贵呀。

  去汕头的事,他没通知陈文艳,而是根据陈文艳留的电话向总机问到了酒店
的地址,他打算给老婆一个surprise。飞机落地抵达酒店,敲陈文艳的房间门,
陈文艳不在。
  在大堂看书打发时间,等到下午三点,肚子饿得不行,去外面寻吃的。酒店
不远处有家快餐店,从落地玻璃清楚的看见室内奶白的塑料桌和桔黄的座椅干干
净净,他进去点了一份盒饭,一边吃,一边凭窗欣赏南国风格迥异的男男女女。
陈文艳走过窗外时他差点没认出来,一是她突然出现在视线里,再者她穿了张听
从没见过的新衣裳,似乎变了一个人。她白净的脸蛋衬着红红的嘴唇,白者更白,
红者更娇艳,那身蟹青底缀明黄色碎花的连衣裙,在阳光中美得耀眼。一路只见
皮肤黯淡头发稀疏枯黄的马来种女人,真让人对世界绝望,陈文艳经过时他不禁
多看了两眼,再发现是自己的老婆,她已经走过去了。
  与陈文艳并肩走着一个小伙子,没想到她在这里还有熟人,张听有点疑惑,
但没往心里去。陈文艳挎着熟悉的黑色真皮小包,提着一支手袋似乎是刚买了衣
裳,那男人双手插在裤兜里,两人边走边说话。张听跟着追出去,在后面远远叫
喊:陈文艳,陈文艳。
  陈文艳停步转身,令张听不快的是,她看清是自己的老公,并没有表现出预
想的高兴,似乎surprise过了头,呆站着不动。张听匆匆走到陈文艳面前,只见
她一脸愠色,劈头说道:“你跑来干嘛?”
  “我到厦门收款,隔这么近,顺道来看你呀,哎,你应该高兴哪!”
  陈文艳面色缓和下来,礼节性的介绍了同行的男士:胡国栋,汕头工行信托
驻武汉证券交易中心的交易员。又介绍了张听,握过手,姓胡的道别,他们小俩
口回酒店。
  他夸陈文艳的裙子漂亮,又说我先没看出来是你,乍一看我想,汕头还有比
我老婆漂亮的姑娘啊。陈文艳这才显出开心的模样,进了酒店大堂,她说我住的
标准间,咱们换个套间吧。张听接口说:想的真周到,对,焦点访谈,弄张大床!
陈文艳抿嘴偷笑,踢了张听一脚。在前台重新登记房间,张听见房单上住客一栏
写的是胡国栋,不解的问陈文艳怎么回事。陈文艳说:“这酒店是他们公司投资
的,他签单我就不用付钱了,欠我们一千多万不还,供吃管住算什么。我想过了,
弄张本地酒店的空白发票,回去按一天一百六报销住宿费,能赚不少呢。”
  “不愧是我老婆,呵呵,有头脑。”
  “我还没说你!我费尽心机赚钱,你就偷偷送给你家里,妈的,想起来就有
气,你跑到这里,机票怎么报销?”
  “你操心这个,机票一改不就行了,汕头改成厦门,难得住老夫。”

  小别重逢,快乐自不待言,然而快乐去得实在太快,裤子还没穿,两人在床
上吵起来啦。吵嘴的原因说来话长,陈文艳的弟弟明年就要毕业,按正常渠道,
惟一的出路是回到家乡的山沟在小学教书。春节里岳父母谈起此事忧心忡忡,他
们希望宝贝儿子至少能在县城上班,而一个更美好的希望,是有个远房亲戚在宜
昌一所中学任副校长,人家表示有能力安排儿子在宜昌市工作。当然,人家还表
示这事不简单,需要打通许多关节。事关重大,做女婿的当然不能袖手旁观,岳
父说活动经费预计要八千,张听说我们出钱。春节之后钱汇去,不久岳父又说八
千元打了水漂,因为那亲戚只收礼不办事。陈文艳既对上当受骗耿耿于怀,又对
弟弟的未来心急如焚,所以最快乐的时候也念念不忘,她躺在床上说老公:“让
你老爸托点门路,想办法给弟弟在武汉找个工作啊。”
  不能说完全没有嘲笑岳父的意思,张听笑嘻嘻回答说:“工作那么好找的呀,
你爸花了八千,攻不下一个宜昌,想在武汉打江山,可不得花上个十万八万。”
  陈文艳翻身爬起,一边找内裤,一边连珠炮厉声怒斥:
  “哦,你心疼了,你好意思说,花你多少钱了!钱都是你赚的?你赚了多少
钱?你背着我给了多少钱你家里,上回的事还没和你算账!你给钱你家里眼睛也
不眨,我弟弟不是人?你以为你爸有什么了不起,你以为我真的求你,切,我还
偏不找你了,告诉你,没你们帮忙,事情照样要办成!”
  张听无故挨训,不由火冒三丈:“我说了什么你这大火气!我老爸不是市长,
帮得了这事吗!弟弟为什么非要钻天打洞求爷爷告奶奶,只要有本事,哪里不能
打工,上海深圳哪里不能去?你我都在打工,我们求了哪个王八蛋!非要铁饭碗
哪,铁饭碗什么好,你不也有过铁饭碗,结果呢,差点没饿死!”
  “哟,合着我没饿死是得亏你老人家啦,要不要我给你下跪磕头?亏你有脸
说,你给了多少钱我?是,我们没本事,我们不求你行吧!你家里人有本事,为
什么东躲西藏,哼哼,告诉你,你到厦门敢给一分钱你大哥,有你好看的。”
  来汕头之前的二十天,他没少给陈文艳打电话,两人远隔千里的倾谈,电话
机如果有灵,一定会肉麻到瘫痪。可是见了面,也就这个样!说起来从同居到现
在,在一个屋檐下生活两年,他们不拌嘴吵架的日子有几天啊。他们的婚姻生活
就像一辆手扶拖拉机,尽管它崭新锃亮,尽管它也承载着一大帮人迅速有力的奔
驰,然而它无时无刻不发出隆隆喧嚣。举他们一起生火做饭的第一天为例吧,他
做了两个菜,一个辣椒炒肉,一盘清炒冬瓜。切肉的时候,陈文艳嫌肉块切得粗
大,他反问:“非要切得拈不上筷子?那不如买肉时直接铰了!”炒菜的时候,
陈文艳一会儿叫嚷火太大菜要糊了,一会儿埋怨他不该放味精。他不吭声,可是
陈文艳还没完,炒完青椒,他往锅里倒油准备接着炒冬瓜,陈文艳竟然气势汹汹
夺过锅,嚷嚷说“你真懒,锅也不洗就炒菜!”一边就倒掉锅里的油,加了洗洁
精刷洗。开始他莫名其妙,接下来陈文艳说不洗锅会串味,他马上愤然骂道:
“不洗锅是懒吗,你真是放屁!串味什么不好,串的又不是臭屁!冬瓜是串了肉
味不行,还是串了辣味不行?串味,你哪来的臭讲究!动不动洗锅,又浪费油,
又浪费水,更浪费时间,滚一边去!”
  他一骂,陈文艳立即三缄其口,饭盛到面前她也不张嘴。张听摆出一副饿死
你活该的姿态自顾狂吃,可是没吃两口就乖乖认错并保证今后每菜必洗锅,因为
他怕她!
  他怕这个女人,因为她是弱者。他怕她不吃饭,他怕她生闷气,坐上牌桌他
为她孤伶伶一人在家而内疚,走在街头他为她没有羊绒大衣而自责……那时候她
都是弱者,而弱者是强者的噩梦。自尊心不允许强者欺负弱者,然而自尊心也不
允许强者沦为弱者;在尊严的天平上,一边是争吵,一边是亲吻,一天一天加加
减减维持平衡,就这样吵了好,好了吵,从同居吵到结婚,再从结婚吵到今天。
  在汕头的几天,他陪陈文艳逛商场,看电影,吃海鲜,坐渡轮往返达濠岛,
欣赏海天一色雄浑壮阔的风景。他有心取悦陈文艳,却总是忍不住和她打嘴仗,
逛商场他不耐烦陈文艳磨磨蹭蹭,看电影出来陈文艳责怪他丢三落四将阳伞忘在
影院,去海边两人为坐出租车还是公交车争执……好端端一个节目,一阵微风就
吹得功亏一篑。他常常又气又恨,气陈文艳怎么如此难缠,恨自己怎么就没有张
易之的本事,若不是因为来的第一天说了玩到星期天走,他肯定会撒谎提前溜往
厦门。
  踏上开往厦门的大客车,他甚至长舒了一口气。

  为避免公司追问行踪,他一直关着手机。到了厦门,星期一去欠款单位了解
情况,回头向公司作了汇报,林总责问为何不开手机,他说摔坏了正在修理,转
头留了宾馆房间的电话。收款总是只能死缠烂磨碰运气,这段时间注定闲暇甚多,
他倒是有计划,买回一摞稿纸,打算写个中篇发表给陈文艳看看。照他的研究,
发表小说一点儿不难,闭着眼睛写主旋律就是了。
  大哥自然是要见的,哥哥跑到福建躲躲藏藏还不过瘾,还想跑到外国去。哥
哥在福建当过五年兵,遍地战友,他和张听谈到有个战友是蛇头,专门送人偷渡
去美国。“那边好发财的咧,”哥哥说,“我同班一个战友几年前去了美国,那
个死货,原来黄瓜瓠子都分不清,听说在美国开餐馆,每个月交税就是一万美金,
他妈的赚死了。”
  “偷渡蛮容易?”张听问。
  “简单的要死,他们熟门熟路,天天往那边送人。”
  “那你还不赶紧去!”
  “要钱哪,有钱我早跑了。早先真是不晓得,累死累活开他妈的狗屁工厂,
拿那些钱跑到美国,捡垃圾也比这边强。”
  “需要多少钱?”
  “以前一万美金就够了,今年说是两万,在越南我救过那家伙的命,少几千
肯定没问题,太少也不可能,人家做这生意也要本钱的……”
  两万美金太多了,张听只能岔开谈别的。
  第二天在哥哥家吃过晚饭,归途一路思考小说。原以为捏着鼻子写小说很容
易,现在才发现并非如此,倒不是因为技术障碍,这好比卖淫,技术是谈不上的。
昨晚按新写实主义的风格一鼓作气写出四千字,早上翻了翻,恶心得差点呕吐。
写好不行,写坏也不行,这可真他妈的难办!一路琢磨这些事,回酒店上楼的时
候,身后显然有人跟着,他也懒得回头张望。酒店总是人来人往,不是别人跟着
你,就是你跟着别人,有什么好看的。可是步行到三楼的房间,刚推开门,一个
人影越过他嗖的进了房。
  廊灯照出那个背影,是吴卿。
  钥匙牌没插,房间黑洞洞的,吴卿幻影似的一晃,然后无声无息消失在黑暗
里。这让他感觉恍如做梦。她总是引领他走向梦幻,第一次站到她家门口,也是
感觉面临梦幻的入口。不可预测的现在,既让人忧虑,又让人心醉神迷,他在门
边愣愣站了许久,终于决心迈进无边的黑夜。关上门,伸手不见五指,他忘了插
匙取电,因为不需要,因为光明是多余的。揽住一颗毛茸茸的脑袋,紧搂在胸前,
他忘了开口说话,因为不需要,因为语言是多余的。黑暗属于妖魅的世界,他们
妖魅一样沉默,在沉默中感受世界的孤寂。黑暗生出无穷的幻象,仿佛世界已经
毁灭,只剩下两人互为慰藉,又仿佛陷身地狱,终于抵达生命的归宿。这是单纯
的梦境,一切都不存在,黑暗就是渴望,渴盼而又恐惧的幻象,因而它无比真实,
给人以无穷无尽的力量。正是一切都不存在的寂静和黑暗,他才感觉她存在,血
流汹涌澎湃。自始至终他们一直沉默不语,像密林深处缠绕的蟒蛇。自始至终他
们和黑暗混为一体,思绪是黑暗的,喘息是黑暗的,沐浴的凉水是黑暗的,裹在
身上的浴巾是黑暗的。一切黑白颠倒,未来也是。
  亮灯的一刻,吴卿像一卷海带挂在张听肩上。她说:我饿死了。
  第二天,他们搬到海滨的豪华酒店。张听说太奢侈,说海风又咸又湿,说厦
门的海景为叠嶂的岛屿遮挡视线,毫无可取之处,但终究拗不过吴卿。因为她说:
有钱不花留给谁,这是我们的蜜月!她还说:海风咸湿,你也咸湿,岂不妙哉。
  张听出差,按标准每天可以报销180元住宿费,现在吴卿支付了房钱,省下
的住宿费和餐饮补助足够日常开支。他们去海边浴场游泳,坐水上摩托兜风,挨
着个儿吃沙县小吃,吃晚茶,吃海鲜,逛鼓浪屿,看电影,厦门是钢琴之乡,有
钢琴演奏会便去听,吴卿都由他付账,决不和他抢。
  似乎爱情使她弱智,吴卿一下子变成了小孩子。她说“饭饭喔”,那是招呼
张听出门吃饭;她说“尿尿喔”,那是说她要去卫生间;说好了出门,她赖在床
上,伸出双臂努着嘴唇,她要张听拉她起床,她说的是“抱抱喔”。

  吻在身上,呻吟在空中流淌。
  喜欢我吗?她问。
  他说喜欢。
  比喜欢陈文艳还喜欢?
  怎么比嘛,你去过珠海,也去过大连,你说哪个更好。
  呵呵,总有点不同啊,你旅游过我,又旅游过陈文艳,区别何在,你自诩作
家,不会说只能意会不能言传吧?
  我说了你别生气呀。
  说。
  我和陈文艳,就像坏学生碰上严厉的老师,总担心挨批评。和你一起,就像
二流子和强盗,干什么都轻松。
  呵呵,二流子哥哥,强盗还要。
  纵情的欢娱,仿佛心里装不下太多欢乐,不得不用歌声倾吐。有天缠绵之后,
吴卿心血来潮说我唱歌你听,她说大堂里正好有一架钢琴,而且音色不坏。她换
上那天在新世界商场买的吊带裙,急不可待挽着他下楼。酒店大堂的咖啡茶座满
是客人,而且不少金发碧眼的外国人,茶座外围铺了红地毯的小小的舞台上,一
位长发女子满脸忧郁在奶白色的钢琴前叮叮咚咚演奏,一曲终了,吴卿与人商量,
落座弹唱了一首英文歌曲。灯光璀璨,丝质的吊带裙熠熠生辉;手指在琴键上飞
舞,俯仰之间,落落大方,雍容华贵之外,闪耀着自信的光辉。吴卿唱的那首歌,
歌词淫荡之极,译成中文,一定逃不脱扫黄打非部门的扫荡。她纵声高歌床笫之
欢,高唱情欲满足的叹息,张听在大庭广众之下听见她赤裸裸倾诉衷肠,不禁面
红耳赤。还有始料不及的,吴卿嘹亮的嗓音响起不久,酒店大堂马上变成肃穆的
音乐殿堂。仿佛被她的美貌征服,先前的喧嚣归顺于她激越多情的歌声;人群杂
乱的视线也被她收束,从各个方向射向声音的策源地,形成一个焦点。后来歌声
嘎然而止,掌声从多个方向响起,夹杂着洋人喜悦的叫喊,有人喊f**king you!
有人喊great!有人喊once again……
  歌词如此切合他们的所作所为,简直专为他俩量身定做,歌中的墙的呼喊,
正是吴卿在他怀里的呼喊,所以张听一直认为歌词是吴卿原创。尽管她明白告诉
不是,他也不信。
  吴卿说,她演唱的是席琳?迪翁的歌曲,IF WALLS COULD TALK.
  These walls keep a secret
  But only we know
  But how long can they keep it
  Cause we’re two lovers who lose control

  We’re two shadows chasing rainbows
  Behind the closed windows
  Behind the closed doors

  If the walls could talk, oh
  They would say I want you more
  They would say:hey,
  Ever felt like this before?
  And that you’d always be the one for me

  If the walls had eyes, my
  They would see the love in sight
  They would see, me
  In your arms in ecstasy
  And with every move you’d know
  I love you so

  Two people are making memories
  Just too good to tell
  And these arms are never empty
  When we’re lying where we fell

  We’re painting pictures, making magic
  Taking chances, making love
  ……

  原来计划写小说,吴卿来了,再也无暇顾及。第一天写的几千字,不小心被
吴卿看见,连声呸呸,他红脸解释说是特为发表而写的,吴卿说你穷疯了哇。这
无所谓,他在厦门是有公务的,必须按时到欠款单位蹲点,早晨他上班一样准时
起床,吴卿挖苦说:“你想评劳模呀!”
  “越没人监督越要好好干活。”张听说,“我是部门的头头,不能比手下收
款少,这是我尊严所在。林总常夸我无往不胜,我在这里可着劲儿玩,最后一分
钱带不回去,脸往哪儿搁?”
  吴卿从床上坐起,抱着膝盖,满脸沮丧说:“可是我不想离开你。”
  “和我一起上班去,”他说,“信用社答应近期付一部分款子,不盯着不行,
反正每天至少去一趟,来了不能白来,不收一百万誓不罢休。”
  问题似乎轻易解决了,他一说,吴卿真的跟着他一起上班。可是他心中不无
隐忧:这么粘着我,回了武汉怎么办!
  吴卿一定有同样的忧虑。
  有天他说上个月工资和公司清洁工差不多,吴卿抓住机会,责问他何不辞职。
“辞职吧,别没出息赖在那里受委屈,”她说,“咱们开家公司,我投资,你做
老板。”
  “那我卖给你啦,床上给你打工,床下也打?”
  “不对,上床我给你打工,下床你给我打工,正好扯平。”
  “开公司,做什么生意?”
  “随便你,这我不管。”
  “你炒股票炒得好好的,我也不能保证比你更赚钱哪。”
  “炒股就是赌博,好一天歹一天。现在运气好,谁知往后什么情况,行情不
好,死路一条,还是干点正经事可靠。”
  “我最讨厌正经事了!”张听说。这是顺着吴卿的话溜出来的,以前并没仔
细想过,只是话一出口,马上明白真正道出了自己本性。他接着说:“有大把本
钱,凭借雄厚的资金赚钱,算什么本事。我只喜欢无本买卖,空手套白狼,那才
有意思。我也没兴趣当老板,我又不是没做过老总,幸好没做,我那几个月差点
烦死了,公安,银行,工商,税务,同行,挨着拜码头,给素昧平生的人陪笑脸,
东扯西拉找话说,真他妈比死还难受。我是不想重蹈覆辙了。现在这工作我很满
意,应酬也有,酒,想喝就喝,不想喝谁劝我也不理,不怕得罪谁。至于工资,
呵呵,一分钱工资不发我也无所谓,随便动点脑筋,就能搞回我的工资。扣工资,
越扣我干得越起劲,你信不信,明天我搞几千块钱你看看。我这么卖力干活,林
总肯定想不通,他想不通才好呢,我就想给公司建议,工资我一分不要,每月还
倒贴公司三百块,就是要让林总想不通,他虐待我,我还虐待他哩。”
  “呵呵,你别气老子。你就打算这么混下去?”
  “你不是非要我出人头地你才高兴吧,我只打算这么混了,公司绝不会让我
活不下去,我走是他们的损失,呵呵。林总知人善任,凭我的能力,我这位子一
辈子谁也抢不走。其实我也经常不想干,可是想了想,干什么事不无聊不受气呢,
好在是大企业,不是给某人打工,不比同事干得差就说得过去,别的万事不操心。
给你打工就不行,上那条船就是进苦海。”
  “你不想出人头地,又厚颜无耻写那种烂小说,妈的,还想发表!”
  “写小说正是一条理想的生路啊。写字不用本钱,也不用求爷爷告奶奶,编
些鬼话胡说八道也能发财,再好没有了。我其实佩服池莉的,真的,不偷不抢不
吆喝,也没人撑腰做后台,就凭一枝笔发财,正是我钦佩的类型。她那种臭水平
也打出一片大好江山,我也没道理不行哪。我得练练笔,谁知道将来什么情况,
说不定哪天就靠这枝笔混饭吃。”
  “你就偏不能帮我?”
  “你铁了心想开公司?”
  “只要你愿意,随时开张。”
  “我性格很坏,受不了生意场上的应酬敷衍,你别指望我冲锋陷阵。不过我
脑子还行,帮你出主意想办法决不推辞。这样吧,我给你推荐一个好角色,我那
同学金老大,头脑比我不差,做事认真勤奋,人品也是一流的。”
  “我是为你才开公司的!”
  “那就免了,我也喜欢做老板的威风,可是那代价我受不了,不要逼我做贱
人,咱们这样挺好的,别让生意搅和玷污了感情。再说,公然和你搅在一起,陈
文艳不是傻子,用不了几天一定露馅。你可以搞些简单生意,比方说,在汉正街
买几个商铺,什么心不操,一辈子吃租子,够你吃的,你若不想和粗人打交道,
我帮你收租金,这没问题,收一辈子我也乐意。我巴不得你发财,不管怎么样,
你有钱总比没钱对我有利,呵呵。”
  “回去了我们还能这样吗?”
  张听低头想了一会:“对不起,你做好思想准备。”
  吴卿咬了咬嘴唇,没吭声。

the author: 张杨


2008-10-30 09: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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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zhao2

#16  

十五


  在厦门过了一个月,最后收款八十万。准确的数字是八十万零五千,不过那
五千张听自己揣了腰包。呆到十多天的时候,他找到信用社主任,气哼哼抱怨说:
“主任,你老人家什么时候还钱哪,天天让我等,总是不兑现,我等来等去,打
麻将输了一万多,如今吃饭的钱没了,怎么办?”主任笑问他想怎么办,张听说:
“饭要吃,输钱要赶本,这样吧,先借一万我。”主任掏出钱包,再问手下借两
千,凑了五千递给他,让他先用着,不够再说。张听说:“打张收条?”主任摆
摆手,把他摆走了。
  这五千最终没落到手里,回武汉之前,送给了大哥。
  陈文艳先已回了家,因此张听和吴卿返回武汉,不敢通知老婆,不然她很可
能接机。隔了这么久,他们又好了,他给陈文艳打电话,陈文艳总是说:“刚才
正想你,想得咬牙切齿,恨不得剥你的皮,听到你的声音就没气了。”他们总是
这样,在一起就互相仇恨,分开又真诚的想念,凝聚婚姻的力量与其说是爱情,
不如说是多年阴差阳错的不断分离。他打电话从不背着吴卿,很多次通话之时吴
卿就坐在他怀里,而且电话就是吴卿催他打的。吴卿说你哄哄陈文艳吧没关系,
抢她的老公我也不忍心,可是临行她整晚不放过张听,变着法儿要,凶巴巴地说:
“把你榨干榨净,不能便宜陈文艳。”
  张听回到家,腿也是软的,咬牙清理久别后狼藉的家园,晚上上了床,完全
不敢碰老婆。以往别后重逢,总是情浓似火,性急等不得天黑,今天太过反常,
以至陈文艳警惕的嘀咕:“不对呀,你个大色狼,今天怎么成了小绵羊!”他机
敏的反问:“艳子,刚才抹地板,站起来眼睛发黑,天旋地转,现在还犯晕,我
是不是贫血呀?”
  婚外情有助于家庭和睦,他以身作则给出了证明,这次重聚,他不知多像模
范丈夫。下班一分钟不耽搁,飞车回家买菜做饭;陈文艳爱吃粉蒸鳝鱼,他做不
好,如今认真学习料理,不嫌麻烦长途电话咨询父亲;至于抹桌洗碗做卫生,更
别提多自觉。可能表现过了头,反让陈文艳颇不习惯,她歪在沙发上看电视,张
听挨个儿清理抽屉,把用不着的杂物清出来扔垃圾,看不见的地方也摆置整整齐
齐,陈文艳不无惊讶的嘟哝说:“你吃错药了啊,一天到晚不空!”
  回武汉没两天,吴卿买了一辆墨绿色神龙,车开到跟前,张听才知道她买了
车。吴卿会开车,却还没有驾照,所以那些日子她在烈日酷暑中忙着上驾校。张
听没上过驾校,他的驾驶证是假的,同时又是真的,具体的说是这样:那张驾驶
证是在交警队办理的,文字内容和二哥的驾照一模一样,但是贴的是张听的像片。
办法很简单,二哥拿着张听的像片到交警大队挂失补办驾驶证,办出来的就是这
么一个怪胎,但它是合法的。吴卿对张听的花招极其佩服,她也不想上驾校浪费
时间,但是没办法,张听的亲戚朋友没有会开车的女人。吴卿拿到本本之前,这
车也不能闲着,何况吴卿请他帮忙跑磨合期,所以张听每天开着神龙上班下班。
他对陈文艳说是公司新买的车,却从不将车停到公司院子里。
  八月中旬,国家出台治理金融三角债具体措施,要求各金融机构派员于九月
一日在北京集中,首先整理出债务链,然后由央行注入资金顺链条清洗。国安随
即宣布,取消国债部工资奖金与收款业绩挂钩的政策,并补发曾经克扣的工资。
这消息对陈文艳也是好消息,她被公司派驻向往已久的北京,还多收入每天40元
驻外补贴。国安派往北京的是财务经理,张听还得继续收款,中央的政策只针对
在武汉证券交易中心交易的国债回购,国安有一半业务超出了这个范围,收款是
张听的宿命。

  他们小俩口一直安宁和美,吴卿并不骚扰,李萍从不添乱,再没两天就是九
月,就这样相安无事过下去,不知有多好。然而偏有预想不到的事,不早不晚发
生了。
  那天晚饭后张听陪陈文艳下楼买雪糕,因为买的不是一支两支,所以去到医
院旁边的一家冷饮批发店。小店里各色冷饮琳琅满目,陈文艳埋头在冷柜里挑选,
张听坐在一边抽烟,不期然有人打招呼:“张经理,好久不见!”转头看,是生
日那天给吴卿治疗肺炎的医生,牵着一个小孩子刚进店门。该医生此前打过几次
电话向张听请教股票,张听推荐过几支,而且碰运气推荐的股票表现不俗。他回
应医生一句你好,掏出烟递去。医生问:“买冰棍哪?”时隔太久,张听早忘了
与医生怎么认识的,随口回答说:“嗯,陪老婆买点冷饮。”可是这位医生记性
实在太好,他不仅记得吴卿的相貌,还记得她的名字;冷饮店就那么几个人,而
其中女同胞除了陈文艳,再只有胖乎乎的老板娘,医生张望之下,满脸疑惑问:
  “吴卿呢,怎么不见吴卿?”
  医生的话陈文艳听得清清楚楚,更为不幸的是,陈文艳回头之时,瞅见老公
对医生挤眉弄眼。于是她撂下塑料袋,一把抓住张听衣襟,厉声喝问:
  “姓张的,你讲清楚,你和吴卿怎么回事!”
  “你激动个屁呀,”张听甩开陈文艳,站起身说:“我生日那天,吴卿来我
家喝酒,淋了雨发烧晕过去了,我送她看病,医生问我她是不是我老婆,我随口
说是的,就这么回事,这就是那位医生,你想打听病情你问他。”
  陈文艳被他的凛然唬住,悻悻的拂袖而去,可是怀疑的种子种下了。回到家,
反复盘问细节,吴卿何时来的,怎么淋雨,又如何晕死。因为那时和吴卿关系正
常,张听坦然供认当晚的情形,供完了倒打一耙:“只怪你告诉吴卿我的生日,
她要为我庆生,我难道不让她来!”
  陈文艳问:吴卿全身淋湿了?
  嗯。
  你们没睡一起?
  放屁,我是那样人吗,来个人我就睡?再说我喝得晕头转向,怎么睡?
  你送她上医院,她一直晕着?
  是。
  她穿什么衣裳上医院的?
  穿你的睡衣。
  她穿了内裤没?
  不知道,应该穿了。
  你给她穿的吧?
  什么话,她非得光身子睡觉吗,她不能穿着内裤睡?
  她不是全身都淋湿了吗,你不是说你洗完澡就睡了吗,你先睡了,她上哪弄
内裤?她知道她第二天晕吗,凭什么找,凭什么非穿不可?我还不知道你!我穿
睡衣下楼买水果也挨你教训,你会让她穿睡衣上医院?
  你有病哪?好,我给她穿了内裤,我还和她睡了,你就开心了?我不睡她有
错吗?这样吧,你赶紧联系吴卿,问她肯不肯和我睡,她要是同意呢,我马上就
去!
  你别嚷嚷!你们后来联系没有?
  我出差那么久,现在又一直和你在一起,你说说,我们怎么联系?
  好吧,我有办法弄清楚的。我早发现你不对劲,你肯定有问题,没问题才怪
了。
  陈文艳闷闷想了一会儿,突然向张听要手机。他马上猜到她是给吴卿打电话,
依然驯顺的交出手机。此时任何形式的拒绝只有坏处,不如铤而走险,再说,谅
她问不出什么。不出所料,陈文艳张口就说:“吴卿你好,我是陈文艳呀!”
  陈文艳说:“吴卿,好长时间没见了,忙什么呢?——嗬,这么热天你还学
车,怎么哪,买车啦?——哦,老巩对你可真不错!——是你不和我联系呀,呵
呵,上次去汉口,路过你们公司你不在,去哪啦?——过了好久了,是七月份,
打你的手机,关机了。——是吗,怪不得你们单位的人说好久没见你,玩得好吧?
——我哪能比你呀,后天又要去北京,还不是公司的破事。——好什么呀,这么
热天,出门受死罪。——他呀,别提了,我怀疑他有情况。——他阴的很,你和
他过生日,他也瞒着不报告我,呵呵。——今天听那给你看病的医生说了我才知
道,早告诉我我才不生气哩,这有什么呀。——我呀,我不和他扯皮拉筋,他敢
找情况,我二话不说,散伙。——呵呵,好,有空再聊……”
  今天张听才发现,陈文艳有演员的天赋,她对着电话笑逐颜开,放下电话就
变了脸。“有问题,百分之百有问题!”陈文艳说,“还巧了,我随口胡说去过
她们公司,她就真的不在,哼哼,她说七月份和老巩去了哈尔滨……张听,你老
实说,你在厦门是不是和吴卿在一起?”
  “呵呵,”他佩服陈文艳的精明,既为之担心,又因为她吃醋而开心,他搂
着陈文艳的双肩说的话,在那个时刻并非虚言,“我老婆这么聪明漂亮,我哪有
心思想别人!吃雪糕吧,去了北京,这么享福的日子就难找了,早完事早回啊,
我可舍不得你走,来,打扑克,输了的脱衣裳。”
  “别想糊弄我,”陈文艳接过一支雪糕猛啃,“这个吴卿,我早觉得她不对
劲……”

  陈文艳带着心中一团迷雾去了北京,过了两天,她气急败坏打电话张听:
“她妈的吴卿肯定撒谎,今天天鹏的交易员说,老巩七月初调回深圳总部了,吴
卿怎么可能和他去哈尔滨!还有,那天吴卿还说老巩借车她开,放她的屁,老巩
已经走了,借他妈的鬼……”
  那时张听正和吴卿驾车在东湖的湖滨大道兜风,对陈文艳捕风捉影的无理纠
缠,他觉得应该给予迎头痛击,所以厉声谴责说:“吴卿撒谎关我屁事!你不也
对她撒谎,她凭什么给你讲实话?她那几天抢银行去了,她难道也告诉你?她撒
谎就证明她和我一起?我说她和克林顿在一起……”
  车停在路边,夜色如雾,车灯照耀下,粗壮的行道树树干筑出两堵围墙,蜿
蜒消失在不远的前方,而在车灯之外,黑暗仿佛连绵的群山耸立在左右的湖面上。
陈文艳的话,吴卿全听见了,她趴着方向盘,歪着脑袋默默看着张听。仪表盘幽
幽的亮着,停车警示桔红的指示箭头以3/4拍的节奏眨动,同时发出轻轻的咔咔
声,像不安跳跃的心。随着警示灯的眨动,吴卿的脸庞一明一暗,而她的眼窝深
处,有如大草原夜里远远的篝火,隐隐约约燃烧着。
  陈文艳毫不犹豫挂断电话,这个举动显示了盛怒。张听蜷在车座上咬手机天
线,关于陈文艳凶神恶煞的想象让他心中忐忑。好一阵沉默,他才想起吴卿正在
身边,转头苦笑,轻声说:“奸情败露了。”
  吴卿颓丧的说:“陈文艳真是人精,她怎么这么聪明。”
  “哼哼,老婆蠢吧,肯定受不了,聪明呢,又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我比陈文艳笨一点,呵呵,正合你意吧?”
  “还有心思说这个,咱们完蛋了。”
  “完蛋,什么话呀。”
  “陈文艳惦记上你了,你没戏了,我们没戏了。”
  似乎此时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吴卿沉默半晌,轻声说:“假如陈文艳和
你离婚,我们一起过,好不好?”
  “到不了那一步,我们再不来往,她证明不了我和你有关系,决不会离婚。”
  “我是说假如。”
  “假如她非要离婚,我不同意也不行;假如到时候你还要我,我当然是没问
题。不过,不可能有这一天!这么假设也没意思,离一个老婆,再讨一个老婆,
吃饱了没事干哪。”
  “你别自以为了不起,陈文艳没你想的那么喜欢你。我把话说在这里,你和
陈文艳注定分手,非离不可……”
  “你莫乱来哈!”张听警惕地打断她,正襟危坐以示严肃,“我给你打招呼,
你别捣乱,如果你搞阴谋诡计把我和陈文艳拆散,我只会恨死你,我宁可劁了自
己也不和你好。你也替陈文艳想想吧,她在武汉,除了我无亲无故,她和我离婚,
说话的人也没一个了,你不能干缺德事,不说你和她是老乡,是朋友,就算什么
关系没有,你也不能那么干。”
  “那我呢,除了你,我和谁说话?”吴卿从方向盘撑起上身,提高了声调。
但是她马上软了语气,“你放心,我不搞破坏。我说过的,我不和陈文艳抢老公,
我还是保证,陈文艳一天和你在一起,你就一天二十四小时不用管我,你就当我
不存在,我不怪你,上个月我做的怎么样,一秒钟没让你夹脚为难吧!你和她好
一生,我做你一辈子的影子,我认命,如果我这样子她还离婚,你不能怪我吧?”
  “我有什么好,你这么做值得吗?”
  “值不值得不用你管,我心甘情愿。你别得了便宜还卖乖,什么值不值得,
不值得又能怎么办,到了这一步,还不是等于得了癌症!老子也想不通,他妈的,
老子天生的二奶命呀,怎么就不能早点认得你。”
  “你这样过一生,可能吗?今年可以,明年可以,再往后呢,谁能保证陈文
艳总能出差?”
  “管它呢,认命,只要你爱我,什么都无所谓。我是想了的,一个女人关在
暗无天日的牢笼,就算判了无期,想着有人爱自己会来看自己,哪怕一年只一次
见面,只能隔着冰冷的铁栅栏对视一眼,她也只能笑,也只能天天盼着见面那一
天。我就是那个犯人,那又怎么样,我是幸福的囚犯……”
  就在停着的车上,他们再次纠结到一起。山高皇帝远,陈文艳合法的强大的
威慑力,终究抵不过吴卿非法的魔力。吴卿的甜言蜜语,让他色胆包天,把对陈
文艳的顾忌抛到九霄云外。
  吴卿的魔力,当然不止于甜言蜜语,她有无数好处让他着迷。他对吴卿说,
你是深海里的一头大白鲨。他说骑在她身上就像骑上了鲨鱼,揪着它的双鳍劈波
斩浪,在惊涛骇浪里飞跃翻滚,最后那生猛凶悍的尤物喘息着驯服在身下,他说
有海神波塞冬的豪迈。他对吴卿说,你是凶恶的强盗。他说自己是最彪悍的刽子
手,总是忍不住想折磨坏人,拳打脚踢,拼命炫耀武力,要让她融化作一摊稀泥,
才能快意恩仇。这些譬喻让吴卿无限欢喜,她也无数次瘫软成稀泥。有天兴之所
至,两人一起回到汉阳,躺在陈文艳的席梦思上,吴卿记起在这里度过的一晚,
那天她多么幸运的高烧晕厥,如果没有那及时的肺炎,她无法想象现在生活是什
么样,因为爱也是一种病毒,那时候她已经病入膏肓。讲过这些,她色迷迷揪张
听的耳朵:“二流子,辜负姐姐多少青春,赶紧补课!”
  张听有过类似的想法,但想的不是补课。每当吴卿胸脯剧烈起伏,呼呼喘着
粗气,头侧向一旁,鬓发凌乱,面部涌起的很不健康的红晕,他总是悲天悯人的
想:你以前怎么过的呀。她在睡梦中也紧搂着他,这缠绵让他腻歪,那时他也想:
那些孤枕而眠的日子,你怎么过的呀。
  他还想知道她的过去,她爱过什么人,那些感情又是怎么丢失的。那天在汉
阳,吴卿突然要听他和陈文艳的初夜,她的原话是:“张犯,你如何勾引陈文艳
上床的,老实交待!”张听立正敬礼大声说:“报告政府,小的坦白,不过小的
有个条件,哪个坏蛋毁了你的贞操,请政府也告诉小的一声。”
  吴卿说,她的初夜给了一根玻璃试管,没人毁她,是她自己毁了贞操。
  吴卿说,大学二年级,她爱上了英语老师,老师讲授英美文学,流利的口语,
渊博的学识,风趣的谈吐,令无数女生着迷。在众多的竞争者中,她疯狂的学习
英语,希望以优异的成绩脱颖而出。也许她的学习劲头迷惑了老师,她无数次向
老师请教各种古怪问题,老师总是热心解答,却似乎从未感应到她的爱意。那是
她的初恋,老师大她十岁,但是依然未婚。她那么无望的爱着老师,到大四,老
师不再是她的直接任课老师,她不能经常看到他,再也忍不下去。有一天,她获
得一笔特别的英语奖学金,以答谢老师的栽培为借口,她请老师喝酒。在学校暖
烘烘的宿舍里,她把老师灌得晕晕乎乎,老师解她的胸罩时,巨大的幸福让她浑
身战栗。她迫切希望献出最宝贵的爱,梦想转瞬就能实现,可是看到老师嚣张丑
恶的小弟弟,因为有生头一回看见,而且与想象大相径庭,她一时手足无措,哆
嗦着说了一句:“啊呀,怎么是这样子”。老师诧异的问“你是处女呀”,她含
羞点头,还拿手蒙住眼睛。等她镇定下来睁开眼睛,老师早已穿好裤子,酒肯定
是醒了,嘴里咕哝说:“靠靠靠,幸亏没搞。”
  吴卿说,老师从此再不理她,毕业之前,想到再也没有机会了,她决定无论
如何要把处女时代留在西安,留在学校,不管老师要不要,她反正是献给他了。
她从实验室偷出一根试管,就在大白天,隆重的沐浴之后,轻轻捅了进去,她以
为后果一定惊心动魄,结果预备的纸巾全未用上,只有比指甲还小的一粒血斑。
  吴卿说,她是那么爱老师,她以为再也不会爱别人,可是到底还是忘了他。
她也没想到那一试管捅得并不彻底,她还是记者的时候在一次釆访中认识了老巩,
第一次和老巩睡觉,她玩笑的说“这是我的初夜”,后来老巩真的在宾馆雪白的
床单上发现了一摊殷红的血迹,激动得一塌糊涂。老巩炒国债期货赚了三百万,
也没那么激动。
  老巩对我很够意思,这大概就是他对我好的原因吧。她说。

  也是那一天,他问吴卿是不是第一次见面就爱上了他。吴卿说,屁,第一次
见你,你狂妄自负,讨厌死了。吴卿说,后来见了那么多次,也只能说不反感,
直到有天看完他送的那本书,回头再看扉页的题词,感觉每个字都撞到心坎,那
时候她回想过去,感觉他的每句话都有意思,而他的近视眼镜,他的长了痘痘的
脸,也都在她心中激起丝丝甜蜜。爱的病毒就是这样侵袭了灵魂,那时候她开始
期盼再见,却苦于没有合适的机会,他生日那天,她再也忍耐不住,鼓起勇气打
他的电话……
  “那你爱我什么哪?”
  “你呀,”吴卿说,“你浑身上下妖气弥漫。”
  “不懂。”
  “妖怪都聪明哪,精灵古怪,就是妖气。”
  “呵呵,怪不得有人说我神经病,妖气没什么好呀,你应该讨厌才是。”
  “跳蚤配臭虫,我也是个神经病,没办法,只能爱你啦!”
  每当吴卿说我爱你,他都免不了于心不安,这和当年收到陈文艳的崇拜信时
内心的羞愧是一样的。得奖他以为理所当然,但是碰上真正的高手,他立即为自
己的欺骗行径诚惶诚恐。他害怕吴卿说爱,她的爱是比珠穆朗玛峰还庞大的荣誉,
他家里再没有位置摆放。
  他希望吴卿不是认真的,或者说,希望她只是一时糊涂。听到她终于遗忘了
深深爱过的英语老师,他欣喜的想到自己也会很快被遗忘。
  他时常心情矛盾的窥视她独处的模样,似乎要探究如果自己死去,吴卿将怎
样活在世上。大多数时候她显得无忧无虑,比他想象的自在自如。有天在台北路,
他放下画笔走出书房,那时天已黄昏,落日的余晖穿窗登堂,黯淡的金黄笼罩着
客厅,一本书落上地板,吴卿像小猫蜷曲在沙发上酣酣的沉睡。他远远了望,感
觉她像无边的沙漠里的一颗沙棘草,这个柔弱坚强的意象定格在脑海里,再也不
能遗忘。

  为二哥买车向同事借的一万块钱,急需偿还,却没什么捞钱的机会。虚报车
费之类的招数,只能聊补每月的烟钱,因此他需要打麻将。他打麻将有道行,自
己码的三十四张牌,每张都记得清,相较之下多了许多制胜之机。他不告诉吴卿
为什么那么离不开麻将,她到底还是知道了。有天同事约麻将,张听慌忙要去,
吴卿问:“说了看电影的,不打麻将不行哪?”他说:“姐姐,电影改天还有,
别耽误我赚钱还债。”结果吴卿命令他不许打牌,她说明天我拿一万给你。
  他说:“你的钱也要还,麻将不能不打。”
  吴卿说:“你有几百本书,卖给我就清了。”
  “三百本书,值不到三千哪,”他说,“不行,这钱我不能赚。”
  “那这样,”吴卿说,“我做一笔未来投资,我要你在每本书上批一首诗,
万一哪天你出名,这书就能值大钱,你不出名算我投机失败。”
  “三百本书,开玩笑,我三年看不完,有十场麻将我这一万就差不多了,你
饶了我吧,书我白送你。”
  “不行,这钱你非拿不可,你他妈什么意思,问别人借钱不问我借,我不答
应。明天搬书过来,算抵押,你还钱我,我还书你。”
  那段时间工作也比较忙,为配合北京清欠,不断制备各种格式的报表;成批
的合同接近诉讼时效,不得不提起诉讼,起草诉讼书,立案,向被告送达诉状,
都是张听的任务。工作之外,他为吴卿画了两幅大油画。他天生具有复印机的才
能,早在初中时代还画过一些面值贰角的人民币,和上海印钞厂出品同样管用,
都花出去了。结婚没拍婚纱照,卧室墙上和陈文艳的彩色合影,正是他的手笔,
用笔细腻精准,着色饱满匀称,不逊于薇薇新娘的艺术照。有同事出两千请他画
一幅,这玩意儿太费神,画过一回,已经厌倦,拒绝了。吴卿不比同事,他根据
照片翻拍一张她的肖像,再复制一幅邱吉尔的《廷何瑞的风景》。画还未上墙,
吴卿站在自己像前端详,笑眯眯说:“靓靓喔!”也不知满意画画得漂亮,还是
满意她自己。
  这期间他隔三岔五给陈文艳打过几次电话,陈文艳住在她们总公司北京办事
处的宿舍,通向她房间的电话大概有三部分机,晚上每次电话过去,总能听到至
少两个人喂喂喂。有人偷听的可能性妨碍了私密的亲昵,聊天的趣味大打折扣,
简直公事公办的敷衍。陈文艳也非常冷淡,她如果真想老公,不愁找不到电话打
过来。她从未主动打过电话,然而张听桃花运当头,完全忽视了这一点。
  这些都是九月份的事。
  而金老大办饲料厂,吴卿投资二十万,也在九月里。
  金老大没想过这笔天外飞来的巨额投资,他给张听打电话,只指望老同学赏
脸借两万。金老大理解张听的难处,所以表现了前所未有的诚恳,他的语气近于
谦卑,真让张听满心酸楚。金老大说,这两万保证一年归还,万一不行,两年之
内就是砸锅卖铁也一定还清。金老大为理想丧失了理智,张听的难处,绝不是担
心钱收不回来,而是不知道上哪儿弄两万。找陈文艳拿存折不可能,且不说最近
两人简直无话可谈,就在不久前,陈文艳还问他金老大的钱什么时候能还哪。向
同事借吧,股市发了疯的涨,早先为哥哥买车借的一万别人也催着还。他来不及
询问金老大打算做什么生意,喃喃念了一句“两万,啊呀”,心里翻江倒海犯起
了嘀咕。不借,无论如何说不过去;借吧,钱在哪里,完全没把握。
  金老大的电话打来时,张听正和吴卿吃龙眼,刚出差去了南宁,带回一篮新
上市的合浦龙眼,对着电话他不知如何答复,便问金老大是不是急着要,有多急。
金老大说最好三天到位,这时吴卿插嘴说:“你和他见个面,也捎点龙眼他尝尝
新鲜。你问问什么生意,如果行,我入股,免得他东借西借。”
  三人一起吃饭,金老大介绍他的计划,他打算生产一种饲料添加剂,原料是
豆油精炼过程中的副产品水化油脚,两吨半原料生产一吨成品,目前原料价格不
过三百元每吨,而成品销售价普遍在四千以上。这段时间他跑了几个省实地调查,
该产品在饲料行业和养殖业用量相当可观。至于设备,因为他老家有一家倒闭的
镇办油脂厂,厂房设备现成可用,年租金两万,还需再投一万购置必须的设备,
流动资金有三万就能运转。他自己有两万,另有亲戚答应借两万,再只等张听的
两万。“每吨纯利润三千元,”金老大兴奋地说,“一年生产十吨,费用就保住
了,但是一个稍具规模的饲料厂,每月的用量就有六十吨!当然,那样的用户目
前我不敢联系,资金有限,无法保证供应。我只能先干起来再说,慢慢积累,争
取两年做到年销量两百吨。”
  去见金老大的路上吴卿许诺,不管怎么样,她借两万金老大。所以金老大介
绍完毕,张听便说:“我尽量设法筹两万,万一筹不到,吴卿借给你,利息12%,
我和你各承担一半,算我对你的支持。无论如何,后天我送钱你。”
  但是吴卿接着问:“就以目前的设备,最大的产量有多大?”
  金老大说:“不增加任何设备,如果二十四小时不停班,月产能应该有100
吨,这已经考虑了设备故障之类的可能性,再把原料供应中断等因素考虑进来,
年产800吨没任何问题。不过目前我不考虑规模,没那么多资金。”
  “那么,积压两百吨存货占用多少资金?”
  “不超过十七万,但也少不了多少。”
  “如果我投资二十万,你给我多少股份?”
  金老大非常惊讶,沉默许久说:“吴小姐,很高兴认识你,你肯定知道张听
和我的关系,我就直话直说了。二十万太多了,不是我不需要,做生意,钱总是
多多益善,但是你投得太多,股份占少了我对不起你,给多了,我没有经营控制
权,干起事来太多顾忌,赚钱也不痛快,我最多给你49%的股份,你投资十万也
行,八万也可,再少一点也没关系,我反正只能出两万,说起来吃亏的总是你,
不过我认为项目真的不错。目前我的期待不高,你也不必急,明年再谈投资入股
我也不嫌迟,随时欢迎你参观考察,呵呵。”
  吴卿说:“项目我不懂,空谈也没什么用,做生意总是有赚有赔,只有做了
才知道。我相信张听,他看好你,你说话实在,我就不啰嗦了,这样子,我投十
万,占49%的股份,另外我再借给你十万,两年归还,利息定为15%,如果你没意
见,现在可以着手筹办新公司。”

  九月里还有一件事,岳父大人来电话,建议张听做房地产生意。
  初恋的时候,陈文艳告诉张听,小时候(应该是在她念初中的年代,再往前
她们村里也没一台电视)父亲哄她们姊妹,说“电视上的人都是画出来的”。后
来张听见到未来的岳父,感觉陈文艳的理解有误——岳父的说法,很可能不是哄
小孩,恰恰相反,岳父就是那么理解电视的。第一次到陈文艳家,晚饭后守着一
个19吋的黑白电视,只有一个频道,CCTV,裴新华播报天气,岳父叹气说:“唉,
这姑娘报的天气不准,到底是年轻了,有个姓宋的男人年纪大些,报的天气比她
准。”93年的裴新华,确实稚气未脱,岳父以为天气预报和算命看相是一回事,
当然不相信年轻人。电视台确实应该考虑国情,像天气预报之类的栏目,应该安
排老态龙钟头发花白,最好是有一大把白胡子的老中医主持,这样老百姓比较放
心。
  张听只知道岳父会种柑桔,所以收到老人家的传呼大为惊奇:啊哟,还会打
传呼!回了传呼,岳父说:“向你介绍个生意,在县城买一所旧房子,花几个小
钱粉刷装修,转手就卖大钱。我们村里的会计,就是我屋后坡上的那一家,春节
你见过的那个瘦瘦精精的,他去年五万块钱买的房,今年卖了九万!只花了两万
装修,一年不到,纯赚两万哪!现在有个好机会,有个亲戚要卖房子,地段也好,
一百多平方,只要七万,我打算买下来,再花两万装修一下,卖十四万是不愁
的。”
  岳父的异想天开让张听哭笑不得,他问:“您是打算向我们借钱做这个生意
呢,还是已经筹措到了资金,要征求我的意见?”
  岳父理直气壮说:“我哪里有钱!”
  “我们真的没法支持您做这生意。您想想看,谁那么傻,非要买您装修的烂
房子让您赚钱,他不会自己装修哇?我不了解情况,到底有多少人等着买房我不
知道,不过就算做这种生意,我也不能选择枝城,我可以在武汉做呀,买了房子
卖不掉,我们留着自己住。我们有多少钱您有数,但是生意不是那么简单,好多
事情的奥秘,我们一时半会都搞不清,不能胡乱做生意,赚钱的事您就别操心了,
我们发了财,自然有您的份。”
  岳父显然没死心,他提议女婿和女儿商量一下再作决定,他说:“你和陈文
艳商量一下再说吧,说不定她支持哩。”
  “好,一定,今晚我给她打电话。”
  他没和陈文艳商量。陈文艳是聪明人,这种蠢事,用不着商量,说了反而伤
和气。
  岳父后来也没追问,这事似乎是过去了。

  立秋之后,白天虽然还是经常酷热难当,晚上却很少用得上空调。国庆节就
要到了,而九月并未结束。

the author: 张杨


2008-10-30 09: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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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zhao2

#17  

十六


  国庆节前几天,有一份起诉书要送往河北廊坊,张听决定亲自走一趟。最近
一次电话里,陈文艳说人民银行敦促加紧清欠,国庆节很可能不放假。看天气预
报,北京早晚的气温已经很低了,去廊坊先飞北京,这是个机会,他打算给陈文
艳带两套秋装。这次见面,张听没想过给老婆制造惊喜,但是临行前夜打陈文艳
宿舍的电话,八点打过去,一个男人接电话,说陈文艳没回;九点多再打一次,
又是那个人,还是说没回,语气也有些不耐烦。任何人一再接到不是找自己的电
话,都会不耐烦的,所以张听不好意思打第三次。想了第二天早上和陈文艳通话
的,可是忘记了,再说,通不通知陈文艳,有什么关系。
  次日与法院的一位书记员一同出发,十一点抵达首都机场,清欠的办公地点
在工体宾馆,他计划与陈文艳一起吃顿饭再去廊坊,可是赶到工体,四处寻觅,
不见陈文艳的身影。
  国安的财务经理住在工体宾馆,经理说上午见过陈文艳。经理也说了,这边
的事就是这样,忙起来忙得要死,经常三更半夜还要牵线搭桥算账,闲起来几天
没事,只能坐等清欠中心的通知。张听问经理陈文艳平时都在哪里等,经理说,
我没事就看电视,你没让我管理你老婆呀。
  书记员催着去廊坊,按理说,张听把带给陈文艳的包裹托付给财务经理就行
了,可是他想了想,反正要住宿一晚,与其住廊坊,不如住北京,明天赶早去廊
坊,完事照样回武汉。年轻的书记员乐得逛逛首都,吃罢午饭在工体宾馆开了房,
买了次日下午回武汉的机票。
  他并不是因为太想念陈文艳,以至非见她一面不可,否则也用不着现在才想
起在北京过夜。本以为唾手可见陈文艳,居然还见不着,这点微小的出乎意料像
一个暗礁,把他搁浅在北京。
  陈文艳大概去外面吃午饭了,他想。这个想法使他心情平和,与法官和财务
经理吃饭,还兴味盎然喝了两瓶啤酒。后来买好机票回来,已是下午三点,再到
清欠中心所在的大厅寻找,与午饭时间的景象不同,那里熙熙攘攘到处是人,只
是寻觅之下,依然不见陈文艳。
  各大券商都有席位,写有公司名称的指示牌放在办公桌上,陈文艳她们公司
的办公桌,现在坐了一个小伙子。张听过去打听,小伙子和陈文艳分属不同的分
公司,但是认识陈文艳。
  “陈文艳,”小伙子问,“你找她什么事?”
  “噢,我姓张,是国安武汉营业部的,我是陈文艳的老公。”
  “是吗,”小伙子似乎有点吃惊,打量张听几眼,“陈文艳上午来过,现在
在哪我也不清楚,大概逛街去了吧。”
  “平时在这边等消息,陈文艳一般在哪儿休息?”
  “我想起来了,今天她肯定出去了,她说了去王府井的,十点多就走了。平
时她就在这里办公,哦,如果不在这里,”说到这里,小伙子有点吞吞吐吐,
“平时有事,我们一般往510房间通知她。”
  “510,是你们公司的房间吗?”
  “不是,我也不知道哪儿的,大概是她的朋友吧。”
  “哦,好,谢谢你。”
  一时不知该怎么办,他在清欠中心闲逛打发时间。清欠由武汉证券交易中心
的一帮人主持,其中一位负责人还和他相当熟稔,不过人家被来自五湖四海的男
男女女包围,忙得焦头烂额,张听与那人打过招呼,寒暄两句走开了。转了一圈,
无聊之极,虽然郁闷,却也说不上非常着急。总是这样的,你要找什么,总是一
时半会找不到,而假如你不找,马上就会见到。在靠近入口的地方找了个座位,
伏在桌上呆望来往的人流,后来打盹睡过去了。醒来时人少了很多,陈文艳还是
不见人影。
  也许知道今天没事,她回宿舍了?他后悔没有早一点想到这种可能性,但是
抱了巨大的希望打通陈文艳宿舍的电话,无人接听。又彷徨一阵子,接近晚饭时
间,郁闷越过郁闷,化成一种无谓牺牲造就的愤懑。焦躁折磨着他,无数种荒诞
的念头不期而至,一种预感突然闪过大脑。匆匆回到房间打510房的电话,无人
接听,他没有就此止步,而是立即带上钥匙牌去服务台查询。似乎预料之中,
510房间的主人,是在汕头握过手的胡国栋。听见胡国栋三个字,不禁脑子轰的
一响,他平静的谢过服务员,然而不等坐上大堂的沙发,心里仿佛煮沸了一锅醋,
开始只是混沌的不安,凝神细想,无数证据接踵而至,在锅底添柴加薪,大火越
烧越旺。
  他这样富于想象力的人,怀疑一旦开始,就好比一篇传奇开了头,接下来的
故事,尽可随心所欲杜撰。发挥的空间是充足的,正如陈文艳对他的秘密一无所
知,足有一个月,陈文艳的生活几乎是一张白纸,书写最荒诞的故事也合逻辑。
而少少的一点信息,现在想来,只能表明她有问题。她和这个胡国栋,关系非常
啊!在汕头只见一次,就撞上两人在一起;而她们公司的那个小伙子说的,则完
全证实了两人的亲密——她妈的,她天天呆在胡国栋房里!再以今天所见,她不
在,他也不在,逛街也离不开了,情至如此,怎可能只是普通熟人关系!
  那么就是这样了:孤男寡女,成天吃饱了没事干,在一起干出什么事,也就
不言而喻。沿着这个方向,他恍如亲眼见证了陈文艳的北京浪漫史;甚至更早之
前,在汕头的那段时间,那次突然相见时陈文艳的尴尬和紧张,多么奇怪,不可
理喻,那时他们可能已经不清不白!
  他不愿这么想,不愿意!可是心思被魔鬼牵引,在曲折幽深的地窟穿行,一
边惊恐万状,一边又不可遏制的踉跄着追问究竟。陈文艳玉体横陈在510房的床
单上,眯缝起眼睛、羞怯的笑,而床边站着那个潇洒而又富有(交易员,稍稍胆
大一点的都是腰缠万贯)的胡国栋……
  他不知道在大堂坐了多久,直到法官饿了来楼下喊他。他也不知道怎么吃完
晚饭的,是不是喝了酒,他也不知道,但是重新回到房间,他清醒了一些。回想
最后一次和陈文艳通电话,记起是20号,只是六天前的事,这是一个证据,至少
那时陈文艳还没混蛋到在胡国栋房里过夜。
  “那么,是我想多了?”他在卫生间大口吸烟,默默自问,“也许今天的事
只是巧合?”
  疑云并未消散,但他保持着基本的理智。另有个外人同在房间,也牵制了他
无节制的胡思乱想,他不得不打起精神应酬,陪人家聊天,甚至讲几句笑话。乱
糟糟的心情很好的掩藏了,书记员丝毫没觉得反常,人家问他“你老婆还没信
哪?”他也笑着回答:“我老婆哪,逛街不要命,随她去,总会回来的。”
  八点钟,终于忍不住,再次往陈文艳宿舍打电话。有人接了,却不是女人的
声音。那个声音他已经熟悉了,虽然很尴尬,还是厚着脸皮礼貌的说“请问陈文
艳在不在”。答复是“房间没开灯,应该不在”。
  那是最后一次拨打陈文艳宿舍的电话(假如无人接听,他一定会不停拨下
去),从这时起,他只打510房的电话,十分钟一次。望着电视,每一个十分钟
都无数次的看表,而不看表的时候,心里想的也是表。电话无人接听,总是无人
接听,几乎开始绝望的想象那是一个不存在的房间,电话居然传出一个男人的声
音:“擂猴,边位?(你好,哪位?)”
  大出意料,他愣住了。莫名其妙的喜悦和恐惧同时袭来,就像一个入室行窃
的小偷,发现大笔现金的同时又发现了主人。根本没作说话的准备,他吱唔一声,
手忙脚乱挂了电话。
  看见了真相大白的曙光,心却悬到嗓子眼里,嗵嗵的跳。人们揪心紧张,往
往不是因为灾难已经降临,恰恰相反,一场洪水过去,家园摧毁,万劫不复,痛
心懊丧是必然的,却决不会紧张;紧张总是在洪水到来之前。一个天大的秘密即
将揭穿,他坐上马桶,夹烟的手指微微颤抖。
  只能给胡国栋打电话,装作什么也不知道,装作只是偶然的询问。
  看表,快十点了,匆匆跑进清欠中心,希望不通过电话也能找到陈文艳。但
是不能。中心确实还有一堆人,人人手里拿着厚厚的报表,围着清欠负责人七嘴
八舌,可是陈文艳不在其间。最后一次洗刷陈文艳的努力再次沦为失望,回房拨
通510的电话,“你好,胡国栋吧,”他说,“我是国安武汉的张听,我找陈文
艳听电话。”
  “哦,你好……(停顿五秒,似有轻声交谈)陈文艳……(停顿两秒)陈文
艳是谁呀,啊,她不在我这里,你往别处问问吧。”
  “我出差路过北京,现在就在工体。刚刚打过陈文艳宿舍的电话,她不在,
我找了她一天,懒得再找,明天一大早我就得走,这样子,有件事想麻烦你,我
给陈文艳带了两件衣裳,我马上给你送过去,拜托你明天转交她好吗?”
  “哦,啊,……对不起,明天我有事出门,要离开北京一阵子,真不好意思,
没法帮你。”
  “这样啊,呵呵,这么不凑巧,那我再想办法,那就这样了,拜拜。”
  凝神谛听,最微小的细节也不能逃过耳朵。漏洞百出的谎言!为什么撒谎,
狗娘养的!肺都气炸了,但是放电话依然轻手轻脚。书记员还在看电视,笑眯眯
的。这王八蛋怎么总这么开心!仿佛看不得别人幸福,他又躲进卫生间。
  刚进卫生间,马上出来了,而且走出房门,下楼坐进了宾馆大堂的沙发。之
所以进卫生间,是要仔细考虑以何种方法闯进510房活捉陈文艳。办法是有的,
比如说,伪装成服务员,以送开水为名骗开房门,直捣敌巢。但是马上意识到这
是馊主意。现在进去,他们不可能干什么,而反过来,如果真的发现陈文艳衣着
暴露,甚至赤身裸体,不敢想象自己该怎么做。已经打草惊蛇了,如果我是她,
这时候证明清白的最好办法,就是立即回宿舍。正是想到这一点,他去了大堂,
把守陈文艳脱逃的唯一出口。
  他不希望陈文艳出现,他宁肯用落空的守候证明自己判断错误;他宁肯相信
胡国栋不是撒谎;他希望此时此刻陈文艳正在她的宿舍,虽然他已经没有勇气再
次查询;他愿意自己是在冤枉陈文艳,愿意自己是糊涂虫,愿意一切判断都是丧
失理智的胡思乱想。然而他希望自己错误的时候他总是不错,等了不到十分钟,
在不断有人上上下下的楼梯台阶上,出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最先出现的是陈文艳的高跟鞋,那多年来看惯的步伐,黑色的裤子和裤子包
裹的浑圆的臀部,不等深红色的外套和外套上的脑袋瓜子出现,他已经看清是她。
接着,走过楼梯拐角,陈文艳完整的面对着他,她的无领外套,左胸有她亲手用
黑色和金色丝线刺绣的飞舞的凤凰,前襟敞开着,露出了黑色的低胸内衣;一汪
白净的胸脯延伸到脖颈,脖子上系着一根——似乎北京今秋刚刚流行的——紫色
碎花小领巾。
  陈文艳肩挎小包,手拎一只文件袋,款款走下楼梯。她身后两三级台阶跟随
的,正是刚刚说陈文艳不在他房间的胡国栋。姓胡的后面两级台阶,还跟着一个
男人,当然,再往后,也一定还有人。楼梯上总有无穷无尽的人,这不是张听关
心的。陈文艳的脚步落到大堂的大理石地板,张听站起来,喊一声:陈文艳!
  他的喊声不算太大,也并不严厉,陈文艳循声看了一眼,稍作迟疑,马上加
快脚步,直朝宾馆大门走去。
  大庭广众之下动手打老婆,不在张听的想象范畴,他甚至不曾想象在外人面
前和陈文艳争执。只是行动并非想象所决定,不等陈文艳走出宾馆大门,他冲到
她身后,抓住她的挎包猛力一扯。陈文艳踉跄着刚好转了半圈,而他的右手也刚
刚准备好,重重一巴掌搧到她脸上。
  一声沉闷的“啪”,战斗宣告结束。似乎什么也没发生,他立即转身沿着陈
文艳出门的路线往回走,面色苍白沮丧。走过胡国栋身边,已经走过去了,却突
然停步转过身子,望着那个人,他轻轻笑了:“她不在你房间吗,真的吗?”他
说着,伸手指向陈文艳,“你这头猪!”随着这句话,指向陈文艳的手攥成拳头,
突然砸上汕头佬的鼻子。
  陈文艳被他搧得口腔溃疡,胡国栋被他捅得鼻血喷涌,对此他一无所知。不
等他们清醒,他已经飞奔进了三楼的房间。说实话,胡国栋身形健硕,打架张听
不是对手,正因如此,他只能突然袭击。袭击得手,已经深感侥幸,他在楼梯上
狂奔的时候,害怕的并不是戴了绿帽子的耻辱,而是担心被人揍得鼻青脸肿。可
是扣上防盗栓,气喘吁吁坐上马桶,他又深深懊悔,只捅了那个王八蛋一拳,未
免太不够。
  剧烈运动之后,身心交瘁,大脑如同嘴里喷出的烟雾,浑沌缥缈;仿佛醉了
烟,一切梦魇似的迷乱——这是怎么了,早上不还是好好的吗?
  午饭的饭桌上,他想着陈文艳,毕竟许久未见,他想和她共饮一杯啤酒,想
搂着她,揪她的鼻子,亲亲热热说话。在清欠中心等她的时候,他甚至为晚上在
哪里睡而苦恼。另开一间房,房费不能报销,去她的宿舍吧,不知宿舍有多远,
而自己明天一大早就得走;后来想到可以把书记员赶到财务经理的房间,还不禁
莞尔,捡了三百元钱似的快乐。谁想过搧她一嘴巴!谁想过见面如此匆促、如此
荒诞不经!
  书记员已经睡了,房间暗暗的,他蹑手蹑脚走过地毯,钻进窗帘。楼下是宾
馆大门正对的小广场,大堂的灯火,在门厅外的地面投射出一个明亮的半圆。他
紧贴窗户玻璃,凝视那一块唯一的亮处,似乎在努力挽留什么,但是终于只能看
到首都朦胧的夜色,这夜色和任何地方没什么两样。

  第二天和书记员一起往返廊坊,他只是一具行尸走肉,上车就睡,走路也是
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似乎喝了一斤五粮液。后来飞机上天,头疼欲裂,反而清醒
了。不能这样子,不能这样子!他谴责自己,并急于解脱。正好星期五,飞机落
地,约了同事打麻将。
  运气像他的心情一样生了霉,开局七八圈,不要说和牌,连听和也很少。以
往坐上麻将桌,他总是谈笑风生,今天呢,笑是没法笑,话也很少说。正因为输
得惨,同事更要拿他开涮,有的说“张经理今天怎么搞的嘛,像台破电视,声音
没了,图像也没了。”有的说“今天总算报仇雪恨,把张听打成了胡紧掏。”再
一个说“张经理肯定做了坏事,昨天在北京,没玩小姐才怪哩……”就在饱受欺
凌的时候,吴卿来了电话。
  “回来了?”她问。
  “嗯。”
  “吃了没?”
  他没吃晚饭,却回答说,吃了。
  “这回出门,又带了什么好东西我咧?”
  “带个大鸭鸭。”
  武汉话的鸭鸭,和鸡巴同义。具体到张听说的这一句,则又与狗屁同义,意
思是什么也没带。吴卿也不介意,高兴的顺着他的话开玩笑说:
  “好哇,今天弄个红烧鸭鸭。”
  以往吴卿说类似的话,张听总是很开心,但是今天突然非常厌恶,冷冷的说,
“你怎么老是这样,比母狗还骚!”
  吴卿停了停,虽然呵呵笑,却显然很尴尬:“呵呵,想你了呗,怎么不过来,
过来沙!”
  “我是你儿子啊,你要我去我就去?”
  “什么情况,张听,说什么哪!你是不是感冒发烧?”
  同事等得不耐烦,催他快出牌,他恼火的说:“少放屁,讨死人嫌!我打麻
将,挂了,拜拜。”
  挂掉电话还嫌不够,干脆手机传呼一齐关机。
  牌局十一点结束,张听创造了一个记录,玩一分的开口翻,四个半小时,输
了两千六。同事走了,损失一大笔钱,再孤零零一个人,伤口上撒盐,心情更坏
了。一粒一粒捡起麻将往牌盒里装,又倦又饿,真是被世界遗弃的感觉。然而没
几分钟,有人咚咚敲门。
  “谁呀?”他问。
  “开门!”气呼呼的女人声音。
  像是楼下的女主人。打牌之前摆桌子凳子,同事大大咧咧,动作难免大了一
些,那女人上楼敲门责问,张听已经赔了不是;同事出门又有点闹腾,可是现在
人去房空,自己在家一动不动,还来闹什么!他恼怒地拉开屋门,不等看清楚,
一个女的一把推开他,闯进屋子。
  是吴卿。
  张听愣了愣,再回到卧室,吴卿坐在沙发里,一声不吭垂着头,吧嗒吧嗒掉
眼泪。白衬衫的下摆濡湿了一片,眼泪还在一滴一滴,像雨天的屋檐,水珠不断
滴落。
  张听捡起一条当抹布用的毛巾扔上吴卿膝盖,挨着她坐下,打牌用的桌子凳
子原样摆着,他伸脚搁上凳子,抱着脑袋仰靠上沙发。
  说什么好啊,粗野的骂过吴卿,挂上电话,他也不明白怎么就说了那些缺德
话。可是说了不就说了,谁叫你赶上老子心情不好。再说,陈文艳红杏出墙,祸
根就在你吴卿,不是你上门勾引我,让我疏于照顾,怎会惹出陈文艳变心……你
有什么好哭的,老子还没哭咧。
  吴卿大概等着安慰道歉,半天等不来,气急败坏,突然抓住他大腿一块肉,
拼了命的掐。张听穿了长裤,吴卿手劲有限,所以他远非疼痛难忍,只是本能的
伸手阻止吴卿行凶,不想反而激怒吴卿,她俯身一口咬上张听伸出去的那条手臂。
牙齿比手指锋利有力,吴卿也有点丧失理智,他痛得一个激灵猛然坐起,右掌击
上吴卿脑袋,她才松口。张听收起左臂看,深深两排牙印,眨眼功夫,四粒牙印
渗出了鲜血。
  渗出的鲜血转眼积满一汪,顺着胳膊缓缓流下,张听只是端坐不动。这倒并
非有意装酷,小时候在桃树上滑下,大腿让树皮搓得血迹斑斑;抢鞭炮,手掌炸
得血肉模糊,不也都只抹一把灶灰就算了。吴卿并没咬掉肉,用不了多久,自有
血小板止血。然而吴卿,也许被张听搧了一巴掌,也许被鲜血吓坏了,哇啦哭出
了声。她丧魂落魄噔噔跑进卫生间打湿毛巾,要给张听敷伤口,进房的时候,绊
上凳子摔了一跤。凳子咣当倒上瓷砖地板,吴卿一个趔趄,半边身子扑上沙发,
在她侧身滑上地板之前,张听伸臂抱住了她。流出的一滩血珠,染上雪白的泡泡
纱衬衫的胸口。
  可能这一跤摔得太丢面子,或者是摔进了深恶痛绝的男人怀里,总之吧,吴
卿摔倒的一刻停止的哭泣,现在更大声的响起来了。她疯狂地爬起,毛巾甩上张
听胸口,对着麻将桌呜呜恸哭,左胸刚刚印上的鲜红的血迹,触目惊心的抽搐。
张听被她哭得没法,攀着吴卿手臂拉她坐下,却被吴卿一把甩开,边哭边骂:
“你个王八蛋,狼心狗肺……打牌输了钱,骂老子出气。”
  “呵呵,呵呵,”被吴卿骂作王八蛋,既受冤屈,又切中要害,他实在忍不
住笑了,“姐姐,坐下说话,我带了一样好东西,坐下来我告诉你。”他拉吴卿
坐,拿毛巾蒙住她眼睛,像是真有什么东西要拿给她看的,“这次去北京,我带
回一顶帽子,绿色的……”

  他给吴卿讲北京之行,从最初的怀疑到酒店大堂的战斗。末了仰天长叹:
“报应哪,报应,这个死婆娘,她竟然这样报复老子!”
  吴卿破涕为笑:“活该,你玩这么多女人,不当王八天理难容!”
  又恨又怒,无话可说,张听伸脚蹬飞一只凳子,双手抱头闭上眼睛,屋里再
次陷入寂静。
  屋门突然嗵嗵暴响,一个女人在门外喊:“五楼的,五楼的,你屋里发地
震?”
  吴卿转头瞪张听,张听依旧闭目,一动不动。
  门外安静片刻,再次到来的是更加大声的叫嚷:“婊子养的,吃多了胀不过,
深更半夜拆屋扳架子,你个B养的们快活,你还想哈别个沙,过一哈一嗵,过一
哈一嗵,要死就去跳楼,在屋里跳个么B沙……”
  咒骂连绵不绝,张听腾的起身,随手从牌桌抓过一只茶杯,拉开屋门,凶狠
的将玻璃杯摔下,炸在那女人脚边。
  那女人跳起再落下,捻着睡衣下摆骇然失色。
  “你给老子少骂几句,”张听伸手指着她,“楼上楼下住,包涵一点,老子
正在闹离婚,闹的好就好,搞的不好还要死人,对不起,请原谅。”说完啪的关
了门。
  吴卿蹑手蹑脚溜出来,伏在门后静听,不一会儿面露笑容,转身叫道:“妈
呀,居然搞败了武汉女人,真有本事呀!”
  张听只是更加沮丧,也不理她,转身进了房。
  吴卿跟进来说:“你肯定没吃饭。”见张听不吭声,她伸手拉他,柔声说:
“你就别生闷气了,是你自己想多了,给你说,陈文艳和那男的没什么,肯定没
什么。”
  “陈文艳在胡国栋房里不接我电话,你怎么解释?”张听生气的说。
  “那我问你,你生日那天,你我清清白白,陈文艳打电话,你否认和我在一
起,你为什么否认?陈文艳不接电话,正是避嫌怕惹麻烦,她哪里晓得你就住在
工体呢。本来她应该想到的,无缘无故,你不会知道她在那个房间呀,不过,谁
有那么快的反应!”
  “那见了我,她跑什么跑?”
  “不跑怎么办?越是理亏,陈文艳越是不能站着等你骂。有外人在场,根本
说不清的破事,叫我碰到了,也只能先跑了再说,回家再说不更好。”
  站在陈文艳的角度,越想越觉得有理,他倒吸一口凉气说:“真的呀?”
  “什么真的假的,陈文艳接了你的电话,你照样可以怀疑她,可是如果陈文
艳故意报复你,她肯定不用躲你。”
  “可是可是,”他忽然大惑不解,“吴卿,你怎么帮陈文艳说话?”
  “老子傻呀,”吴卿也悲愤难平,“挨你骂,还给你老婆说好话。”
  吴卿的傻,也许是基于某种意味深长的自信。后来下楼宵夜,张听笑嘻嘻讲
述拳打胡国栋,她撇嘴说:“亏你笑得出来!你一拳一掌,打的都是陈文艳,不
是她更爱你,就是她恨死你,火车也拉不回来。”
  虽然预感这肯定是个麻烦,不过张听并不十分担心——世间打老婆的人该有
多少,打一巴掌,算个屁呀。吃完夜宵,他留吴卿别走,吴卿说要换衣裳,走了。

  国庆节放假四天,回老家打了两天麻将,吴卿打电话要他去台北路,经过汉
阳的家,停车上去看了看,却发现陈文艳回来过了,因为她的箱包摆放在卧室。
清查一番,发现公司发放的洗衣粉、香皂、毛巾、洗发水之类的劳保用品,原来
积攒了满满一抽屉,如今一扫而空,据此断定陈文艳回了枝城。不出所料,假期
最后一天陈文艳露面了,而与陈文艳同时出现的还有一位,尊敬的岳母大人。
  张听以为丈母娘是来问罪的,他作了挨骂的准备,殷勤备至招待。话说回来,
他也只做了一些端茶倒水问寒问暖的表面工作。母女俩到家天色已晚,只能在餐
馆吃饭,而他打算砍排骨煨藕汤,这个温情脉脉的计划很快泡了汤,因为次日一
早,陈文艳和她老妈一起出门,丈母娘就那样走了。
  奇怪的是丈母娘没有半句责备,陈文艳也没显出半点有隔阂的迹象,张听有
口无心和岳母谈论水稻柑桔母猪小猪,随手点燃香烟,陈文艳还递来烟灰缸。他
虽然感觉怪怪的,还是非常高兴。晚上陈文艳和她老妈睡在卧室,张听睡客房,
他向吴卿通报陈文艳已经到家,还喜滋滋的说,形势一遍大好,老亲娘来劝架了。
他没想到第二天见不到岳母,也没想到第二天下班到家,形势风云突变。
  他做好饭,喊陈文艳吃,她并不客气,吃完饭筷子一扔,看她的书和电视。
一切如往常毫无两样,独只一条,目光总是有意躲着张听,更不开口说话。这种
情况张听见得多,所以不以为意,就算主动逗陈文艳说话惹来一张冷脸,他也不
闹心。根据多年的经验,不这样才不正常哩!
  第一天同床共枕,他谨慎的不碰陈文艳,以免招惹她生气。第二天他装着无
意搭上她的胸脯,陈文艳并不躲让,可是当他深入采取行动,手刚伸进陈文艳的
内裤,被她一掌推开,并且翻身以背示人,他只好悻悻收回魔爪。第三天,他故
伎重演,这次不顾陈文艳踢他一脚,强行剥了她的短裤,陈文艳也就老实了,然
而从始至终,她圆睁双眼紧盯老公。陈文艳一声不吭、一动不动,其状惨如奸尸,
而她那莫名其妙瞪着的眼珠子,直瞪得张听有如芒刺在背,他鼓捣几下,突然灰
心丧气,不了了之。第四天他思来想去,极不服气,再掀老婆的睡衣,陈文艳终
于开了金口。她一骨碌爬起,屈膝坐在床上,冷冷地说:
  “咱们离婚吧。”
  张听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愣头愣脑说:“什么?”
  “咱们离婚吧!”
  “为什么,就为我打你?”
  “算是吧。”
  “你不也打过我,不是照样好好的!”
  “对不起,我没你好脾气,我受不了,我没脸呆在北京,我没脸见人。”
  “你不认为你也有错?我好心给你送衣裳,你凭什么不接电话?你躲在别的
男人房里,我就不能怀疑你?”
  “我不想说了,你不相信,我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你不觉得说这些话没意
思?”
  “谁他妈想说这些,是你自己弄的不清不白!”
  “你非要说我不清白,那也由你,我不清白,你还缠着我干嘛。”
  “我缠着你?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你以为你是谁呀,地球离了你不转了?
告诉你,有的是人等着我,今天和你离,明天这床上就有人。”
  “那再好不过了,就这样吧,好说好散,哪天办手续?”
  “真的离婚,你肯定?”
  “你看我像开玩笑?”
  “离婚,离了跟那个胡国栋?哼哼,你凭什么这么大胆子,凭你长得漂亮,
还是凭你聪明能干?世界上比你漂亮比你能干又还没结婚的女人多的是啊,你敢
肯定那王八蛋不是玩玩而已……”
  陈文艳霍地起身跳下床,大喊一声,“你他妈疯了!”噔噔跑进客房,呯然
一声关了房门。

  剩下他独自一人,既恼怒,又为说过的话羞惭不已。陈文艳的羞忿他能理解,
一个女人稍有自尊,当然不能容忍当众被打嘴巴,当然不能容忍老公不信任!然
而这不是误会吗,不是事出有因吗,就为此闹到不可收拾?不就是一嘴巴,后果
就真的那么严重?离婚,多年的感情,就脆弱到经不住一嘴巴,一巴掌下去就化
为云烟?什么受不了,什么没脸见人,多少女人偷奸养汉,被男人打得鸡飞狗跳,
不也活得风光无限,有几个显出没脸见人的样子?没脸见人,就只能死,离婚解
决什么问题?——反复分析,最终确信陈文艳只是一时气话,根本无须当真。回
想自己给陈文艳栽赃泼污水,他也是失悔不迭,可是既然要论出个是非高低,不
那么说又怎么说!
  人类创造语言,目的是为了沟通,然而这个沟通体系迄今为止仍是如此粗糙
如此不完善,往往最需要沟通的关键时刻,它不仅毫无作用,甚至作用适得其反。
语言多么空洞无凭,许多时候,它毫无能力展示情感的真相,你表达的是真诚的
爱,而听到的人要么无动于衷,要么只听出侮辱和伤害。而情感又多么变幻无度,
你心里想的是爱,嘴里说的又是恨,最后到底是爱还是恨,连你自己也弄不清。
我们的言语和感情有时融为一体,不辩自明,有时又背道而驰,越搅越浑;清晰
的时候如同一加一等于二一般清晰,浑沌的时候比三角形的圆还要浑沌。因此之
故,夫妻关系简单起来,比公猪母猪的感情还简单,不管哼哼还是吼叫,说什么
都好,什么都不说也无妨;而夫妻关系复杂起来,就会复杂得没谱,说什么都坏,
而什么都不说呢,更坏。
  这小俩口的关系,现在从简单进入了复杂。

the author: 张杨


2008-10-30 09: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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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zhao2

#18  

十七


  自从搬进这间房子,张听经常和陈文艳分房睡觉。这种故意的分离本来是为
了自由,但是他们又从中意外收获了超越自由的欢乐,一种合法通奸的欢乐。有
时候他半夜悄悄摸上陈文艳的床,陈文艳假装熟睡任他胡作非为,早上又装傻说:
“臭蟑螂,什么时候又脱我衣裳,我怎么不知道呀。”有时候陈文艳大清早披头
散发钻进他的被窝,涎着脸说想要,还说早晨感觉好。
  然而这一次陈文艳逃进客房,他只有大难临头的恐惧。
  起初他坚信离婚只是陈文艳气头上的气话,并由此推定这是陈文艳的一次考
验。是啊,女人都热衷于考验男人,不是用花钱考验男人的爱心,就是让他在约
会的地点空空等候、考验他的耐心;而无端叫嚷离婚,也无非是光怪陆离的各种
考验之中难度较高的一种。这种考验的难度,在于它没有可供遵循的评分标准:
如何得分,如何及格,一切只能凭借经验。而离婚恰是前所未遇的新问题,所谓
经验,根本无从谈起。
  基于战略考虑,他谨慎的避免招惹陈文艳。那两天正是周末,两人低头也见
抬头也见,一起吃饭,一起看电视,都不说话,除了有几声“老婆,吃饭哪”,
从任何方面看,他们都是同宿一间旅馆的两个哑巴。张听是急性子,面临如此局
面两天不说话,不能不算难为他。无数次他望着陈文艳,层出不穷的道理涌到嘴
边,最后都硬生生咽回肚子。离婚的提议是那么荒唐,郑重其事讨论一件荒唐事,
无异侮辱陈文艳的人格,也侮辱自己。陈文艳够聪明了,她会知道自己荒唐的,
等她疯劲过了付之一笑,岂不是更好。
  两天熬过去,第三天下班回家,陈文艳很香的吃饭。吃完她靠着沙发看书,
神态平静专注,可是直到洗澡,她还是一声不吭。而洗澡出来陈文艳又直接进了
客房,张听再也忍不住了。
  我这样沉默,这样子无为而治,真的是好办法?不错,陈文艳聪明,可是再
聪明的人也会犯糊涂。不趁早当头棒喝,把她从迷雾中唤醒,她岂非越陷越深!
而且,我什么也不说,她就一定认为我是在等她?万一她认为我不在乎她呢?或
者很可能,她有心与我和好,而我不作任何表示,岂不弄得她没法下台、以至弄
假成真?她到底是女人,爱面子,个性又倔犟,我得给她一个台阶下,我得主动
一点呀……
  他的战略战术,充分实践了毛泽东军事思想。依照平津战役和平解放北平的
经验,此前的战略正是围而不打。前期目标看来已经实现,现在应该主动进攻威
慑恫吓,抓紧时机和平统一。
  匆匆洗完澡,他坐上陈文艳的床。
  陈文艳靠在床头看书,最近她一直在看这本股市实战技巧,书上每页都是密
密麻麻的K线图。以前她听从张听的教导,认同行情分析是无异看相算命的玄学,
现在不知怎么又迷上了。张听坐上床,陈文艳虽然不理不睬,却也并无别的反应,
他以为是好兆头,鼓起勇气开了口:
  “艳子,你们北京的事情弄完了吧?”
  其实他没别的意思,只因为国安的财务经理据说又要去北京,他关心陈文艳
的行程而已。但是陈文艳说:
  “哼哼,怕我再见胡国栋?”
  “还说这个有什么意思哪,是我错怪你了,我错了,我认错还不行?”
  “收起来吧,不需要,你想好了没有,什么时候离婚?”
  “离什么婚哪,我舍不得你咧,这么好的老婆,上哪儿找去……”想显示一
片真心,他一边说,一边伸手搭上陈文艳肩膀。
  “恶心!”陈文艳扭身挪到墙边,眉头紧皱,“不要脸!”
  “这么说何必呀,多伤感情!老夫老妻了,这么长时间没和你好,天天想你
咧……你就不想我?”
  “除了睡觉,你想我什么?你那脑壳除了睡觉,还想过什么?”
  “呵呵,呵呵,”他不知如何回答,只有干笑,扪心自问,真是说不清还想
过陈文艳什么。想她当然想过,多多少少和睡觉脱不了干系,比如说,想起和陈
文艳打扑克、谁输一盘谁脱一件衣裳;想起和她共看一本花花公子、指指点点书
上的美女;想到和她同看三级四级片,她不好意思,却又戴上眼镜看得那么认真;
这些事情,妈的,没一桩不是下流事。除此之外,还想过陈文艳什么呢,吴卿跪
着抹地板,他想起陈文艳眼见饭碗生霉也不管;吴卿端来咖啡,他想到陈文艳从
没给他递拖鞋……但是这些想头,能告诉陈文艳吗!
  陈文艳的责问让他深感自己卑鄙下流,可是实在拿不出高尚的答案。难道回
答说“我不是想和你睡觉,我是热爱你,我天天思考着把毕生精力奉献给你,让
我们精诚团结,互敬互爱,为共产主义事业奋斗终身!”——这样子确实有格调,
高尚,可这是人说的话吗。
  他没法回答,烦心窝火,仍然腆着脸说:“呵呵,咱们是夫妻,我想抱你也
是人之常情,是好事啊,如果想抱别人,那才麻烦哩——”
  “你不用含沙射影,”陈文艳尖叫打断他,“我讨厌你,我跟你离婚,和胡
国栋没关系!”
  “你怎么这么敏感!”陈文艳无端反复提胡国栋,张听又禁不住提高了声音,
“我又没说你和胡国栋有关系,你何必此地无银三百两!”
  “是,是,我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你费尽心机就是要我承认吧,你就是想证
明我有问题吧,好,是,我和他不清白,我和他还上过床,和你离婚,就是要嫁
给他,你满意了,开心了?”
  “你他妈找死吧?你脑子进水了,你怎么比猪还蠢!你就听不出来我是关心
你、是为你着想?是,我冤枉了你,不该打你,这就犯了死罪,硬是没有改过的
机会?离婚,离了婚你不嫁人,哦,你长得漂亮,有一份好工作,你以为就凭这
些,你就能找到一个好人?你以为你比杨贵妃还漂亮、比西施还漂亮,你以为你
一生总这么年青漂亮?你以为个个男人都像我这样围着你转、对你掏心掏肝?你
以为我是求你、没有你我不能活?我是没什么,比不上姓胡的帅,也比不上他有
钱,但我也不比谁丢人,我会找不到老婆?你也不想想,就凭你一张中专文凭,
你有把握在证券公司混一生?你也不想想你有多懒,蛇钻进屁眼你也懒得拉,你
也不想想你多么自私,你和谁搞得好?这么多年,我还不了解你,你跟我也搞不
来,你和任何人结婚,三个月不离,我从五楼跳下去……”
  “滚!”陈文艳跪在床上,怒气冲天手指房门,“要你放屁,我死也和你没
关系,限你三天离婚,不然法庭见!”

  进陈文艳房间之前,他心中充溢的是神圣的感情。一位父亲,眼见不谙世事
的女儿误入歧途,由衷的爱,由衷的无奈,由衷的期待,也就是那种感情。但是
坐到陈文艳身旁,他立刻明白他们到底不是父女,到底只是夫妻!因为父亲绝不
担心被女儿认为卑鄙无耻,而丈夫却免不了担心。奴颜婢膝给老婆赔笑脸、说好
话,结果呢,她压根儿不认为你安了什么好心,她认为你说来说去,就是为了和
她睡觉!而你又无从否认(总不能发誓保证不和她睡觉吧)!温言婉语,她认为
你心中有鬼;而疾言厉色呢,她又怪你态度恶劣。
  前两天突然听到陈文艳说离婚,他甚至颇有些好笑,如果说那时只感觉突然
刮起莫名其妙的风,现在就看见黑压压的乌云遮蔽了天空——天要变了。
  格格不入的谈心,结局乌烟瘴气,狼狈逃出陈文艳的房门,心中满是屈辱无
奈。陈文艳变本加厉的坚决,沉重打击了他的自信,她的嚣张气焰,深深刺激了
他,有一瞬间他冲动的想:“离,想死也随你!反正该说的我都说了,将来吃苦
头别怪老子。”可是转瞬想到:“离婚,我居然离婚!我成了连老婆也守不住的
人,别人一定笑死吧。”再想到陈文艳和另一个男人一起吃饭看电视,躺在别人
怀里,眯眼媚笑,和别人亲吻、做爱,甚至生下别人的孩子……这样的想象犹如
西伯利亚寒流,他浑身瑟缩,紧咬牙关咯咯作响,不行,开玩笑,绝对不行!
  十几天前在北京,有过一阵剧烈混乱的痛苦,但是抽疯一样很快过去了,他
不曾料想那只是浩荡缠绵的痛苦大军派出的一支小股先遣队。现在他像1948年末
的蒋介石,恍惚预感一波一波溃败即将接踵而至,大好江山即将易主,却还要压
抑悲哀勉力挣扎,梦想起死回生。他缺乏政治家的厚脸皮,所以外交家的口才毫
无作用,然而他还有艺术家的想象力,这使他茹苦含辛,费尽心机抢救他的爱情。
家里呆不下去的憋闷,下楼坐到小区空地的石凳上,一根接一根拼命抽烟,仿佛
这样吞云吐雾,就能够挽回濒临破碎的婚姻。
  他无法确定陈文艳奇思妙想后面的真正意图。
  作为一位业余作家,他能够理解陈文艳的自尊心,情节的发展需要角色加剧
矛盾,他也是让他们无理取闹,为一点鸡毛蒜皮的事一根筋的吵下去。但是类似
的情节发生到自己身上,无论如何不能相信。他曾经怀疑陈文艳知道他和吴卿的
关系,然而明显不是,如果陈文艳知道,没理由只字不提。那么,是为胡国栋?
这种可能性虽不能从根本上排除,但冷静思考的结果,除非陈文艳发疯,她决不
至于为另一个渺茫的婚姻急着离婚!
  还有什么原因,让她对我绝望?
  啊,结婚周年纪念日竟然忘了!可是,她向来不在乎这个啊。嗯,过几天,
还有九天,就是她生日,怎么庆祝……九天,太慢了。
  她最不痛快的,是她的户口不在武汉。嗯,还有房子,对,早该买房子了,
我他妈真浑哪!……球场街有现卖的高层,十八万一套,还能解决户口,对,明
天去看,连带解决她的户口!钱……先去银行打听,看能不能按揭,万一不行,
找吴卿借,呵呵,有了房子,你他妈再没屁放了吧……
  恰如被上级怀疑执政能力的官员,煞费苦心急于创造惊人的政绩,想到房子,
他确信找到了症结,也确信房子是他起死回生的精锐援军。次日去了球场街的售
楼部,是的,九十八坪的房子只要十八万,另加一万元可以解决一个武汉市户口。
电话咨询工商银行的熟人,得到的消息如有天助,市工行刚在一个月前推出了个
人住房信贷业务。接下来两天,他亲赴工行信贷部了解,银行提供六成十年期贷
款,只需购房者所在工作单位提供合格的个人收入证明。银行工作人员略略打听
了他的工作单位以及所在楼盘,肯定的答复说没问题;不过人家对他的性急表示
不解,明确告诉他三天办下贷款不可能,至少需要一个星期。一个星期就一个星
期吧,这不妨碍房子到手,当晚回家,他郑重通知陈文艳:
  “艳子,我在球场街看中一套房子,明天交订金,一个星期就能拿到房钥匙,
你的武汉市户口也可以解决。”
  “这跟我没关系,”陈文艳冷冷的回答,“你不要白费力气。”
  “装什么呀老婆,咱们有房子了,你还装着不高兴,呵呵,还有户口,只交
一万就给你上武汉市户口,你老是担心户口,这下子都解决了。”
  “太晚了!”
  “什么话呀,买了房子,咱们好好过日子,好日子还没开头呢,晚什么呀,
那房子一百平方,宽宽敞敞,把你爸你妈接来也没问题,再过一百年,咱们还像
今天这么好,这么点子误会,竟然差点闹得我们分手,将来想起来不笑死才怪呐,
你说是吧。”
  “说这些没用了,我们缘分尽了,离婚吧,离婚吧!”
  “你怎么老说傻话!什么缘分,谁告诉你缘分尽了,法律规定了?别傻了,
我打了你一下,没几个人看见呀,再说,谁家不闹点矛盾,谁他妈吃饱了撑的笑
话你?别把这事看得太重,你的缺点就是一根筋……”
  “是,我就是受不了,不离婚也行,我不上班,你养我?”
  “呵呵,非得这么做吗,不是养不养得起的问题,不上班,成天闲着没事干,
要不了两天,你自己先疯了。”
  “那很好,明天最后一天,我今天去过民政局,人家说我一个人不能办离婚,
我希望你明天去。对不起,我们不可能了,我们好说好散,离了婚,我还当你是
好朋友,就这样,什么也别说了。”
  陈文艳居然去过民政局,居然打算背地里解除婚姻!这个最新的、最愚蠢却
又最显示她决心的证据披露出来,张听不禁倒吸一口凉气。无比惊愕,他仍然不
信,或者说,他相信这是陈文艳精心设计的考验的最后一环,只要他硬着头皮顶
住,用不了多久,陈文艳就会笑嘻嘻说:“臭蟑螂,表现不错,你过关了!”所
以他呆愣片刻,又笑了:
  “呵呵,胡说些什么呀,把存折给我,明天先交订金一万,还得找工行办房
贷,买房子麻烦着呢。”
  “开始抢钱了,”陈文艳在衣橱翻出存折扔过来,“买房子,亏你想得出来,
你骗谁呀!”
  奇妙恶毒的说法,真想再搧她一嘴巴,不过她既然爽快的拿出存折,随她怎
么想吧,明天拿回房款收据,她会为她的污蔑道歉的!然而打开存折看,余额只
有一万六千元,最近的一笔取款发生在十月五日,取了整整七万。
  “钱呢,”他疑惑的问,“五号的七万,干什么了?”
  “借了我家里,他们买房子。”
  “买房子,为你爸做那个房子生意?你居然同意?”
  “买个房子,弟弟就能分到枝城上班。”
  “这么大的事,怎么不和我商量一声?”
  “和你商量,你舍得?”
  “不舍得也要商量,你凭什么做主!”
  “你给了多少钱你家里,你什么时候和我商量过?”
  “你是因为这个事对不起我,所以要离婚?”
  “是,也不是,咱们缘分尽了,我对你没感觉了。”
  “国庆节你妈妈来这里,就是来拿钱的?”
  陈文艳扭头沉默,似乎嫌他的问题愚不可及。
  他呆坐几秒,突然起身将存折一把摔向陈文艳,厉声吼道:“给老子滚蛋,
滚你妈的,滚!”
  陈文艳抓起小挎包,一阵风卷开房门,跑了。
  第二天,客房床上的被褥不在了,陈文艳的洗漱用具,她的行李箱也一齐失
踪。

  在怒吼之前的静默里,他还有一丝幻想,幻想终于到了陈文艳考验的最后关
头,幻想七万元换来婚姻的安宁,只要他呵呵一笑,考验就结束了。他有充足的
理由对突发的经济灾难付诸一笑——不就是七万元钱吗,反正我们用不着,反正
已经借走了,反正不是我一个人的——他本来打算笑的,然而陈文艳不合时宜的
傲慢的沉默摧残了他的幻想,他的宽容大度,他的坚忍不拔,所有为婚姻爱情付
出的笑脸和温柔,都在转瞬之间化作自轻自贱,化作无赖无耻和对自己的唾弃,
汇合成屈辱的洪流淹没吞噬了他,在最需要笑容的时候,他不想笑了。
  这些天他的忐忑的笑容,他的惶恐的温柔,都被陈文艳镜子一样冰冷地反射
回来,在那扇镜子里他比叫花子还凄惨,比叫花子还无赖。叫花子不用赔笑脸,
而他比推销员还谄媚,叫花子不用献殷勤,而他比汉奸还奴颜婢膝。从未体会的
深重的屈辱,他一直苦苦坚持。他本来还能坚持,像殉道者一样坚持。激励他战
胜屈辱的力量来自崇高的信仰,他确信不离婚是为陈文艳好,这是无私的信仰,
他乐意为此承担任何牺牲。但是这崇高的信念在陈文艳的镜子里只映出无耻下流,
越乐意牺牲越无耻,牺牲越大越下流,因为他无法否认最终目标是和她做爱!摧
残他的不是陈文艳的顽固,不是的,是爱情的下流摧残了他,而他的爱情不能不
下流。他再也不能接受任何牺牲,点燃他的愤怒只需要七百元,或许七十元也行,
凭空冒出七万,实在是太多了。
  如果陈文艳不跑,接下去,他会说离婚的,一定会说的,只有比陈文艳做得
更决绝,才能捡起被践踏得支离破碎的尊严。他是太生气了,被恍然大悟的岳父
岳母的怪异气糊涂了,气得忘了说离婚。他也没想到陈文艳逃跑,陈文艳怎么会
跑呢,从来都是他逃跑,如果陈文艳不跑,他一定会说离婚的,说完之后跑的一
定是他,只能是他。
  然而陈文艳跑了。
  陈文艳仓皇的背影消失在黑暗中,房门无助的敞开着,深秋的冷风赶来填补
她的空缺,冒冒失失闯进门,在屋子里盘旋。他骂跑了她,骂跑了一个女人,骂
跑了一个为他背井离乡的女人,这个不期而至的胜利浇熄了他的愤怒,只让他陷
入更深的耻辱。在愤怒喷发之后的空虚中,远远近近的隐秘的歉疚沉渣泛起,陈
文艳当年寄来的每月五十元,他利用陈文艳赚到的六万元,他打麻将扔下她孤零
零在家,他背着她和别的女人风流快活……陈文艳一定认为我是为钱骂她的,想
到这里,他几乎无地自容,伸手抽了自己一嘴巴。
  陈文艳不在了,在空空的房子里,一切战略战术,再没了立足之基。而他已
经智竭力穷,再想不出新奇的道理说服她,也失去了信心鼓舞自己,因为那一声
丧失理智的怒吼,他甚至再没有勇气寻找多年面对的女人。他顽固的盯视卧室墙
上陈文艳幸福微笑的画像,像虔诚的信徒用隐蔽的忏悔纠缠上帝。他幻想陈文艳
和他灵犀相通,无论她躲到哪儿,都不能不感觉他是真的爱她。在他的秘密祈祷
中陈文艳已被宽恕,就算她和别人上床,依然宽恕。然而没日没夜的冥思苦想,
在徒劳无功的绝望中,他找到的却是放弃的理由:
  如果非要通过错误证明错误,就只能选择错误;
  结婚证是一张纸,离婚证也是。

  熬过周末两天,星期一下班之前,他到武昌守在陈文艳单位门口。
  陈文艳走下公司门前的台阶,登上开往汉阳的公交车,在钟家村下车,走进
祁万顺(武汉著名的小吃店,以品种繁多和价格低廉取胜),她在那里吃一份盒
饭,出门走过汉阳商业大楼,沿着腰路堤路往江边方向,在一栋普通的楼房后消
失了。这一切张听看在眼里,他看着自己的女人郁郁寡欢走在如潮的人流中,走
上寂寥的背街马路,落日的余晖照着她阴郁的脸庞,那张脸憔悴疲惫,如同这个
季节的梧桐树叶。他追随陈文艳走进一片芜杂破败的住宅区,那里各式房子因陋
就简拥挤在一起。陈文艳走过七弯八拐阴暗逼仄的小巷,开门才发现张听在她身
后,她哼了一声,转瞬之间傲气逼人容光焕发,恶狠狠推开屋门。
  小屋里全部的家具只是一张床,瓷砖地板似乎在某次淹水之后再未清洗,污
迹像大树桩的年轮,一波一波,显示出退潮的方向,陈文艳的行李箱,还有一只
鲜红的塑料盆,就摆在地上。
  他是来通知陈文艳离婚的,然而与其说离婚是对爱情死心塌地,不如说是为
了挽留爱情。牵制离婚的除了爱,还有失意的仇恨,对陈文艳忘恩负义的仇恨。
她的每一样东西,甚至每一寸肌肤,都激起他的仇恨——你的衣裳,你的手表,
你的手袋,你的工作,甚至你的姿色你的骄傲,没有我,一切都不存在!我把你
从下岗的女工宠成骄傲的公主,你却挥着翅膀说再见,这就是你的报答!
  他想过为爱离婚,那样的离婚是爱的延续,他将从头再来,像初恋一样开始
纯洁的爱慕。他也想过为恨离婚,那时候依然和陈文艳形影不离,然而他只想成
为陈文艳人生路上无处不在的绊脚石:她住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永远和她住
对门、住隔壁,像她的影子,清早在她家门口行注目礼,黄昏挡住她下班的去路,
像她的孤魂野鬼,永远沉默,微笑着沉默……细节栩栩如生,似乎已经看见陈文
艳痛哭流涕请求原谅,而他轻蔑的啐了一口,继续微笑。对着陈文艳的画像想到
这些,他曾经为自己的残忍激动得浑身战抖。
  眼前凄惨的景象让他的计划烟消云散。她过的什么日子呢,当初不见到我,
不和我恋爱结婚,就在老家过一生,以她的漂亮,不愁找个家境殷实的男人,一
家人和睦安宁,平平静静过一生,是不是比现在更好些呢……
  “来看笑话的?”陈文艳冷冷的说,“你开心了?”
  “回家吧,离就离吧,我答应你,明天去。”
  陈文艳不回家,可是她跟张听去了酒吧,因为他说,后天就是你生日,你这
么盼望离婚,我就拿它当生日礼物,趁我今天还是你老公,提前庆祝一下,以后
没名分了。

  酒吧应该是富丽堂皇的吧,它的华丽笼罩在昏暗里,从来如此。远远近近的
人,只是一些模糊的影子,桌上摇曳的烛火,又孤单,又柔弱,照着对桌的人飘
飘渺渺,隔了一个世界似的。
  喝酒,望着陈文艳恍惚的脸恍惚的身影,一些遥远的甜蜜涌上心头。
  第一次去她家,是四年前的事了。那时他还是学生,寒假之前,她汇来五十
元路费,他坐十小时的车到达陈文艳工作的商场,一分钟来不及歇,和她赶车到
达一个小镇。因为下雪,黄泥巴山路泥泞不堪,他脱下皮鞋拎在手里,赤脚和她
挤一把雨伞,那样子又走了一个多小时。雪纷纷的下,远处起伏的山岭,眼前忽
现的民居,三五成群的果树,一遍白茫茫的静默。他们一路走,一路吻,雪落上
她的头发,粘上她的眉毛,她的脸红彤彤的,眼珠又黑又亮。而他呢,脚一点儿
不冷,只希望那条路没有尽头,不停走下去,走一生……
  第一次和她同床共枕,是三年前的事。那时他趁实习去她单位看她,睡到了
一起。彻夜缠绵厮磨,很多次差点突破界限,她并不反对,但是第二天她还是处
女,只因为他还不知道在哪里工作,不知道能和她结婚。那天晚上他问她:“你
成了别人的老婆,我们也睡觉,好不好?”她说:“好!”
  他轻言细语回顾往事,带着啤酒一样苦涩的笑。其实平时很少想这些,那仿
佛一笔过去的岁月一分一厘积攒的微薄积蓄,如今遭遇变故,不得不动用存款救
急。陈文艳不时轻吁一口气,然后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啜饮啤酒,但是啤酒也许是
她抵制软弱的武器。
  “我们就这样完了,”他说,“多么美好的过去,就这样结束了?”
  “提这些有什么用,你还劝我不离婚?”
  “啊,你多心了,我只是不明白,你难道一点也不惋惜?”
  “和一只猫生活几年,也不可能不惋惜。惋惜有什么用呢,该怎样还得怎样,
有留恋就好,别弄得头破血流再分手。”
  “我始终不明白,我哪里做错了,我总不能莫名其妙把你丢了吧,你说说,
我哪里让你厌恶,将来再找老婆,也攒点经验教训。”
  “和你没有安全感。”
  “说具体一点,太笼统了,等于没说。”
  “我懒得说了,三言两语说不清楚。”
  “好吧,那说说将来。离了婚,你再嫁人,你想过没有,将来你老公问你先
前的男人如何如何,你是夸奖我还是臭骂我?”他和吴卿一起,常常想问老巩如
何如何,如今移花接木,采访未来的前妻。
  “只你想的多!将来,谁知道,我骂你干什么。”
  “那不见得,比方说,你们俩做爱,你幸福的哼哼叽叽,那时你老公问你,
你和张听也这么哼吗,你怎么回答?”
  “你妈的没屁放,无聊!”
  “别这么说,我也是为你着想,凡事考虑周全一点好。将来他问你我到底什
么不好,你就说我什么都好,就是阳痿不举。你不是处女了,但如果前夫阳痿,
你的身价会高一些。”
  “多谢了,别人没你这么阴暗复杂。”
  “我知道男人想什么,算了,你最聪明的。将来有人欺负你,告诉我,老子
找人揍他。”
  陈文艳哼了一声。
  “再问一个问题,你想到我和别的女人在一起,想到我们亲热,你心里酸不
酸?说真的,我只要想到你和别的男人,就酸得要命。”
  “当然不好受……”
  陈文艳的回答让他深感满意,好像这是她还爱他的铁证。出了酒吧,送陈文
艳到她的住处,他要和她一起睡,陈文艳一脸鄙夷往外赶,赖了好一会,最后还
是灰溜溜走了。

  第二天一早,在一年前领取结婚证的同一间办公室,一位和蔼的中年男人接
过他们退还的大红证件。
  他们没有离婚的经验,不知道还有一些准备必不可少,离婚申请,单位证明,
财产分割协议,相片,什么都没带。
  “我们都没工作,没单位给我们开证明,”张听说,“至于别的,您稍等几
分钟,马上写好。”
  “明天再来吧。”办事员直摆手,表示这是不可接受的,但是态度仍然和蔼
可亲,似乎不情愿让不幸的人更加不幸。
  张听铁心要办什么事,效率总是很高的。他出门买回一条红塔山,拉开办事
员的抽屉放进去:“请您帮帮忙,我们真心离婚,今天明天是一样。”
  那人苦笑说:“写材料吧,没见过你们这样的,离婚还行贿。”
  写公文张听是行家,三分钟都弄好了。用不着客套,申请书就一句话:感情
破裂,申请离婚。财产分割协议也一句话:财产已分割、保证不存在争议。至于
相片,则撕下结婚证上的合影照,用剪刀一分为二,彻底体现了离婚的真义。
  办事员认真填写离婚证,张听则在一边思考这个绿皮证件的作用。说真的,
在我国形形色色的证件中,最叫人不懂的就是离婚证。它有什么用处呢,既不能
凭它打折购买大米鸡蛋,也不能凭它求职应聘;以前单身我们没有它,现在单身
就同样用不着它;那么它惟一的用途,就是用来证明我们曾经结过婚,而这一点
恰恰是我们最不想证明的。后来拿着办事员辛辛苦苦填哪写哪粘相片哪盖公章哪
好不容易弄好的东西,刚走出婚姻登记处的大门,他打开绿皮小本本,扯出瓤子
撕得稀烂,一把扔进了垃圾箱。
  离婚的当天,他帮陈文艳搬回了被褥行李。他们又在一起生活,还像原来的
那对夫妻。楼下卖水果的婆子碰到他俩,总是热情洋溢的招呼“小俩口这又是上
哪儿逛去呀!”张听的同事来打麻将,陈文艳客客气气,端茶倒水寒暄,比以前
表现好多了。不过毕竟有了实质的不同,只有他们自己知道,除了结婚证退还了
政府,他们再没有一起睡过。

the author: 张杨


2008-11-1 13: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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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zhao2

#19  

十九


  让陈文艳写欠条,本来是吴卿的要求,回到台北路,吴卿自然要问。张听讲
了算账的经过,说陈文艳欠我三万五。
  “陈文艳写了欠条,”他说,“不过我撕了。”
  “撕了,陈文艳不还钱呢?”
  “不还,不还就认倒霉。”
  “乖乖,你可真大方!”
  “拿了欠条又有什么用,我难道追着她讨债?哎呀姐姐,你应该不在乎这几
个钱哪。”
  “我呀,你这账算的,没一点道理,你那些东西要着有什么用处,卖到旧货
市场,撑破天卖一万,居然算了两万四……你处处让着她,这也罢了,最后连个
欠条也不写,还不如干脆不算。我反正搞不懂你凭什么对她这么好。”
  “得亏了陈文艳,我们才攒下几个钱,当初我利用她赚钱,说不定哪天还给
她弄出麻烦,我们好一场,为几个钱斤斤计较多没意思。她今天本来还了我一万,
我也接了,接过钱,我真是感动,马上声明剩下的钱不要了,你猜怎么着,她,
她又把钱抢回去了!”
  “又有故事?”
  “说了你别介意,陈文艳不让我走,她说想和我和好,不过我不敢信她……
她听说我和你在一起,发了好大的脾气。”
  “我的妈呀,”吴卿吸一口凉气,“吃回头草了!她想和你复婚?”
  “她是这么说了,我能答应吗!没有你,我也就认命算了,现在不是有你吗。
鬼知道陈文艳怎么想的,老子真的依了她,她不定又不当一回事,我是被她搞怕
了。她把钱抢走,我反而安了心,管她妈的,只当欠她的都还给她了,从此恩怨
一笔勾销。”
  “你真这么想?”吴卿似乎不相信。
  “我想了,我如果不是和你在一起,她肯定把我当臭狗屎,她会爱我,我看
不可能。无非是看到我和你好了,她又气不过。”
  “陈文艳再找你,你怎么办?”
  “她不会纠缠我的,我了解她,她比我还爱面子,只要我不理她,她的自尊
心就会打败她,她从不低三下四求人,你放心。”
  “我放心,我放屁的心,你这家伙心比水还软,你舍得不理她?”
  “怎么搞的嘛,你以前那么自信,今天反而心虚了。这么说吧,陈文艳不找
我,我肯定不找她。但她有事求到我,我多少总得帮她,我不可能当她不存在,
这是基本人情,到时候也不要说我有非分之想。”
  “如果陈文艳要你和她睡觉呢,这个忙你帮不帮?”吴卿笑嘻嘻说,“我看
陈文艳也是真的想你,你们不是好几个月没抱过吗……”
  卧室暖烘烘的,在刚买三天的新床上,两人并排靠着床头。吴卿的问题,像
她睡衣里的身子一样赤裸裸,但确实是个难题。张听回答说“这种忙呀,只有你
批准我才帮。”后来躺进被窝,枕边吴卿轻轻的鼻息,暖洋洋一阵一阵吹上他的
耳根,他难以入睡。陈文艳在那房里,也许明天早晨还睡不暖和被子,你个傻婆
娘,都是你自讨苦吃……

  吴卿想看金老大的工作进展,趁着元旦放假,张听陪她去工厂视察。
  金老大的工厂坐落在孝感市郊一处偏僻的乡下,占地十亩有余。当地乡政府
投资二百余万建成这个油脂加工厂,运转不到一年倒闭了,锅炉、厂房、油罐、
真空泵、过滤机,各种大大小小的设备,都还有七八成新。当然了,建厂的资金
来自银行,工厂倒闭,也轮不到政府着急。金老大每年支付两万元租金,就可使
用现有厂房设备,确实很划算。乡政府也满意,原因很简单,两万元租金,不赚
白不赚;更重要的,锅炉房的烟囱滚滚冒烟,等于现场直播乡领导招商引资的光
辉成果。金老大带20万入驻该厂,乡政府上报给市政府的招商引资成果是680万。
  偌大的工厂,车间、食堂、办公室,处处干净整洁,吴卿看了连声夸奖,说
小金你确实有能力、会管理。金老大笑了笑说:搞工厂,只要一点干劲,我只是
看不得脏乱差,毛主席从来不扫地,这是小事,谈不上管理能力。
  金老大真是有干劲,他从没接触工业,如今满嘴都是新名词,什么分汽包、
喷射泵、酸价、过氧化值……只听得张听一头雾水。金老大以前大概没生过煤炉
子,搞了三个月工厂,居然会烧蒸汽锅炉。具体到目前的产品,既无人指导更没
有实践经验,全凭翻书剽窃一点理论,一次次试生产一次次分析,历尽千辛万苦,
产品终于出来,可是质量总是有问题,酸价太高,降不下来。不久前才弄清楚症
结在于原料新鲜度不够,和供应厂家反复沟通,提高价格以求原料尽可能新鲜,
终于能够生产合格产品。金老大的手脚也麻利,前不久刚刚销售了五吨产品,而
且用户反馈不错。
  但是目前又面临极为严峻的问题:工厂停工了,因为原料供应中断。
  金老大从河南一家油厂大批采购原料,惹得其他买主极为不满,当地人直接
警告,禁止他再去那个油厂拉原料,否则格杀勿论。前不久警告成为事实,金老
大在河南装好一车货返程,光天化日之下,货车被人拦截,车玻璃砸得稀烂,金
老大脑袋挨了两棍子,额头上的肿包,现在还没消。办厂之前,千思万想,各种
困难都预计了,就是没想到这一点。
  吴卿问金老大怎么办,金老大说:“我在山东联系了几家大型油厂,下一步
从山东进原料,距离远了四百公里,运费涨了不少,不过也能承受,最近卖的五
吨货,前期做实验浪费的钱全部赚回来了,利润很不错。目前不考虑太多,先在
湖北打开销路,将来直接把工厂办到山东,最好能和油厂合作联营,原料有保障,
运费也省不少。”
  金老大买了一辆二手微型货车,只花一万二,又能拉人,又能拉货。跻身有
车一族,他乐呵呵说,我开这车到处跑,也满风光的。虽然麻烦不少,金老大对
未来无限憧憬,他的豪情感染了张听,吃饭的时候告诉金老大:我和陈文艳离婚
了,现在和吴卿住在台北路,老爸老妈我都没说,你是第一个得到消息的人。
  “你总是神出鬼没,”金老大吃惊非常,“你是因为吴小姐离婚的吧?不是
我说你,你这么甩掉陈文艳,不应该呀!”
  “是陈文艳甩我,和吴卿无关,”张听说,“你了解我的,我没那么缺德,
是陈文艳逼我离婚的,国庆节之后就离了,我和吴卿前几天才好上的。”
  张听当初利用陈文艳赚了六万块钱,事成之后他告诉金老大,金老大当即嘲
讽说“只有你干得出这种黑良心的事”。为了证明自己清白无辜,张听再次详细
复述离婚经过,特别讲了财产的分割情况,信誓旦旦保证没有欺负陈文艳。金老
大听了,也只有叹气:“唉,离了就离了吧,多找几个老婆,天下一家亲……”

  陈文艳一度被张听怀疑红杏出墙,实际上她是无辜的,可是深究下去,她又
并非彻底无辜。在北京那段时间,她的确经受着诱惑和抵制诱惑的折磨。她不曾
涉足欢场,没学会爱别人,也没学会表达欲望,内心一团浆糊,却又做出一脸坚
毅端庄,最花心的男人也不免对她肃然起敬。她的打算暧昧不明,推动她的是莫
名其妙的报复心理或者解脱寂寞的尝试,牵制她的却有骄傲和顽固的羞耻观念。
正因为竭尽全力才没有走出那一步,男人从天而降的耳光就更加激起她的愤怒。
没机会贪污的人被人说贪污,只会感觉委屈;有机会贪污却没贪污的人被骂贪污,
不愤怒则不可能。深重的冤屈,离婚也不足以发泄怨恨,就在挨揍的当晚,她决
定侵吞财产,最好让她的男人一无所有的离婚!
  不能说陈文艳深思熟虑作好了离婚打算,最起码的,离婚之后怎么生活,她
不曾认真考虑斟酌,有时候想到这方面,她只是自信的认为没什么,肯定没什么。
离婚的力量来自冤屈和自尊心饱受摧残的愤怒,还有多年星星点点积攒的这样那
样的不满推波助澜;离婚过程中张听的委曲求全,她不是没有看见,然而只是激
起她的鄙视,只是刺激她一天更比一天盼望离婚。离婚是她的审判,她的刑罚,
他越是怕,她越要加之于他。复仇之火烧昏了头脑,她无暇也无心考虑后果,直
到真的离了,她才意识到:她扮演法官的同时兼任了犯人——她加给他的刑罚,
正是对自己的判决。
  她不承认离婚是错误,最初也实在看不出有何不妥。他们还在一起,张听天
天在她身边,仿佛国家发放的基本生活保障,他注定永远是她的,除非她自己不
想要。张听依然无休止的纠缠,慰藉了她的寂寞,也以奇妙的方式延续她的快乐。
张听耍赖钻她的被窝,她骂他不要脸,并非言不由衷;可是他不那么死皮赖脸,
或者被她骂走,她又怅然若失。她不是不曾心软想抱一抱他,可是嘴里镶了铁牙,
说出来的字眼,硬梆梆,冷冰冰,个个都是拒绝。出差在外,注定不能见到他,
宾馆的房间,比沙漠荒野还寂寞空旷。她不知道少了什么,解胸罩就寝时,恍惚
留恋一双常在背后松开胸罩袢扣的手;那时她想到他的纠缠,心中充满甜蜜。可
是再见到他,她依然冷冰的脸,冷冰的嘴。那正是她的爱,冰冷的爱,她只能这
样爱——奇怪的自尊把她塑造成高高在上的女王,只能供他毕恭毕敬服侍,不能
让他亵玩抚爱;只能对他发号司令,不能与他软语温存;这就是爱他,她的存在
就是对他的爱!
  居然喊出“我想和你睡觉”,她自己都不能相信勇气何来,然而他还是走了!
他陪伴另一个女人去了!他居然有女人,他和吴卿在一起!这个王八蛋!
  她加之于他的一切苦果,如今不得不拾捡过来一一品尝。离婚之前她恨他,
现在更是切齿痛恨。然而恨与恨是如此不同,以前她恨,恨他是自己的男人,现
在她恨,恨他成了别人的男人——这是不允许的!

  元旦过后,陈文艳还了一万二千元给前夫。以此为始,不知是家里少了一个
男人阴气太重呢,还是新年带来了霉运,接下来一个月,坏事连连。电视不出图
像,厕所堵了两次,炸了一次白炽灯,日光灯管的启辉器坏了一次,厨房的水龙
头漏水一天,淹了整个屋子,更要命的,她六次出门忘记了带钥匙,其中三次是
夜晚十点才发现不能进门……这一切她都无法自理,不得不求助前夫,而不出她
的料想,张听总是有求必应。陈文艳挽救爱情的努力,就是制造机会一个月见了
十五次张听,然而一次一次见面,不过是一次一次发现一腔柔情付诸东流。
  那期间她还多次见到吴卿。两人常常隔着汽车玻璃,像两条眼镜蛇一样对峙。
她们都不说话,也的确无话可说,她们谁也不肯打破沉默,因为她们擅长的武器
都是沉默。陈文艳每次都赢得了表面的胜利,最终荣誉却总是归于吴卿——不管
态度多么友善,张听一次也没有留下不走。
  不管胜利者还是失败者,最后都厌倦了。吴卿厌倦陈文艳一再的无聊骚扰,
陈文艳厌倦失败。春节将至,大家不约而同希望解脱。吴卿计划与张听去新疆,
早早定了机票,陈文艳则计划同一天去深圳,最后三个人都留在武汉,因为陈文
艳出了车祸。
  只有陈文艳知道车祸不是交通事故。1月31日晚上,公司为家在上海的员工
饯行,陈文艳在聚会上喝了好些酒,散伙时礼貌的谢绝了同事护送。那时她神智
正常,并没想到死。后来一个人走在冬夜的街头,风是那么冷,她是那么孤单。
从中北路走到阅马场,走上长江大桥,她在桥边伫立良久。江天寂寥,人仿佛悬
在半空,她的心猛然狂跳,害怕不能抵挡江水的诱惑,她匆匆跑向龟山,像恶梦
里被魔鬼追赶,带着恐惧飞奔,后来疲倦至极,突然无比愤怒。长江大桥车来车
往,呼啸而过,永不停息,无人为她停留。她想到自己无端被世界抛弃,生命的
虚空、爱情的挫折、痛彻心扉的羞辱,感觉不堪忍受。没意思,没意思,没良心
的东西,老子死给你看,看你们能不能心安理得快活!在古琴台的一处斑马线旁,
一辆小车飞速驶来,她冲上马路,炫目的车灯光柱迎面刺来,在尖锐刺耳的刹车
声中,她感觉生命正在离开自己,那一刻她又无限悔恨遗憾,凄厉的叫喊划破了
夜空……
  陈文艳次日中午才从昏迷中苏醒,可能是后脑勺撞上了水泥路面,更可能是
吓晕的。她的伤没有生命危险,左腕粉碎性骨折,左胸肋骨断了三根,伴有脾脏
出血,医生轻巧的说:住几天院就好了。
  张听第二天在公司领红包,只等中午吃完团年饭正式放假,陈文艳单位的行
政经理来电说:发生了一起交通事故,交警从受害人随身的钱包里发现了机票和
名片,确认是陈文艳,她在市三医院抢救,交警请单位代为通知家属。
  他不能说自己不是陈文艳的家属。
  陈文艳无力抗拒的接受前夫的照料,也同时无奈接受了吴卿。无法通知陈文
艳的家人(她家里没电话,村里也可能没电话),除此之外,张听差不多肯定陈
文艳的车祸因他而起,他悉心照顾前妻,不如此良心不得安宁。陈文艳在医院病
房度过春节,张听和吴卿轮班陪护。最初几天,吃喝拉撒都离不了人,除夕夜陈
文艳能够下地活动,三人在病房吃火锅,还举起可乐碰了一杯,共祝新年快乐。
天长日久积郁的痛苦,暴烈的喷发才能释放一空;正如性交解脱情欲折磨,死亡
是一种极端的自慰;陈文艳死过一回,万念俱灰,尽管哀愁绵绵,仇恨却是不复
存在了。
  大年初八陈文艳出院,妹妹陈文丽从老家过来照顾,解放了张听和吴卿。文
丽还不知道姐姐离婚,吴卿在场,她仍然亲热地喊姐夫。陈文艳纠正妹妹,让她
喊哥哥。正月底陈文艳病愈上班,张听介绍文丽到叔叔的牛肉面馆打工。叔叔知
道张听和吴卿是一伙的,笑呵呵说:门面原来卖给你啦,还好,没便宜外人。
  陈文艳自杀选中的倒霉鬼,据他的名片,此人姓肖,是医学院附属医疗器械
公司的老板。肖老师开车在斑马线上撞人,根据交通法规,全部医疗费由他承担。
说起来是陈文艳找死,怪不得开车人,可是法律偏袒走路的人,肖老师只能欣然
接受。他也许庆幸医疗费不多,也许庆幸撞伤的是一位美女——开车撞人很简单,
可是撞上一位单身美女,就比中六合彩还难,反正比撞上老太婆要好——撞了人,
就该这么想。陈文艳住院时,肖老师三天两头探望,送花送水果,还送热腾腾的
排骨汤。之所以要提肖老师,是因为后来陈文艳和他有故事。在这故事中陈文艳
扮演了吴卿曾经的角色,因为肖老师也是有妇之夫。然而这是后来的事。

  春节过后,离婚的旧闻传到了单位。张听虽然无意隐瞒,却也不曾刻意传播,
他不是娱乐明星,犯不着散布鸡巴八卦。张听在汉阳的家,既宽敞,又没老人小
孩干扰,一向是打牌的洞天福地,同事多次要去打麻将,他多次拒绝,最后不得
不给出解释,说再不能去了,说那房子属于陈文艳,说我和陈文艳离婚了。张听
自称离了婚,同事都不相信。常去他家打牌的同事,只看见他们小俩口素来和睦;
另外,陈文艳那么漂亮,张听似乎毫不可惜,说自己离了婚,言语之间笑嘻嘻的,
同事无法不认为他是开玩笑。然而后来大家也就相信了,而且流言马上传遍公司,
说张听老早就有相好,那女的是京华证券的,比陈文艳年纪大,也不如陈文艳漂
亮,可是好像蛮有钱。后来又有证据,说张听常常驾驶的墨绿色神龙(以前他说
是借朋友的车),就是吴卿的,因为有人见过吴卿驾驶同一辆车。同事拿这些事
问张听,他只能一一承认,这也等于承认了大家的看法——张经理抛弃老婆,弃
明投暗,就是为了傍大款!
  公司的小姑娘,从前和张听嘻嘻哈哈全无顾忌,自打张听离婚,人家躲他像
躲露阴癖患者。而男同事可能是瞧不起,也可能是嫉妒,明里暗里总要刺上一刺。
开年之后,张听上了财大的研究生班,周六周日都要上课,没空打牌了,同事奚
落说:“读研究生?你还研究个卵子!房子车子都有了,还假鸡巴奋斗!上无老,
下无小,什么心不操,正该打牌呀,不打牌,要那么多钱干嘛,留着填棺材?”
  一个男人,结婚一年就离婚,而且离得不声不响,而且马上又和一个款姐搞
在一起,这些情况加起来,领导(也就是林总)除了有普通人的想法,还会产生
更高层次的顾虑:一个毫无责任心的人,一个把婚姻视作儿戏的人,怎能指望他
背负责任?怎能指望他管理好公司?
  林总上升到公司利益的角度考虑张听的个人问题,当然不是无缘无故。国安
总公司去年正式兼并另一家全国性券商,兼并之后的国安在华中地区有七家营业
部,为便于管理,总公司在武汉设立华中地区管理总部,林总出任华中总部的大
老板。林总升迁,势必留下武汉分公司总经理一职。林总选中的接班人是行政部
程经理,三月中旬,程经理变成程总经理,成为张听的顶头上司。
  新总经理出炉之前,林总找张听谈话,亲切询问离婚的原因。如果据实直说,
三天两夜也讲不清。不想浪费林总宝贵的时间,张听仓促编了一个故事,说是陈
文艳为了她弟弟,给钱她父母买房子,巨款七万,陈文艳一声招呼也不打,他知
道之后非常恼火,一气之下说离婚,陈文艳也不求饶,就这样离了。他补充说:
“我说离婚,只是想警告老婆,谁知陈文艳顺着竿子爬,严重支持,弄得我骑虎
难下,实在是没办法。”张听对这故事很满意:责任明确,是陈文艳的过错;动
机单纯,不是他有心另寻新欢;是他提出离婚,足够有面子;陈文艳没求饶,也
不丢份,简直是皆大欢喜。可惜林总不这么看。
  “婚姻大事,你看你,”林总很不满意的说,“你把结婚当了打麻将凑班子
啊?为几个屁钱,说离就离,不是我说你,一个人连家庭也搞不好,怎么能搞好
工作!”
  “婚姻和工作好像没什么关系呀,”张听说,“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老
毛,老朱,老邓,都离过婚,刘少奇结婚六次,没人怀疑他的工作能力啊。”
  林总哼了一声,皱眉思索半天,噗哧笑了,说:“你嘴巴狠,歪道理我说不
过你,不说了。现在我正式给你交底,武汉营业部的工作,我曾经想过让你接手
的,你精通业务,在荆州负责的时候表现也不错,但我最终决定交给程经理。不
为别的,你天不怕地不怕,不把事当事,我让你接手,你一年赚三千万,我也落
不到一分,可是万一你捅个五百万的窟窿,我就得跟着你下课。你明白我的意思,
我不需要会赚钱的,只要能管家的,不出乱子就好。还有,你以前犯过错误,我
让你接手,出了事我没法交待,上头如果问我为什么用你这样一个有污点的人,
我如何解释?不怕你怪,我直话直说,因为你是明白人。给你说这些,是希望你
以后支持程经理工作。你的嘴巴太刻薄了,你连我也不放在眼里,我是无所谓,
但是程经理未必有我大度,你捏在他手里,吃亏的总是你,最要紧的,你不能图
嘴巴快活,破坏安定团结,影响公司工作。听明白了没有?”
  “这没问题,”张听诚恳地回答,“我清楚的很,从来没想过抢班夺权,抢
得来吗?程经理和我关系很好,您是知道的。我从来不拆朋友的台,请放心,我
一定支持配合程经理,工作方面有意见建议,肯定和他好说好商量……”
  张听以为程经理上台是好事,素来的关系好,人又蠢,肯定比林总好糊弄。
谁知程总新官上任第一把火,就是宣布国债部工资奖金与收款业绩挂钩,月收款
标准,还是三百万。这是一项老政策,去年实行过,后来又取消了。程总在公司
会议上宣布此事,此前竟不和张听通气,让张听很是恼火。张听不好公然发难,
在会上高举双手赞成,散了会,他又找程总私下讨论,建议程总取消政策。
  张听列举数据,证明去年实施该政策七个月,与政策实施前相比,平均月收
款量几乎不见增长。“统计数据表明,这个方案不能显著促进收款工作,”他不
无得意的质问程总,“那么,一项试行过却不见成效的方案,硬要推行又有什么
意义呢?”
  “就因为去年林总说了试行,所以你们不认真,我郑重提醒你,你还要记着
传达给他们几个,今年不是试行,今年的政策是铁的,完不成任务,坚决扣工资,
别梦想还会补发。另外,如果你们一个月收回一千万,我算过了,奖金就会超过
三万,这是去年的政策没有的,现在设置高额的奖励标准,奖罚分明,就是要调
动你们的积极性。”
  “月收款一千万和上天摘星星没两样,别说奖三万,奖三百万也办不到。”
  “世界上的事,怕就怕认真二字,”程总引用伟人的名言,似乎自己也成了
伟人,潇洒地挥手说,“世上无难事,只要肯攀登!不要动不动就叫苦连天,我
相信你,你会完成好任务的。”
  张听不管不顾,坚持申述自己的意见:“可是基本任务定三百万,为什么不
是三千万,或者三十万呢,它的科学依据在哪里?您是知道的,今年和去年的情
况大不相同,经过北京的清欠,债务总额降了一半,沉淀下来的基本都是死债,
但是收款任务保持不变,这就大有疑问。去年定三百万,本来就是林总脑袋瓜子
一拍想出的数字,去年搞了七个月,只有两个月完成任务,一个题目出得大家都
不及格,这题目就出得太难了吧,您说是不是?再说,考核只针对国债部,别的
部门旱涝保收,这本身就不公平……”
  “公平,呵呵,”程总轻蔑地笑,“世界上从来就没有公平!你们国债部,
成天吃喝玩乐游山玩水,柜面的员工还抱怨呢!依你说,那就算了,大家都来混
日子?都像你一样,叫你去厦门,你跑到汕头,公司还不完蛋!”
  人一阔,脸就变,程总就是这样。张听去年和程是好朋友,无话不谈,却不
料程摇身成了上司,往日的倾心之谈,如今被他拿来反攻倒算。话又说回来,张
听人不阔,脸也变。程总以前做经理,张听三天两头请他吃饭;春节之前基本确
定程经理即将掌权,张听却不去程家拜年。说来也怪,自从得知程即将成为老总,
张听就对他敬而远之,他越是“敬”,程总越是感觉敌意。今天的讨论谈到这个
份上,张听很识趣,恭恭敬敬连声称是,赶紧拍屁股滚蛋。
  三月份收款八十万,发工资,程总果然铁面无私,张听堂堂部门经理,只领
了基本生活费六百元。
  离婚分得的现金一万六,正好等于研究生的学费;陈文艳元月份还的钱,正
好抵了去年九月向吴卿借的一万。张听手头的积蓄,只剩下春节得的一万元红包。
他和吴卿过日子,丁是丁,卯是卯,每月上交一千块,算是生活费。这是他的提
议,吴卿也不反对,第一回交钱吴卿,她欢天喜地说:哈,我男人养我啦,真幸
福!如今程总折腾,也不能不交钱吴卿,唯一的办法就是啃老本。新政策出台,
工资被克扣,张听瞒着吴卿。以前他不瞒,因为她是朋友;现在他不能告诉,因
为她是爱人(lover)。爱人就是我们必须对之保密的人。

  96年股市疯狂过后,国家疯狂扩容股票市场。97年伊始,每周都有二支以上
新股发行上市。一般而言,发行单价5元的新股,开盘价不低于17元;另一方面,
新股申购的中签率不低于千分之三。这是说,5元发行新股,拿5000万参加新股
申购,至少可以申购到3万股,毛利36万元。申购一支新股费时七天,借五千万
本金使用一周,利息不超过10万,纯赚26万元。由此可见,新股申购是暴利业务,
只要能筹措大额资金短期周转。
  春节之前,张听敏锐察觉此项业务的潜力,并向林总提供了可行性研究报告。
报告指出,许多台资企业,平时大量流动资金闲置在银行,日常流动资金数以亿
计,动员企业通过证券公司的席位在上交所回购系统拆借,能够获得五倍于银行
利率的收入,安全性有百分之百保障,企业一定乐意接受;与此同时,证券公司
可以趁机挪用企业资金,短期迅速周转,用于新股申购。林总大为赞赏,命他着
手施行,并许诺项目成功必有重奖。这项业务春节之后取得丰硕成果,四月份,
张听从几家台资企业拉来七千万资金,包括康师傅这样的大企业,第一单试行,
一周赚了32万。那时华中总部的办公室装修未完,林总仍在原址办公,张听找到
林总,请他兑现许诺,林总答应了。第二天,程总交给张听两万块,但是程总说:
“一万是奖给你的,另一万你分配给部门的其他几位。”
  “没道理呀,”张听说,“这项业务,以后每天都能给公司创造数以万计的
利润,奖我两万,我不敢说少,但我一点不嫌多;从头到尾,都是我的功劳,奖
也只能奖励我呀,凭什么分给他们?”
  “都是你的功劳?亏你好意思说!我不也陪你去了康师傅?刘晓晨给你开车,
跑证券登记中心,交易部,财务部,都配合你,他们就没有功劳?”
  程总确实亲自去过,因为康师傅的财务负责人希望见见国安的头头。程总对
业务一窍不通,会晤走个过场,然后一屁不放,都是张听主谈具体事项。程总居
然好意思说自己也有功劳,张听不好反驳,拐弯抹角说:
  “程总,我是这样理解的:发放奖金,是对突出的工作突出的贡献给以表彰。
刘晓晨给我开车,算得上工作突出吗?没有他,我照样开车照样办事,没了我,
他绝对谈不成业务;交易部就该交易,财务部就该收款付款,本来是份内的工作,
发工资就对得起他们,无论如何轮不到奖励!”
  “没有你就干不成业务,哼,没有你地球还不转了呢!别人做的都是份内的
事,你呢,公司不也给你发了工资?你又有哪一件事不是份内的应该的?又凭什
么给你奖励?你倒好,你找林总要奖金!你眼里还有没有我?”
  你不能和一个胡搅蛮缠的人讲道理,特别是,那人正好是你的上司。张听最
后只拿了一万,另一万分给了四个手下。程总还告诉那几个员工,这些奖金是我
从张听手上给你们抢来的。

  张听第一次见吴卿,去肯德基的路上,一路思考偷取市电力公司的存款,那
一次他放弃了。转眼一年过去,又到四月下旬,那笔存款到期,连本带息58万,
全部转进张听的账户。他骗取这笔巨款,蜻蜓点水一样轻飘。周立民代表电力公
司来国安办理续存,张听接过上年的存单,说我去给你办,说你喝茶稍等,他下
楼转悠一圈,交给同学一张精心准备好的假存单,同学拿着就走了。
  这次诈骗是早有预谋的决定,早在离婚前夜已经决定。陈文艳那么坚决要离
婚,他想了许多原因,认为最重要的原因是自己不够富有。现在好了,离了婚,
没了后顾之忧,正好甩手大干。他早已准备好假存单,他从未奢望当什么鸡巴总
经理,那不是他的理想。最可耻可笑的莫过于明争暗斗狗苟蝇营,他不需要,他
可以静悄悄的发财,不与任何人争斗不伤害任何人的发财。这是最优雅的生存方
式,因此充满艺术的乐趣。他的决定与单位的人事变动无关,就算程总对他好,
也不能改变;程总的无理取闹,只是坚定他的决心,也使他的投机冒险更具备艺
术的可能性。
  吴卿的存在曾经让他犹豫,但并未影响最终行动。爱是灾难,被爱也一样,
都认人无法安于平凡。而证明自己卓越非凡,除了升官发财,我们似乎别无它法。
  老天待张听不坏,至少开始不坏。那笔钱刚转进他的股票账户,就有在深圳
证券交易所工作的同事透露一个内幕消息,有香港佬携数亿资金炒作河北威远,
打算炒到6元。那时河北威远只有3.4元,张听一气买进15万股,三天就冲到4元。
  五一节他和吴卿去了新疆,以吴德安支边的学校为线索,找到当年的老校长,
多方辗转,在伊宁市的一个集贸市场见到了吴卿的生母,那时候吴卿才知道她的
母亲名叫阿曼古丽。
  阿曼古丽当年倾心于吴德安,家庭坚决反对,她一意孤行选择了爱情,文革
结束吴德安离她远走,见到女儿时,她已是一个心如死灰的维族老太,在农贸市
场经营一个小吃摊,体态臃肿,腰如水桶,土黄色的上衣土黄色的裙子,浑身脏
兮兮。吴卿看了眼泪直流。阿曼古丽拒绝和女儿一起进关,母女俩一起住了两天。
吴卿后来说,她给了三万元母亲,也见了她的两个舅舅,给他们每人一万,拜托
他们照顾母亲。
  阿曼古丽讨厌汉人,张听没能走进她的家门。那两天他独自去了霍尔果斯边
贸口岸,除了发现无处不在的温州商人,还发现边境线形同虚设。与哈萨克斯坦
接壤的漫长的边境线上,许多地方的屏障只是一根横拉的铁丝,跳也好,钻也好,
眨眼就能出国。一位边境线上的兵团战士说,他出国无数,都是为了逮野兔。

the author: 张杨


2008-11-1 13: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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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zhao2

#20  

二十


  陈文艳出院之后,张听看过她一次。陈文艳说要报考本科,张听支持她,送
她去学校报名。就因为陈文艳念本科,他才决定读硕士。三月底去叔叔那里收租
金,文丽说,姐姐忙得很,又要上班,又要念书,好像还谈了朋友。张听很想见
识自己的接班人,却克制着不联系陈文艳。他牵挂她,但不想有任何表露。
  五一过后,张听去汉阳拿夏天的衣裳。出发之前通知了陈文艳,进门发现,
陈文艳将他的衣裳收拾叠好,方方正正摞在床上。
  往日没有他,家里总是乱七八糟,他扫视一圈,家具摆设干净整齐,夸奖陈
文艳说,你勤快了。似乎要以实际行动给予奖励,他说:“没几天就要用空调了,
这空调要加氟利昂,我搬到楼下弄弄。”
  “你搬得动吗,”陈文艳说,“算了,不用你费力,哪天我叫扁担。”
  “没事,我能搬上来,就能搬下去。”
  “让修空调的搬吧,不怕他们不来。你吃了吗,一起吃个饭吧,我请你。”
  “自己做吧,”张听说,“还做粉蒸鳝鱼,一起喝杯酒。”
  “好啊,好久没吃了。”
  时间过得多么快,陈文艳去年剪的短发,如今再次垂到肩头。还是那个人,
还是那么漂亮,系一条蓝布围裙,更增妩媚。她闷声不响蹲着择小葱的样子,简
直让人陶醉。张听看看她的胸脯,瞅瞅她裸露的后腰,心里直痒痒。失去才懂得
珍惜,真是这样啊。
  摆好杯碗,吃饭之前,陈文艳提醒张听:你在这里吃饭,你也告诉吴卿一声
哪。张听说:不用,她知道我来这儿。可是想了想,还是给吴卿打了电话。吴卿
说:你还会蒸鳝鱼?带点回来我尝尝啊!挂电话之前,又警告张听:少喝点,八
点钟不回,我去查房的!
  吊扇在头顶轻轻的转,屋子安安静静。通话的时候,陈文艳扭脸望着墙壁,
张听放下电话,她酸溜溜地说:“你跟她倒是不撒谎啊。”
  “撒谎也不会让你知道,”张听举杯喝酒,“你总说我好撒谎,撒谎是因为
我善良,不忍心伤害人。”
  “怕伤害人,就不应该做,做了还什么不忍心,虚伪。”
  “你这话不讲道理。举例说,我打麻将,你不快活,我不打麻将,我不快活;
如果我打了麻将不让你知道,那我们都快活,撒谎的好处就在这里。打麻将又不
犯罪,凭什么我不打?若不是因为善良,打个牌我撒什么谎,我直说打麻将,你
能拿我怎么样。我赢多输少,到哪说都占理。”
  “现在你可以讲实话了吧,”陈文艳说,“你是不是早就和吴卿睡过觉?”
  “嗯,是我不对,我在厦门出差那回,她寻到了我住的宾馆。”
  “这么说,我们迟早总是要离婚?”
  “我是怕和你离婚的,吴卿也没那么要求,真的。”
  “你怕离婚,你还和她搞在一起!”陈文艳有些激愤,但是随即意识到失态,
缓和了声调,“男人是不是都这么坏,总想多搞几个女人?”
  “呵呵,这只怪世上好女人太多了。假如人人都像老母猪,我一定毫不犹豫
做太监。吴卿说过一句话,她说,如果人人循规蹈矩,男人一律不变心,女人通
通不偷人,这世界未免太缺乏竞争,对人类进化是不利的。她还说,男人风流无
所谓,只怕除了风流啥也不会。她说得对。”
  “她自己就是花花公主,当然鬼话连篇。”
  “你别这么说她,我这副衰相,她花心花到我头上才是见活鬼,再别诋毁她,
她是我老婆,再说她坏话我翻脸。”
  “你们结婚了?怎么不通知我?”
  “什么结婚?哦,不结婚也是我老婆,不差一张纸。我和吴卿一致同意,不
要那玩意儿,讲信用的人说话算数,搞张破纸算什么,伤感情。”
  “不办酒了?还是热闹一回呀,虽说你二婚,她可是头婚,办酒一定通知我
哈。”
  “你阴阳怪气个什么呀,我们就不请酒。国家就该立个法,凡是结婚大摆筵
席的,离婚必须无条件大摆筵席,还必须双倍返还曾经收受的礼金,全部由提议
离婚的一方承担。这是不讲信用的代价,看他妈谁还招摇过市。”
  “你又指桑骂槐,”陈文艳说,“你有今天,房子车子的爽死了吧,你应该
感谢我哪。”
  “呵呵,感谢,我从来都是感谢你的。哎,如果我穷困潦倒,不知你作何感
想。如果哪天你飞黄腾达,不知你是否感谢我哪。”
  “如果你穷困潦倒,我就说活该。你现在多滋润,还落到穷困潦倒,无非是
赌博输了,岂止是活该,简直就该死。”
  “那倒也是。不过世事难料,如果我真到了那一步,你不会见了我就躲吧?”
  “我最讨厌穷人,肯定躲,你千万别倒霉,倒霉了千万别让我看见。”
  “你真绝情,亏我们夫妻一场,一句好话也听不到,真让人寒心。”
  “没好话你听,表演什么恩爱夫妻,倒胃口。”
  “你吃这醋哇,”张听又开心起来,几杯酒下肚,胆子放大了,一边说一边
就伸手揪陈文艳的耳朵,“我也爱你呀”。
  陈文艳红脸推开张听,扭头说:“别动手动脚,欺负我没男人哪,我有朋友
的。”
  “那是好事啊,”张听立即正襟危坐,“听文丽说过,没好意思打听,是何
方神圣,找机会一起吃个饭?”
  “你见过的,就是过年撞我的那肖老师。他的单位离我们公司不远,后来经
常找我,一来二去,我喜欢上了他。”
  “那家伙呀,老头子一个啊,过四十了吧?”
  “三十九。我不觉得老。”
  “三十九还不老,妈的,三十九还没老婆,儿子女儿一大堆吧?”
  “烦死人的,他以前说离了婚,前几天又说有老婆,离婚没离成,真是要命,
气死我了。”
  “是没离成还是根本就没打算离呀?”
  “他说他老婆不同意,他们夫妻完全搞不来,不可能不离,他说打算上法
院。”
  “别信他什么打算,不来真的就是哄你。”
  “哄我又怎么办,我总得相信他吧。”
  “你是爱上他了,爱得蛮深?”陈文艳不吭声,张听又问:“你,你和他上
床了吧?”
  “你真是讨厌!”
  张听其实对肖老师的印象不错,还是又酸又怒的说,“这么搞下去,你不也
成了二奶!”
  “我也不情愿,可又怎么办?”
  “你调查一下,肖老师什么原因难以离婚,至少要清楚他是不是玩你。到他
们学校问问老师员工,应该不难搞清楚。你得自己打听,千万别信他。他要是玩
你,你总不能傻里傻气死等吧。他妈的,做他的二奶,还不如做我的二奶呢。”
  连他也不知道是玩笑还是真心,临走之前,还是和陈文艳搂在一起。似乎只
想试试陈文艳让不让他抱,随手扳陈文艳的肩膀,没想到她顺从了。准确地说是
没遇到抵抗,陈文艳虽然伏脸在他肩上,却不伸手抱他。一感觉那软绵绵的身子,
小弟弟立即直了,他随即发觉陷入两难:做爱对不起吴卿,不做对不起陈文艳。
虽然很想进一步试试能不能脱掉陈文艳的衣裳,却担心脱下来无法收场。静静搂
了好久,摸摸陈文艳的脑袋,黯然走了。

  从四月末到六月下旬,河北威远一路上行,最后股价一度突破12元。这是说,
张听有机会纯赚120万,然而他最终只赚了26万。他3.4元买进,5.2元抛出;后
来又在6元买进,7元抛出;后来8元买过,9元买过,10元买过,11元也买过,同
一支股票,不断地买了卖,卖了买。这样进进出出,都是依据消息决策的,而消
息前仆后继、变化莫测。最初的消息,说香港佬(也就是庄家)计划炒到6元,
所以他5.2元抢先出货;后来消息又说庄家打算炒到8元,后来又说是9元……最
后一个消息,说的是15元!他本来曾经赚到58万,可惜最后一单12.6元买进9万
股,成交之后,阴跌几天,接着猛然下挫,狂跌不止,等他慌忙抛出,三十余万
化为泡影。
  股票清仓之后,他也想过提前归还电力公司的存款。还钱太容易了,随便就
能糊弄过去,比如说,直接去电力公司,说人民银行责令清退高息存款,把钱送
过去就是了。然而正因为这事太容易,所以不必操之过急,何况他还想多赚一些,
等着下一个内幕消息。所以虽然空仓不动,却一直把钱捂在手里,也无意向吴卿
透露消息。
  他和吴卿,照样免不了拌嘴怄气。自打他搬进台北路,吴卿一天比一天懒,
就以洗碗为例,现在她常常整月不湿手指。张听也曾提议打牌决定谁洗碗,吴卿
欣然拿扑克,可是输了她耍赖,一点信用不讲,让人没法不气。吃完饭不等张听
开口,吴卿嘴唇一噘娇滴滴哀求:“老公你洗碗,我给你削苹果。”下楼有电梯
她不乘,她要张听背,逛街回家她要张听捶腿捏脚,完全一个事儿妈。陈文艳是
强硬派,吴卿是撒娇派,但是两派毫无区别,一样懒。以前他郁闷听不到陈文艳
一声软话,如今天天听,还是郁闷。最闹心的是,他和吴卿讨论为什么她越来越
懒,吴卿说:你身上肯定有某种病毒,谁和你过日子谁变懒。
  有时候他也想想陈文艳,但是陈文艳不联系他,他也没道理主动。他想过陈
文艳一定会找他的,但是做梦也想不到发生这样的事:七月上旬,两个便衣警察
找到张听单位,问他陈文艳去了哪里。警察说,陈文艳打架斗殴,戳掉了一个女
人的眼珠子。
  陈文艳弄瞎的女人,正是肖老师的老婆。而就在事发同一天,陈文艳丢掉了
证券公司的工作。
  说到陈文艳丢工作,她归罪于肖老师的老婆,其实是不公道的。证券公司裁
员本是大势所趋,不谈别的,国债回购业务全面停止,为之配套的国债部就成为
多余。国安公司也早有裁员的计划,四月份总部下发文件,其中一条,就是规定
标准化配置的营业部员工定额28人。按此标准,武汉营业部要裁员10人。林总分
流几个人去了华中总部,加上国债回购历史遗留问题严重,所以人员安排尚未提
上桌面。可是陈文艳公司国债部撤消了,陈文艳学历尔尔,本就在裁减之列,肖
老师的老婆又送来致命一击,那泼妇逮住陈文艳,在办公场所抖落奸情大打出手。
经此一闹,老板正好拿陈文艳开刀。
  肖老师倒是真心想离婚,可是他怕老婆,不是普通的怕。肖老师是医学院附
属医疗器械公司的老板,多年偷税漏税贪污侵占,他老婆一直经手公司财务,满
把证据。在肖老师变心之前,那女人早有警告:你敢乱来,你就准备坐牢。进洞
房还是进班房,这不是一个问题。肖老师安慰陈文艳耐心等候,实际上正是安慰
自己。时间改变一切,我们只能用时间换空间。
  陈文艳爱肖老师,也只能抱着幻想等待,爱到情深,自然少不了亲密接触。
与此同时,肖老师的老婆也在探寻老公变心的原因,跟踪肖老师几回,很快发现
了罪魁祸首陈文艳,不仅是单位,连住家地址也找到了。那女人继承了武汉小市
民的优良传统,什么话难听,她就会骂什么,个把马的/狐狸精/骚B养的/婊子养
的/死狗日的/臭B贱B死B烂B,滔滔不绝骂半个小时,绝不重复一句。
  出事那天,那母夜叉跑到陈文艳单位,一见陈文艳就破口大骂。陈文艳做贼
心虚,本想溜之乎也,可是肖老师的老婆堵着门,一把揪住陈文艳的头发拼命撕
扯。陈文艳奋力还击,抓烂了情敌的黄脸。两人在办公室扭打尖叫,陈文艳的同
事上来劝扯,那女人抓起办公桌上一根报夹乱抡,重重挥上一个男员工的额头,
员工一气之下,夺过报夹在她脑袋上狠敲。正是大热天,女人衣裳都有限,扭打
起来春光乱泄,也是难得的风景。行情平平,股民干脆懒得赚钱,围上来看热闹,
有哭有叫有笑,场面煞是壮观。那女人躺在地上打滚撒泼,直到老总喝令保安把
她拖走。陈文艳趁乱逃脱,等她再回办公室,财务部已为她准备好风险抵押金、
集资款的本金和利息,以及三个月的工资。老总和陈文艳谈话,三言两语,吩咐
她去财务办手续。
  陈文艳丢脸外加丢工作,又羞又气,打电话向肖老师诉苦抱怨,连带要情夫
想法安排工作。肖老师应声不迭,还亲自出马赔罪安慰。晚饭桌上,肖老师赠送
陈文艳一些钱和一部折叠手机,又在饭桌上咒骂老婆、信誓旦旦保证尽快离婚。
九点多钟,肖老师送陈文艳回家,在小区下车,陈文艳醉眼朦胧,挽着肖老师走
在路灯下,不等走进单元门,只听一声怒喝“你们两个杀千刀的”,暗中杀出一
个女人,挥舞一根劈柴,劈头盖脸砸向陈文艳。
  一楼的楼梯旮旯,一向堆放了煤球以及生煤炉用的柴禾棍,肖老师的老婆就
地取材用作武器的,是一根槐树桠,虽不甚粗壮,然而残枝结疤横生,浑如一支
狼牙棒。一棍扫上陈文艳的脸颊,粉脸当即挂花,火辣辣的疼。听见陈文艳惨叫,
肖老师本能地拦腰抱住老婆,目的只是阻止行凶,帮助陈文艳脱身。陈文艳白天
被这女的撕扯头发,旧伤未愈,又添新痕,更怪她害自己丢掉工作,满腔深仇大
恨,扑上前夺过木棍,顺手在情敌脸上猛戳。谁也没想到,捅了两下,几秒钟的
事,捅掉了一颗眼珠子。
  陈文艳听见对方惨号,定睛一看,那婆娘左脸血流如水,一颗眼珠子颤巍巍
挂在脸颊,顿时肝胆俱裂。她傻乎乎帮肖老师拖老婆上车,跟到医院,听见接诊
的医生说“肯定废了”,知道大势不好,转身溜回家收拾金银细软,提一个旅行
箱,仓皇赶到汉口火车站,胡乱登上最近的一班列车逃跑了。
  陈文艳逃跑并不迅速,她收拾行李也有两个小时,她能够逃脱,只因肖老师
没想过她会逃,也没想报案。然而正如陈文艳预料,肖老师的老婆醒过来第一句
话,就是发誓“整死那个臭婊子”。
  警方向张听调查陈文艳的下落,张听自然是一问三不知。他坦白了陈文艳老
家小山村的地址(其实陈家人如今住在县城,不过张听也不知确切地址),并积
极配合打开了汉阳的房门。警察开柜子,翻抽屉,似乎陈文艳可能藏在那里面,
他们从衣柜提出一个用报纸层层包裹的大家伙,撕开发现是一幅画,大失所望,
随手扔到一边,后来又命令张听交出房钥匙。
  张听早已不耐烦,听此一说,大光其火:“我凭什么交钥匙!”
  警察说:“这里的财物要封存,嫌犯逃跑了,她的财产要用于赔偿受害人。”
  “所有女人用品,你们现在拿走。其它的,一应家俱电器,全是我的,没一
样属于陈文艳。”
  “你凭什么说是你的?”
  “不凭什么,是我的就是我的!”
  “我知道你们原来是夫妻,你们的财产分割协议呢?”
  “没有协议。我凭什么给你准备协议!”
  “那就对不起了,我只能说对不起,法律是讲证据的。”
  “你还知道法律!”张听恼羞成怒,“什么鸡巴证据,你说东西是陈文艳的,
你的证据呢,你拿来我看看呀!该举证的是你,我拿什么证据?我说你身上的钱
是我的,你会拿证据吗?你知道有法律,那好,我告诉你,收钥匙封财产,不是
警察的事,想拿钥匙你到法院起诉去!对不起,我心情不好脑壳疼,没空陪你们,
没什么事的话,我请你们马上走!”
  “张经理呀,呵呵,”警察尴尬地打哈哈,“不要激动嘛。好吧,我们走,
不过再叮嘱你一次,陈文艳如果联系你,你一定及时报告我们,知情不报也是犯
罪!”
  张听比警察还忙,赶紧走到门边说:“多谢多谢,我心里有数。”
  警察前脚走,张听后脚去了叔叔的牛肉面馆找陈文丽,简短讲了情况,文丽
吓得哭。张听无暇安慰,嘱咐前姨妹:快给你家里打电话,千万别让姐姐回家,
要躲就躲远一点;姐姐如果联系你,你让她一定找我;再有,这段时间你回去睡,
帮我看门。
  交待了文丽,又去协和医院找到肖老师(从警察那里得知,伤者昨夜转院到
了协和)。警察没说假话,肖老师的老婆右眼报废。肖老师一夜未眠,又疲惫又
懊丧,张听和他早已熟识,拉他出来,两人蹲在医院大楼前的树荫下抽一支烟就
分了手。
  张听说:“嫂夫人弄成这样,肯定不是陈文艳的本意。陈文艳是爱你的,你
情愿让她坐牢?”
  肖老师说:“她坐牢我有什么好处!我老婆要报案,我真的拦不住,反正陈
文艳跑了,报案也无所谓吧。”
  “万一逮住呢?”
  “这个,这个,你说我该怎么办?”
  “那我说了,万一公安逮到她,我们最好私了,你要哄住你老婆,设法大事
化小!要多少钱好说,我认账。我想,你也不是在乎钱的人,是吧?”
  “钱算什么东西!”肖老师说,“钱再多,眼睛瞎了还不是瞎了……我答应
你。钱我好歹还有几个,她如果在外面过得不好,你让她找我,也是我害了她。”
  “很好,陈文艳找你,真是没找错人!就这么说了,她如果被抓,少不了麻
烦你。不打扰了,后会有期。”

  张听去医院,纯属打探形势,见那女人真的吹了天灯,才意识形势严峻。然
而到底有多严峻,他并不清楚,私下忖度,以为顶多十万八万就可了事。从医院
回到公司,咨询公司的法律顾问,律师说,捅掉了眼珠子,那可不是好玩,如果
不能证明是正当防卫,如果受害人不让步,三年大牢少不了,还有经济赔偿,有
判三十万的,也有判五十万的……张听听了,不禁心内惊呼:跑的好,我的妈呀,
幸亏你跑了,否则会把老子害死!
  吴卿打电话约他吃午饭,他说你自己吃,我有事正忙。他没心思吃饭,而且
确实正忙着研读刑法。除此之外,他有强烈的直觉:陈文艳一定会联系他!按他
的想法,陈文艳绝不会愚蠢的打他的手机或传呼,她要找他,只可能打公司的电
话。一边等电话,一边思索应对之策,想了好几套应对方案,让陈文艳偷渡出国,
正是方案之一。
  张听的预感是对的,陈文艳下午来了消息。比张听想象的更聪明,陈文艳留
了一个广州的电话号码,让文丽当面告诉张听。
  张听打电话过去,一一询问事发时的细节。老肖已经死死抱住他老婆,陈文
艳还扑上去戳人家的脸,说过失伤人也很勉强。听了陈文艳陈述,张听心中一线
关于正当防卫的幻想随之破灭,劝她投案自首的方案因此作废。“艳子,你完
了,”他叹息说,“我问过律师,也查了法律,就你的情况,至少三年大牢,老
肖的老婆肯定不会放过你,还有医药费、精神损失费,杂七杂八,三十万也许还
不能脱身……”
  “三十万,别说我没有,有也不会给她!我是肯定不坐牢的,万一逮住了,
我一头撞死。”
  “你打算就这样逃一辈子?”
  “先躲一阵子再说,过几年大概没人管了吧。”
  “没你想的那简单,躲一百年也不顶用。还有,躲也要用钱的,你只那个文
凭,又没什么实用的才能,你成了通缉犯,身份证不好用了,找工作也不方便,
没有收入,你能躲几天!”
  陈文艳讲述昨夜的战斗,口气还很镇定,甚至有报仇雪耻的豪迈。被张听一
说,瞬间变了腔调,语无伦次的说:“张听,你有办法吗,我怎么躲,往哪儿躲,
以后怎么办,你指个路啊。”
  “没别的办法了,只有出国,偷渡出国。”
  “出国,去哪里?”
  “具体哪里需要联系,总之是发达国家,美国德国那样的,你想不想去?”
  “这是好事啊,我当然想。”
  “出去你就要准备吃苦,也许一辈子累死累活端盘子洗碗,说不定就得做小
姐。”
  “现在这样子,我还怕什么,只要能出去,我不怕吃苦,死也不怕。”
  “死也是可能的,非常可能。死在路上的多了,偷渡大多坐船,在船上呆两
个月才能到美国,闷死渴死淹死的多了,谁也救不了你。”
  “别废话了,出去不是我一个,要死一起死,别人能活,我就不会死。”
  “你有决心就好。这样,你去厦门找大哥,你别说我们离婚了,只说误伤了
人,怕坐牢。回头我通知哥哥,让他给你安排住处,你以后只能通过他和我联系。
出国的事,就是他来办。”
  张听报了传呼,陈文艳记下了,她突然想起一个问题:“偷渡要钱吧,需要
多少钱?”
  “目前的行情我还不清楚,二十万应该差不多。”
  “二十万?哪有那多钱!我手里的钱,退回的风险抵押金,集资款,加起来
只有七万。”
  “那就好,剩下的你不管,我自有办法。”
  “你找吴卿拿吗?”
  “嗯,哼哼,可不是,不找她找谁。”
  “她会给吗?”
  “她不像你小气,她事事顺着我。”
  “你告诉吴卿,我一定想法子赚钱,哪怕是做小姐,赚了钱,我十倍还她。”
  “但愿有那一天。如果运气好,你将来成为美国人,身份合法了,还能正大
光明回国。你如果下了决心,就别再胡思乱想,抓紧时间学英语,背熟三百个日
常用句,有用的,不管洗碗还是做小姐,总得谈谈价钱。”

  就在同一天,张听让大哥赶紧找蛇头,防范警方监控通讯,他和哥哥约定了
复杂的联络方式。哥哥办事神速,不久有了回音:联系好了,目的地美国,坐船
走,运费美金三万五;定金五千,货到地头听见声音再付余款;出发日期要等通
知(要等蛇头凑足一船人),依照目前进度,九月肯定开船。
  “以前你说的,”张听说,“费用不超过两万美金的呀!”
  哥哥口气很是不屑:“那是哪一年的行情!那边太好发财了,人人想去,运
费不涨怎么了得,换了别人,四万美金一分不能少,凭我的面子,别人已经少了
五千。”
  张听暗暗叫苦,按江汉路外汇贩子的报价,兑换三点五万美金,需要人民币
三十七万,算上陈文艳的七万,他要拿出三十万。二十万他有心理准备,可是三
十万未免太多!一时有些犯晕,他说:“哥哥,我考虑考虑再答复你……哦,这
个事,你先别告诉陈文艳!”
  哥哥说:“小陈都知道了,别人和我谈价钱,她也在场。你们怎么回事啊,
不是小陈管家的吗,她好像搞不清你们的家当。”
  “哎呀,你带她去干嘛……啊,算了算了,就这么定了,搞!这样子,你帮
陈文艳先把定金付了。剩下的我另外送去,这个月底之前,不,哥哥,麻烦你跑
一趟,后天过来拿。”
  他担心自己反悔,挂断电话就上江汉路找外汇贩子,拿三十一万兑了三万美
金。哥哥如约来武汉,送哥哥走之前张听说:嘱咐陈文艳,开船之前通知我一声,
除此以外不必联系。
  一个星期的骚乱,平静的发生,也平静的结束了。仿佛一颗流星陨落在太空,
波澜不惊任何人的生活。一举牺牲三十一万,这需要魄力,但是做到神不知鬼不
觉,似乎也并不为难。由此推测,造反也好,杀人也好,大概也不需要特别的勇
敢,逼到那个份上,心念一动,干了就干了。最初想到偷渡,想到要付出二十万,
他舍不得;后来听说要美金三万五,更是犯晕;但是很容易也就想通了。第一次
犹豫,他这么想:“幸好老子赚了二十六万,就当没赚!”第二次犹豫,他换了
想法:“就当炒亏了,就当亏了五万,有什么了不起!”是啊,什么了不起呢,
多少人在股市血本无归!我难道不是赚到58万,又难道不曾损失32万;我本来可
能赚到120万,也同样可能亏到一文不名;我难道不能成为瞎子,或者像陈文艳
突然变成逃犯……人生在世,好的可能性极其有限,坏的可能却是无穷无尽,随
时设想更坏的可能,想到就认定它已经发生,这就是达观。
  亏的钱要赚回来,当然还得炒股。我们不可能了解任何股票,因为我们连最
熟悉的自己也不了解;不管买哪支股票,不管依据是什么,我们注定是盲目的。
然而我们不能不买,不买就只能踏空,而踏空是没有出路的。没有内幕消息(或
者说内幕消息满天飞,都是道听途说),他倾囊而出随便买了一支股票。九月初,
哥哥通知说十号发货,那时候张听的股票悉数被套,账面损失不下八万。

  去厦门给陈文艳送行之前,张听先去了汉阳的家,因为陈文艳舍不得她的一
些衣裳鞋子,嘱咐他尽可能带去。
  衣柜里满满的衣裳,似乎年件都应该拿,又似乎任何一件都不值得带走。汉
正街的长堤街一段,琳琅满目多的是外国旧衣裳,八成新的韩国羊绒大衣,老板
开价不过八十元;而陈文艳要去的就是外国,去了可以直接从垃圾箱翻捡,那么
何必万里迢迢带上一箱累赘。张听东抽一件,西拿一件,犹豫不决,忽然悲从中
来。似乎面对一柜遗物,每一件衣裳,都让他想起那穿衣裳的人,想起她最初穿
上这衣裳顾盼生风喜滋滋的模样。她曾经多么幸福,而前路只有凄风苦雨,她是
那么漂亮,而她就要永远离去!
  最后只拿了两件过冬的衣裳,其中一件皮草,是结婚当年他买的,花了四千
多。其实皮衣越来越不值钱了,那衣服陈文艳也不大爱穿,可是他装进了行李箱,
因为那是他为她买的唯一的贵重衣裳。
  从抽屉翻出一本影集,也放进了行李箱。影集是笑容灿烂的历史,那里记录
了陈文艳从少女成长为少妇、又从少妇变为怨女,她始终都是笑着的。微笑,大
笑,羞涩的笑,妩媚的笑,单人照自信的笑,偎着他噘嘴笑……翻看一张张熟悉
的笑脸,又经历了一次往昔的生活。那时候窗外阳光明媚,暑热还在肆虐,他感
觉虚弱,很想放弃预定的旅行,然而最后还是去了。最后一次为我的女人,应该
善始善终。

  他和陈文艳第一次做爱,是四年前的事了。那时候学校放了暑假,偌大的宿
舍楼空空荡荡。没有电,他们点蜡烛,蚊子成群,他们点蚊香,天气又热又闷,
他一遍一遍跑到洗浴室冲凉。陈文艳把他当作空调,一次一次把他冰凉的身躯偎
得汗流浃背。仿佛世界末日来临,她一次一次要他,两人差不多整夜连在一起,
然而大多数时间一动不动。她那么做不是因为乐趣,只因为不想分开,分开是永
恒的,能不分开就不分开。第二天他送陈文艳到傅家坡长途客运站,踏上返家的
客车,她哭了,然而她没有哭出声,也没有流泪。
  最初的相识到最后的别离,五年半,六十六个月,陈文艳不曾哭泣流泪。她
的哭声和眼泪储存着,在无可挽留的最后一个清晨爆发。那一天厦门下着大雨,
整夜不停。晨光煦微,她挨着张听呆呆望着窗外,突然问他“你恨不恨我”。张
听木然摇头,突然之间,陈文艳放声大哭,泪落如雨。直到登上启程的班车,她
的泪水始终未停。
  陈文艳当天去了泉州港,十月下旬,大哥在电话中听到她的声音:“哥哥,
我到了纽约,被他们扣着,你赶紧付钱,付了钱他们就放我……”


 the author: 张杨


2008-11-1 13: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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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zhao2

#21  

二一


  国庆节前,张校长给儿子通报一个巨好的消息,在三尺讲台奋斗三十一年,
他老人家终于翻身解放,转正了。说来老张怪可怜的,托党的福,十年来参加无
数转正考试,每次都是差几分不能过关,而他历次考试,政治科目的最高记录是
27分。活的政治粉碎他的大学梦,死的政治也摧残他的自尊心,最后这次考试仍
然差几分,幸好去年评上省优秀教师,有十分的加分,是这样侥幸过关的。正式
教师有许多好处:工资翻了三倍,每月能拿六百多;工资由县财政拨款,不像民
办教师拖欠得没谱;而最好最好的,是退休还能白吃白喝。老张没几年就得退休,
一直为将来发愁,现在有国家养老,志得意满几至趾高气扬。他给儿子打电话,
骄傲地宣称:你们一个一个,都不听话,害老子一辈子提心吊胆,现在好了,随
便你们怎么搞,我反正不靠你们。
  闻知老爸的喜讯,张听嘴里连称恭喜恭喜,心下却是大不以为然——几个屁
工资,值得这么高兴!
  张听当然有理由小瞧老张。他的股票市值不过45万,而明年电力公司的存款
到期,本息合计67万,按此计算,亏空22万元,用来给老爸发工资,足够发放三
十年。算上陈文艳那31万,够老张再活一辈子。
  亏损巨大,他难免郁闷,不过还不至于失眠,一万一万亏,亏得心平气和。
也不存在迫在眉睫的危险,且不说存款到期还有半年,就算存款到期,电力公司
财大气粗,不出意外,那笔钱明年无非也是续存,无非再给周立民一张存单而已。
但是炒股亏损的事对谁也不能讲,特别是老爸,如果老张知道,很可能一头撞死。
  老张骂儿子不听话,是指张听居然离婚大半年才通知父母。然而做父亲的也
实在没法生气,因为这儿子从来不报告单纯的坏消息。儿子如果说打牌输了钱,
那一定是赢回来了;他如果说丢了饭碗,则一定是找到了工作;他报告与陈文艳
离婚,随后马上报告有了吴卿。儿子还说,吴卿比陈文艳更好,国庆节我带她回
去。

  同样的报喜不报忧,从厦门回来,张听对吴卿坦白陈文艳去了美国。他说蛇
头是大哥有救命之恩的战友,凭交情只收了十万元偷渡费。吴卿也说陈文艳跑得
对,但她责怪张听不该瞒她。
  “你知道没好处,”张听说,“陈文艳是逃犯,知情不报是犯罪,你知道了,
无非多一个人提心吊胆。”
  “你看你,她去美国干嘛,去泰国不是好多了?她到了泰国,可以找我爸呀,
有我写封信,保证陈文艳一辈子吃喝不愁!”
  “是吗,这我真没想到,可是大哥这战友只跑美国,他不去泰国呀。哦,还
有,换了蛇头,陈文艳也出不起偷渡的价钱。”
  “去泰国容易,深圳那边随便走,坐快艇两天、最多三天就到了,再不认识
人,二十万足够,陈文艳有十万,我们帮她十万,怕她走不了!”
  “是吗,你怎么清楚这些事?”
  “收音机里听的呀。”
  “哦,你一定也想出去吧,真的呀,你怎么不走呢?”
  “你个小王八蛋,我有你,我还能上哪去。以前是想过开溜的,呵呵,不过
也有点怕死在船上,现在更怕死啦,估计今生是跑不成了啰。”
  想到陈文艳没去泰国,张听后悔莫及,长叹一口气。吴卿恶狠狠骂道:“你
叹什么气,人走了你舍不得啦?瞒着我,好偷偷和她睡觉吧,真他妈用心良苦啊
你!”
  张听抱着脑袋不吭声,呆头呆脑的说:“你说陈文艳去了那边怎么办哪,她
英语一窍不通。”
  “英语什么了不起,去了自然就通了。车到山前必有路,还没听说美国有饿
死鬼,你担心担得来吗。我还就不懂了,这陈文艳什么好,值得你念念不忘?”
  “我就是可怜她罢了,陈文艳多可怜哪,漂洋过海的。她像你快活,我念她
个屁。”
  “她可怜,她发洋财去了。怪不得你前些天老走神,你心里只有陈文艳,你
对老子可没这么上心,抹个桌子也唧唧歪歪一大通,要是我跑了,你只怕开心死
吧。”
  “哎呀哎呀,扯哪里去了,陈文艳都这样了,我能不牵挂吗。她一辈子也见
不着我了,你嫉妒她干嘛。”
  “换成我出陈文艳这样的事,你牵挂吗?”
  “不牵挂,我和你一起跑。”
  “好,好样的!”吴卿大为高兴,“这话我爱听,我也一样,就算你杀人放
火,我也和你一块跑。你等着,我做饭去,今天好好喝一顿,不醉不行。”

  国庆节张听把汉阳的家当搬回了老家,其中陈文艳的衣裳,因为文丽太胖穿
不了,张听打包送了李萍。新媳妇上门,家具电器拉一大车,吴卿的小车装满大
包小包的烟酒茶点,这种阵势,在乡下确实闻所未闻。
  到家的那天,也凑巧也不凑巧,张听的幺爹因患肺癌拒绝医治,不堪疼痛折
磨,赶着国庆佳节上吊了。家里宾朋云集,吴卿平素比陈文艳还傲气,张听只怕
她摆架子,预先教导让她千万别学陈文艳,吴卿果然很给面子,爸爸妈妈叔叔伯
伯的,让她叫她就叫,一点不装模作样。亲戚交口称赞这媳妇比先前那个懂事,
羡慕老张生了如此有本事的儿子媳妇,随后就有人向张听请教离婚的诀窍。
  乡下丧事极其热闹。夜幕下灯火辉煌,临时搭建的灵堂内,女儿媳妇轮流嚎
丧。一人哭罢,灵堂外音乐轰然响起,由电子琴、电贝司、架子鼓、萨克斯风、
以及唢呐二胡葫芦丝组成的交响乐队为民间职业歌手伴奏,配上麦克风和大音箱,
场面煞是壮观。哭灵的必唱曲目一般是《祝你平安》、《送战友》、《真的好想
你》、《爱你在心口难开》,然而演唱会从天黑持续到深夜,这几首歌未免不够,
所以两岸三地最新流行歌曲也不时登场,那天上演的曲目就包括了《干杯朋友》、
《我的心太乱》、《霸王别姬》等等。黑幔披挂的灵堂内外,哭一阵,唱一阵,
类似文化三下乡的演出,人们聚集在一起津津有味欣赏,以此寄托对死者的哀思。
  张校长是治丧委员会主任,给各路亲戚报丧,请厨师请乐队请帮工和送葬人
员,布置灵堂,采购烟酒鱼肉,都要他规划安排。诸事到位,晚上还要抽空写悼
词。张听见父亲精神萎靡,便让吴卿送父亲回家休息,他来执笔。张听的奶奶是
死者的大嫂,又是村里的活百科全书,自然由她老人家提供死者的生平事迹。奶
奶一边娓娓道来,张听一边就打好草稿,最后誊出一篇古色古香骈四俪六的悼文,
呜呼哀哉伏维尚飨之类。念给奶奶听,奶奶连声称好,说将来我死了,也由你写。
  张听半夜回家,吴卿还在和老张聊天,上床后他问吴卿都聊了些什么,吴卿
说:“你老爸蛮喜欢我咧。”
  “呵呵,何以见得?”
  “我们谈到陈文艳,你老爸说,陈文艳聪明,又写得一手好字,他其实蛮喜
欢陈文艳,听说你们离婚,他是很不高兴的——”
  “这和喜欢你有什么关系呀?”
  “你听我说完嘛!你爸又说,离了也好,你不和陈文艳离婚,就见不到我了。
你爸给了我一个大红包,一千块钱咧,呵呵。”
  “爸爸也对我表扬你,说你比陈文艳通情达礼。”
  “可是你妈妈好像不是蛮高兴,不是嫌我年龄大吧?”
  “我老妈呀,呵呵,”张听说,“她是悲观主义者。当年我上大学,亲戚恭
贺她有福气,我妈就说,多少人念了大学又坐牢,谁知道将来成什么东西。后来
我做老总,我妈又说,年纪轻轻当官,不是好事,长远不了。前些时我说你对我
很好,妈妈还是叹气,说如今五六十岁的也离婚,谁知道你们好几天。今天她见
你这么有钱,更是不放心,只怕你欺负我,下午她对我说:‘你把家搬回来,一
旦闹矛盾小吴赶你走,你不是连个落脚的地方也没了?’”
  “哈哈,真的咧,你可要小心,记得对我好,敢不听话,我对你不客气……”
  拥在被子里,伴着隐隐约约的歌声鞭炮声,张听给吴卿讲村里的故事。说到
今天去世的幺爹,张听说:幺爹是我爷爷的弟弟,自从确诊肺癌,他直接从医院
跑回家,除了止疼片,什么药不吃,怕浪费钱。大概止疼片不管用了,昨夜吊死
在村头的树上。我爷爷也是自杀,他患胃癌,也是不肯医治,后来喝农药死了,
我八岁那年亲眼看见的。那时候我们住在前面的老屋,爷爷奶奶的小屋就在隔壁,
出事那天我躲在门外的桑树上看小人书,突然爷爷屋里一阵嚷嚷,我从树叶缝隙
往下看,看见一瓶敌敌畏飞出来掉在地上打着旋子,然后奶奶冲出来,叫着“我
也喝,一起死”,不等奶奶拿起那个棕色瓶子,爷爷冲出来,一掌把奶奶推倒在
地,抢过瓶子远远的扔向树林里……我从树上溜下,以为爷爷奶奶打架,站在一
边大哭。奶奶从地上爬起,平静地对我说:“伢,莫哭了,去喊你爸爸,就说爷
爷喝药水死了。”
  吴卿说:“奶奶也给了我五十块钱咧,奶奶是大财主呀,她手腕上的玉镯,
有种有色,不知有没有裂纹,否则一定是宝贝。”
  “呵呵,你眼睛真毒。奶奶文革被抄走五十多块袁大头,还有一个银佛,损
失可谓大矣。她老人家精明强干,爷爷死后,奶奶放高利贷为生,一百元月息五
元,还利滚利,钱不愁用的。我家盖房子,我叔叔盖房子,她每家赞助三千,都
是十年前的事呢,厉害吧。”
  “这高利贷也太高了吧,太剥削人了,人家哪还得起呀!”
  “剥削,什么话呀,奶奶的钱是借给村办工厂,工厂原来效益好,受得了。
现在工厂不行了,可他们倚仗我婶婶从银行贷款,更要巴结奶奶,奶奶吃定他们
啦。”
  “这还差不多。放高利贷给穷人,不把人逼死才怪。”
  “老张家的人不干缺德事,”张听骄傲的宣称,“我们不剥削个人,只剥削
集体。”

  张听的灭顶之灾,是沿着一条惊喜狂欢的道路突然降临的。
  十月中旬,原来提供河北威远的消息的同事,向张听透露一条新的内幕消息:
有庄家在深圳炒作琼海天A,计划炒到12元。查看琼海天的走势图,该股票从八
月份的5元起步,现在已经突破7元。这是一支以房地产和旅游为主业的股票,且
不说海南房地产近年萧条,就是与同类股票相比,7元的价格也已经过高了。同
事说,据说该公司向高科技行业转型,一项有重大突破的科研成果已经接近尾声,
是真是假我不知道,但有人炒它是真的,你只别怪我没告诉你,买不买是你的事。
张听断然割肉甩出手头股票,全部换成琼海天,均价7.6元。
  同事提供的消息准确及时,随后十多天,琼海天不急不躁、在交易量并不明
显放大的情况下退一步进两步,徐徐突破10元,再傻的股民也知道,这正是庄家
耐心建仓的表现。他汲取河北威远的教训,坚持不出货,而不出所料,同事不久
又来了新消息:庄家发现太容易拉升,计划炒到15元。这一次的消息又是准确的,
十一月初,该股突然发动,放量上攻,五个交易日涨幅20%,股价接近13元。
  不知道琼海天的消息,张听只盼少亏一点。琼海天一步一步上行,他又希望
扭亏为盈。股价突破13元,就算连本带息归还电力公司,仍有五万元利润,他又
嫌赚少了。赚了钱克制着不平仓,比亏本而不割肉更需要毅力。为了抵制出货的
冲动,他想方设法给自己打气:“老兄,机会难得,你要好好把握啊,可千万别
像上回傻里傻气!”甚至不惜嘲笑自己:“别像个乡巴佬,赚一点钱就跑,要有
点志气,心狠点,胆子放大一点,否则什么事情也干不好,最少最少,也要等到
14元。”
  琼海天上升到14元张听是不是一定会出货,谁也不知道,因为很可能他又要
等15元。但是14元像一条伸手可及的死亡线,琼海天涨到13.8元的时候,证监会
突然发布通告:近来琼海天股价异常波动,涉嫌操纵股票交易,决定从即日暂停
交易。
  钞票不能用于交易,至少还能擦屁屁(虽然不如卫生纸),而股票不能交易,
则屁也不是。停牌时张听的股票市值八十三万,这笔巨大的财富作为一个数字储
存在证券交易所的电脑系统里,那是虚拟世界的数字,随着国家一道命令,仿佛
一个美梦被报晓的公鸡啼鸣声惊醒,与现实世界断绝了联系。
  命运残忍的愚弄人,就在于它从不让人绝望。它毁灭一个希望,马上给我们
另外一个,然后再毁灭之——我们就是这样百折不挠满怀希望活下来的。假如没
有希望,我们根本活不下去,而就算绝望得跳楼自杀,我们从高楼之巅纵身扑向
大地,那也只是因为怀抱的希望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多更沉重罢了。
  在公司晨会上得知琼海天停牌的消息,张听整个上午迷迷糊糊。懊悔,懊悔,
懊悔,艰于呼吸。他在办公室默默擦拭眼镜,一遍一遍擦,翻来覆去擦,一刻不
停的擦。整整三个小时机械的擦拭,努力回顾过去半个月的一点一滴,寻找有关
灾难来临的蛛丝马迹,他发现许多先兆。比如说,前段时间多次无缘无故全身痉
挛,就像今天一样的一阵阵不由自主的全身发紧从心灵遍及四肢的颤抖,那么明
显的灾难预警,当时怎么就忽略了、怎么就解释成过于激动兴奋、甚至还嘲笑自
己乡巴佬呢!回顾颠沛的冒险史,每次倒霉之前都会无缘无故全身发颤,并非缺
乏警惕性,并非一无所知,然而怎么就从不汲取教训、怎么从不当机立断采取行
动呢!马后炮的懊悔让他为无知轻率而痛苦,然而他还不明白:教训本身决定了
它是不能汲取的。他也再次误会忽略了今天的颤抖。担忧自然不免,但是希望连
绵不绝;他希望停牌的禁令不久解除,希望恢复交易之后琼海天不要跌得太狠……
希望就意味着轻信,否则也无所谓希望。他轻信证临会的办事效率,不设想琼海
天一停就是三年。而他最轻率的轻信,是寄望电力公司明年续存,虽然这个目标
看来已是板上钉钉。春节前夕张听请周立民和他们财务处刘处长吃饭,每人送一
块西铁城,感谢电力公司在国安存款,并委婉表示希望再接再厉,处长爽快的应
承说:“好说好说,小周,到期你直接去办。”

  春节前夕张听请周立民和刘处长吃饭加送礼,是以国安公司的名义,然而他
早已不是国安的员工。他十二月中旬丢了工作,名义算辞职,实际是程总赶走的。
  从三月到十月,国债部月月完不成任务,除了六月份领取一笔四千元的风险
抵押金利息,员工每月只发六百元生活费,不用程总动手裁员,国债部自动走了
两个,另外两个也在偷偷寻找下家。张听是坚决不走的,经历股市的起起落落,
工资少点就算不了什么;再说,他坚信虐待是暂时的,不可能永远克扣工资;而
更重要的,如果离开国安,明年周立民来办转存手续,只怕难做到圆滑妥帖。因
此之故,他无心招惹程总,不仅绝口不提工资的事,而且工作也堪称兢兢业业。
当然,他也不肯无所作为,皮鞋只穿都朋,香烟只抽中华,可着劲儿出风头。人
人都知道吴卿有钱,所以虽然人人都知道张经理工资微薄,却人人默认张经理有
资格独享殊荣。这还不算,同事聊起股票,张听今天说亏了两万,明天说赚了三
万,亏也好赚也好,说完一律嗬嗬傻笑,这些话专挑程总在场的时候讲,讲完了
就说还是老老实实上班好,不担心不担忧的。
  尽管表面上对程总服服帖帖,内心的反感却是日甚一日,一不小心克制不住,
就埋下了祸根。程总原来很正常的一个人,没学问也不玩学问,甚为张听喜欢,
可他坐上总经理的位子就张口闭口不离管理学,比余秋雨还讨厌。一起去肯德基
吃饭,程总没完没了感慨,从天上到地下,感慨肯德基管理得法,听得张听直想
吐。有天中层干部开会,程总又是大谈管理。程总说:“昨晚在家读三国,书上
说:卧龙凤雏,得一者得天下。我请大家思考一个问题:刘备二者皆得,为什么
没得到天下呢?”交易部财务部电脑部总办的经理踊跃发表看法,有说刘备没用
好庞统的,有说一加一小于一的,有说得天下就是当皇帝刘备当了皇帝所以也算
得了天下的。程总像天安门上检阅游行队伍的大人物,面带微笑时而鼓掌,时而
摆手——他居然有能力发动一场精神运动,自豪感当然难以掩饰。张听懒得放屁,
所以一直不吭声,可是程总点名说:“张听还没发言哪,管理工作应该发扬民主
作风,广开言路,集思广益,下面请张经理谈谈看法。”程总神气活现,张听一
直怀疑他是专为这个题目组织大家开会的,想了想,一本正经回答说:“刘备为
什么没得天下,这个问题很复杂,我来提供一个相似的题目,我的答案就在里面。
昨晚我做了个梦,梦见一个白胡子老头对我说:今天你出门一定捡到一万块钱。
现在我不仅出了家门,还在公司前门后门进进出出无数次,可是,不要说一万元,
一个硬币也没拾到。请问各位,我为什么没捡到钱?”话音一落,电脑部经理噗
哧笑了,带动一屋子男女趴在桌上抽搐。程总当时也是笑了的,但是笑不一定意
味开心或者赞许,反正国庆节人平一千元过节费,就张听没份。
  国庆节之后,张听终于明白程总的意图,才知道虐待不是暂时的。有天去总
部办事,林总找他谈话,警告他注意团结,禁止私下非议程总。也不知是言多有
失还是故意,林总流露了张听和小甘偷国债的事,不过林总并没责备,只诫告下
不为例。张听与小甘合作偷拿国库券,只有程总晓得,现在林总也晓得,张听当
即明白是程总告密,目的无非是赶走自己。因为林总袒护,程总被逼下三滥揭发
告密,结果林总还是袒护。走出林总办公室,张听暗暗骂道:姓程的你他妈这老
总做的,真鸡巴憋屈呀。
  林总当然要袒护张听,因为就在那段时间,全靠张听灵机一动,公司清欠工
作正在进行历史性的突破。各分公司的资金业务各自为阵,难免武汉分公司欠某
家的钱、而某家又欠长春分公司的债。此类债务,本质上属于自己欠自己的钱,
张听做的工作,就是发掘类似债务链,然后协商内部冲销。因为国安的分公司数
量众多,加之合并后融进一批新鲜的分公司,根据张听清理出的债务链,到十一
月底,国安各分公司签订了三点二亿元的债务冲抵合同。张听的工作,很大程度
是尽了义务,因为给其它分公司清欠没有奖金。他的重点还是武汉分公司,根据
年初程总定的标准,月收款超过三百万的部分,按千分之四计算奖金。十一月,
张听一连签订六份合同,当月清欠总额二千四百万,按标准计算,奖金八万四。
  本月将有八万元奖金的事,张听早已在公司沸沸扬扬散布。十二月二号发工
资,他兴冲冲上财务部兑银子,岂料出纳递来工资条,奖金只有一万。张听当即
质问财务经理这一万元怎么算出来的,财务经理说:是程总指示,不好意思。张
听转身直奔总经理办公室,一路就想好了:辞职。股票死了,这八万就是性命,
明年周立民那个事,有的是办法对付。
  张听闯进程总办公室,关门时把门摔得轰响,落座掏出大中华,甩一颗滚到
程总手边,吸几口烟平静了情绪,开口问:“程总,刚才王经理说,我上月的奖
金是您的指示,我特来问问,您指示了吗?”
  “是我说的,”程总轻描淡写说,“你有意见吗?”
  “当然有意见,完不成任务扣工资奖金,完成任务也扣工资奖金,谁能没意
见?”
  “你完成的什么任务!”程总提高了声调,“投机取巧钻政策的空子!早就
能办的事,你都攒到一起办,好多拿奖金是吧?你的算盘倒是不错!”
  张听忍不住笑了,程总说得一点不错,大多数合同是故意拖到十一月签的,
就是为了多拿奖金。张听搔搔头发,胡乱喷一口烟,似乎回到原来和程总平起平
坐的时代,支腮伏到桌上,笑眯眯望着死对头:“程总,这奖金就不讨论了,上
法院也肯定是你输官司。我就直说吧,我今天辞职走人,前提是奖金如数给我,
再给我三个月工资,这都是有规定的,没问题吧?”
  程总爽快的答复:“可以考虑。”
  “我的手机呼机,现在也值不了多少钱,凭我对公司贡献,奖给我也是应该
的,再说,这号码都用熟了,你做个人情送给我算了。”
  “这我不能做主,”程总说,“需要请示林总。你有的是钱,日进斗金,这
点便宜你也贪?”
  “程总就别谦虚了,我好歹做过几天老总,这点屁事还什么请示。我们这些
年相处,你关照不少,我到哪都是不会忘的。就这样说了,今天办手续,明天我
搬家开路。”
  程总假作为难,最后还是答应了,条件是张听当天搬东西走人。程总像另有
新欢的大富翁,只要老婆肯离婚,别的一律大大的好说。张听也不客气,翻箱倒
柜找发票,报销一千多元各种费用,弥补国庆节的损失;退风险抵押金时又找程
总,请他指示补发五个月的利息三千元;杂七杂八加起来,离开公司的时候,手
头又有了十万。
  丢工作后张听也曾积极找工作,证券公司不是正在裁员就是刚刚裁完,哪家
都不缺人,更不缺干部。也有招聘的,但仅限招聘股票经纪,做股票经纪还不如
去期货公司,所以积极一个礼拜,他就不积极了,打算拿下研究生的文凭再说。
研究生考试十二门课,正值大考特考,也无非大抄特抄,每门考试前一天,辅导
老师主动把试卷连同答案交出来。唯独英语是国家六级统考,但不能抄的恰恰不
用抄,提前半小时交卷,91分。再东抄西摘弄出论文,接下来就只等拿文凭。吴
卿先劝他给金老大帮忙,只是担心他闲极无聊找李萍,见他每天安分守己看门护
院写小说,也乐得有个专职保姆,渐渐就不提工作的事。
  金老大的进展总体而言令人振奋,他与山东一家大型油厂合作,这边提供设
备并负责生产销售,油厂则提供车间和原料,成品按一千元每吨同金老大结算。
元旦金老大带财务报表来武汉,一面报喜,一面借钱。报喜是自从六月份工厂迁
到山东,半年销售二百多吨,利润超过二十万元。借钱则说来麻烦,该产品主要
用于生产鱼饲料,而入冬之后是养鱼淡季,这淡季要持续到次年四月,而春节之
前是油厂旺季,油厂开足马力生产,按合同其副产品必须即时消化,所以存货与
日俱增,目前库存近二百吨,流动资金告罄,就算节后油厂停工两月,要维持到
明年五月,少了十五万肯定不行,而当初上设备耗资二十七万,金老大已经债台
高筑,再无能力自筹一分钱。一起吃过饭,吴卿办转帐,张听和金老大切磋两小
时台球,送金老大上了火车。

  随着泰坦尼克号的沉没,98年春天武汉的大街小巷弥漫着激越凄凉的气氛。
这个春天似乎是奶奶终结的,4月17日星期五,下午二哥通知张听回老家,奶奶
死了。
  奶奶常常念叨人老了屙屎也不容易,宽衣解带擦屁屁,一天比一天吃力,为
此她无数次抱怨活着没意思,说她想死。人人都说活着没意思,可是人人都拼了
命的活,所以人人都以为奶奶是无聊至极说着玩的。奶奶是服毒自杀的,她把两
包毒鼠强倒进一听可口可乐泡了好久,在精心选择的日子里喝了。奶奶说:这日
子逢七,后人有饭吃;又逢礼拜五,给她送葬不耽误上班;加之百花开放,天气
也晴朗。
  奶奶说,本来腊月她就该死的,因为买的老鼠药是假货,没死成。奶奶说,
年后去武汉玩了一圈,进了归元寺、长春观,以及她念过的学校,她六十多年没
去过了。奶奶说,她的葬礼不要乐队,要请道士念经,为她念《血盆经》,给爷
爷念《救苦经》,她有七千四百元,足够开支。奶奶说,除了钱,她的金饰玉镯
务必随身入土,违之遭天谴……
  奶奶不曾亲口对人讲这些,她的遗言写在纸上,A4大小的宣纸,满满十七页,
通篇工整的小楷。她患帕金森综合症二十年,麻将牌也码不来,不知这遗书如何
写出来的。遗书开头奶奶说,写这东西是因为没人了解她的生平,如果自己不交
待,悼词就没法写。她写了自己生于民国八年,民国二十七年嫁到张家,给小叔
子讨了老婆,嫁了小姑子,生育四个儿女(其中一女早夭)……之所以活得不耐
烦,是担心某天卧床不起大小便不能自理以至寻死也没有力气,人生至此,衰老
是必然的下场,趁着活得体面干净,先行了断的好。这遗书更像回忆录,因为除
了生平简历,奶奶还写了爱情,一个富家千金下嫁给马车夫,只因为这个沉默寡
言的男人为她抗击劫匪,一人在牛头山把七个匪徒打得落花流水。
  等张听读到这份遗书,奶奶日不离身的玉镯耳环早已被姑妈卸下。二哥家门
前的禾场上,灵堂已经建起,乐队——一群上穿元帅礼服下穿解放鞋的农民——
正在卖力吆喝搭舞台。张听泪流满面责问父亲怎么不听奶奶的话请道士,老张气
呼呼回答:“听她的,这年头上哪请道士!”
  吴卿蹲在草地上研究奶奶的绝笔,很多繁体字不认识,不时询问身边郁郁寡
欢心不在焉的张听。好不容易看完,她笑呵呵感叹说:“哎呀,奶奶好有情调
啊。”
  张听捻搓脚下的野草,转脸惘然说:“情调,什么意思?”
  “就是浪漫,优雅,精明,勇敢等等,嗯,还有自尊,非常非常敏感的自尊
心,一旦尊严可能受损,哪怕是死也要避免这种可能,就是这种情调。”
  “你是奶奶的知己,”张听奋力扯起一丛播娘薅,喃喃说:“情调,是啊,
这是我们的传统。”
  一位年届八旬的老人去世,是一桩喜事,灵堂内真心假意的嘶声号啕,也无
非喜悦的另一种表现形式。四面八方涌来的乡邻亲戚、老师、各级领导,在数以
百计的花圈围绕成的花团锦簇的空场上流水般大摆宴席,吃完了打麻将、斗地主、
掷骰子,通宵达旦,沸反盈天。盛大节日般的狂欢中,张听表现了不可理喻的哀
伤,他在灵前不舍昼夜的默默守候,在追悼会上向来宾致答谢辞也泣不成声。人
们目睹一个孙子对祖母的去世如此伤心,不由为这个声望卓著的年轻人的至情至
孝唏嘘感叹,然而大家也隐隐感觉有点矫揉造作。
  张听的悲伤另有隐情。他的悲哀,与其说因为世界失去了奶奶,不如说他自
己失去了这个世界。他早已准备一张新的假存单,也计划好了23日上门服务,直
接把存单送到电力公司财务处,可是星期六奔丧的路上接到周立民的电话。周立
民说:“张听,通知你一声,今年公司要盖办公楼,处长今天说那笔钱要取出来。
就这个事,下星期三我去取钱,你帮我准备一下,拜托了。”

  该走了,再不能不走。星期二上午,吴卿上班去了,张听坐上餐桌,给林总
和刘处长各写一封信,感谢林总的知遇关爱,向处长声明一切与周立民无关。折
好信纸放入口袋,收拾一只行李箱,走进客厅最后一次思量未竟之事,决定还是
给吴卿写点什么——让她晚担心一夜,也是好的吧。提着箱子站在桌边,俯身写
下:吴卿,你自己做饭,我帮二哥办点事,明天下午回。搁笔压上信纸,轻轻带
上屋门,一切一切,就这样关闭了。
  原以为今天一定难分难离,至少昨晚还是这么以为的。昨晚吴卿那么高兴,
他把奶奶那只玉镯戴上她手腕,她梦中也在发笑。真幸福啊,她说,太幸福了,
值得为之一死。呻吟喘息,混杂着骄傲、自豪、壮烈、焦虑,真是无可比拟的幸
福,他感觉正在为她死去。原以为失去这幸福一定非常痛苦的,然而早上吴卿出
门,他没有一丝留恋怅惘,随着吴卿带门的咔嚓声,他翻身跳下床,像一根突然
摆脱重压的弹簧。
  差不多半年时间浑浑噩噩无所事事,登上开往汉口火车站的公交车,他有一
种终于重新就业的充实感。买好车票,匆忙去车站广场的邮政大厅寄信,忙碌带
来的成就感也和以前为公司出差是一样的。登上列车,也像在证券公司混日子的
时候,倚着车窗打开一本书,叔本华的《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他看得专注
认真,十多分钟不翻一页。
  一个电话搅扰了他的悠闲。研究生班的辅导老师通知星期六论文答辩,嘱咐
他准时参加,他谢了老师,详细询问过答辩地点才挂电话。“不答辩,会不会发
文凭给我呢?”他想,“以学校的服务态度,发,也是非常可能的。”想到这里,
不禁微微笑了。然而转瞬之间,似乎因为这个荣耀来得太不是时候,一阵猛烈的
耻辱袭自心底,仿佛有根针刺进了心脏。
  随后火车开动了。车票是随便买的,没有方向。
  (全文完)

the author: 张杨


2008-11-1 13: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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