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人愚人与神性人性 — 中西文化源流谈
虚舟
中国和西方有很多不同，但在人类起源这个问题上，一开始的认识，却是英雄所见略同：人是神用泥土，按照自己的形象造成的。然而关于神如何造人的认识，却大不一样。这种不一样，先验的决定了，在古老的欧亚大陆两端生活的民族，走上不同的发展道路。
中国的神话传说讲，中国人是母亲的儿子，由伟大的女娲创造。吃苦耐劳的女娲，刚刚补好了天上的窟窿，恢复了世界的秩序，便又用泥土，按自己的形象，捏成人。她越捏越多，最后干脆用绳子抡起泥土，洒出的泥点纷纷落地成人，结果就造出了很多很多的人。这一大群人，形象模糊，不分男女，童蒙未开，没有名字。女娲只是在这些人去谋生发展的时候，让他们男女婚配，繁衍人群，别的事她都不管了，任由这群人自己去解决。
西方的神话传说则不然，讲述的故事是：西方人是父亲的儿子，由伟大的上帝创造。无所不能的上帝先创造了世界的秩序，然后才用泥土造人。他细心的按自己的形象造了一个男人，叫亚当。之后又从亚当身上取下一条肋骨，造成一个女人，叫夏娃。最后，上帝把自己的这对心爱的创造物放进伊甸园，过幸福的生活。
比较中国和西方关于造人的神话传说，可以发现两个明显得不同。一是中国的被创造物是群体，西方的被创造物是个人；二是中国的被创造物靠自己的力量发展，西方的被创造物靠神启的智慧生活。中国和西方的历史正是从这两点不同开始的。
西方的亚当、夏娃并没有在上帝给的伊甸园里呆多长时间。由于夏娃违禁，和亚当一起吃了智慧树上的禁果，有了不该有的智慧，便被逐出安乐窝，开始独立谋生发展。有了智慧的人就是了不起，亚当、夏娃的后代们经过努力，创造了文明。地中海沿岸成了地球文明的第一个黄金圈。然而，上帝造的人虽像上帝的模样，却还不是上帝。人有局限，人的智慧也有局限。因而文明在发展的同时，又不可避免得走向衰落。各期文明的兴衰史，就是明证。
第一个站出来说出人类这个秘密的是苏格拉底。当不仅人们，而且神喻也说他是最聪明的人的时候，苏格拉底公开强调，“人啊！唯有像苏格拉底那样知道自己的智慧实际上是毫无价值得人，才是最有智慧的人。”看似充满智慧的人，其实最无知，是苏格拉底对人的警告。他反复向自己的学生、自己碰到的每一个人，不厌其烦的证明这一点，要给已现颓势的希腊文明一个坚实的基础。可惜，有局限的被创造物有太多的局限，他们不仅没有听取伟大的苏格拉底的呼唤，正视自己的局限，把文明建立在一个更新更牢靠的基础上，而且像当年亚当、夏娃被逐出伊甸园一样，苏格拉底也被从人间逐出 — 希腊人用一碗毒芹汁，结束了这个伟大警告者的生命。苏格拉底临难不惧，视死如归，用自己的生命证实了自己的思想，成为一代宗师，智慧化身，启迪教化无数代的后人。
第二个站出来，说出人和人的智慧的局限的，是耶稣基督。这位出生在马槽里的先知，跟苏格拉底强调人的智慧有局限不一样，主要讲人的智慧在认识人自己方面的局限。人既是了不起的，是上帝的孩子，有神性，可升天国；又是人的儿子，有人性，有原罪，不赎罪，也会掉入地狱。只有爱，爱上帝和所有的人，用善心赎罪，才能使神性和人性合一，避免沦入地狱的可能，确保能够升入天国。在取代希腊文明的罗马文明的源头，耶稣基督为文明找到了一个更坚实的新基础。正像当年苏格拉底为了为希腊文明重建基础而被处死一样，耶稣基督也为了为罗马文明重建基础而被钉在了骷髅山的十字架上。耶稣基督也用自己的鲜血证实了自己的思想，实现了自己的理想。
因而，罗马文明也像希腊文明一样，不可避免地走向衰亡。然而，也正因为有苏格拉底、耶稣基督诸贤的献身奋斗，希腊文明的精神，罗马文明的精神又流传下来，为文明向更高一级阶段，更完美形态的发展奠定了基础。西方人由追求智慧开始，到发现人的智慧的局限和人性的缺陷而完成。亚当、夏娃、苏格拉底、耶稣基督就是最明显得三个里程碑。西方人以后的任务就是，逐步克服智慧的局限，去尽量认识客体世界和本体世界，就是逐步克服人性的缺陷，去最大限度实现神性和人性的统一。
不幸的是，知易行难，事与愿违，成为显学的基督教义，成为国教的基督教会，强调神性，压迫人性，否认教会学说的无知，将西方投入中世纪长达千年的黑暗之中，文明发展严重受阻。是靠了文艺复兴，宗教改革，启蒙运动，人性得到了张扬，无知被重新确认，西方被打断了的追求智慧的行程才又重新启动，文明才又重放光芒。这期间哲匠比肩，群星灿烂，最典型的集大成者，当推英国的苏格兰人亚当.斯密。他以《国民财富的性质和原因的研究》一书，克服了人的智慧的一部分局限，承认了那只“看不见的手”的威力，把社会建立在市场的坚实的基础上。他以《道德情操论》一书克服了人的智慧的一部分局限性，把人性的完善建立在坚实的道德基础上。从而把苏格拉底和耶稣基督结合起来，为资本文明提供了一个真实而可靠的基础。资本文明从小到大，日益昌盛，历经六百年而不衰，从地中海岸边的闲花野草，长成风靡全球的绿色草原，就是西方人对世界不知疲倦的探索，对人性的不知疲倦的完善结出的硕果。只要人们能不断发现自己智慧的不足，不断发现客体和本体的奥秘，只要人们能不断发现人性的缺陷而坚持完善人性的努力，尽管危机四伏，困难重重，资本文明就仍会持续的发展。从个人出发，追求智慧，追求神性和人性的结合，上帝的儿子创造了人类历史上最大的奇迹。女娲的一群孩子则不然。因为人多，联合起来力量大的优势明显，从一开始，他们依靠的就是集体的力量，而不是个人的智慧。盘古开天地，女娲补天，夸父逐日，后羿射日，愚公移山，大禹治水，精卫填海，嫦娥奔月，这些创业史的开篇乐章，显示的都是力量和意志。然而，人的力量来源于人的智慧，没有智慧，也就没有力量，人再多，也逃脱不了这个规律。因?，就跟上帝的儿子在单个人的身上区分为神性和人性，神性代表智慧，人性代表局限，神性统率人性一样，女娲的孩子们在人群中区分为圣人和愚人，圣人代表思考的智慧，愚人显示行动的力量，圣人统治愚人。“古之时，人之害多矣。有圣人者立，然后教之以相生养之道。”所谓燧人氏，有巢氏，神农氏，共工氏，伏羲氏，这些圣人不过是群体的化名，发明创造都是一个个具体的人搞出来的。可是发明创造者都湮没在集体之中，被抽象的圣人取代。而这种把人群分为少数智慧超人，统治一切的圣人和多数从事劳动，缺乏智慧的愚人的模式，就成了伟大母亲的孩子们的基本生活框架。而后演变为“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劳心者即圣人，劳力者即愚人，圣人不是代表愚人，而是统治愚人。劳力的愚人在社会底层，构成基础，要生产，要劳动，养活在上劳心的圣人。而劳心的圣人则不一样，他们在劳力的愚人之上，又分为好多层，上一层对下一层是圣人，下一层对上一层是愚人，最上的一层而后只剩下两个人，一个是手握权力，进行政治统治的君主；一个是至高无上，进行精神统治的先师。最后连君主也拜先师，最高的圣人又成了先师一个。中国的社会就是这样的圣人金字塔。
因此，中国的历史，就成了圣人管理自己金字塔的历史，塔尖上孔圣人的教诲，“克己复礼”，“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就成了金字塔社会的思想纲领和行动纲领。化作金銮宝殿上圣君的意志，便是“君者，出令者也。臣者，行君之令而致之民者也。民者，出粟米麻丝，做器皿，通货财，以侍其上者也”。如果“君不出令，则失其所以为君，臣不行君之令而致之民，民不出粟米麻丝，做器皿，通货财，以侍其上，则诛。”用荀子的话说，就是“令行禁止，王者之事毕矣”。
就这样，土里刨食的愚人从土里刨出来的物质产品“粟米麻丝”，成为圣人金字塔的基础。权里刨食的圣人从权里刨出来的精神产品是统治方法“令行禁止”。“治于人者食人，治人者食于人”，成为高高在上的圣人金字塔的塔身和塔尖。因此，中国的传统和西方不同，既不关注人，不关注人的智慧和天性，又不关注世界，不关注世界的变化和规律，一心一意只关注圣人如何治理愚人，愚人如何服从圣人，用先贤的话说，唯一关注的是“伦常治道的人生智”。而所谓“伦常治道的人生智”就是治人之道和治人之术，最高境界是愚人对圣人的绝对服从，下层圣人对上层圣人的绝对服从。服从就是消灭服从者的智慧，绝对服从就是绝对消灭最高圣人之外的一切智慧。从依靠集体力量出发，最后达到消灭每一个人的智慧的程度，就是把人群分为圣人和愚人，圣人治理愚人的必然结果。
伴随这种极端效果的还有两个基本现象。一是中国人对世界的认识不能发展，尽管中国古代科学技术发明很多，但多是劳力者愚人在生产实践中的创造，偏于使用，属于形而下之器，而劳心者圣人既不事生产，也不关注自然，因而具体的发明创造无法升格为对形而上的自然规律的认识。因此，当人类的生产实践需要超出自然界提供的现成的人力、畜力、风力、水力，另辟新能源时，中国人仍囿于天圆地方，阴阳消长，五行相克，天人感应而无法前进一步。二是社会管理完全委托圣人，有不可避免的弊端。圣人即是天纵之圣，也是人，也有人的局限。尽圣人的才智，固然可臻于至治，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五谷丰登，牛马被野，但人的局限又决定了圣人们也会犯错误，甚至犯倒行逆施，自我毁灭的错误。从秦始皇以来的两千多年间，虽盛世不断，但都不久长，少则几年十几年，多则一二百年，最长也没有超过三百年的，天下就要大乱，政权就要易手。中国史书之多，汗牛充栋；经书之繁，浩如烟海，历代圣人用力不可谓不勤，用心不可谓不密。然而，治乱相续，治久必乱，乱久必治，不能长治久安，无法万世一系，那大原因，就在于治人的圣人人性的局限。同时治于人的愚人毕竟也是人，并不是牛马。生活稳定，风调雨顺时，他们也许会心满意?，自得其乐，对治于人浑然不觉。“不识不知，顺帝之则”，“野老不知尧舜力，酣歌一曲太平人”。当治人的圣人过于严苛，生活难于为继时，他们也会发出怒吼，“时日曷丧，余及汝偕亡”。相信“苍天已死，黄天当立”，“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斩木为兵，揭竿为旗，四海沸腾，天下大乱。圣人人性的局限和愚人人性的最低要求相撞击，必然摧毁社会。二十四部血泪史证明的，就是这么一个简单的道理。
从集体的力量出发，女娲的孩子们追求圣人治理愚人的大同世界，天下为公，得到的却是智慧泯灭，社会崩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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