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贝尔奖颁奖典礼亲历记[/size](上)
李建纲
2003年12月,我在斯德哥尔摩,恰遇上诺贝尔奖颁奖典礼举行。虽然这个典礼年年举行,但这一届发生了些有意思的意外,值得一记。
12月10日这天,冻云遮蔽了数日的阳光,忽然破云而出,照耀斯德哥尔摩满城温暖而明亮。在圣诞气氛越来越浓的时节,每年一次的诺贝尔奖颁奖典礼在这天隆重举行。
诺贝尔奖的颁发开始于1901年。其所以订在每年的12月10日,是因为这一天是诺贝尔的忌日。但是斯德哥尔摩的冬天又冷又黑,不是一个好的庆典日子,曾经改在阳光灿烂的6月,可是只举行了一次,还是觉得应该与诺贝尔有关的日子更好,便又改回到12月10 日。
最初的颁奖是在皇家音乐学院,宴会则在斯堪森,即那座特意保留下来的古老的瑞典乡村的露天山坡上举行。又因为天气不好,改在一家古老的酒店里,到场嘉宾600人。100多年来,除了两次世界大战,又因为希特勒不准作家托玛斯曼领奖(后来又有苏联不准帕斯捷尔纳克和索尔任尼琴领奖),因而停了几年外,已有大约700来位科学家、医学家、作家和和平人士获得这世界顶尖大奖,摘取了这人类理想的桂冠。他们多数人的名字如恒星至今照耀着这地球。所以每年的这一天,全球的目光,都会投向靠近地球北极边缘的不大的城市斯德哥尔摩。
但是在斯德哥尔摩,倒没有多大的动静。我想当然的那种敲锣打鼓,张灯结彩,标语横幅,群众欢呼,大事庆祝的活动场面,没有出现。对于每年一次的颁奖典礼,斯德哥尔摩的居民们是不是已见惯不惊。媒体上也没有大造舆论。
直到11月26日,瑞典最大的日报《每日新闻》上,才登出了有关诺贝尔奖的令人注目的大块文章,一看不对头呀,伟大的诺贝尔先生的头像怎么是头朝下倒置的?如此的错误岂能容忍!看过了才明白,原来是有意这么干的。这是美国一位医学家花钱登的整版广告文章,认为今年颁发的生理学和医学奖,至少应该有他的一份。因为他才是关于核磁共振技术摄像的真正的发明者,并为此曾经获得里根和老布什两位总统的嘉奖。而今年得奖的两位英国同行,只不过是在他的发明基础上的进一步的发展而已。他认为今年诺贝尔奖的这一奖项缺了他,就是违背了诺贝尔重在发现发明独创的精神,因而是不公正的。这文章在瑞典这家影响很大的报纸上连续三次刊登,到了颁奖的当天,更以两个整版的篇幅,图文并茂(里根和老布什两位总统接见当事人的照片)地登出。于是这篇指责诺奖不公的文章就成了本届颁奖典礼期间的主要宣传品,显然是有意跟颁奖典礼过不去。
诺贝尔基金会诺贝尔奖的评委们,对于这样的指责和宣传,相应不理。本年度的获奖名单,十月份就向世人公布了,那是公布他们最后的决定,而不是征求意见。他们从来不就他们最后的决定再听取什么人的意见,哪怕是他们的国王的意见也不听。瑞典曾经有一位儿童文学女作家林格伦,一生写了一百多部作品,翻译成世界80多种语言,中国的读者也是熟悉的。她得过各种世界性的大奖,包括安徒生金质奖章这样的世界儿童文学大奖。但就是得不到本国的诺贝尔文学奖。为此瑞典国民曾经成立组织,建立网站,打出口号,大声呼吁:“现在就为林格伦发诺贝尔奖!”呼吁了十年,瑞典学院的元老们,充耳不闻,无动于衷,牢牢地抓住手中那块金牌不撒手,直至林格伦以95岁高龄在斯德哥尔摩去世。以至学院的那些终身院士们,被自己的同胞们恨恨地讥为“一群腐朽的老头子”。他们的平均年龄是73岁,最大的两位已经87岁。正因为年高德劭,他们不怕攻击,他们知道自己应该坚守什么。
所以,2003年的诺贝尔奖颁奖典礼,按时举行。
正式典礼于下午4点30分,在城中心的斯维兰德大街的音乐厅举行。上午10点半,10位获奖者(和平奖得主在奥斯陆)将在音乐厅舞台上预演排练仪式。
斯德哥尔摩音乐厅前的小广场,平时是蔬菜水果鲜花市场。毛发很浓的阿拉伯移民的摊主们,总是热情洋溢地高声叫卖着,他们懂得不少国家的语言,包括中文“你好,来买吧,便宜!”星期天则是瑞典人出售他们家藏旧货旧书骨董的跳蚤市场。热闹嘈杂一年里,只有这一天归诺贝尔所有,小贩们暂退。小方石铺地的广场,打扫得干干净净,两面长条的瑞典国旗高高飘扬。但也仅此而已。那座灰蓝色的老音乐厅并没有为这一天特意粉饰打扮一番,扯几条横幅标语。行人照常来往,鸽子、麻雀和海鸥照常在人脚下觅食。
10点过后,一辆一辆沃尔沃特制的黑色加长礼宾车缓缓开来,每辆车的车门上标有圆型金色的诺贝尔侧面像,这种车大概是世界上真正的专车,每年只在这一天才开出来,专门给获奖者们乘坐的。
我站在音乐厅的门前,正欣赏那“音乐之神”的高大铜雕,就见有十来位游人站成一排,要以音乐厅为背景合影留念。这是常有的事情,我往旁边让了让。可是,我一回头,马上愣住。这可不是一般的游人,这分明就是那些从即日起就要流芳百世的当代精英们,我已经在报纸上看过他们的相片,更参加过作家库切的签名售书活动。他们身旁没有警卫,没有随从,也没有人围观,衣着随便得跟普通人一样,所以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他们也像普通人一样,第一次来瑞典,至少是第一次为领奖而来,要在这个值得纪念的日子里的值得纪念的地方照一张纪念相,我也就得着了一次空前绝后的机会,这样轻易地零距离地接触到了即使不是全体,至少也是大部分的诺贝尔奖获奖者,一睹他们的丰采。我用摄象机将他们一个一个摄入镜头。
下午两点半,音乐厅广场跟上午的情形就不一样了。周边已经拦起了绳带,有了警车、警察和穿礼宾服的服务人员。有几个穿裙装的女学生,举着欢迎牌,等候在正门的台阶上。在靠马路的入口处,站着一位大腹便便的男警察和一位戴眼镜的女警察,检查来宾的印有诺贝尔侧面头像的白色请柬。来宾全是斯德哥尔摩的上层人士,衣冠楚楚的绅士淑女,他们当中有政府官员、各党派首脑,各国使节。四点来钟,冬天的太阳已席卷它的余光匆匆而去,天完全黑了。我想这时候广场上准要华灯齐放,鼓乐齐鸣,不为了诺贝尔奖的得主们,也为了伟大的国王,国王陛下驾到!可是啊没有,既没有华灯也没有鼓乐也没人欢呼什么的。国王和家人在幽暗中和众人一起静悄悄走进大厅。入口处有几个青年手拿传单,见人就发,他们对诺贝尔奖不满,要表达自己的意见,要求增加奖项等等。掂着大肚子的警察只管把门,不让他们进去,而不管他们嚷嚷些什么。
音乐厅里面的情形可就大不相同了。这座北欧最大的音乐厅,里面是真正的宫殿,雕栏玉砌,金碧辉煌。1600位高贵来宾已使座无虚席。主席台广大而深远,庄重而华美,顶上挂起大幅的红白蓝黄的旗帜,镶嵌着醒目的2003的字样,字的中间,则是绿色的诺贝尔的侧面头像。台上一座诺贝尔的铜雕大胸像端置基座上,围着鲜花,背靠着一列苍松翠柏的绿墙。主席台的前端,正中是饰有圆形诺贝尔侧面头像的高大讲台,这个讲台是不是用了一百年了?比较起来,它显得有些陈旧。它的左侧是六把王家专用的王冠型宝座,宽大而高耸,镀金宽边,雕镂精致,铺着蓝丝绸的坐垫,当然是给国王一家坐的。右侧则是一排10把高靠背红色坐椅,是获奖者的席位。这些席位的后面,高起的一层,坐着瑞典皇家卡洛林斯医学院、瑞典学院和瑞典皇家科学院所组成的90位诺贝尔奖的评委们,还有诺贝尔基金会的董事和前几届的几位诺贝尔奖获得者。那些奖章和奖状装在锦缎盒子里,整齐摆在一张桌上,有专人负责,到时候一一交给国王颁发,不会有错。舞台上铺着蓝色的大地毯,绣着白色的圆圈围着一个大大的N字,那是诺贝尔姓名的第一个字母。早几十年,这里铺着的,据说是中国清朝皇帝送给瑞典国王的地毯。
来宾们,政府首相和大员们以及包括美国前副总统戈尔在内的各国贵宾,都在台下听众席中,和所有来宾一起坐好。所有的男士,都是黑燕尾礼服,白衬衣,白蝴蝶结。女士则明眸皓齿,披金戴银,坦胸露背,或红或绿,花团锦簇。
4点30分到,安静的大厅里,忽然一阵铜鼓响,音乐声起,大家起立,恭迎国王、王后、女王储一家六人驾到。国王也是黑燕尾服,戴着眼镜,佩着光芒耀眼的胸章。王后浓密挽卷的金发上,戴着水晶王冠,两耳垂着长长的宝石珠坠,颈戴大珠宝缨络项链,一袭拖地红裙,胸戴一朵大红宝石花。他们的长女、未来的女王头戴四朵大蓝宝石花王冠,身穿一袭银灰色吊带拖地长裙,裙上缀满宝石颗粒,闪闪发光,露着圆润的可爱的肩背。王家人均斜披金丝绶带。
大家入坐后,在不断的音乐声中,只见两位头戴白帽,身穿露肩背吊带白裙,戴着长筒白手套,斜披蓝黄绶带的由斯德哥尔摩大学选派的美丽女大学生引导,10位获奖人和评委分两行缓缓登台,国王和全场人起立致敬,并请获奖者们就座后,国王和全场人才坐下。这时二楼上庞大的斯德哥尔摩皇家交响乐团伴奏着,一位著名的花腔女高音歌唱家皮尔松,开始为典礼演唱。乐队在整个典礼过程中,在国王向每一位得奖人颁奖后,演唱传统的莫扎特、巴赫、威尔弟的名曲及瑞典民歌,使整个典礼增加了神圣又活跃的气氛。
大会首先由诺贝尔基金会董事长,也是颁奖典礼的主持人,也是前届诺贝尔奖的获得者的本特· 萨姆埃尔松教授致词。教授脖子上垂下一块圆形的银质的诺贝尔像章,在整个会场上,我没有看到有几个人戴这种大像章。他神情庄严地向国王、向听众、也是向全世界介绍每一位获奖者。他讲话后,便由评奖委员会的有关评委,分别对各位获奖者宣读颁奖辞。有一位每宣读一句,就要乐队演奏一个乐句。自不用说,这些“颁奖词”将载入史册。每一位宣读到最后,都要说:现在请你从国王陛下手中领取诺贝尔奖。
我曾在什么地方看到过一则有关诺贝尔奖颁奖典礼的逸事,说是1921年的典礼上,当评委请法国作家法朗士领奖时,请了一次没动静,又请一次还没动静,再一看,他老人家睡得正香(但是他老人家在领奖后的演讲词是多么激动人心啊,在这个西方资本主义的会堂上,他一再表示对列宁的钦佩)。今天这里没有发生这种情况。当评委请获奖人领奖时,获奖人即起立,恭敬走向台前N 字处,台上人全体起立,包括国王和王家人。国王也走向N 字处,在激昂的号角声中,向获奖者颁奖,把红或蓝皮包装的奖状、红锦盒装着的诺贝尔侧面像的金质奖章、大约还有一张一千万克郎,相当130万美圆的奖金支票,一并交到获奖人手里。据说奖金的数目,原来相当于一个西方国家高薪的大学教授20年的工资,现在可能没有那么多了。
那金质奖章我以为是一次做好,年年照发就是了。其实不是的,不但每一年的奖章都要重新设计制做,而且还要针对每一个获奖人不同的情况特别为“这一个”而设计制做,今年的文学奖章和去年的就不一样,每一枚都是世界独一无二的。获奖者捧着这巨大的荣誉和巨大的财富,在掌声和音乐之声中,向国王微微弯腰行礼,向国王家人和评委们行礼,向台下行礼。如此尊贵的荣誉和巨大的财富,竟然也有人不在乎。1920年一位挪威作家在领奖后,回到旅馆时,发现他的获奖证书和奖金不知掉到哪儿去了,后来才在电梯里找到。他喝醉了。这样的事情直到现在也再没有发生过,这是理所当然的。
此刻,在隆重的典礼中,在满厅掌声欢笑中,可以看到台下人众中,有女士一边笑着一边不住地抹眼泪,难抑激动之情。那必定是获奖者的妻子或亲人无疑了。毕竟这个世界上没有多少人的妻子或亲人能够到这个场合来流眼泪,这肯定是世界上最稀有珍贵的泪珠儿了。
典礼进行一小时,在大家起立合唱的瑞典国歌声中结束。国王及家人退席后,人们纷纷拥向获奖者祝贺。这一时刻应该是整个典礼的又一个高潮。
图文转自李建纲博客。特别致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