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意志与表象的世界》─ 叔本华
叔本华(Authur Schopenhauer,1788-1860)
叔本华,德国唯意志主义哲学家,美学家。生于但泽(今波兰格但斯克)一个银行家家庭。1809年起在哥廷根大学学医,后改学哲学。1814年获哲学博士学位。1822年被聘为柏林大学哲学副教授,后因激烈抨击黑格尔哲学败北而辞职。其主要著作有《作为意志与表象的世界》(1819)、(论自然意志)(1836)、《伦理学的两个根本问题》(1841)等。
《作为意志与表象的世界》是叔本华阐明其意志主义哲学的最主要的著作。叔本华认为:世界的一切都为着主体而存在,世界与人的关系是表象和表象者的关系。而表象的世界是“现象”的世界,在它之外还有一个世界即被作为“自在之物”的意志。意志的客体化就是理念,而理念的显现就是现象。人的认识是生而为意志服务的。但人也可以作为纯粹认识主体摆脱认识为意志服务的桎梏,而进入无我(即失去了意志)的审美境界。作者还认为:人生是痛苦而悲惨的。为了免于空虚和无聊而达到解脱,最好自行绝食而死,或实行严格禁欲,彻底否定意志。叔本华哲学是从德国古典理性主义向现代非理性主义过渡的最后一环,也是现代西方人本主义哲学的开端。全书共四部分,五十一万字。中译本由石冲白翻译,商务印书馆出版。
“世界是我的表象”,这是普遍真理
世界是我的表象,这是一个真理,是对于任何生活着和认识着的生物都有效的真理。人不认识什么太阳,什么地球,而永远只是眼睛,是眼睛看见太阳;永远只是手,是手感触着地球。他周围的世界只是作为表象而存在着的;也就是说这世界的存在完全只是就它对一个其他事物的,一个进行“表象着”的关系来说的。这个进行表象者就是人自己。掌握这一事实,乃是迈向哲学智慧的第一步。贝克莱是断然把这一真理说出来的第一人。
世界上的一切,都具有以主体为条件,并为着主体而存在的性质。那认识一切而不为任何的事物所认识的,就是主体。因此主体就是这世界的支柱,是一切现象、一切客体一贯的、经常作为前提的条件;原来凡是存在着的,就只是对于主体的存在。因此,作为表象的世界,有着本质的、必然的、不可分的两部分:一半是客体,另一半是主体。客体的形式空间与时间、因果性,是先验地在我们意识中的。这是康德的主要功绩,我现在进一步主张,根据律就是我们先天意识着的,客体所具一切形式的共同表述;因此我们纯粹先天知道的一切并不是别的,而正是这一定律的内容。由此产生的结果是:我们所有一切先天明确的“认识”实际上都已在这一定律中说尽了。根据律是解释一切的原则,解释一个事物意味着把它的存在或关系归因于某种形态的根据津。根据律可分四种形态:(1)存在的根据律;(2)变化的根据律;(3)行为的根据律;(4)认识的根据律。外在和内在的感性,即空间和时间形式中的感知属于第一根据律;知性和因果属于第二根据律;自我意识与动机属于第三根据律理性、认识的根据与逻辑属于第四根据律。
在根据律的支配之下作为表象的世界恰如印度上古智者的话所描述的那样:“这是摩耶,是欺骗(之神)的纱幔,蒙蔽着凡人的眼睛而使他们看见这样一个世界,既不能说它存在,也不能说它不存在;因为它象梦一样”。我们都在做梦,难道我们整个人生不也是一个梦吗?——或更确切地说:在梦与真实之间,在幻象与实在客体之间是否有一可靠的区分的标准?莎士比亚说:我们渺小的一生,睡一大觉就圆满了。而我认为人生与梦都是同一本书的页子,依次联贯阅读就叫做现实生活。或者干脆地说:人生是一场大梦。
那种认为有一种离开表象的实在,即所谓的“自在之物”,这是梦呓中的怪物;而承认这种怪物就会是哲学里引人误入迷途的鬼火。假定一种自在的客体,不依赖于主体:那是一种完全不可想象的东西;因为客体在作为客体时,就已经是以主体为前提了,因而总是主体的表象。所以整个客体的世界是表象,不可移易的是表象,所以它自始自终永远以主体为条件。只有那由于理性的误钻牛角尖以致怪癖成性的心灵,才会想到要为它的实在性而争论。
世界之作为意志,意志的客体化
“世界是我的表象”只是半个真理,完整的真理是世界还是意志。表象的世界是“现象”的世界,在它之外还有一个世界即作为“自在之物”的意志。意志是这世界的内在本质。意志无处不在的:人有意志,动物有意志,植物也有意志。而意志的可见性,其表现(客体化)就是人的身体的活动,就是事物的运动,例如,人的牙齿、食道、肠的蠕动就是客体化的饥饿,生殖器就是客体化的性欲;其它,为植物的成长,结晶体的形成,磁针指北,石头落地,地球被太阳吸引,也是意志的表现。或者说是意志的客体化。
万物皆有意志,而意志在万物中则始终是完整的,不能说石头里面是意志的一小部分,人里面是意志的大部分。但意志的可见性,意志客体化的程度则有高低大小之分,可以分为无数的级别,这些级别有如最微弱的晨曦或薄暮和最强烈的目光之间的无限级别,有如最高声音和最微弱的尾声之间的无限级别。
意志客体化的这些级别不是别的,正就是柏拉图的那些理念。理念只是自在之物的直接的,因而也是恰如其分的客体性。康德与柏拉图是西方两位最伟大的哲人,而自在之物与理念是他们的两个晦涩的思想结晶。它们两者的相通之处就是把可见闻的世界认作一种现象,认为该现象本身是虚无的,只是由于把自己表现于现象中的东西(在一方是自在之物,另一方是理念)时有意义和假借而来的实在性。因此显然而无须多加证明的是康德和柏拉图这两种学说的内在旨趣是完全一样的。但理念与自在之物并不干脆就是同一个东西。康德把自在之物规定为是独立于一切认识形式的,但他并没有把对于主体是客体这样一个一切现象(即表象)的“首要的和最普遍的形式”包括在这一切认识形式之中,这样康德就陷入明显的矛盾中。而柏拉图的理念却必然是客体,是一个被认识了的东西,是一表象;正是由于这一点,理念才有所不同于自在之物。因此,理念只是摆脱了,更正确些说,只是尚未进入现象的那些次要形式,也就是未进入我们把它全包括在根据律中的那些形式;但仍保留了那一首要和最普遍的形式,亦即表象的根本形式,保留了对于主体是客体这形式。
但理念也可以进入那些次要形式(即根据律的那些形式)。当理念落入作为个体的主体的认识中时,它就进入这形式中了。于是,个别的,按根据律而显现的事物就只是自在之物(那就是意志)的一种间接的客体化,在事物和自在之物中间还有理念在。个别的、按根据律呈现的事物,就是理念的开展。理念则在根据律诸形态中被分散为各种各样的现象,它们对于理念来说是非本质的,只存在于个体的认识方式中,只对个体来说是实在的。只有意志客体化所有那些级别的本质上的东西才构成理念;所以人类的历史,事态的层出不穷,时代的变迁,在不同国度、不同世纪中人类生活的复杂形式,这一切一切都仅仅是理念的显现的偶然形式,都不属于理念自身,而只属于现象。
认识为意志服务,直观是一切证据的最高源泉
认识作用本身根本是属于较高级别上的意志的客体化的,而感性、神经、脑髓,也只是和有机生物的其他部位一样,都是意志在它客体性的这一级别上的表现;因此通过这些东西而产生的表象也正是注定要为意志服务的,是达到它那些现在已经复杂起来的目的的手段(机械工具),是保存一个有着多种需要的生物的手段。所以认识自始以来,并且在其本质上就彻底是可以为意志服务的。认识照例总是服服帖帖为意志服务的,认识也是为这种服务而产生的;认识是为意志长出来的,有如头都是为躯干而长出来的一样。
没有一种科学是彻头彻尾都可以证明的,好比一座建筑物不可能悬空吊起一样,科学的一切证明必须还原到一个直观的,也就是不能再证明的事物,原来反省思维所有的整个世界都是基于、并且是立根于这直观世界的。直观是一切证据的最高源泉,只有直接或间接地以直观为依据才有绝对的真理;并且确信最近的途径也就是最可靠的途径,因为一有概念介于其间,就难免不为迷误所乘。
摆脱意志的纯粹认识主体:审美观与自失的怡悦
认识虽可以为意志服务,但在从低等动物经高等动物,发展到人以后,有时可以成为例外,认识可以从为意志服务中摆脱出来,这时就从认识个别事物过渡到认识理念了。主体已不再仅仅是个体的,而已是认识的纯粹而不带意志的主体了。
这种主体已不再按根据律来推敲那些关系,而是栖息于、浸沉于眼前对象的亲切观审中,超然于该对象和任何其他对象的关系之外。如果人们由于精神之力而被提高了,放弃了对事物的习惯看法,即是说人们在事物上考虑的已不再是“何处”、“何时、”何以”、“何用”,而仅仅只是个“什么”;也不是让抽象的思维、理性的概念盘距着意识,而代替这一切的却是把人的全副精神能力献给直观,浸沉于直观,并使全部意识为宁静地观审恰在眼前的自然对象所充满,不管这对象是风景、是树林、是岩石,是建筑物或其他什么。人在这时,按一句有意味的德国成语来说,就是人们自失于对象之中了。也即是说人们忘记了他的个体,忘记了他的意志;他已仅仅只是作为纯粹主体,作为客体的镜子而存在;好象仅仅只有对象的存在而没有觉知这对象的人了。所以人们也不能再把直观者其人和直观本身分开来了。而是两者已经合而为一了;这同时即是整个意识完全为一个单一的直观景象所充满,所占据。所以,客体如果是以这种方式走出了它对自身以外任何事物的一切关系,主体也摆脱了对意志的一切关系,那么,这所认识的就不再是如此这般的个别事物,而是理念、是永恒的形式,是意志在这一级别上的直接客体性。并且正是由于这一点,置身于这?直观中的同时也不再是个体的人了,因为个体的人已自失于这种直观之中了。他已是认识的主体、纯粹的,无意志的,无痛苦的,无时间的主体。达到如上的观审与自失的审美快感有主观条件与客观条件之分。审美此快感的直观条件也就是认识从意志的奴役之下解放出来,忘记作为个体人的自我和意识也上升为纯粹的、不带意志的、超乎时间的、在一切相对关系之外的认识之主体。而在外来因素或内在情调突然把我们从欲求的无尽之流中托出来,在认识甩掉了为意志服务的枷锁时,在注意力不再集中于欲求的动机,而是离开事物对意志的关系而把握事物时,所以也即是不关利害,没有主观性,纯粹客观地观察事物时,只就它们是赤裸裸的表象而不是就它们是动机来看而完全委心于它们时,那么,在欲求的那一条道路上永远寻求而永远不可得的安宁就会在转眼之间自动的光临而我们也就得到十足的怡悦了。在这种审美心境中,人们或是从狱室中,或是从王宫中观看日落,就没有什么区别了。
审美快感的主观方面,即内在情调,认识对欲求的优势,都能够在任何环境之下唤起这种心境,如荷兰的静物写生,从中获得的审美快感主要都来自画家那种宁静的、沉默的、脱去意志的胸襟,即主观方面的成分。但是这种纯粹客观的情调还可以由于惬意的对象,由于自然美歆动人去鉴赏,向人蜂涌而来的丰富多采而从外面得到资助,而更轻而易举。自然的丰富多采,在它每次一下子就展开于我们眼前时,为时虽只在几瞬间,然而几乎总是成功地使我们摆脱了主观性,摆脱了为意志服务的奴役而转入纯粹认识的状况。所以一个为情欲或是为贫困和忧虑所折磨的人,只要放怀一览大自然,也会这样突然地重新获得力量,又鼓舞起来而挺直了脊梁,这时的审美快感主要来自客观的方面,在此种境界中我们只是作为那一世界眼而存在。
当对象迎合着纯粹直观的时候,这种美是“优美”,而当对象和人的意志处于对立的状态时,人就必须有意识地回避这种对立关系,超然物外,置之度外,使自己只是作为认识的纯粹的无意志的主体,静静地观赏着这些对于意志来说是敌对的对象,只把握着对象中与任何关系都无关的理念,超脱欲求超脱自己,这就是“壮美”(崇高);相反的,如果对象是激动着观赏主体的意志。使其不再是认识的纯粹主体,而成为有所欲求的主体,那就是“媚美”了,如肉感的裸体画。
当一个认识着的个体已升为认识的纯粹主体,而被考察的客体也正因此而升为理念了,这时作为表象的世界才能完美而纯粹地出现,才圆满地实现了意志的客体化,因为唯有理念才是意志恰如其分的客体性。而考察理念,也就是考察意志恰如其分的客体性的唯一好的方式就是艺术,这是天才的任务。艺术复制着由纯粹观审而掌握的永恒理念,复制着世界一切现象中本质的和常住的东西。艺术的唯一源泉就是对理念的认识,它唯一的目标就是传达这一认识。它比科学高尚得多,科学只考察个别的事物,只考察现象,它好比是无来由、无目的的大风暴,而艺术则是穿透这风暴的宁静的阳光科学好比瀑布中永不停息的水点,而艺术则是照耀着它的安谧的长虹。而悲剧艺术暗示着宇宙和人生的本来性质,是文艺的最高峰。
生命的悲剧意识及由禁欲而来的永恒的解脱
艺术的审美观审只能达到暂时的解脱,因为只要被观赏的对象对于我们的意志,对于我们人的任何一种关系重又进入我们的意识,这美好的怡悦的时光就结束了。意志的欲求和挣扎是人的全部本质,完全可以和不能解除的口渴相比。但是一切欲求的基地却是需要、缺陷,也就是痛苦;所以,人从来就是痛苦的,由于他的本质就落在痛苦的手心里的。如果相反,人因为他易于获得的满足随即消除了他的可欲之物而缺少了欲求的对象,那么,可怕的空虚和无聊就会袭击他,即是说人的存在和生存本身就会成为他不可忍受的重负。所以人生是在痛苦和无聊之间象钟摆一样的来回摆动着;事实上痛苦和无聊两者也就是人生的两种最后成分。下面这一事实很奇特地、也必然地道破这一点:在人们把一切痛苦和折磨都认为是地狱之后,给天堂留下来的除闲着无聊之外就再也没有什么了。
一切满足或人们一般所谓幸福都只有消极的性质,满足其种欲望来解除痛苦,就象投残肴给乞丐,维持了他今天的生命,好叫他明天再受苦难。任何个别人的生活,如果是整体的一般的去看,并且只注重一些最重要的轮廓,那当然总是一个悲剧;但是细察个别情况则又有喜剧性质。虽然这样,但是人们老是哀伤、老是怨诉,却不自振作,不上进于情心寡欲;这就把天上人间一同都丧失了,而剩留下来的就只是淡而无味的多愁善感。而痛苦,从何在进入了纯粹认识的形式。而这认识作为意志的“清静剂”又带来真正的清心寡欲时,才是达到解脱的途径,才因而是值得敬重的。
因此要走上禁欲之路,只有认识意志的本质,使这种认识成为意志的“清静剂”之后才有可能。禁欲行动是这种认识的表现,在认识一经出现则,情欲就引退了。禁欲分为三种;自愿放弃性欲,甘于痛苦和死亡。性冲动作为坚决的最强烈的生命之肯定有一个证据,即是说在自然人和动物,这种冲动都是生命的最后目的和最高目标。它是生命意志的真正焦点。因此自愿的,完全不基于动机而放弃性冲动的满足已经就是生命意志的否定了,是生命意志在既已产生而起着清静剂的作用的认识上自愿的取消它自己。禁欲主义还表现为自愿地能以无限的耐心和柔顺来承受羞辱和痛苦,他毫无矫情地以德报怨。他既不让愤怒之火,也不让贪欲之火重新再燃烧起来。禁欲这个词的意思就是这样的摧毁意志,故意的摧毁意志,以摒弃好受的和寻找不好受的来摧毁意志;是自己选定的,用以经常压制意志的那种忏海生活和痛苦。而最高度的禁欲自愿选择是绝食而死。自杀只是自杀者对临到他头上的那些条件不满,企求无阻碍的生存而采取的一种行动,因此这种做法无异是对于身体的肯定,是对生命意志的肯定。绝食而死才是一个真正清心寡欲的禁欲主义者值得称道的德行,因为他是在完全中断欲求否定生命意志后才采取这所于动的。
总之,我们既然认为世界的本质自身是意志,既然在世界的一切现象中只看到意志的客体性,又从各种无知的自然力不带认识的冲动起直到人类最富于意识的行为止,追溯了这客体性,那么我们也决不规避这样一些后果,即是说:随着自愿的否定,意志的放弃,则所有那些现象,在客体性一切级别上无目标无休止的,这世界由之而存在并存在于其中的那种不停的熙熙攘攘和蝇营狗苟都取消了;一级又一级的形式多样性都取消了;未了,这些现象的普遍形式时间与空间,最后的基本形式主体与客体也都取消了。没有意志,没有表象,没有世界。于是留在我们之前的,怎么说也只是那个无了。我们所看到的就不是无休止的冲动和营求,不是不断地从愿望过渡到恐惧,从欢愉过渡到痛苦,不是永未满足永不死心的希望,那构成贪得无厌的人生平大梦的希望响是那高于一切理性的心境平和,那古井无波的情绪,而是那深深的宁静,不可动摇的自得与怡悦。我们却是坦率地承认:在彻底取消意志之后所剩下来的,对于那些通身还是意志的人们当然就是无。不过反过来看,对于那些意志已倒戈而否定了它自己的人们,则我们这个如此非常真实的世界,包括所有的恒星与银河系在内,也就是 ─ 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