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与虚构赞——在诺贝尔文学奖授奖仪式上的演说
【秘鲁--西班牙】马·巴尔加斯·略萨 / 林一安译
二O一O年的诺贝尔文学奖似乎没有令世人,特别是中国读者大跌眼镜:不像前几年,不知从何方又冒出了哪位神仙,闻所未闻。这回是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呵,原来是略萨呀!知道知道,读过他的小说。不过,读者不知道的是,这位兼有秘鲁和西班牙双重国籍的作家,在我们中国是被译家腰斩为略萨而闻名的,他原来的父姓巴尔加斯给丢在一边,只以他的母姓略萨行走华夏了;而在大洋彼岸,作家只能跟他的夫人、也就是他的表妹帕特丽西娅·略萨(作家舅父路乔·略萨之女、作家母亲多拉·略萨的侄女)一脸苦笑,无可奈何,任凭中国译家和出版家的摆布——这就是译者一九九三年五月十九日在阿根廷首都布宜诺斯艾利斯王子饭店会见马里奥·巴尔加斯时他们夫妇俩的尴尬表情。
现在好了,二O一O年十月七日,瑞典文学院宣布,作家“由于精细描绘了权力结构,犀利刻画了人物反抗、叛逆和挫败的形象”得诺奖了,要规规矩矩介绍了,不能再略萨长略萨短了,我们的机会就来了:
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Mario Vargas Llosa),拉丁美洲文学爆炸四大主要作家之一。一九三六年三月二十八日生于秘鲁南部城市阿雷基帕。父母在作家出生前离异。后随母住外祖父家。一九三七年外祖父赴玻利维亚柯恰班巴任领事,母子同往。作家在该地上小学。一九四五年,外祖父回皮乌拉任监察官,母子随行。一九五零年入利马普拉多军校。一九五三年入圣马科斯大学攻读文学及法律。一九五五年与其舅母之妹胡莉娅结婚。一九五二年开始正式发表作品。一九六五年又与其舅父之女帕特丽西娅结婚。一九九三年,由于当时的秘鲁总统藤森威胁作家要褫夺其国籍,愤极,即毅然加入西班牙国籍。其创作观察敏锐,文笔犀利泼辣,结构奇特,被尊为拉美结构现实主义大师。曾获多项国际文学奖,包括西班牙语文学界最高荣誉塞万提斯文学奖。其大多重要作品如《城市与狗》、《绿房子》、《酒吧长谈》、《潘达莱昂上尉与劳军女郎》、《胡莉娅姨妈与作家》、《世界终极之战》、《加西亚·马尔克斯:一个弑神者的故事》等早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起即陆续与中国读者见面。其近作《天堂在另一个街角》、《凯尔特人之梦》等中译不日也将面世。巴尔加斯·略萨的足迹遍及世界各地,上世纪九十年代,还曾携家人来我国大陆和台湾访问。
《阅读与虚构赞》是巴尔加斯二O一O年十二月七日在斯德哥尔摩举行的诺贝尔文学奖授奖仪式上的演说,因全文较长,译文略有删节。文中括号里的变体字是译者加的释文。——译者
我五岁的时候,在玻利维亚柯恰班巴市的拉萨尔学校,在胡斯蒂尼亚诺兄弟的课堂上,学会了阅读。这是我一生所经历的最重要的事情。将近七十年以后,我还清晰地记得,把书本里的词汇转换成种种形象的那股魔力是怎么丰富了我的生活的:它打破了时间和空间的障碍,让我随着尼摩船长进行了两万多里的海底旅行(凡尔纳的小说《神秘岛》中的故事),让我跟着达塔尼昂、阿多斯、波尔朵斯和阿拉宓斯一起,在老奸巨猾的黎塞留的时代,与威胁王后的阴谋作斗争(大仲马的小说《三个火枪手》中的故事),还让我摇身一变,变成了冉阿让,背负着马利尤斯有气无力的躯壳(雨果的小说《悲惨世界》中的故事),在巴黎的下水道里出没。
阅读把梦想变成了现实,把现实变成了梦想,把文学这片天地呈现在我这个小小人儿力所能及的面前。我母亲告诉我,我最初写的东西都是我阅读的故事的延伸,因为我总担心故事结束,总想把结局改写一遍。也许,这就是我这一辈子所做的而自己又浑然不觉的事吧:随着我成长了,成熟了,变老了,让我的童年充满激情和冒险的故事,也随着时间的推移,让我给延伸了
我真希望我母亲能在这儿,每当她阅读阿马多·内尔沃(墨西哥现代主义诗人)和巴勃罗·聂鲁达的诗篇的时候,常常会激动,流泪。我也希望我外祖父佩德罗能在这儿,他鼻子大大的,秃顶亮亮的,往往庆贺我的诗作。我还希望我舅父路乔也能在这儿,尽管文学在那个时候、那种地方,远不能让它的耕耘者们糊口,他还是一个劲儿地鼓励我,要我全身心地从事写作。我这一生,身边总有这样的人,他们爱我,激励我,我犹豫的时候,又用他们的信念感染我。多亏他们,当然,也毫无疑问地由于我自己的坚持和几分运气,我能把大部分时间献给这种激情,这种嗜好,这种妙事,也就是从事写作;我能营造一种平行的生活环境,在此,我们得以藏身应付逆境。而那种生活环境,能把杰出变成本真,把本真变成杰出,能平息动乱,美化丑陋,让瞬间变成永恒,让死亡变成短暂的景象。
写故事并不容易。一斟酌词汇,原先的打算就在纸上枯萎了,想法和形象就瘫软了。怎么再鼓起劲来?幸好大师们还都在那儿,可以学习,可以仿效。福楼拜教导我,天才就是一种锲而不舍的纪律,就是长久的耐心。福克纳教导我,形式(文字和结构)决定题材增色还是减色。马尔托雷尔(十四世纪西班牙作家、骑士。著有长篇小说《骑士蒂朗》。)、塞万提斯、狄更斯、巴尔扎克、托尔斯泰、康拉德、托马斯·曼教导我,长篇小说中的数量和气魄跟精确的风格和叙事的战略一样重要。萨特教导我,词汇就是场景;还说,一部小说,一个剧本,一篇散文,都是与现实以及其最佳的选择紧密相连的,能改变历史的进程。加缪和奥威尔教导我,缺乏道德的文学是不人道的。马尔罗教导我,无论当前还是在阿耳戈英雄、《奥德修纪》和《伊利亚特》时代,都不乏英雄主义和史诗。
我这篇演说,如果把我或多或少应该感激的所有作家都聚在一起,那他们的影子将会是黑压压的一大片,多得数不清。他们除了为我揭示叙事技巧的奥秘,还让我去探索人的内心世界,敬重他们的英雄业绩,也为他们的荒唐行为提心吊胆。这些作家是最乐于助人的朋友,是我写作生涯的鼓舞者。我在他们的作品里发现,即使身处最为恶劣的逆境,总还是有希望,总值得活下去,尽管活着仅仅是因为,如果没有了生命,我们就既不能阅读,也不能构思故事了。
有时候,我常常问自己:像敝国这样一些国家,读者少,穷人多,又有文盲又有不公,文化只是很少几个人的特权,写作岂不是少数人的一种奢侈?不过。这些疑问并没有扼杀我的创作,就是在为养家糊口而干的活儿几乎占据我全部时间的那几段时期,我还总是不断地写作。我觉得,我做得对。因为,如果为了文学在一个社会里繁荣,先决条件是取得高深文化、自由、昌盛和公正,那它将永远也不会存在。相反,由于有了文学,有了它促成的觉悟,有了它启迪的愿望和渴求,也由于我们朝着一个美丽的幻境跋涉之后又从现实中摆脱出来,如今,比起小说家们开始用寓言让生活人性化那会儿,文明就不那么残酷了。如果没有我们阅读的那些好书,我们要比原本坏得多,屈服得多,也会不那么闹腾了,也听话了;而那种批判精神——进步的动力,也就没有了。跟创作一样,阅读也是对生活不满足的一种抗议。
谁要是在虚构中寻找并没有的东西,他就会说,其实,不必说也不必知道,这样子的生活,是绝对不能满足我们的渴求——人的生存状况的基础的;还会说,生活应该更加美好。我们发明了虚构,是为了能在某种程度上过上几辈子的生活,虽然我们都愿意这么过,可我们连一次都轮不上。
没有虚构创作,我们就不太会意识到争取生活能过下去的自由的重要,就不太会意识到,生活遭到一个暴君、一种意识形态或一门宗教的践踏,会变成地狱。谁要是怀疑,文学除了让我们沉浸在美好和幸福的梦想中之外,还让我们警惕地反抗形形色色的压迫,那就请问问自己,为什么所有把民众从摇篮到坟墓的行为举止都牢牢控制起来的政权这么害怕文学,要建立审查制度来加以压制?为什么这么疑心重重地监视独立作家?他们这么做,是因为他们知道,任凭想象穿流书本,就会有危险。当读者把虚构可能让他们享受到的自由(虚构中就行使着自由)跟现实世界中窥测他们的愚昧政策和恐惧加以比较,虚构作品就是激励反抗的。不管愿意还是不愿意,也不管知道还是不知道,作家在创作故事的时候,就在宣示不满,指出世界变糟了,想象中的生活远比现实生活丰富多彩。这一结论一旦植根在民众的情感和意识中间,他们会变得更难以掌控,更难接受让他们相信在大棒、法官和狱警中间他们生活得更安全、更好的谎言。
优秀的文学在不同的人群之间铺架了桥梁,让我们享受、难过和惊讶。它借助把我们分隔开来的语言、信仰、风俗、习惯和偏见将我们联系在一起。当巨大的白鲸把埃哈伯船长葬入大海,东京、利马或通布图(马里城市名)的读者都不约而同地会心中一紧。当爱玛·包法利吞下砒霜,安娜·卡列尼娜扑向火车,于连·索雷尔上了断头台,当《南方》(博尔赫斯的小说)里的城市医生胡安·达尔曼从平原上一家杂货店出来,面对一名挑衅者的刀子的时侯,或者,当我们觉察到佩德罗·帕拉莫的小镇科马拉的所有居民都是鬼魂的时候(墨西哥作家鲁尔福的小说《人鬼之间》中的故事),对读者的震撼都是相同的;不论是信奉菩萨、孔子、基督、阿拉的,还是穿着西服戴着领带、穿着长袍、和服或灯笼裤的不可知论者。文学在不同的人群之间创造了友谊,消除了无知、意识形态、宗教、语言以及愚蠢在男男女女之间设置的界线。
所有的时代都曾有过惊吓,而我们这个时代是狂热者的时代,自杀式恐怖分子的时代。那是一种古老的信念,他们认为,杀戮能够获取天堂、无辜者的鲜血能够洗涤集体耻辱、能改变不公,能让真相压倒虚假。每天,在世界各个地方,无以数计的受难者为了他们心目中的绝对真理的化身献出了生命。我们过去总以为,极权帝国垮了台,和睦共处、和平、多元论说和人权就会占据上风,世界就会摈弃无谓的牺牲、灭绝种族的杀戮、侵略和灭绝性的战争。这种事,一件也没有发生过。新的野蛮形式又在盲目狂热主义的煽动下增生蔓延开来,而随着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的不断增加,绝不能排除有哪一小撮救世主狂人哪一天会发动一场核灾难。应该阻止他们,反抗他们,打垮他们。尽管他们罪行累累,声震全球,也让我们噩梦连连,惊恐得喘不出气来,但他们人不是很多。我们不应该被企图剥夺我们自由的人吓倒,而自由,是我们在漫长的文明事业中一直在争取着的。我们大家来保卫自由民主吧;虽说它还有种种局限,但毕竟还意味着政治的多元性、和谐共处、宽容、人权、尊重批评、合法性、自由选举、轮流执政。所有这一切,都是我们从残酷的生活中获取的;让我们接近文学所描绘的完美的生活吧(即使我们永远也享受不到),那种生活,是我们只须创意、写作和阅读就能够得到的。只要我们同狂热的杀人凶手针锋相对,我们就能捍卫我们的梦想和把梦想变成现实的权利。
从童年起,我就梦想有朝一日到巴黎去,因为由于对法兰西文学的迷恋,我认为,在那儿生活,呼吸巴尔扎克、斯当达、波德莱尔和普罗斯特呼吸的空气,会有助于我成为一个真正的作家;而不离开秘鲁,就只会沦落为星期天和节假日上上版面的蹩脚作家。事实上,我很感激法国,很感激法兰西文学,也很感激我受到的难以忘怀的教导:文学不仅是一种职业,还是一项纪律,一项劳动,一种倔强的意志。我在那儿生活的时候,萨特和加缪都还健在,还在写作;也是尤内斯库、贝克特、巴塔耶和西奥朗的年代,发现布莱希特戏剧和英格丽·葆曼电影的年代。但是,也许我更为感激法国的,是发现了拉丁美洲。我在那儿学到了,原来秘鲁是一个广袤的社会大家庭的一部分,是由历史、地理、社会和政治问题、某种生活方式以及同一种说写的丰富语言与它兄弟般地结合在一起的。我还知道了,就在那几年,涌现了一种新型的、朝气蓬勃的文学。我在那儿读到了博尔赫斯,读到了奥克塔维奥·帕斯、科塔萨尔、加西亚·马尔克斯、富恩特斯、卡布雷拉·英方特、鲁尔福、奥内蒂、卡彭铁尔、爱德华滋、多诺索和其他许多位作家。他们的作品改革着西班牙语叙事文学,而正是由于他们,欧洲和世界很多地方发现,原来拉丁美洲并不只是一块有政变、邪恶的军阀、大胡子游击队、哼曼波乐曲的妓女和恰恰恰舞的大陆,它有着各种观念、艺术形式和文学创作,它们正洋溢着美妙如画的景象,还讲着一种世界性的语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