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园东望路漫漫
任爱红
2008年6月4日,英国奥兰治宽带小说奖(Orange Broadband Prize for Fiction)在伦敦揭晓,英国女作家罗丝•特里梅因(Rose Tremain)以小说《回家的路》(?The Road Home?)摘得桂冠,并获得3万英镑的奖金。该小说围绕移民话题,讲述了一个东欧移民在伦敦的艰辛故事。评委会主席科斯蒂•朗认为,特里梅因对一个东欧移民心灵深处的深刻剖析,使得《回家的路》成为一部能温暖人心的作品;在英国遭遇史上最大移民潮的今天,这部作品把握了时代精神。她称赞特里梅因“成功将自己的思考植入生活在英国的东欧移民中……非常有力地讲述了一个故事。小说主人公是一位42岁的男性,但她绝对进入了这个男人的内心深处”。?
奥兰治宽带小说奖的前身是英国橘子文学奖(Orange Prize),创立于1995年,是英国文学界和出版界唯一为女性作家设立的重要奖项,也是英国一年一度评选单行本小说中规模最大的文学大奖。其创办人凯特•摩西,因为有感于在众多大型文学奖项中,女性作家常不受青睐,较难得到读者回响,因此设立该奖,用以表彰当年在世界范围内由女性创作、以英语写成的最好的小说。此外,该奖还要求作品必须为首次在英国或爱尔兰出版。2007年奥兰治宽带小说奖得主是尼日利亚作家奇玛曼达•恩戈济•阿迪奇,她以小说《半轮黄日》(?Half of a Yellow Sun?),击败了去年的布克奖得主姬兰•德赛和来自中国的郭小橹,并成为该奖12年历史上的首位非洲得主。2006年的获奖作品是扎地•史密斯的《美人》(?On Beauty?)。入围今年奥兰治宽带小说奖最终名单的作品包括夏洛特•门德尔松的《我们曾经坏过》、萨蒂•琼斯的《无家可归》、南希•哈斯顿的《断层》、海瑟•奥涅尔的《小罪犯的摇篮曲》和帕翠西娅•伍德的《彩票》。?
罗丝•特里梅因是当今英国最著名的作家之一。她于1943年出生于伦敦,毕业于诺威奇的东安格利亚大学,毕业后留校任教,教授写作课程(1988—1995)。在出版业工作了一段时间之后,她成为一名全职作家。特里梅因有过两次失败的婚姻,现携一女与传记作家理查德•霍姆斯居住在诺威奇。目前她已经出版了10部小说和4部短篇小说集。她的作品被翻译成多国文字,深受读者喜欢。威廉•戈尔丁的小说和加西亚•马尔克斯的魔幻现实主义对她的创作影响很大。特里梅因还被广泛认为是一个历史小说家,她擅长从别人意想不到的角度,集中关注那些普普通通的“外来者”。她的小说《神圣的国家》(?Sacred Country?)荣获1992年英国最高传记文学奖——詹姆斯•泰特•布莱克传记文学奖;小说《音乐和寂静》(?Music and Silence?)于1999年获得 “惠特布莱德图书奖”(今改名为 “科思塔图书奖”)。此外,她还曾凭小说《重建》(?Restoration?)入围1989年布克奖,并凭借《色彩》(?The Colour?)入围2004年橘子奖,但此前还从未获得该奖的最终奖项。特里梅因曾两次担任布克奖评委,却也多次被这个重要文学奖拒绝。科斯蒂•朗对她的成绩大加赞赏,认为特里梅因无疑是当今英国最伟大的作家之一,并为她多年来一直受到主流文学界的忽视而打抱不平,说她总是充当“伴娘”的角色,从来没有当过“新娘”。现在终于名正言顺地当上了“新娘”,特里梅因可以松一口气了。谈到此次获奖,她不无幽默地说:“在我们这个国家,获得文学奖就像在路上撞上打瞌睡的警察,但不幸给了你一个措手不及。如果有人说能否获奖都无所谓,这恰恰说明他们不真诚。不管怎样,能得到这样一个大奖感觉非常好。”?
《回家的路》是特里梅因的第10部小说,讲述了一个“外来者”——东欧移民列维在英国艰难生存的故事。42岁的列维原是木料厂的一名工人,后来厂子解散,面临失业。祸不单行,他深爱的妻子得白血病死了。列维心怀悲痛,离开了祖国波兰,只身来到了大都市伦敦,而把5岁的女儿留在了国内由母亲照顾。在去伦敦之前,他的目标很简单,那就是改变自己的命运,赚钱养家糊口,干一天的活拿一天的工钱。在驶往伦敦的长途汽车上,他认识了一个叫莉迪亚的姑娘。她也要去伦敦,但是与举目无亲的列维不同,她在那儿有不少有钱的朋友可以投靠,可以帮她推荐工作,安排面试,而她要找的翻译工作也很体面。?
初来乍到,面对伦敦这个陌生的城市,列维对未来充满了憧憬。可是事情并没有像想象中那样一帆风顺:他在伦敦的第一个晚上就花光了身上的所有积蓄;一天之后,好歹找了一份工作,给一个烤肉串店发传单,可是薪水少得可怜。无奈之下,列维只好露宿街头。穷困潦倒的他身处异国他乡,尝尽了孤独、苦闷的滋味,更加思念祖国和亲人。这时,列维凭莉迪亚分别时给他留下的电话号码与她取得了联系。莉迪亚请他和朋友们一起吃饭。在这里,列维产生了其精神顿悟:他要和莉迪亚的那些朋友们一样过上舒适的中产阶级生活,拥有一套自己的房子,住在治安良好、绿树成荫的街区,吃饭时餐桌上摆有美酒佳肴,而这一切是他在贫困落后的家园永远无法实现的。但是梦想总是离现实太遥远。列维关于中产阶级生活的远大理想也在他沿伦敦大街四处觅活、又屡屡碰壁的努力中一再受挫。列维贫穷,不会英语,在这个陌生的城市,他遭遇了形形色色的人物,有厨师、音乐家,也有艺术家、剧作家和理疗师,他的生活也随之发生了许多改变。“城市就是他妈的马戏团。像你我这样的都是里面跳舞的狗熊。所以,伙计,继续跳吧,要不就要吃鞭子啦。”这是他最好的朋友——呆在家乡的鲁迪通过手机对他说的话。?
那些体态肥胖、面色苍白的英国本地人并不欢迎外来移民,他们对列维的态度也极不友好。但在这里列维也遇上了一些好人向他伸出援手,令他那颗孤独凄凉的心感受到了人间的温暖。这些人往往不是英国人,比如他的房东克里斯蒂就来自爱尔兰。他与克里斯蒂可谓是同病相怜。首先他们都身处异国,孤苦无依;其次,同为父亲,他们都饱受思念女儿之苦。不同的是,克里斯蒂的老婆带着女儿跟别人跑了,而列维的女儿则成了一个“留守儿童”,与他远隔万里。特里梅因在这部小说中用大量的笔墨触及移民们内心的孤独和受排斥的境遇。克里斯蒂和列维之间能建立深厚的情谊,主要还是因为他们内心的孤独。列维最终在一家高档餐馆里找到一份工作,他觉得离实现中产阶级的梦想迈近了一步,但他还是不能想象,作为一个外来移民,他能否跨越把他和伦敦本地人隔开的深深的鸿沟。?
慢慢地,列维通过自己的努力打拼,最后终于在伦敦站稳了脚跟,也能往家里给母亲和女儿寄钱花了,于是他开始有心情四处转转,进一步熟悉伦敦。读者得以通过列维——一个外国人的视角进一步加深了对伦敦以及这座城市特有的“英国特性”的认识。列维认识到,这里的人太看重金钱财富、社会地位,太关注追求成功。拿他的爱尔兰房东克里斯蒂的话说:“现在对英国人来说生活他妈的就像一场足球赛。以前人们可不是这样。要是你不能踢球入网,那你就狗屁不是。”特里梅因正是通过列维充满好奇的眼睛,向读者展示了一个不那么令人鼓舞的英国社会:势利、短视、贪婪、追求物质、崇拜成功。她在采访中提到:“他(列维)对我们知之甚少,因此他才可能为在这里的发现而吃惊。”事实上,这部小说不仅是关于列维在伦敦求生存的故事,“它也是有关我们的。”它就像一面镜子,清晰地照射出英国人生活的方方面面,尽管英国读者很可能不会喜欢镜中的自己。
小说既有现实主义的描写,又有斯威夫特式入木三分的讥讽。在餐馆里打工时,列维交了一个女朋友苏菲。苏菲是一个伦敦本地姑娘,也在餐馆打工,粗俗而****。通过苏菲,列维结识了她的一帮设计师和艺术家朋友,这帮人全都野心勃勃,思想狭隘。借着对这帮人的描写,特里梅因不忘对概念艺术和前卫戏剧进行了抨击。?
此外,特里梅因以幽默的笔触对列维在英国经历的文化冲突作了极为巧妙的处理。比如列维在一个英国心理治疗师家的马桶上大便时的胆战心惊;比如他在听音乐会时手机突然响起,只好仓皇逃窜时的窘迫;再比如和英国女友苏菲一起看戏时,新买的外套上的价格标签没有及时撕下来,令他丢尽了脸面。女作家文笔细腻,对列维的生活和奋斗的刻画不可谓不真实感人。在作者的笔下,列维是个讨人喜欢的角色。首先,他很真实,正如现实生活中的你我一样,他不是一个“完人”。比如他会控制不住自己而大发脾气,他的嫉妒心也很强。但是他本质上是个好人,是个责任心很强的好男人。为了让年幼丧母的女儿和年老寡居的母亲过上好日子,他才背井离乡来到伦敦打工。正因为他是个好人,他才会让众多的读者为他的命运牵挂,与他同喜同悲。作为读者,我们在阅读时也会完全融入列维的生活,与他一起在陌生的城市打拼,分享他的喜怒哀乐,他的理想追求,与他怀揣同样的希望和梦想——早日找到回家的路,不管家在哪里。?
列维的谋生经历充满了艰辛,但是他的身上处处闪耀着不屈不挠、顽强求生的人性光辉。我们不妨把这部小说当作一个关于人类精神胜利的现代寓言。不管是在肉串店散发传单,还是在餐馆厨房里当洗菜工;不管是在萨福克郡的乡间挖芦笋,还是在伦敦大街上茫然地徘徊,列维都没有放弃过。但是,身处异国他乡,他始终没有归属感,始终充满了对家的渴望。此外,长期在外,列维对女儿充满内疚:女儿已经失去了妈妈,现在又担心爸爸丢下她再也不回去了。列维不想让年幼的女儿经受情感上的痛苦,最终,心怀远大抱负的列维做出了一个重大的决定——回到家乡自己开餐馆当老板。通过这么长时间在餐馆的打工经历,列维已经学会了经营,也有了一些积蓄,他对未来充满信心和希望,他深信回家的路不再漫长。小说开放式的结尾给我们留下了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列维真的会踏上回“家”之路吗?他最终能为心灵找到归宿吗??
作为东欧移民,列维的故事还是很有代表性的。正如科斯蒂•朗所说:“我们都为这部小说的主人公所深深打动,作者写作的时候将自己融了进去。我觉得这是一个非常切合当下社会的主题。东欧移民是英国近年来发生的大事之一,但在此前还没有关于这方面的优秀文学作品。这本书抓住了时代的敏感话题,产生共鸣。”作为一个整体,移民的命运很少能引起人们的关注和同情,他们往往被视为“外来户”、“闯入者” 而不受欢迎,而对于他们所做出的巨大贡献人们更是视而不见。特里梅因说道:“小说能做的就是选取某个个人,把他当作我们中的一员来展示他的喜怒哀乐、悲伤、渴望和梦想。”毫无疑问,她在这部小说中成功地做到了这一点。
原载:译林在线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