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一块土豆感觉暖和冷——谈谈2009年度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赫尔塔·米勒
高兴
二00九年十月八日,星期四,了解并关注诺贝尔文学奖的人们都在心里隐隐期盼着一个消息。晚上,瑞典皇家科学院常务秘书彼得·恩隆德终于宣布:评委会已决定将2009年度诺贝尔文学奖授予德国女作家赫尔塔·米勒,因为她“以诗歌的凝练和散文的率真,描写了那些被剥夺者的境遇”。恩隆德称赞赫尔塔·米勒有着非常独特的写作风格,作品中涌动着一股难以置信的力量,敢于反抗专制,敢于揭露生活的阴暗,是位了不起的作家。从恩隆德的介绍中,人们还注意到了这位女作家同罗马尼亚千丝万缕的联系。因了她的获奖,罗马尼亚这个中南欧小国也在一夜之间成了网络和媒体的热门词汇。
赫尔塔·米勒一九五三年八月十七日出生于罗马尼亚西部巴纳特地区蒂米什县尼茨基多夫村。父母以及村里人都属于日尔曼族,是罗马尼亚少数民族。全村人都讲德语。因此,她实际上是在德语环境中长大的。德语和罗马尼亚语都是她的母语,但德语是她的第一母语。中学毕业后,考入罗马尼亚著名大学蒂米什瓦拉大学学习德语和罗马尼亚文学。蒂米什瓦拉市是罗马尼亚西部重镇,靠近南斯拉夫和匈牙利,文化和教育都比较发达,许多居民都会讲三种语言:罗马尼亚语、匈牙利语和德语。多种语言和文化的碰撞和交融,在赫尔塔·米勒成长的关键时期,肯定给了她不少的滋养。她本人就坦言罗马尼亚民歌对她的重大影响。正是在那里,她开始走上文学创作之路。也是在那里,她参加了巴纳特行动小组。这一团体既有文学性质,成员全是文学青年,全是罗马尼亚德国人,也有政治色彩,他们反对官方审查制度,主张言论和创作自由。同样是在那里,她与理查德·瓦格纳相遇相识,并结为夫妻。两人是大学同学,属于同一民族,都从事文学创作,又都参加了巴纳特行动小组,真可谓志同道合了。大学毕业后,赫尔塔·米勒当过翻译,做过幼儿园老师,还给人当过私人教师,教授德语。在移居德国之前,她在罗马尼亚整整度过了三十四个年头。无论如何,罗马尼亚都是她人生和文学难以忘怀的故土。
赫尔塔·米勒,对于众多的中国读者,也许还是个陌生的名字。但专业和工作的缘故,我对赫尔塔·米勒却感到亲切,并有所了解。其实,我所供职的《世界文学》杂志早在一九九二年第一期就以“德国作家赫·米勒作品小辑”的形式重点介绍过她。那是《世界文学》同歌德学院北京分院共同举办翻译竞赛的成果。当时,我注意到,赫尔塔·米勒移居德国还没几年,歌德学院就选定她的作品作为翻译竞赛的文本,可见德国文学界对她的器重。小辑包含女作家的两个短篇小说,以及德语文学专家张佩芬老师撰写的长篇前言和赫尔塔·米勒小传。应该说,张佩芬老师是我国第一个介绍赫尔塔·米勒的学者。
兴许是她的罗马尼亚经历引起了我的兴趣,我特别仔细地阅读了她的两个短篇小说:《乡村纪事》(俞宙明译)和《地下的梦》(李贻琼译)。这两个短篇分别选自米勒的两个短篇小说集《低洼之地》(1982)和《光脚的二月》(1987)。都是用德语写出的作品。那是两个反差很大的小说,但都以她的出生地巴纳特乡村为背景。
《乡村纪事》描绘了米勒和她的乡亲的生活情形和日常细节,有明显的自传色彩,能让我们了解到女作家的生长环境,当然,也能让我们领略到女作家的叙述才华。女作家用近乎白描的手法一件一件地描述村子的各个组成部分:小学,幼儿园,集市,村委会,理发店,广场,消费合作社,文化馆,邮局,民警所,三条小巷,村民的房屋,农业生产合作社,墓地,等等。算得上一幅乡村全景图了。表面上看,叙述者的语调冷静,客观,不动声色,有点冷幽默,甚至还有点笨拙,但不知不觉中,我们就会被字里行间浓郁的乡土气息所吸引,被作者有意无意提到的一些场景所震撼。一个灰暗,狭小,落后,衰老,贫困,却也不乏有趣,甚至怪异的世界出现在我们的眼前:村里的小学总共只有十一个学生和四个老师。体育老师,也就是校长,同时教体育课、农业课、音乐课、德语课和历史课,而不管上什么课,都玩“战争游戏”:孩子们被分成“德国人”和“俄国人”,用球打仗,谁被球击中,谁就退到一旁。而天真的孩子始终不明白为何要“打仗”;村民中,七十岁以下的人,居然都算是年轻人;“打从国有化——村里人称之为‘没收’——以来,村里再也没有过一次像样的收成”;数十年来,狗和猫杂交,猫和兔子杂交,以至于一位老汉再也容忍不了自己的公猫胡搞,一气之下,将它吊死了;邮递员的老婆,作为电话接线员,整天无事可做,所以就给信打戳,对所有信的里里外外都了如指掌;村长、合作社主席和国营农场场长,竟然都是一家人……小说中,作者不断地使用“村里人称之为……”这一句式,让小说读起来,格外地有乡土味道。只要细细阅读,我们能感觉到作品深处隐藏的深意和寓意。落后,惨淡,愚昧,腐败,压抑,麻木,等等,都在不经意中被触及到了。一幅小小的乡村图景,反映的实际上是整个社会的状况。像《乡村纪事》这样的小说,很容易让人想到“乡土文学”。难怪有德国评论家称赫尔塔·米勒为优秀的乡土文学作家。
而我尤其喜欢《地下的梦》。如果说《乡村纪事》是写实的话,那么,《地下的梦》则是梦幻的。梦幻中,两个女人在墓地聚到了一起。一个站在地上,另一个躺在地下。地下的外婆,在对地上的“我”述说,仿佛梦幻一般。梦幻,往往充满诗意,诗意又同内心紧密相连。这是“已故外婆的梦”,因此是地下的梦。地下的梦,让我们看到了地上的悲哀、忧伤和孤独。而所有这些都在诗意中流淌,冲击着人们的心灵:“我捧着一束百合搁在胸前,看淡绿的蚜虫踌躇着爬过花朵。我的下巴熏染上了百合的香气,就像在深夜,当太阳不再俯瞰大地,所有的面孔只剩下发光的眼睛,只有那些眼睛知道,这浓郁的香气会透进棺材进入死者的身躯。”就因为生的是女孩,无论外婆还是那女孩便逃脱不了悲惨、孤独的命运:“我凝视着那孩子,在她脸上枝枝杈杈写着所有那些依存于矮小屋檐下的生命的孤独,从孩子蓝蓝的血管一直流到脸上,她头顶跳动着一个女佣自杀时的孤独,太阳穴两边抽搐着我那半瘫的婶婶烤面包时的孤独,两颊掠过我耳聋的祖母缝缀纽扣时的孤独,唇边则闪烁着我怯弱的母亲不停地削土豆的孤独。”孤独,代代相传,竟成为所有女人的命运。《地下的梦》以两条叙述线索交叉,层次丰富,梦幻的气氛,诗意的语言,让全篇文字读起来,更像一篇散文诗,优美,又忧伤,让人无限感动。读这篇小说时,我判断,赫尔塔·米勒肯定有诗歌写作经历。果然,从简历中,我了解到,她是小说家、散文家和诗人。
一九九三年,《外国文学动态》杂志每期封三,都要推介一位外国重要作家,用精练的文字勾勒作家剪影,并配上作家照片和简介,我当时主持这个栏目,介绍了昆德拉、尤内斯库、松本清张、马尔克斯等人。出于喜爱,有一期,我也介绍了赫尔塔·米勒,还为她写了些热情的充满诗意的文字。
时隔十余年,《世界文学》又在二00三年第五期“德语当代短篇小说小辑”中发表了赫尔塔·米勒的另一个短篇《一只苍蝇飞过半个森林》(贺骥译)。标题本身就是一句很棒的诗,充满了张力,让我过目不忘。写作这一小说时,赫尔塔·米勒已在德国生活了十三年。这些年里,她已出版了《一条腿旅行》(1989)、《魔鬼端坐在镜子里》(1991)、《那时,狐狸是猎手》(1992)、《心兽》(1994)、《今天,我不愿面对自己》(1997)、《我携带我所拥有的一切》(2009)等长篇小说,《饥谨与丝》(1995)、《国王鞠躬并屠杀》(2003)等散文集,以及《发鬓间住着一位女士》(2002)、《他是不是伊昂》等诗集。还曾获得过众多的奖项:德国阿斯贝克特文学奖,不来梅文学奖鼓励奖,劳里塞尔文学奖,柏林文学奖,国际IMPAC都柏林文学奖,等等。从一开始,德国文学界就十分关注和认可赫尔塔·米勒的写作。移居德国没有多久,她就跻身于“最优秀的德语作家的行列”。
尽管生活在德国,并享有不小的声名,但赫尔塔·米勒坚持书写罗马尼亚题材,更确切地说,齐奥塞斯库专制下的罗马尼亚生活。这是她的策略,也是她的聪明之处。用纯粹的德语写作,写的却是专制下“那些被剥夺者”的境遇,赫尔塔·米勒显然有着得天独厚的主题和题材上的优势。如此写作,在西方文坛更容易出人头地,也更容易引人注目。实际上,米兰·昆德拉、诺尔曼·马尼亚、哈金等作家走的都是相同的路径。
《一只苍蝇飞过半个森林》就描绘了专制下人们的生活。小说中的“他”已经死了。可也许还活着。不正常的年代,生与死,仿佛已没有明确的界限。“我”在寻找也许“已经死了的他”。这种寻找,注定孤独,注定毫无结果。而“他”又是火车上一位女乘客吐露的故事中的男主人公。女乘客在一家工厂工作了五年。工厂下面有一家地下工厂,里面的工人全是劳改犯。透过一个洞口,“她”看见了“他”。由于受到监视,他们无法交谈。一天,“他”朝“她”扔来一个土豆。在那饥谨的年代,“一块热土豆,就是一张温暖的床”:“一块大土豆将她萎缩的胃填饱之后,哭泣就像涟漪缓缓地朝她涌来,她痛哭流涕,泪水有如沙粒从沙漏中落下。她身材瘦削,可以说瘦骨嶙峋,但是在工厂里她却能搬起铁块。当她在木屋中哭泣的时候,泪水居然擦伤了她的脸颊,似乎泪珠已化作了石子。女乘客凄然说道,当她吃饱了之后,她瘦骨中的灵魂备感孤独,她就像死神一样茕茕孑立。”可后来,“她”在接到男劳改犯藏在土豆里的一张纸条后,再也没见到“他”。
可以读出,小说有着一个隐含的矛头,直指专制的残酷和生活的无望。但这一主题却是通过一个情感故事表现的。一切都是隐隐约约的,一切都是暗示性的,一切都在小说内部进行,开展。没有明确的反抗,也没有公开的声讨,但作家想要表达的,读者一看便会明白。这种无声胜有声的写法,更加动人心魄。这是作家和小说的默契,也是作家和读者的默契。与此同时,这也是文学和政治的微妙平衡。比起先前,女作家这时更注重语言的精练和细节的力度。句子简约,冷峻,更富有强度和力度。而小说中那些精致的细节充满了冲击力、感染力,和无限的意味。比如稻草人细节。比如女工和男劳改犯传递土豆的细节。土豆是小说的关键词。一块土豆既让我们感到了温暖,也让我们感到了寒冷。它有着人的体温,也有着心的颤栗,同人一样卑微,随时都会被一台无形的机器碾碎。
对赫尔塔·米勒并没有深入的研究,我只能谈谈对我所读过的她的几篇小说的感受。说实在的,读这些小说时,我并没有想到她会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如今,诺贝尔文学奖的光环中,搀杂着越来越多的其他色彩和成分,有些极为微妙,甚至和文学无关。它可能是政治,可能是商业,可能是运气,也有可能是赌博。谁知道呢?喜欢一个作家,其实不必在乎他得不得什么奖。我心目中就有太多的作家应该得,却没有得诺贝尔文学奖,比如以色列的奥兹,比如加拿大的阿特伍德,比如阿尔巴尼亚的卡达莱。但这丝毫也不妨碍我对他们的喜爱。因此,当我听说某些出版社只为诺贝尔文学奖下赌注时,当我听说某些出版社甚至在抱怨翻译界为何没有早点介绍赫尔塔·米勒的作品时,我只能感到可笑和悲哀。利益会让人盲目,也会让人疯狂,即使在文学出版界。这已是文学的悲哀
原载:外国文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