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雪儿
|
#1 文坛上的拿破仑:巴尔扎克和《人间喜剧》
文坛上的拿破仑:巴尔扎克和《人间喜剧》 吴元迈
巴尔扎克的梦
每个人都有属于他自己的梦。巴尔扎克,这位用丰富的想象构筑了《人间喜剧》艺术大厦的文豪,更有着许许多多实现了的和没有实现的梦。1850年3月17日,巴尔扎克给朋友写道:“我既不曾有过幸福的青年时期,也不曾有过繁花盛开的春天,但是,我将会有最灿烂的夏季,最温暖的秋天。”此刻,他终于与追逐了多年的贵族遗孀成婚,可以摆脱他以前靠不停顿地写作一直还不掉的累累债务,并且有条件在较舒适的环境里专心从事艺术创造了。对于曾经健壮如牛、刚过五十的巴尔扎克说来,这似乎并非不切实际的幻想,不是一个遥远的梦。然而,五个月后,严酷的冬天过早地降临,巴尔扎克永远地倒下了。他对夏天的陶醉,对秋天的憧憬成了他最后一个美丽的梦,一个并不奢侈然而永远无法实现的梦。
命运施展它无情的法则,不但夺去了一位魁梧汉子的生命,而且使计划写一百五十部的《人间喜剧》永远地终止在九十六部。
艰难而正确的抉择
有的人成为著名作家仿佛命定的。比如雨果,既有得天独厚的才气,又有丰赡的家底,可以让他从容不迫地挥洒笔墨;比如莫泊桑,自小就得名师福楼拜的严格训练与精心栽培,顺理成章地迈向文坛。巴尔扎克没有那么幸运,他不出身富贵之家,没有足够的经济后盾;他也并非才子,不具备过人的禀赋。他之所以成为艺术大师,除了法国十九世纪上半叶这一卓具典型意义的时代为他提供了素材,除了艰辛的生活闯荡磨炼了他的才能以外,要当一名出人头地的作家这一坚定的信念的激励与鞭策,是他终于成功的奥秘所在。他死心踏地地要写作,这注定了他走着一条艰难曲折的道路。这是一条多么正确的道路,假如没有这艰难而正确的抉择,对世界文坛将是怎样的损失!
在夹缝中成长
1799年,也就是拿破仑即将登上法国政治舞台那一年的5月20日,巴尔扎克诞生在多瓦河畔的都尔小城。他的祖上是世代以土地为本的农民,到了他的父亲的时代,赶上了法国大革命,这是个英雄辈出的时代,“杂货商人肯定可以成为法国元老,而贵族有时会沦为社会的最底层。” (巴尔扎克语)老巴尔扎克就是凭着血肉之勇,闯荡江湖,杀出了一条出人头地之路,他从一个低贱的农民直至跻身上流,一度做过都尔市的第二副市长。发迹以后,他毫不犹豫地在他平民的姓氏前加上了表示贵族门第的“德”。由村夫成为绅士,使巴尔扎克的父亲步入新贵族的行列,从而有可能娶了银行要员的女儿为妻。与比她大三十一岁的丈夫性格志趣不同,巴尔扎克的母亲出身于富庶的布尔乔亚家庭,受过良好的教育,颇具艺术修养,她丰富的想象力和敏锐的感受力是她那无忧无虑、天性快乐的丈夫所不具备的。作为长子,未来的作家自幼就深切地感爱到来自父亲的心满意足与来自母亲的多愁善感,生长在这对很不协调的父母夹缝之中,巴尔扎克承受着人生最初的挤压。
自私的父母给予巴尔扎克的严厉的指责多于温暖,他在都尔市附近的农村奶娘家长到八岁,接着被送到更远的外省教会学校寄读。六年的“精神监狱”般的生活,给幼小的巴尔扎克的心灵上烙下了深深的印痕,他开始感受到了来自冷酷的社会和呆板的教育的压抑。虽然法国大革命已如火如荼地进行着,而旺多姆市的教会学校仿佛停滞在中世纪,一切安步就班地刻板地运行着。环境闭塞,授课方式严酷而机械,教师冷漠缺乏情感,学习内容也枯燥无味,使生性敏感不安份的巴尔扎克度日如年,时常以他微弱的力量进行着孩童式的反抗,结果是他常常被关进那间黑黑的禁闭室。其他淘气的孩子是抱着暖和的毛毯在糖果等好吃的零食的陪伴下度过禁闭时光的,被父母不管不问的小巴尔扎克只有几本书为伴,在难捱的分分秒秒做着朦胧的作家梦。迂腐沉闷的环境和超额的作业,使得刚进校时那个脸蛋红红胖胖的男孩如今瘦得象小猴一般,并得了神经衰弱症。旧式的教育制度给未来的作家的心灵投下了抹不去的阴影,好多年后,他在自传体小说《路易·朗拜尔》中愤然地抨击这种“把我们的生命摧残殆尽”、“我感到的只是一片空虚”的学校生活。
逆境对成长中的人确实是真正的考验。如同一棵幼苗在长成大树前一样,生命力欠缺的小树会被沙石埋没或扭曲,而健壮、富于生机的树苗反会破土而出,在磨难的过程中培育出旺盛的生命力。巴尔扎克特殊顽强的意志,他未来对创作的执着与韧劲,就是在早年方方面面的压力的锻炼中逐步培养出来的。父母们的专横自私毁灭过多少也许能成长为大材的儿女,没有灵性的陈旧教育,埋没了多少科学家与艺术家的萌芽!然而,幼小的巴尔扎克没有成为牺牲品。他孤寂地生长着 (六年中父母仅看过他两次),忍受着教师的惩罚,在书籍的海洋中找到慰藉,在阅读中忘却了身外的世界,寻到无穷的乐趣。广泛地涉猎各方面的书籍,不但使他能抵御外来的压力,而且打下了厚实的学识基础,为他后来步入文坛作好了充分的准备。
就这样,巴尔扎克“尝尽了身心两方面的痛苦”,而且被教师们视为爱幻想而不可塑造的笨孩子,到了十四岁因神经衰弱而离开了这所僧院式的寄宿学校。他被折磨得如此厉害,以致他妹妹后来形容,说他象一个怔忡的梦呓的人,用茫然的凝视向前摸索走路,对人家的问话几乎听不见,只是懵懵懂懂地带着紧张的表情坐在那里。他带回的成绩单让他母亲很恼火,拉丁文全班倒数几位,其它科目也不尽如人意,陈旧的教育体制是不会对他超常智慧予以肯定的。他不久又被送到都尔市的另一所中学去补充受到的教育的不足。
1814年的春天,巴尔扎克心目中的英雄和榜样拿破仑逊位,终身离开巴黎,到大西洋一个遥远的岛上度过余生。这年的冬天,巴尔扎克却随着父亲调任巴黎第一师的军需官离开都尔市住进了巴黎城。这座巴尔扎克后来在作品中称为蛊惑人心的“塞壬女妖”的城市,在过去与未来演出了数不清的“人间悲喜剧”,对这位伟大作家的成长起着难以估量的影响。巴尔扎克又被送进了巴黎的一所寄宿学校。此时巴尔扎克仍然不是一位出类拔萃的好学生,而且随着年龄的增加,他的自我意识与内心的抗拒力也在增强,于是对他感到不顺眼的父母又把他送到另一个学校。虽然在大都市巴黎,然而教育的弊病普遍地存在着,巴尔扎克在每所学校里都似乎是个不可造就的学生。这好象佐证了他母亲有关他是个“废物”的怀疑。十七岁那年,母亲在信中对他严斥使他终身都忘不了:
我简直找不出更有力的话来对你形容你给我造成的这种忧郁,你真是让我太不高兴
了,……你的翻译课程竟降到第三十二名了!!!……前几天你又非常顽皮。因此,所有
给我自己所期许的来日的快乐,又都给毁了。……
本来明天八点钟我们可以见面,……而你现在的不肯用功,漫无检束,对功课的荒
疏,逼得我只好任你去受你应得的惩罚吧。我的心现在是多么空虚啊!我的旅程看起来是
多么遥远啊!……
一直不为学校所认可,更得不到他渴望的来自父母的亲情与理解,巴尔扎克就这样走过了他的童年与少年时代,告别了中学校舍。1816年下半年他进入了大学。
嗑嗑碰碰的中学时代结束了,等待巴尔扎克的将是怎样的未来呢?
走哪条路?
儿子进大学读什么专业?巴尔扎克的父母是很费了一番脑子的。随着资本主义的蓬勃发展,经济在社会的各个领域起着越来越重要的杠杆作用。如同大多数资产阶级暴发户的想法一样,这对很少有一致观点的夫妇在长子向何处发展这个问题上看法却惊人地一致:当律师或做公证人,是在财产大量流动的时代最实惠也最巩固的职业。在未来职业的选择上,巴尔扎克本人是没什么自主权的。照理结束寄宿中学的学业,是巴尔扎克被奴役的日子的结束,自由的曙光就在前头,他第一次有可能去做自己愿意做的事,去攻读自己心爱的书籍。然而父母的意志仍然强加在这个年轻人身上。不但要入大学攻读法学系,而且课余时间,还得按他们的意愿,“为准备自己将来的生计”到一家律师事务所去干活。按照父母的逻辑,巴尔扎克已置身于正途,获得学位后可在律师事务所担任助手的职务,一年一年地勤勉干下去,娶一位有地位的阔人家的女儿成婚,安居乐业,总有一天会成为社会的表率,在上层社会有一席之地。那时,他那削尖脑袋想进入上流社会的父亲会笑得更为爽朗,他那神经质而又精于钱财的母亲则会满脸光彩。儿子想些什么呢,他们不会去关心,也不屑于关心。多少年来在不止一个家庭上演过的父母戕害儿女的前程的悲剧眼见又要在巴尔扎克身上重演了。
幸运的是,随着年轮的增长,巴尔扎克的自我意识日益增强。多年来在家庭与学校一直被压抑着的反抗情绪,终于在二十岁那年总爆发了。“我的前程由我自己选定,决不为父母所左右!”他毅然决然地推开律师事务所的文牍,有生以来第一次昂起他那高傲的头,而且一生中再也没有向命运低过头。巴尔扎克以不容商量的语气告知父母,他已决定再也不做法官、律师或者其它什么机关的工作,他要写作,要当一个作家,一个名扬天下的作家!也许是遭受挤压得太久的缘故,巴尔扎克有生以来的第一次反抗就格外强烈,格外地让家人感到惊世骇俗,难以接受。“他居然要放弃一个有保证的职业,放弃自己的前程,把一生耗在一个靠不住的手艺——写作上,太异想天开了!”巴尔扎克掷地有声的宣言如同一颗炸弹把父母搞得晕头转向,引起极大的震动。在他们看来,不仅仅因为作家的前途暗淡无光,生活将没有保障,而且自己的儿子哪里具备当一个作家的那份天赋?且不说自己的家庭没有那些世袭的奢侈的藏书供他从小浏览,也不说当父母的没有遗传丝毫的创作基因,单就他从小学到中学的表现,哪里流露出过哪怕一点点创作的才能?没有一首让人感动的诗,没有一篇象样的文章,连翻译课的成绩也只是三十二名——全班只有三十五名同学!简直太不自量力了!退一万步讲,你巴尔扎克即使有朝一日真的当成了作家,那也是一个几乎养不活自己的行当,是养尊处优的富家子弟把玩的东西,象巴尔扎克你出身的这样的家庭是不会提供(不管提供得了提供不了——这是中产阶级的原则)你任何条件的。二十出头的儿子该是闯世界、挣钱养家糊口的年岁了!
不要以为巴尔扎克的作家梦是一夜之间产生的。早在少年时代,他除了如饥似渴地在禁闭室等地方大量地阅读文学作品外,他还试图写作过,寄宿学校的孩子们还送给他“诗人”的绰号呢。在巴黎读法学时,他旁听了巴黎大学的文学课,并找一切机会大量地读书,——真不知道他哪来那么充沛的精力的,既要完成专业学习,还得到律师事务所当录事,居然挤得出时间一头扎进心爱的文学世界中去。对从未真诚地关心过巴尔扎克的父母来说,他的这一宣言似乎太轻率了,殊不知,这是他把酝酿于内心多日的决定公诸家人,也是把他的理想昭然于世。不是青年人的逆反心理的使然,也并非一时冲动,而是人生目标的确定,是一次毅然决然的选择。这时的巴尔扎克也许还不能预料到自己会有怎样的前程,甚至对自我的才能也没有真正了解,但他的决心是下了:当作家,百折不回!
来之不易的创作权
拿到法学学士学位,并在法律事务所谋到了录事这个不错的位置,却要去当什么作家,这太让老巴尔扎克夫妇恼怒了。而且也真赶上时候——老巴尔扎克的财务正陷于尴尬的境地,年薪被减去不少,全家正处于经济上的“紧缩时期”,尽管家里仍然有不少存款,但象他们这样讲求实利的家庭,一贯是“未雨绸缪”,遵循着量入为出的原则的。本来,父母指望这个儿子不要他们负担,或许还能够在体面的行当中挣几个补贴家用。现在,猛地来了这骇人听闻的声明,意味着:这没出息的儿子还希望父母在他“游手好闲”的状况下接济他,供他“挥霍”,太令人难以接受了。
除了巴尔扎克最喜爱的妹妹对哥哥的选择暗地里表示理解与支持外,其他所有的亲戚朋友都几乎嗤之以鼻,尤其是当母亲的都快抬不起头来了。儿子要当写书的或报纸上的投稿人,在这位庸俗的母亲看来几乎是耻辱。不行,不能让这个从小就不成器的蠢东西为所欲为,他得为这么多年来付出的教育费负责,那可是父母的血汗钱。他从今以后休想再得到任何接济,除非走“正道”!
巴尔扎克的父亲,一位爱冒险、一生换了不下十个职业的好脾气者,对儿子的妄想还较为冷静,“干吗不随他去呢?”他只是轻微地埋怨了一句,恐怕在儿子身上他还带着欣赏的目光注视到了自己早年的影子。巴尔扎克太太则近乎歇斯底里了,软的硬的,啼哭与威胁,所有能施展的手段她都试了一遍。她想,这个从小到大挺老实的孩子在自己锲而不舍的阻拦下,该会屈服的。然而,她决没想到,以前屡试不爽的手法第一次失效了,而且彻底失效。巴尔扎克这次是不撞南墙不回头了,他全然不顾母亲的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坚决不屈服,决不改变计划。
经过相当长时间的争执,父母终于没能犟得过儿子。最后,父与子达成协议:巴尔扎克可以去试一试自己的创作才能,看一看是否有可能成为一个大作家;至于如何去做,那是他自己的事。家里对这件不抱多少希望的计划只能投入一笔极其有限的资金,期限为两年。如果两年中他创作不出足以使他成为伟大作家的作品来,他必须重新坐到律师事务所的位置上去,没有任何讨价还价的余地。这件事的处置,再好不过地体现了新兴资产阶级的处世哲学:不强加自己的意志在他人头上,哪怕是自己的儿女;但也决不做没有回收可能的“生意”,对亲生孩子也一样。合同规定,两年中父亲每月提供给巴尔扎克一百二十法郎,平均每天四法郎,这在当时也是最低生活水准的数目。一个未来的伟大作家揣着有限的生活费登上艰难的征途了。他会因饥饿与寒冷而回头,因才思欠缺而放弃太宏大的理想么?这是做母亲的所期待的。他会身居陋室而不改初衷,勒紧裤带去追求诗神么?这是当儿子的誓言,一辈子再也没有反悔的誓言。
巴尔扎克在巴黎一条非常拥挤的里弄里租下了一间五层的阁楼,它冬冷夏热、低矮而又阴暗,外加几件从家中淘汰出来的床、桌子和两张椅子。在此,巴扎克开始他人生新的旅程。他把自我强烈的创作热情投射到这些并不舒适优雅的环境时,周围竟闪闪发光,显现出无限魅力——
“我记得,当我坐在窗前,一面呼吸着新鲜空气时,我是多么高兴地把面包蘸入牛
奶碗里。我的目光漫游于一幅由那些覆以绿或淡黄苔藓的棕色、红色,浅灰色的瓦或石板
的屋顶所造成的风景。起初,这远景投入我的眼中是如此单调,可是我马上发现那里面有
特殊的美丽。象那为日光所照耀的黄昏,和那些不合扇的百页窗在这奇异的风景中所勾勒
成的一个个黑色的凹洞。或是路灯暗淡的微芒,穿过雾层,在下面投散他们淡黄色的反射,
而且用它们微弱的光辉,把一丛丛屋顶的起伏反映在便道上,象是一片濛濛的建筑物的
海。……
是啊,有什么比获得自由更可贵的呢?从今以后,巴尔扎克可以按照自己意愿安排自我人生,走自己选择的道路,艰苦一点,简陋一点,又算得了什么!重要的是要牢牢把握住这来之不易的创作权利,以证明:我的抉择是唯一正确的!
“作品比岁月还多”
象许多伟大的作家一样,巴尔扎克并非一挣脱家庭、学校及社会各方面的羁绊就成为名人的。没有谁生而为作家,却有无数个经过苦苦求索、艰辛奋斗而功成名就的。只是巴尔扎克挣扎的时间太长了一点,差不多整整十年。然而也正是这“十年寒窗”让他饱尝了太多的人生甘苦,看透了许多生活真相,既磨炼了他的意志,又润泽了他的笔锋,所以一旦他真正站立起来,就格外地卓然超群,传世之作如泉水般涌出,一发不可收拾。在仅有的二十年的创作时期,(比之于雨果、托尔斯泰的半个多世纪的创作时间,巴尔扎克是太短了!)他留下了近百部巨著,构成了一个“巴尔扎克世界”。雨果在他的墓旁满怀敬意地称赞道:巴尔扎克的“作品比岁月还多”,当他走入坟墓的同时,也“步入了永恒的光荣”,象明星永远闪烁。
不成功的处女作
新生活在贫困中开始了,巴尔扎克必须为每一分钱而精打细算,有时还得饿上一两顿。对于来自生活的磨难,巴尔扎克是有过思想准备的,凭着他倔强的个性,咬咬牙就挺过去了。唯一使他感到艰难的是文学题材和文学样式的选择。应该以什么作为描写对象?什么艺术形式最适宜包容自己的思想?长篇小说?悲剧?抑或喜剧?这些问题才是他倾注心血去考虑与探索的。一边不停顿地思索着,一边贪婪地阅读大师们的杰作来拓宽自己的思路,寻求启迪。巴尔扎克想,也许该从悲剧起步,象法兰西伟大的作家高乃依、拉辛一样。于是,他着手以十七世纪英国资产阶级的领袖人物为描写对象,创作诗体悲剧 《克伦威尔》。认定目标,即全身心投入创作。如同所有刚刚迈向文学旅途的青年人一样,巴尔扎克对于自己的第一部作品既抱有较大的自信,认为它会以全新的面貌震撼文坛,又时不时地自我怀疑:“我行么?我能写出传世之作?失败了怎么办?”六个多月的创作时期,他几乎一直为这种矛盾心理纠缠着。凭着坚韧的自制力,他克服身内身外的纷扰,终于拿出了处女作。
对于寻辙找押,写作千行长诗,不是巴尔扎克的拿手戏,再加对于英国那段历史,他也不是特别熟悉,能凑出这一悲剧,实非易事。巴尔扎克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迎接着众人的“审判”。那一天,巴尔扎克父母的住处,挤满了亲戚朋友,客人中还有一位名气稍具的诗人。大家带着好奇与希望,准备聆听年轻诗人的剧作。巴尔扎克卖力地读着诗句,众人们吃力地听着诗句,整整持续了四个小时,客厅里的气氛由开始时的高昂兴奋,渐渐地沉闷与乏味起来,当巴尔扎克终于气喘吁吁地念完之后,大家似乎都有种解脱感。显然,这不是一部吸引人的诗剧,不是一部成功的处女作。那位诗人毫不隐讳地写信给老巴尔扎克:“令郎可以尝试各种职业,就是不要搞文学。”
这是一道多么可怕的“判决”!我们回过头来看,并非这位诗人判断失误。《克伦威尔》这部悲剧确实不是什么杰作。在文学上起步之初,巴尔扎克还不知道他的天才应该施展在什么题材上,又没有前辈悉心点拨,他走错了方向。诗体悲剧不但需要熟悉人情世故,而且必须掌握舞台技巧,这都是这位文学新人所难以运用自如的。而且,父母仿佛在用鞭子追赶着他,他无暇静心地分析自己的气质,急急忙忙地拼凑诗句与韵脚,以争取早日获得独立和声誉。悲剧的相对固定的形式,桎梏住了巴尔扎克的跳动的意念和奔放的才情,这部模仿之作显得空洞、僵冷。但是,那位诗人的结论下得太早了点。今天,我们可以肯定地说,巴尔扎克可能干任何职业都会砸锅,唯有文学才是正确的选择,才是他成功的唯一途径。
所幸的是,巴尔扎克当时就是这么想的。《克伦威尔》失败之后,父母尤其是母亲劝告他,可以把纯文学当作一种嗜好,一种所谓“正当”职业后的“副业”,谋求一个健全而获利的职业才是当务之急。巴尔扎克没有动摇,仿佛有种神秘的本能在警告他,创作是上帝的旨意,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天职,绝对不能把她仅仅作为茶余饭后的消遣,必须用全生命去追求,做一个“职业诗人”,他说:
“如果我有了职业我就算完了。我将成为一个小职员,一架机器,一匹马戏场里的
马,在指定的钟点里围着场子跑上三、四十圈,在指定的钟点里喝水,吃饭,睡觉。我将
仅能成为一个专心于日常琐事的人,这就是所谓的生活——象石磨般旋转,永远相同的事
情永远反复着实现!”
巴尔扎克拒绝妥协而坚持他的合同。和父亲订的契约上的两年试验时间,还剩下一整年时间才期满,他要充分地利用它。他怀着锲而不舍的精神,又自甘情愿地回到那间“囚室”中去了。
十年挣扎
巴尔扎克从来就不是一个悲观主义者。处女作遭“枪毙”,他另起炉灶,重新开始。诗句难以雕琢,就用散文笔法写;不善于构建戏剧,就写作小说。就这样,他象一艘开足马力的帆船,在文学的海洋中披风斩浪,摸索前进着。躲过了初始的灭顶之灾,这航船并没有直接驶入汪洋大海,而是艰难地求索了很久很久。十年间,他饱尝了人生的甘苦,有过小小的自我满足,更多的是挫折、失败、各式各样的打击,走过漫长的泥泞沼泽。不能否认,在进入庄严的文学家的行列之前,巴尔扎克太强的成名欲及其对经济利益的执着追逐是他难以全身心投入文学创作的主观原因,这影响了他的早日成功,但是,他那一系列看似与严肃文学宗旨相悖的所作所为,客观上使他对社会的真实面目加深了理解,既磨炼了他的意志,又铣铸了他的笔锋,当他成熟起来便挺然屹立,锐不可挡。
卖文为生的日子是清苦的。父母给他提供的费用连最低的生活标准都难以达到,而且眼见着期限就要到了。这位可怜的未来作家从拿起笔的一开始就时时处于危机感之中,他还常提心吊胆地害怕善变的母亲指不定哪天会突然中止供给,勒令他重新坐到律师事务所的板凳上去,打破他的作家梦。不行!不能再这么被动地生活下去了,即使为了自信,也得自谋生计。巴尔扎克第一次想到了挣钱。金钱与创作,以前的巴尔扎克把它们看作是势不两立的,他把写作置于至高无上的地位,他从来就不是一个拜金主义者,否则当初就不会要死要活地争取写作权利了。此刻,他第一次懂得了金钱的能量,有了钱,再不用为生计操心,才有可能从容不迫地写作,才能成为大家、名家。钱非万能,没有钱却寸步难行。于是,巴尔扎克闯入了金钱世界。
没有固定资产作后盾,没有经商的基本训练,巴尔扎克有的只是一支笔,他只能用笔来敲开金钱世界的大门。再也没有精力去构思崇高的悲剧、推敲高雅的诗句,他一头扎进“流行小说”之中。当务之急是挣钱,只要写的东西能卖出去,变成现钱,写什么与怎样写又有什么关系?文学家的声誉、艺术家的光环只能暂时收起,待到挣了大钱以后再去追求。巴尔扎克交结了一位同样年轻的市侩文人,此人已拼凑出一两本流行小说,与书商有些交往,现在正在物色一位有才气的需要金钱的合作者,来共同“制造”应景小说,以便多出书,快赚钱。他与巴尔扎克一拍即合,两人共同从事文学投机生意。他们合作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名为《毕拉格的女继承人》,换来了八百法郎。这是巴尔扎克有生以来的第一笔收入,也是他的文字第一次印刷成书,然而,一直想出名的他却没有署上真实姓名,而是化名为“罗纳勋爵”。写流行小说决不是他初衷,而要在严肃的文学道路上走下去,就不得不在经济上独立。后来,巴尔扎克在一篇文章里这样写道:“艺术家并非象黎希留(1585—1642,法王路易十三的宰相)所说属于利禄之辈,他不象商人一样,满脑袋里贪得无厌的就是财富。如果他为金钱忙碌,那只为的是济一时之急。因为吝啬是天才的死敌。一个创造者的心灵需要的是慷慨相助,决不能让如此卑劣的感情从中占有地位。”正是为了“济一时之急”,他才不得不去为金钱忙碌的。
从1822年到1825年,巴尔扎克用化名写了十几部长篇小说。这类作品往往由书商们从赢利的角度来决定选题,迎合社会上一般读者消遣解闷、寻求刺激的心理。闭门造车,花不多的精力,赚不少的钱。巴尔扎克象开足了马力的机器,飞快运转,信笔写出什么《拾来的姑娘》、《犹太美男子》、 《百岁老人》、《最后一位仙女》等一系列小说,还有《不受愚弄的秘诀》、 《巴黎招牌趣味辞典》等“生活指南”式的杂著。与其说它们是艺术,不如说是商品。巴尔扎克明白这些东西除了能卖两个钱之外一钱不值,并为自己陷入这种生涯而惭愧。他给妹妹的信中说:“我希望靠这些小说发财致富,多么堕落!……为什么我没有一千五百万法郎的年金,使我能够体面的工作!可是,我总得独立起来,为此我只得用这种可憎的方法。”巴尔扎克称这些数量可观的粗制滥造品为“不折不扣的文学垃圾”,始终未署真实姓名,后来更是羞于提及,并且在《人间喜剧》的前言中郑重其事地否认那些作品是他的手笔。
然而,这种“可憎的方法”并未能使他致富和独立。假如说这段时期还有一丝收获了话,那就是锻炼了巴尔扎克的笔力,使他对文学语言的掌握、对作品中人物、情节的驾驭得到了训练;后来,还为他创作《幻灭》等杰作提供了素材,使我们在今天能够窥见十九世纪上半叶法国的新闻出版业的生动历史。
巴尔扎克又在设法寻找新的生财之道了。1825年,他在继续写作的同时,与一出版商合作,想出版一些古典名著的袖珍本全集来赚钱。亲朋好友们也热心资助他,唯有他的妹妹觉得不妥:
亲爱的大哥,你的一个个经商计划,使我十分不安。你这位作家侍奉的神灵未免太
多了。既然已经献身于文学事业,很多名人终生奋斗,尚且感觉不够,你哪能有那么多的
时间再去操持别的营生?再说,经营商业,你本来就不熟悉……你为人和善,生性梗直,
总以为别人也象你一样忠诚坦白,从来不懂得防备他人的尔虞我诈。亲爱的哥哥,我宁肯
看你整日与手稿和正经的著作打交道,也不愿看你口袋里装上泥土;我宁愿你住在寒伧的
阁楼上,也不希望你财运亨通,买卖兴隆……
事实果然不出小妹的预料,巴尔扎克决不是经商之材。他苦心经营了一年多,出了莫里哀和拉封丹的全集袖珍本,而且亲自作序,还出钱请人画了精美的插图。初版印刷了一千册却只卖了二十本不到,原指望能获取大笔收入,结果是净赔了九千法郎。巴尔扎克的倔脾气是不撞南墙不回头,他并没有从这倒霉的生意中清醒过来,激流勇退,相反还不服输,又盘下了印刷厂和铸字厂,由于不善经营,不久就倒闭了。到了1828年,巴尔扎克负债数字已高达近万元,数目之大,大概与他原来想获得的财富的数量之多成正比。
对于巴尔扎克来说,这是一段几乎因破产而声败名裂的苦难历程。然而,如果没有这一段苦苦挣扎的历史,他也不可能在《人间喜剧》中对资本主义社会中的金钱关系有那么深刻的把握,那么生动的描绘。在那段时期,他不得不和各种各样的出版商、债权人打交道,不得不面对逼债、清算、高利盘剥、敲诈勒索等一系列近乎掠夺的人们。正是在这一过程中,使他抓住了社会的本质,见识了掌握金钱的生活中的“主人”们。巴尔扎克毕竟不是市侩、庸人,他既不具备葛朗台式的搜刮掠夺的本领,更不屑于为了发财致富而出卖灵魂、背叛初衷。他一直在告诫自己:“我看见,有个东西在向我招手,只要物质条件稍稍有所保障,我一定要脚踏实地地工作!”他始终视写流行小说、搞出版生意是“把精力消耗在如此荒谬的勾当上”,他不甘心也不会在生意经中沉沦下去。
1828年4月以后,巴尔扎克在债务缠身的情况下又重新拿起了笔。其实,在他经商的几年里也未中断过写作,只是主要精力不放在上面。而今,写作成了他的主要工作。他期望:一方面通过写作挣钱来还清债务、维持生活,另一方面,通过写作来实现艺术家的崇高使命。在巴尔扎克看来,艺术家的崇高使命就是要“使事物改观”,“使人类力量获得新的发展”,他下决心要在文学上轰轰烈烈地干一番了。巴尔扎克在书房里放置了一座拿破仑的塑像,在塑像的剑鞘上他刻下这样的字句:“他用剑未完成的事业,我要用笔来完成它!”可谓铿锵有力,掷地有声。
早在两年前,巴尔扎克就有个创作构思:根据拿破仑时代朱安觉人叛乱的事件为题材,写一部长篇小说,并已拟好了题目《英雄好汉》。如今可以全身心投入实施了。他认识到,再也不能象以往那样凭空想象,闭眼涂鸦,必须对旺岱战争的环境与历史有从感性到理性的把握。好在拿破仑时代刚刚过去,好多当年参加过“革命军”与朱安党人打过仗的人,现在仍然活着。巴尔扎克从图书馆里借来当时人们的回忆录,研究军事报告,对任何微小的显得无足轻重的琐事也不轻易放过。研究并阅读了两三个月,能找的资料都找了,巴尔扎克仍不急于动笔,他决定前去朱安党人活动的场所捕捉第一手资料。他找到一位退隐的军人的地址,得到应允后立即动身。当时的巴尔扎克是如此拮据,他连最廉价的马车也坐不起全程,最末一段路靠两条腿走完的。在老军人家一住两个月,在此完成了小说的初稿。正因为巴尔扎克掌握许多真实生动的素材,使得这部小说成了他文学生涯的一个真正起点。然而,性子急躁的巴尔扎克这一次并不急于忙着发表,他反复修改、琢磨,直至1829年春天,才最后定稿,取名为《最后一个朱安党人》。在书的正中,他工整地署上了自己的真实姓名:“奥诺雷·巴尔扎克”。
《人间喜剧》的序幕由此拉开。
高度浓缩的二十年
三十岁时,文学家巴尔扎克终于真正地“立”起来了。《最后一个朱安党人》是它迈向文坛的有力的第一步。虽然没有立即蜚声文坛,但他获得了应有的声誉,被社会接纳了。此后,他进入了创作了丰收季节,这一黄金季节竟不间断地持续了二十年!九十多部的《人间喜剧》,如果单论数量,不止一位大作家可以超过他,但如果着眼于生命的密度与创作的浓度,有几人能与他媲美?巴尔扎克活得不长,用于创作的岁月更短,即使后面的二十年时间,因为生计难以保障,他还常常为此奔波占去了不少时光;此外,他还是一个比较爱虚荣的人,在追逐女人等方面费去不少精力。我们并不是苛求巴尔扎克没有象清教徒般投入写作,只是他为了“享受生活中花团锦簇的喜悦”常常不能量入为出,考虑后果,耗去了许多宝贵的年华。即便如此,巴尔扎克仍然构筑起一座无与伦比的“文学大厦”。这大厦上的每块砖瓦都被作者不止一次地修整过、润泽过。几乎每部作品从起草到付印,都不止一遍地修改过,有的出版了,再版时又润色一遍。用呕心沥血来形容巴尔扎克的写作状况一点也不夸张。《人间喜剧》是由汗水与心血浇铸而成的,九十几部中的大多数堪称第一流的杰作。
让我们来看一看他的著作年表——
1829年3月 《最后一个朱安党人》发表,首次署名“奥诺雷·巴尔扎
克”。
12月 《婚姻生理学》发表。
这一年巴尔扎克还发表了 《猫打球商店》和《苏城舞会》等短篇小说。
1830年4月 两卷集《私人生活场景》出版,包括《家仇》、《刽子手》
等中短篇小说。
5月 发表了短篇小说《和睦家庭》等。这一年,巴尔扎克还发
表了《长寿药水》、《沙漠中的爱情》、《双重家庭》、
《高贝赛克》等小说。
1831年8月 长篇小说《驴皮记》出版。
9月 《哲学故事和小说》出版。收有《受诅咒的儿子》、《耶
稣基督在法兰德斯》、 《不为人知的杰作》、《流亡者》
等“哲学研究”。
1832年2月 《夏倍上校》出版。
4月 《滑稽故事集》前十篇出版
5月 《私人生活场景》再版,增至四卷,包括《钱袋》等新作。
12月 发表《马拉娜母女》上部。
1833年1月 发表《玛拉娜母女》下部。
5月 发表中篇小说《费拉古斯》。
7月 《滑稽故事集》第二个十篇出版。
9月 长篇小说《乡村医生》出版。
12月 《外省生活场景》一、二卷出版,总标题为《十九世纪风
俗研究》。内有首次问世的 《欧也妮·葛朗台》等。
1934年3月 《十九世纪风俗研究》第十、十一卷《巴黎生活场景》出
版。内有《十三人的故事》等长篇小说。
10月 《十九世纪风俗研究》第三、四卷《私人生活场景》出版,
包括《绝对的探求》、《三十岁的女人》。1835年1月 《哲学研究》出版。
3月 《高老头》发表。
7月 《十九世纪风俗研究》第一卷《私人生活场景》出版。11月 《十九世纪风俗研究》第二卷《私人生活场景》出版,内容增加
了《婚约》等新作。1836年1月 发表《无神论者做弥撒》和《禁治产》。
6月 《幽谷百合》发表。
9月 再版早期小说。
10月 《老姑娘》发表。
12月 发表《卢吉利兄弟的忠告》。1837年2月 《十九世纪风俗研究》第七、八卷出版,包括《幻灭》第
一部分《两个诗人》等新作。
12月 《滑稽故事集》第三个十篇出版。发表长篇小说《赛查·皮
罗多盛衰记》。1838年9月 中篇小说《鳗鱼》发表。1839年1月 《夏娃的女儿》发表。
6月 《幻灭》第二部《外省伟人在巴黎》出版。
8月 发表《卡迪央王妃的秘密》和《玛西米拉·多尼》。1840年1月 中篇小说《比埃莱特》出版。
3月 戏剧 《伏特冷》公演。
7月 三期《巴黎杂志》全由巴尔扎克撰稿。
8月 短篇《波希米亚王子》发表。1841年5月 长篇小说《乡村神甫》发表。
8月 长篇小说《于絮尔·米露埃》发表。1842年3月 喜剧《吉诺拉的计谋》公演。
4月 《人间喜剧》第一卷问世。巴尔扎克作《总序》。
7月 《人间喜剧》第二、三卷问世。
8月 发表《初入人世》。
9月 《当代历史的反面》第一部分发表。1843年3月 中篇小说《奥诺丽娜》发表。
4月 《外省的诗神》发表。
8月 《幻灭》的第三部分《发明家的苦恼》出版。
9月 剧本 《帕梅拉·吉诺》公演。这一年出版了《人间喜剧》
五、六、八、九卷。1844年5月 发表《莫黛斯特·米尼翁》。
12月 发表《农民》的开头部分。1845年12月 发表《夫妻生活的烦恼》中的片断。1846年7月 长篇小说《妓女的荣辱》第三部发表。
12月 《贝姨》发表。
这一年, 《人间喜剧》第十二卷出版。1847年5月 《邦斯舅舅》发表。《妓女的荣辱》第四部发表。1848年5月 剧作 《后娘》公演。
多么宏大的工程!多么了不起的建筑!这罕见的丰产是如何获得的?
巴尔扎克之所以写出这么多的艺术杰作,与他丰富的人生阅历分不开的。从童年时代起,他就比一般的孩子更多地领略过父母的****与自私,尝到了寄宿学校的窒息空气,承受着远不是他那个年龄应该承受的压力。对一个孩子来说,这是些痛苦的经历,然而对一个日后要占据文学舞台的大作家来说,却是一个磨炼,是他人生的第一堂严酷的课程,为他以后的成长作了苛刻的洗礼。择业的远非轻而易举,写作权利的来之不易,在巴尔扎克的心头都烙下了印迹。处女作的失败是一个沉重的打击,但同时也是这位年轻的诗人的一副清醒剂,使他懂得,任何好高鹜远都是不切实际的,任何空中楼阁都是构建不成的,重要的是脚踏实地,根据自己的天份、寻找吻合自我的方式来创作。想靠商业文学致富,在金钱世界闯荡、摔打,将近十年的摸索直至一败涂地,对争强好胜的巴尔扎克来说是够惨的,意志薄弱的人也许早就趴下了,巴尔扎克却没有。“扭断脖子”也不倒下,当口袋空空的时候,他的头脑同时也空前地丰满起来。经商、借债、挣扎、奋斗,这些痛苦的经历都成了《人间喜剧》中深刻揭示的主题,使他在自我的遭遇中抓住了时代社会的脉搏,对人生有了本质的认识。巴尔扎克在 《赛查·皮罗多盛衰记》中写道:“世界上的事永远不是绝对的,结果完全因人而异。苦难对于天才是一块垫脚石,对能干的人是一笔财富,对弱者是万丈深渊。”失败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在失败面前丧失自我意志,从此一蹶不振,没有了奋斗的精神;挫折算不了什么,重要的是要在挫折中获得智慧,能从失利中找到经验与教训。商业上的角斗是惨败了,然而祸福相倚,这头破血流的经历为巴尔扎克积累了丰富的经验,是他成长史上一个不可或缺的阶段。
有丰富的人生阅历,并非都能成长为大作家或其它什么大人物。巴尔扎克的成功,还在于他始终怀有明确的目标——要创作、要当文学家,为此他九死不悔、义无反顾。正是这认定的方向带来了巨大的驱动力量,一直鞭策着他。失败时给他鼓劲,成功了使他保持清醒,不为眼前的挫折摧毁,更不为一篇两篇小说的的成功而醉倒,他胸中怀有宏伟的蓝图——一座由一百五十部小说构成的艺术宫殿、“一部描写十九世纪法国”的历史要由自己来创造,一砖一瓦、一篇一章的成功不足挂齿,持之以恒、百折不挠,不达理想誓不罢休。正是有了这恢宏的奋斗目标,有大胆又并不浮华的计划,使他脚踏实地地朝着目标奋进,时刻不松懈。巴尔扎克是够“狂妄”的,文学史上硕果累累的文学家并不少见,唯有他敢于提出要用艺术的形式写一部“完整的历史”;巴尔扎克又是挺踏实的,在不到二十年的时间里,他居然马不停蹄地写出近百部相互关联的小说,完成了自己的构想,实现了自己的计划。这是伟大的艺术家的气魄,更是一个伟人人格的实现。
除了上述原因之外,巴尔扎克还具有很多艺术家的特质:渊博的知识、敏锐的观察力、惊人的想象力以及非凡的艺术才能等等。另外还必须提及的是,巴尔扎克非常勤奋。他一天伏案工作至少十二个小时,经常达十八个小时。他告诉母亲:“我六点钟起床,修改《朱安党人》。然后从八点到早上四点,利用八小时来写《战役》。白天我修改晚上写下的东西。这就是我的生活。”“从半夜到中午,就是说要在椅子里坐上十二个小时,全力以赴地书写、创作。然后,从中午到四点修改校样;五点半我才上床,半夜又起来工作。”他自己也称这种创作方式为“可怕的劳作”。有时几个星期甚至一两个月都沉缅于这“可怕的劳作”之中,忘记了现实世界的存在,而潜心于他所虚构的“小说世界”。在《贝姨》中他写道:“持续不断的工作是人生的铁律,也是艺术的铁律”。人的能量总是有限的,即便是精力充沛过人的巴尔扎克也总是有极限的。为了使自己大脑始终处于紧张兴奋的创作状态,他大量地饮用咖啡。过量地饮用是有害身体健康的,他自己也预感到自己将死于五万杯咖啡,但为了“艺术的铁律”还不得不饮用。超负荷的刻苦劳作换来了神奇的效率:“……《卢日里的秘密》是我一夜之间写成的;……《老姑娘》花了三个晚上的功夫。《该死的孩子》的最后部分‘碎了的珍珠’写了一个晚上。……《无神论者做弥撒》和《法西诺·加奈》也是这样写出来的;我在萨什,用了三天时间,写成《幻灭》开头的一百页。”
如此惊人的速度,是不是有粗制滥造的嫌疑?今天我们可以断言,事实并非如此。巴尔扎克不但具有超人的勤奋,而且具有异常严肃认真的创作态度。“在能写的时候,我就写我的手稿,不写时就进行构思。诉讼、债务或者疾病夺去每一页稿纸,都是在耗损我的生命。我从来也不休息。”此外,他视每部手稿都为“草稿”,在正式出书以前,从未停止过修改。由于他常常在校样上大肆删改,不知被出版商扣除了多少稿费,而且一遍一遍地修改到自己满意为止,使得有些段落与新作无异。巴尔扎克发表的十页书二十页书,往往等于一百页未发表的手稿,他精益求精,修改上的时间是创作时间的数倍、数十倍。他说:“最要命的是修改。《该死的儿子》第一部分让我费的劲儿,比我写好几卷书还要大……”
一部杰作的诞生是何等的不易,更何况是一部杰作接着一部杰作!从1828年到因病辍笔的1848年,二十个春夏秋冬,巴尔扎克奉献给人类的是他的满腔热血。巴尔扎克寿命不长,“他的一生是短促的,然而也是饱满的:作品比岁月还多。”他用自己的艺术成果向世人昭示:他不但完成了拿破仑用刀剑向封建势力的宣战,而且以笔为武器,完成了拿破仑所没有从事的向资产阶级进攻的壮举。巴尔扎克是在文坛上称雄的拿破仑。[/font=宋体]
节选自:世界文学评介丛书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