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原创]談紅學之菊花詩
古來詠菊詩不少﹐但紅樓夢裡的十二首菊詩也算是別出心裁﹐與眾不同。現在請先把十二首詠菊詩看一下﹕
憶菊(蘅蕪君)
悵望西風抱悶思,蓼紅葦白斷腸時。空籬舊圃秋無跡,瘦月清霜夢有知。
念念心隨歸雁遠,寥寥坐聽晚砧痴,誰憐為我黃花病﹖慰語重陽會有期。
訪菊(怡紅公子)
閑趁霜晴試一遊,酒杯藥盞莫淹留。霜前月下誰家種﹖檻外籬邊何處愁﹖
蠟屐遠來情得得,冷吟不盡興悠悠。黃花若解憐詩客,休負今朝掛杖頭!
種菊(怡紅公子)
攜鋤秋圃自移來,籬畔庭前故故栽。昨夜不期經雨活,今朝猶喜帶霜開。
冷吟秋色詩千首,醉酹寒香酒一杯。泉溉泥封勤護惜,好知井徑絕塵埃。
對菊( 枕霞舊友)
別圃移來貴比金,一叢淺淡一叢深。蕭疏籬畔科頭坐,清冷香中抱膝吟。
數去更無君傲世,看來惟有我知音。秋光荏苒休辜負,相對原宜惜寸陰。
供菊(枕霞舊友)
彈琴酌酒喜堪儔,几案婷婷點綴幽。隔座香分三徑露,拋書人對一枝秋。
霜清紙帳來新夢,圃冷斜陽憶舊遊。傲世也因同氣味,春風桃李未淹留。
詠菊(瀟湘妃子)
無賴詩魔昏曉侵,繞籬欹石自沉音。毫端蘊秀臨霜寫,口齒噙香對月吟。
滿紙自憐題素怨,片言誰解訴秋心﹖一從陶令平章後,千古高風說到今。
畫菊(蘅蕪君)
詩餘戲筆不知狂,豈是丹青費較量。聚葉潑成千點墨,攢花染出幾痕霜。
淡濃神會風前影,跳脫秋生腕底香。莫認東籬閑採掇,粘屏聊以慰重陽。
問菊(瀟湘妃子)
欲訊秋情眾莫知,喃喃負手叩東籬。孤標傲世偕誰隱﹖一樣花開為底遲﹖
圃露庭霜何寂寞,鴻歸蛩病可相思﹖休言舉世無談者,解語何妨語片時。
簪菊(蕉下客)
瓶供籬栽日日忙,折來休認鏡中妝。長安公子因花癖,彭澤先生是酒狂。
短鬢冷沾三徑露,葛巾香染九秋霜。高情不入時人眼,拍手憑他笑路旁。
菊影(枕霞舊友)
秋光疊疊復重重,潛度偷移三徑中。窗隔疏燈描遠近,籬篩破月鎖玲瓏。
寒芳留照魂應駐,霜印傳神夢也空。珍重暗香休踏碎,憑誰醉眼認朦朧。
菊夢(瀟湘妃子)
籬畔秋酣一覺清,和雲伴月不分明。登仙非慕莊生蝶,憶舊還尋陶令盟。
睡去依依隨雁斷,驚回故故惱蛩鳴。醒時幽怨同誰訴﹖衰草寒煙無限情。
殘菊(蕉下客)
露凝霜重漸傾欹,宴賞才過小雪時。蒂有餘香金淡泊,枝無全葉翠離披。
半床落月蛩聲病,萬里寒雲雁陣遲。明歲秋風知再會,暫時分手莫相思。
眾人看一首贊一首,彼此稱揚不絕。李紈笑道:「等我從公評來。通篇看來,各人有各人的警句。今日公評:《詠菊》第一,《問菊》第二,《菊夢》第三,題目新,詩也新,立意更新,惱不得要推瀟湘妃子為魁了;然後《簪菊》《對菊》《供菊》《畫菊》《憶菊》次之。」黛玉道:「我那首也不好,到底傷於纖巧些。」李紈道:「巧得卻好,不露堆砌生硬。」黛玉道:「據我看來,頭一句好的是『圃冷斜陽憶舊遊』,這句背面傅粉。「拋書人對一枝秋』已經妙絕,將供菊說完,沒處再說,故翻回來想到未折未供之先,意思深透。」李紈笑道:「固如此說,你的『口齒噙香』一句也敵得過了。」探春又道:「到底要算蘅蕪君沉著,『秋無跡』,『夢有知』,把個『憶』字竟烘染出來了。」寶釵笑道:「你的『短鬢冷沾』,『葛巾香染』,也就把簪菊形容得一個縫兒也沒了。」湘雲笑道:「偕誰隱』,『為底遲』,真真把個菊花問的無言可對。」李紈笑道:」你的『科頭坐』,『抱膝吟』,竟一時也捨不得別開,菊花有知,也必膩煩了。」說得大家都笑了。寶玉笑道:「我又落第。難道「誰家種』,「何處秋』,「蠟屐遠來』,「冷吟不盡』,都不是訪,「昨夜雨』,「今朝霜』,都不是種不成﹖但恨敵不上「口齒噙香對月吟』、「清冷香中抱膝吟』、「短鬢』、「葛巾』、「金淡泊』、「翠離披』、「秋無跡』、「夢有知』這幾句罷了。」又道:「明兒閑了,我一個人作出十二首來。」李紈道:「你的也好,只是不及這幾句新巧就是了。」
這十二首詩從各個不同的角度去詠菊﹐而每個角度卻掌握得確到好處﹐也就是說﹐每首詩都非常切題。如第一首開頭點明時間﹐已到菊期﹐但尚未見菊﹐故而思念之。接下來都扣著思念之意。第二首也扣著“訪”字。這二首都沒直接寫到菊。到“種菊”﹑“對菊”﹑“供菊”﹐就實實在在寫到菊了。而“詠菊”﹑“畫菊”﹑“問菊”則是半實半虛﹐但也環繞著詠﹑畫﹑問而展開。到了“菊影”﹑“菊夢”則全屬虛寫。不管如何﹐總是環繞著本題寫的。後人即使再要寫這些詠菊詩﹐肯定不會寫到這樣好了。有人對紅樓夢裡的詩詞抱否定態度﹐似乎不過爾爾。但這些批評者自己能寫出這樣的詩詞來嗎﹖我持懷疑態度。要批評紅樓夢中詩詞不好﹐先把自己詩詞拿出來讓人看看究竟有多好。如果自己不會寫詩詞﹐或寫不出這樣好的詩詞﹐說明這些人對詩詞或是水平太差﹐甚或是外行﹐因此根本沒資格去批評紅樓夢中的詩詞。
所以這裡要討論的問題是切題。看到有些現代人寫的詩詞﹐湊啊湊啊﹐湊到後來﹐一定把題目都忘了﹐所以就離題了。不切題是非常大的弊病。開始時可以有一句或一聯起引入題目的作用﹐接下來就必須入題了﹐直到結束。切題就像車輪繞著軸轉一樣﹐根根輻條必須對著軸心。如結束句能夠來個發人深省﹐當然更好。
如果有人問﹕那麼寫無題又怎麼呢﹖雖說無題﹐但每首詩總有個要表達的中心意思﹐就得環繞這中心意思來展開。總不能說寫東西連中心意思都沒有。那不成了亂寫﹖亂寫又有何意義。還不如不寫。大家省事。
順便提一下“新巧”。所謂“新巧”是說前人之未說﹐而不是亂用新字眼。如果沒達到一定的寫詩功力﹐亂用新字眼會破壞詩詞應有的韻味。現代人要寫新事物﹐表達新意思﹐這大方向是對的。但問題是如何做到這點。這就牽涉到詩詞改革問題。要改造一架機器﹐就非得先熟悉這架機器不可﹐否則無從談改造。現在有的人對詩詞只懂點皮毛﹐就大叫改革詩詞。於是在改革的名義下﹐不依規矩﹐亂寫詩詞。要舊瓶裝新酒﹐舊體唱新聲。很好。但請先把詩詞之道吃透了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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