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民国首脑诗 - (5)
汪精卫: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
汪精卫(1883~1944)名兆铭,字季新,号精卫,生于广东三水。汪氏附逆前,也算是民国的一个头面人物,故也顺便说说。他十八岁考中秀才。 1904年赴日本留学,入法政速成科。1905年加入孙中山领导的兴中会,参与组建同盟会,被选为评议部部长。《民报》创刊后,与胡汉民、章太炎、朱执信等先后任主笔。1906年后到南洋设立同盟会分会。1910年3月谋刺摄政王载沣被捕,武昌起义后获释。与杨度联合发起国事共济会,呼吁南北停战议和。 1912年月与陈璧君结婚后去法国留学,二次革命时一度回国。1917年回国,赴广东从事党务。1924年11月随孙中山北上,孙中山逝世前,代为起草遗嘱。1925年7月在广州就任国民政府主席。1927年在武汉“分共”,宁沪汉三方合流。旋即又赴法国。1929年底回国,统领反蒋的“护党救国军”。 1931年5月,联合反蒋各派在广州另组国民政府,与南京国民政府对峙。“九·一八事变”后,与蒋合组政府,出任行政院长。抗战爆发后任国防最高会议副主席、国民党副总裁。1938年12月离开重庆由昆明到河内,次年5月到上海,继而赴东京。1940年3月“还都”南京,另立伪“国民政府”,任“国府主席”和“行政院长”。1944年3月赴日本治病,11月10日不治身亡。
汪精卫其人长于诗文,早年发表于《民报》的一系列宣传革命的文章,笔锋犀利,名重一时。其中《革命决不致召瓜分》等篇,为中山先生激赏。著名的《总理遗嘱》:“余致力国民革命凡四十年,其目的在求中国之自由平等……”实由汪精卫代笔,孙中山未作一字添改。其诗词有《小休集》、《扫叶集》和《三十年以后作》,合为《双照楼诗词稿》,共四百多首。集外散逸者还有若干。相对于一般政治人物之与诗词的客串身份,汪精卫则是十分专业的诗人。汪的诗词造诣颇有渊源,其叔父汪瑔有《随山馆词》,为“粤东三家”之一,其堂兄汪兆铨、同父异母长兄汪兆镛都名列《近百年词坛点将录》(钱仲联编)。以钱钟书之恃才傲物,读汪氏诗词集,也有“扫叶吞花足胜情,鉅公难得此才清”〔6〕的赞语。
汪精卫最早的诗,是他十四岁时所作的《重九游西石岩》:“笑将远响答清吟,叶在欹巾酒在襟。天淡云霞自明媚,林空岩壑更深沉。茱萸枨触思亲感,碑版勾留考古心。咫尺名山时入梦,偶逢佳节得登临。”字正腔圆,情景协和,才华初显。
汪精卫最负盛名的诗作,是当年在狱中写成的《被逮口占四绝》:“衔石成痴绝,沧波万里愁。孤飞终不倦,羞逐海鸥浮。”“姹紫嫣红色,从知渲染难。他时好花发,认取血痕斑。”“慷慨歌燕市,从容作楚囚。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留得心魂在,残躯付劫灰。青磷光不灭,夜夜照燕台。”同盟会成立后,武装起义屡次失败,大批革命青年流血牺牲,梁启超等保皇派批评革命党领袖“徒骗人于死,己则安享高楼华屋,不过‘远距离革命家’而已”。同盟会内部也有人指责孙中山的专横作风和将革命经费挪作私用。为挽回党人和民众对革命的信心,汪精卫遂有亲赴北京行刺的壮举。汪在《致南洋同志书》中说:“此行无论事之成败,皆无生还之望。即流血于菜市街头,犹张目以望革命军之入都门也。”1910年4月,汪精卫、黄复生等谋刺清朝摄政王载沣事败被俘。这一组诗壮怀激烈,又被称为《慷慨篇》。其中尤以第三首脍炙人口,以燕侠荆轲及楚囚钟仪自许,直欲“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其晓畅刚毅、练达天成,作为就义诗,可谓冠绝古今。
《秋夜》一首也分外感人:“落叶空庭夜籁微,故人梦里两依依。风萧易水今犹昨,魂度枫林是也非。入地相逢虽不愧,擘山无路欲何归?记从共洒新亭泪,忍使啼痕又满衣。”此诗由狱卒辗转传递到其女友陈璧君手中,胡汉民、赵声等同盟会骨干读后,激动不已。其中三四句用荆轲《易水歌》和杜甫《梦李白》 “魂来枫林青,魂返关塞黑”典故,陈衍誉之“工切绝伦”。
这次谋刺行动,陈璧君随行入京。汪氏系狱,陈乃不避艰险,奔走营救,并以密函致汪氏示爱,愿以终身相托。汪精卫感动之至,乃改清初顾贞观寄吴兆骞之《金缕曲》旧作“季子平安否”,写报国之忱及战友之恋,可谓革命加恋爱的典范之作,至情至性,一时广为流传:
别后平安否?便相逢、凄凉万事,不堪回首。国破家亡无穷恨,禁得此生消受。又添了、离愁万斗。眼底心头如昨日,诉心期、夜夜常携手。一腔血,为君剖。
泪痕料渍云笺透。倚寒衾、循环细读,残灯如豆。留此馀生成底事?空令故人僝僽。愧戴却、头颅如旧。跋涉关河知不易,愿孤魂、缭护车前后。肠已断,歌难又。
汪精卫此番系狱半年有余,所作诗词共二十多首,动人之句尚多,如“一死心期殊未了,此头须向国门悬”、“行去已无干净土,忧来徒唤奈何天”、 “吁嗟乎莫怨雪成泥,雪花入土土膏肥,孟夏草木待尔而繁滋”、“乃知雨雪来,端为梅花设”、“成败亦何恨,人天无限忧”、“士为天下生,亦为天下死”、 “哀哉众生病,欲救无良药”。
清帝退位,民国成立,汪精卫履行其“革命成功后,一不做官,二不做议员,功成身退”的诺言,与陈璧君结婚后,回到阔别八年的故乡拜见兄长,然后于1912年9月,携同陈璧君前往法国。舟行一路,多纪游之作。如船抵马来半岛之《太平山听瀑布》之二:“泠然清籁在幽深,如见畸人万古心。流水高山同一曲,天风惠我伯牙琴。”
“二次革命”兴起,汪精卫应孙中山之命紧急回国。1913年9月1日南京陷落,孙、黄亡命日本,汪精卫再去法国。此后的汪精卫,见中国民主富强之梦渺茫,已从一个激进浪漫的革命青年,变得冷静现实,踌躇感伤。其诗词则仍是写景、咏物、纪游者居多。如1914年的《红叶》之一:“不成绚烂只萧疏,携酒相看醉欲扶。得似武陵三月暮,桃花红到野人庐。”不刻意寄怀,而怀抱自见。如1919年的《远山》:“远山如美人,盈盈此一顾。被曳蔚蓝衫,懒装美无度。白云为之带,有若束缣素。低鬟俯明镜,一水澹无语。有时细雨过,轻涡生几许。有时映新月,娟娟作眉妩。我闻山林神,其名曰兰抚。谁能传妙笔,以匹洛神赋。”人格化的一脉远山,在其笔下神韵可人,顾盼生姿,云为之装束,月为之点缀,宋人眉妩之词,曹植洛神之赋,也纷纷为之作美的印证。又如1926年的《入峡》:“入峡天如束,心随江水长。灯摇深树黑,月蘸碎波黄。岸逼鼯声纵,岩阴虎迹藏。楫歌谁和汝,风竹夜吟商。”《出峡》:“出峡天如放,虚舟思渺然。云归新雨后,日落晚风前。波定鱼吞月,沙平鹭隐烟。绿阴随处有,可得枕书眠。”俨然一山水行吟诗人,超然物外,返朴归真,不知尘世间今夕何夕。
此一风格的形成,盖缘于作者的诗观。《小休集》是汪精卫1930年前的诗词集,其自序道:“《诗》云:‘民亦劳止,汔可小休。’旨哉斯言!人生不能无劳,劳不能无息,长劳而暂息,人生所宜然,亦人生之至乐也。而吾诗适成于此时,故吾诗非能曲尽万物之情,如禹鼎之无所不象,温犀之无所不照也,特如农夫樵子偶然释耒弛担,相与坐道旁树阴下,微吟短啸以忘劳苦于须臾耳。因即以‘小休’名吾集云。”在汪氏看来,诗之用,在于劳碌之余小憩身心,怡情逸性,故不必总是那么劳者歌其事,孜孜矻矻。
《南社诗话》亦有云:“盖精卫在北京狱中始学为诗,当时虽锒铛被体,而负担已去其肩上,诚哉为小休矣!囚居一室,无事可为,无书可读,舍为诗外何以自遣?至于出狱之后,则纪游之作居其八九,盖十九年间偶得若干时日以作游息,而诗遂成于此时耳。革命党人不为物欲所蔽,惟天然风景则取之不伤廉,此苏轼所谓‘惟江上之清风、山间之明月,取之无尽、用之不竭’者。”〔7〕
然而,汪精卫毕竟是政治人物,其诗并不总这么风花雪月,灵山秀水,洒脱出世,逃避现实。例如,1912年,其旅法期间的《蝶恋花·冬日得国内友人书,道时事甚悉,怅然赋此》:“雨横风狂朝复暮,入夜清光,耿耿还如故。抱得月明无可语,念他憔悴风和雨。天际游丝无定处,几度飞来,几度仍飞去。底事情深愁亦妒,愁丝永绊情丝住。”字里行间,就分明萦绕着一种忧国忧民的情思。1921年,《十年三月二十九日,黄花岗七十二烈士墓下作》:“飞鸟茫茫岁月徂,沸空铙吹杂悲吁。九原面目真如见,百劫山河总不殊。树木十年萌蘖少,断篷万里往来疏。读碑堕泪人间事,新鬼为邻影未孤。”黄花岗七十二烈士墓一侧为1920年新近为国捐躯的朱执信烈士墓,故末句有“新鬼为邻”之慨。推翻清朝之后,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在流血——这大概就是诗人的痛苦和迷茫了。1936年12月西安事变爆发,全民抗战的热情高涨,汪精卫此时有《舟夜》之作:“到枕涛声疾复徐,关河寸寸正愁予。霜毛搔罢无长策,起剔残灯读旧书。”所抒者正是御寇无策的悲愁。1938年《登祝融峰》:“直上祝融峰,远望八千里。苍茫云海中,不辨湘资与沅澧。古来此中多志士,国难之深有如此。吁嗟乎!山花之丹是尔爱国心,湘竹之斑是尔忧国泪。”祝融峰为南岳衡山七十二峰之最,景色绝佳,然而值此国难当头之日,诗人再也不能沉醉美景飘然尘外了。
“九·一八事变”后,汪精卫曾是主战派,主张积极抗日,当年前往南京游行要求抗战的学生们打出的口号之一就是“欢迎反对不抵抗主义的汪先生”。后因对抗战前途悲观失望,汪精卫转而主和,并因此在1935年11月遭一爱国军人行刺,身中三弹。在东北、华北、华东、华南乃至华中失陷殆尽,首都南京、武汉相继失守,英美法阵营袖手旁观的1938年,汪精卫相信要挽救危局,避免中国的彻底覆亡,只有与敌人议和一途,遂于12月18日从重庆出走,经由昆明,到越南河内,开始了他的“和平”之旅,也开始了他个人的最大败笔。
1939年4月25日,汪精卫从越南海防港启程,登上一艘法国小货轮驶往上海。因海上风急浪高,几天后不得不转上他本不想乘坐,且认为“有失体统”的日本舰艇北光丸号。于是百感交集,再作《舟夜》之诗:“卧听钟声报夜深,海天残梦渺难寻。舵楼欹仄风仍恶,灯塔微茫月半阴。良友渐随千劫尽,神州重见百年沉。凄然不作零丁叹,检点生平未尽心。”汪精卫自认为与日本人谈判,其初衷是出于救国,但这无异于与虎谋皮,毕竟已上了贼船,不禁有文天祥兵败被掳过零丁洋的凄凉。然而,这种自我表白,未必可信。
此篇之后,整个“汪伪”时期,汪精卫仍然吟咏不辍,直至病笃。有人辑录《汪精卫晚年诗词》凡六十五题。试检视几首,略窥其心迹。
《冰如手书阳明先生答聂文蔚书及余所作述怀诗合为长卷,系之以辞,因题其后。时为中华民国三十年四月二十四日,距同读传习录时已三十三年,距作述怀诗时已三十二年矣》:“我生失学无所能,不望为釜望为薪。曾将炊饭作浅譬,所恨未得饱斯民。”“三十三年丛患难,余生还见沧桑换。心似劳薪渐作灰,身如破釜仍教爨。”冰如即其妻陈璧君。汪精卫早年在其名文《革命之决心》中说:现在四亿人民正如饥泣的赤子,正在盼等吃革命之饭。但烧熟米饭所需要的一是薪,二是釜。薪燃烧自己化为灰烬,釜则默默地忍受水煎火烤。汪精卫决计入京行刺前曾致书胡汉民,有“弟今为薪,兄当为釜”之语。这组作于1941年的诗,则以薪釜兼为自许,亦自伤。
《满江红》:“蓦地西风,吹起我乱愁千叠。空凝望,故人已矣,青磷碧血。魂梦不堪关塞阔,疮痍渐觉乾坤窄。便劫灰冷尽万千年,情犹热。烟敛处,钟山赤;雨过后,秦淮碧。似哀江南赋,泪痕重湿。邦殄更无身可赎,时危未许心能白。但一成一旅起从头,无遗力。”无限悲苦,无限凄凉,仍道是心不改,志不移。顺便一提的是,此词与另一首《忆旧游·落叶》被龙榆生目为哀国之音,入选当年南京中央大学《基本国文》课本。
汪精卫晚年诗词中常见两种主题:一哀山河、民生,如“废堞荒壕落叶深,寒潮咽石响俱沉”、“橄榄青于饥者面,木棉红似战时瘢”;二伤自身名节,如“忧患滔滔到枕边,心光灯影照难眠”、“跋涉艰难君莫叹,独行踽踽又何人”;或二者兼而有之,如“险阻艰难余白发,河清人寿望苍生”。偶尔也作豪语,如“湖山自郁英雄气,原隰终兴急难心”、“相期更聚神州铁,铸出金城万里长”。其望中的月是“孤悬破碎山河影,苦照萧条羁旅人”,其笔下的菊是“惟有金石心,凛凛常不改”,还有腊梅是“着此数枝更清纯,不辞耐冷立阶前”。
其《虞美人》所流露的也是一腔愁苦,常为世人嘲弄:“空梁曾是营巢处,零落年时侣。天南地北几经过,到眼残山剩水已无多。夜深案牍明灯火,搁笔凄然我。故人热血不空流,挽作天河一为洗神州。”其《双照楼诗词稿》中最后一首《朝中措》(重九日登北极阁,读元遗山词,至“故国江山如画,醉来忘却兴亡”,悲不绝于心,亦作一首)沉痛异常,也每为论者讥讽:“城楼百尺倚空苍,雁背正低翔。满地萧萧落叶,黄花留住斜阳。阑干拍遍,心头块垒,眼底风光。为问青山绿水,能经几度兴亡?”
汪精卫这时还有一诗《读史》:“窃油灯鼠贪无止,饱血帷蚊众不飞。千古殉财如一辙,然脐还羡董公肥。”以鼠、蚊为喻,以汉末董卓贪得肠肥腹满最后横尸街市被点燃肚脐的结局为例,讽刺人性的贪婪。汪氏天真,居然不明白相对于“”这十恶不赦的罪名,贪官污吏聚敛财富搜刮民脂民膏又何足道哉!贪官污吏骂可以唾沫横飞,骂贪官污吏却不免滑稽。
1944年11月9日,汪精卫客死日本名古屋,后归葬于南京中山陵一侧之梅花山。抗战胜利后,其坟墓被炸毁。据说陪葬品惟有陈璧君亲手盖上的 “魂兮归来”的白幡和一本手书诗稿,其中最后一首题为《自嘲》,字迹歪斜,想是绝命之作:“心宇将灭万事休,天涯无处不怨尤。纵有先辈尝炎凉,谅无后人续春秋。”
注释:
〔1〕《孙中山全集》第1卷,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179页。
〔2〕历史上的国家祸患与红羊劫运的周期并不完全吻合,太平天国起义爆发于1851年,就稍晚于1846丙午年。
〔3〕《孙中山全集》第4卷,中华书屋1985年版,第539页。
〔4〕洹:洹水,今称安阳河。
〔5〕语出袁静雪:《我的父亲袁世凯》。见张遇、王娟编:《老北京写照》,安徽文艺出版社1999年3月版。
〔6〕钱钟书《题某氏集》:“扫叶吞花足胜情,钜公难得此才清。微嫌东野殊寒相,似觉南风有死声。孟德月明忧不绝,元衡日出事还生。莫将愁苦求诗好,高位从来谶易成。”见其诗集《槐聚诗存》,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年版,第67页。
〔7〕转引自1930年版《小休集》,编者曾仲鸣跋。 (记者:蔡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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