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年9月,中国作家协会在北京举办了“非马诗研讨会”。中国作协书记处书记、《文艺报》总编辑金坚范主持会议,中国作协党组成员、著名诗人吉狄马加到会讲话。与会的有著名诗人、学者、教授牛汉、谢冕、古继堂等二十余人。著名旅美华文诗人非马谈了创作体验。我刚好出版《非马诗创造》一书,到会赠书并发言。与会者一致盛赞非马的诗在高层次上,为现代汉诗这棵大树增添了“新的一叶”。
如何评价这次非马诗会?时间会有定论。但我这样想,在非马诗创造的历程上,它应该是一个里程碑,对认识、理解非马的诗,及对非马诗的发展,起到重要作用。而非马的诗创造,发展到现阶段,在海外,也理应是现代汉诗的一个里程碑。
叠罗汉 / 看墙外面 / 是什么
非马的一首《砖》,微型,出“虚”,留下大空白。这也是非马诗的一个 “象现”:以小见大,出大象。不满足墙内的狭小地界,外面的大千世界、广阔天地极富魅力。不止这些。此诗还体现一种锐利目光,总在最前沿搜索。
非马说,他的诗是“生长”的诗,“演出”的诗,发展的诗。
现代汉诗怎样发展?这个问题大家都在探讨。在探讨过程中,我曾研究几个诗人的诗路历程,其中之一便是非马。
非马的诗创造,不是一个孤立现象,它代表现代汉诗的一种走向。
向“虚”走
我在较长时间的现代汉诗研究中发现,它八十多年的发展,分为两条线:一实一虚。实线趋向“传统”,虚线则趋向“现代”。
趋向传统的实线比较复杂,这里我暂且不说,仅说说趋向现代的虚线。 现代派”新诗的发展,始终代表现代汉诗的虚线。
最早的“现代派”诗,可以追溯到沈尹默先生作于1917年的《月夜》:
霜风呼呼的吹著,/ 月光明明的照著。/ 我和一株顶高的树并排立著, / 却没有靠著。
这首诗应该算是虚线的起点了。
现代派诗以李金发为肇始,但他只学到法国象征派的皮毛,生吞活剥。真正的代表则是戴望舒。戴望舒是“中西合璧”的现代派诗人。据他朋友杜衡介绍,1925年他就接触了魏尔伦、福尔、古尔蒙、耶麦,还有他们的开山人波特莱尔。但就师承而言,那位善於隐藏的李商隐,对他可能更有吸引力。在他留下的《旧锦囊》诗辑中,开篇《夕阳下》大概就是受了“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这一诗境的启示。杜衡说:“作诗通行狂叫,通行直说,以坦白奔放为标榜,我们对於这种倾向私心里反叛著”(《望舒草序》)。代表了现代汉诗虚线对实线的批评。这是现代汉诗虚线发展的第一阶段。
虚线发展的第二阶段,其代表是九叶诗派。如果说,前一阶段的现代汉诗以象征主义为特徵的话;那么,九叶诗派的特徵,是既不脱离现实又不陷入现实泥淖的超现实主义。九叶诗派是典型的中国式现代派。
现代汉诗虚线发展的第三阶段,在台湾是六十年代后期、内地则在七十年代末期以后(海峡两岸现代汉诗发展差距,大约十年左右)。虚线发展第三阶段的代表,仅就我熟悉的诗人而言,在内地是孔孚先生,他举起“东方神秘主义”的旗帜,不仅反对再现,也不赞成表现,而主张“隐现”,要那“无鳞无爪的远龙”。孔孚说,他三十年一悟得一“无”。他的诗出有入无,造“无” 境。牛汉、昌耀等都是孔孚的同道。孔孚的虚线渊源很长,怕要追溯到周易和老道文化。
而在海外的代表就是洛夫和非马。他们外承波特莱尔、庞德、魏尔伦等,内承中国近期(四十年代)的九叶诗派,实行的是超现实主义。非马则更是独标一帜:“比现代更现代,比写实更写实”!洛夫和非马有一个共同点,或者说一致点,就是诗与现实不即不离,大即大离,谓之“超离”。
由此可知,非马的诗创造不是孤立的现象,它代表现代汉诗的这条虚线在海外的发展,集第三阶段的总成。
鸟笼的自由
下面,我就说说非马是怎么在这条虚线上行进的。
传统趋向的诗--我是指的现实主义传统的诗,背著“诗教”的十字架,十分地沉重,诗背不动了。怎么办?这就逼著现代汉诗转型,不可避免要甩掉 “诗教”的包袱,向著诗的审美转型。
不久前,台北一家出版社的编辑给非马的函件说:“读您的诗,我可感觉到嘴角时时扬起,是一种享受,谢谢您的创作,为这个世界带来无限的美。” 这就是非马诗的美感作用。
作为一个科技工作者,非马写诗没有“诗教”的包袱可背,他把情和理寓于“美感”之中,他的审美意识,很自然地就有了一个根本的转型,即由“实观”(传统“物观”)向“虚观”转型。他的诗自然地向“虚”处走。他了解 “诗教”不符合艺术规律;只有诗的审美,才适合艺术 规律的要求。
非马对於“虚观”和“实观”这两种观物方式的转变,有著切身体会。他说:“我记得读过一个日本诗人写的一首关于苍蝇的诗,我们一般人看到苍蝇,一定会觉得它很脏,很可厌,不是把它赶走,便是拿起苍蝇拍子,一下子打下去。但这位诗人对苍蝇的感受却是:'别惊动它 / 它在搓手搓脚哪'!使我们读了大吃一惊,原来连可厌的小小苍蝇,都有它生命的尊严以及可爱的一面。如果一个人对小小的苍蝇都不愿去惊动,你能想象这个人会去仇恨另一个人,或无缘无故拿著刀枪去杀另一个人吗?”一般人看苍蝇便是苍蝇,这叫“以实观物”,物我两实;这位日本诗人的观物方式不同,他看到的苍蝇不是苍蝇,而是一个小生命。他的眼光跳出了“实”,看到了宇宙的生生不息。他的观物方式便是“虚观”。
非马的诗《鸟笼》,在台湾曾引起过轰动,不久前入选台湾东吴大学中文系编注的《国文选》:
打开 / 鸟笼的 / 门 / 让鸟飞 // 走 // 把自由 / 还给 / 鸟 / 笼
这首诗创造了一种“出实入虚,大实大虚”之境。
台湾有好几位诗评家,曾经都说它是非马艺术思维中“反逆思考”的一个典型诗例。我的理解则是,非马的观物方式同一般人相反:超越“物观”,进入“虚观”。一般人以为打开鸟笼的门,让鸟飞走,当然是把自由还给鸟。这叫“以实观物”,物我两“实”,只见“实”,不见“虚”。非马的观物方式不同,所谓“把自由 / 还给 / 鸟 / 笼”,便是一种“虚观”的超越。
鸟笼关鸟,鸟笼本身也受到拘缚,失去了自由。一般人的观物方式,只见鸟被鸟笼关的不自由,不见关鸟的鸟笼自身的不自由。这就是一种“物观”,停留于“实”。非马跳脱“物观”,升华而为“虚观”,眼界大开阔了。他进入了一种高层次的自由之境:宇宙自由。
出“有限”入“无限”
传统的现实主义诗歌,讲究“切近”,主要是一个“实”字。实则显露,浅是难免的,有限。“实”之病是难以调动读者,唤起兴味。从非马的诗创造看,诗有了“隐藏”,才能跳脱“实”,出“虚”,抵达“无限”。
把短短的直巷 / 走成一条 / 曲折 / 回荡的 / 万里愁肠 / / 左一脚 / 十年 / 右一脚 / 十年
/ 母亲啊 / 我正努力 / 向您 / 走 / 来
这首 非马名作《醉汉》,大家都熟悉,诗出一“醉汉”具象,便有许多抽象意蕴的隐藏。读者眼前只见一醉汉在走,短短的“直巷”,走成漫长的“曲折”,明明只有一“巷”之隔,却要绕成“万里愁肠”。这是“醉”态吗?在诗人完全是一种“醒”态,以“醉”藏“醒”,焉知在读者内心击起几多层波浪,回荡几多声“为什么”的呐喊?诗中对“母亲”呼唤,除了直接的意义,抽象涵义也隐藏著。读者心知,隐藏蕴蓄著无限力量。
为了出“有限”入“无限”,造“大化”之境,非马极力避免实露,力求作出一些“远距离”设计,于“实”中求“虚”,“现”中求“隐”。且一读《赏雪》:
亮丽的阳光下 / 一群银发的树 / 光著身子 / 一动不动地围观 / 一个女人
/裹著比雪还白的 / 狐皮大衣 / 在那里 / 赏雪
这是一种“人雪互赏”的风景,实在是人的自我欣赏;而从人的自我欣赏看,则又转了一个弯子-- 弯子中的弯子(距离拉得更远),所欣赏的并非人自己本身,而是对“比雪还白的 / 狐皮大衣”的欣赏,这就成为人对物的炫耀:人贬值了,尤其是女人贬值了。这就成了“银发的树们”的话题,和它们“一动不动地围观”的原因!“远距离”的美刺,幽默一把。
非马善於写讽刺诗,是讽刺诗大家。他采用“远距离”艺术方法,把讽刺变成幽默,使一般人愿意接受,也更有力量。诗例很多,《再看鸟笼》:
打开 / 鸟笼的 / 门 / 让鸟飞 // 走 // 把自由 / 还给 / 天 / 空
“远距离”迂回细读,才品出讽刺的深长意味来。天空没有鸟飞,何显自由?那只是一种死寂,没有了灵魂。天空不自由,原来是鸟被笼子关起来了。读这首诗,想到了什么吗?诗人所作的呼吁,是在追求灵魂的自由。
读者喜欢非马诗的“未完成美”,希望自己走进诗中,参与诗人的创造。从“虚”和“实”关系看,“未完成美”也是诗人有意留下的空白,也是一种 “虚”。读者不喜欢诗太真切,一眼看穿,未免乏味。扑索迷离,恍兮惚兮,寻寻觅觅,才觉诗有趣味。
现代汉诗何处走?非马的诗创造似乎走出了路子。
刘强为国家一级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作有诗学专著《诗的灵性》、《中国诗的流派》、《孔孚论》、《非马诗创造》、《天堂对话》和散文集《走山走水》及长篇小说《香腮雪》、《男儿亮色》、《孽变》和《红街黑巷》等十数种。诗论名篇《现实,诗的宇宙》,1992年4月《诗刊》发表后,获世界华文诗歌理论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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