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 人 何 为?
耶利米
诗人何为?
这是海德格尔的问句。
这位现象学大师的后期学术活动开始转向关于诗的询问,他在对谢尔德林和特拉克尔的诠释中寻觅着诗的倩影。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以来,汉语世界广泛传播着他的一些言说,古老的汉语单词被海德格尔折叠成不同的风景,令阅读者大开眼界。海德格尔的哲思极为丰富,关于存在,关于存在者,关于时间,语言的空间在他脚下仿佛失去了真实的维度,他的跋涉令人眩晕。在中国,几乎所有的学人都在模仿他思考的样式,那些异样的单词似乎也在书写着这个时代的深刻。在海德格尔播撒的种子里,能够深深地植根在我们语言中的并不太多,因此当一抹浅绿突然在我们的视网膜里绽开时,我们几乎忘记了脚下曾是一片思想的荒漠。我们欢呼我们理解了——诗意的栖居——海德格尔赠予这个世界的一个美丽词组。海德格尔说道,在大地上诗意的栖居,我们齐声附和。这是被我们频繁引用的一句格言,从中学生作文到学者的论著,这个透明的陈述在当代中国呈现出方便面的质地。
但是,何谓诗意的栖居?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样态?
在中国人的文化意识中,我们是诗的国度,诗的韵律和意象滋润着我们的日子。那些浪漫和华丽的章节飘浮在历史的表层,覆盖着粗粝的情节。无论是曹孟德的对酒当歌,还是李太白的风花雪月,对于中国人来说,诗意的生活是大地上的歌谣,它在甜蜜中发酵。因此,诗,永远是口头的。诗人的尴尬就在于他对自我的出卖和背叛,他在意境的堆砌中,渐渐远离了诗的源头,他象天使一样歌吟,却象魔鬼那样活着。然而,这就是诗,这就是“诗意的栖居”,这就是我们的理解。我们在这样的天气里去触摸那个冰冷的词组,一切都变得摇晃不定。毫无疑问,这是一种飞翔的高度。不过海德格尔的本意是什么?难道“诗意的栖居”指向的是一种这样的生活?如果不是,海德格尔向往的是什么?
事实上,海德格尔的研究者早已指出,海德格尔关注的是存在的真相,即使关于诗的解析也与此息息相关。所谓诗意的栖居描绘的是一种完全不同的生命,它并不植根于大地,因此它十分罕见。但是谁来描绘诗意的真相呢?谁能用身体去书写真实的诗篇呢?这个世界有没有这样一种生命,他自身就是诗的真实?如果有,他是谁?他的言行能否具有那样一种穿透力,以至于瞬间照亮词语上的淤积物,使构筑我们生活的基本元素变得澄明?
值得庆幸的是我们拥有这样一个人,他真实地活在这个世界上,他用三十三年的时间,去重新解释世界的意义,他用灵魂的舞蹈展示了人之为人的奥秘。他的名字已成为一个全新的价值和不朽的符号,他就是拿撒勒人——耶稣。
在巴勒斯坦的乡间小路上,他和他的门徒开始了一个十分奇怪的旅行,即使在一些最偏僻和贫穷的角落,他们的穿着也令人惊讶。他们没有钱囊,没有口袋,没有多余的衣物和拐杖,大多数人赤脚而行,纷纷扬起的尘土沾满他们的胡须眉毛,以至于整个队伍显得疲惫而寒酸。然而他们神色庄严,并不畏缩于简陋,恰恰相反,这支不向任何人问安的队伍,坚定地行进着,他们张扬着对物质的轻蔑,他们把贫穷当作旗帜,高高地擎起在队伍的前头。听一听他们怎么说话吧,他们用最简单的陈述句颠覆了这个世界千年不变的道理——
你们贫穷的人有福了!
这个世界曾经寻找过真正的诗人。真正的诗人必须用身体写作。一个非凡的歌者,他的灵魂飘扬在天空,物质的喧嚣无法侵蚀诗的领地,他歌唱,他用自己的歌声为自己的双脚铺设远离世俗的小路,他用单纯的音符否定了关于物质的神话:“狐狸有洞,飞鸟有巢,人子却没有枕头的地方。”一个伟大的歌者,决不会认同这个物质世界的观念,他要彻底揭穿物质的虚妄,用自己的生命彰显美的真谛,于是,他,象出于干地的嫩芽,他无佳形美容,他用枯槁的面容解构了有形的高贵,在世界的厌弃和藐视中传达着来自天空的信息。耶稣,这个纯粹的歌者,终于使诗意的栖居成为可能。于是,他站在山岗上,让山谷的风吹动他的衣襟,他自由地呼吸着,向着这个世界宣告:“你们贫穷的人有福了!因为神的国是你们的。你们饥饿的人有福了!因为你们将要饱足。你们哀哭的人有福了!因为你们将要喜笑。”
这是从天而降的诗篇。
然而耶稣所谓的贫穷决非你我夸耀的清廉,在中国诗人中也曾有勇者以贫穷作为韵脚试图书写传世之作,比如陶渊明,他不愿为五斗米折腰,于是“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杜甫也是,他为茅屋破漏而歌,他以清贫为吟咏的主旋律,在一个乱纷纷的世代为自己赢得“诗圣”的美名。在中国文化诗意的言说中,似乎从来就不缺少对贫穷的尊崇,“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这样的慷慨难道不令人神往?然而,在理解耶稣的话语上,汉语世界又一次失去了对真相的把握,那些以清贫自诩的中国诗人没有觉察到这个单词的锋利。耶稣所说的贫穷在巴勒斯坦人的视野中乃为一无所有。贫穷的人有福了——一位作家在理解这句话时这样说道:“当然,也许我们无法辨明耶稣意指的是那些穷人,然而,当希腊语Ptochos在上述例子中被译为‘Pooy’(贫穷)时,就出现了一个非常严重的问题,希腊语Penes意指‘Pooy’(贫穷),而Ptochos意指‘Destitute’(一无所有),前者描述的是年复一年勉强维持生计的农民家庭的状况,后者表示的是因着种种原因而成为类似于乞讨的赤贫。”当耶稣在满目荒凉的犹太地呼召那些追随者自愿成为这样的赤贫时,他的教训何等惊世骇俗!我相信,即使是巴勒斯坦的穷人也无法理解耶稣的决绝,这个一无所有的人把舍弃一切当作通向未来之门,那个恰似针眼的入口拒绝所有的重负,他把这个惊叹号放在跟从他的人面前,开始了一场旷古未有的入学考试。
你愿意一无所有么?
在一个落雪的冬夜,我阅读保罗的书信。这个曾经显赫一时的犹太学者在成为耶稣的门徒后开始了一无所有的操练。他在写给哥林多教会的书信中说:“直到如今,我们还是又饥,又渴,又赤身露体,又挨打,又没有一定的住处,并且劳苦,亲手作工,被人咒骂,我们就祝福,被人逼迫,我们就忍受,被人毁谤,我们就善劝。直到如今,人还把我们看作世界上的污秽,万物中的渣滓。”保罗日常生活的场景在此呈现出突破底线的惨烈,然而正是这样的“软弱”使上帝的覆庇成为他得救的秘诀,这位伟大的使徒终于脱去物质的缠累,进入自由之域。一种盎然的诗意在大地上驻足。于是他歌唱:“谁能使我们与基督的爱隔绝呢?难道是患难吗?是困苦吗?是危险吗?是刀剑吗?……”完全舍弃了这个世界的保罗相信,在这场争战中他已经得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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