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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keli

#1  墓地小工博士后

墓地小工博士后

廖康


许多人以为博士后是比博士更高一级的学位,这实在是个误解。至少在美国,博士就是最高学位了,不象法国,还有国家博士。所谓博士后 (post-doc, postdoctoral, post doctorate),其实是指拿到博士学位后没找到正式工作的人,拿助教低薪做研究。有些竞争性很强的专业,甚至要求新科博士必须先做博士后的工作,才可能转正。说穿了,就是要人家当廉价的学术劳工。不少人把生活比作他们的大学,我则把毕业后在墓地当小工的一段经历比作我的博士后。

十年前,我拿到博士学位后,发出去几十封求职信,在家等回音。没两天,就等得不耐烦了。一个大男人,不能在家吃闲饭哪!我开车出去转了一天,不是人家不肯要我这从未打过餐馆的生手,就是我看不惯人家那种居高临下的脸色。黄昏时分,开入住家附近一座巨大的墓园。好去处!早就瞥见过外观,这回见到真颜了:丘陵起伏、松柏遮天、芳草葱茏、鲜花点缀。各式各样的墓碑、陵墓错落有致地布满这上百亩园地。这可跟中国的墓地大相径庭;有溜狗的、散步的、锻炼身体的,简直是个公园。只见一个招工的牌子立在出口门边颇有古罗马风格的石头建筑旁,便下车去打听。园主跟我一见如故,当下就说妥了,第二天一早来上班。虽然是最低工资,我也不在乎。能够在阳光下干些拈花惹草的活儿,我觉得不比打高尔夫球差。

每天工作,都从花房开始。工头“恶逆”(Ernie) 派活儿,告诉我们四个小工什么花拿多少盆去几号墓地。恶逆三十多岁,矮挫子,壮实,没脖子,总是阴沉着脸,象只凶猛的牛头犬 (bulldog)。其实他挺蔫的,但我的最初印象没错,逮着机会,他还是要咬人的。那三个小工都是二十多岁的小伙子:一个瘦高挑儿黑人姓“比哨”(Bishop),他偏要大家用他这怪姓,不让叫他名字。他还真是爱吹哨,吹得清脆悦耳,悠扬动听。要是象章棣和那样有乐队伴奏,他没准儿也能出录音带呢!一个健壮的,中等身材的白人叫“大嗓”(Dawson)。他的嗓门,那才叫大呢!跟他一块儿干活,你就不必担心缺什么东西了;甭管在墓园哪个角落,他一声吼,花房、工具房的人都听得见。用工友们的话说,“连坟墓里的尸首都要跳起来!”另一个白人岁数最小,看上去还是个娃娃,傻乎乎的,什么事儿都得至少跟他说两遍,第一遍把他引到话题的范围之内,第二遍他才可能听明白。他跟希腊神话里那位大力士同名,Hercules,可是长得非常瘦弱,大概是父母取那一厢情愿的名字给妨的。我们都叫他“禾鸡”(Herkie)。我的名字他们怎么绕舌头也叫不真着,索性就让他们叫我“利昂”(Leon) 好了。这些人虽然连高中都没念完,那些拉丁语的花名说得流利极了。我暗自还真下了些功夫,好不容易才记住那些个新词儿。

把各色花朵装上车,恶逆就开着那辆叮呤哐啷,随时都可能散架的破卡车,拉我们去打扮墓园。总有要给亲朋故友送花的,还有些主顾要我们定期给他们家的墓地上花。当然,还得浇水、割草、剪枝、搂树叶,诺大一个园子,活儿有的是,永远也干不完----尤其是照着比哨那种干法。数年寒窗,我坐够了冷板凳。有这么个在户外干体力活儿的机会,我很高兴,一点儿也不惜力,只当是锻炼身体。比哨不高兴了,向我示范了几次,见我不明戏,干脆直说了:“利昂,你急什么呀?干得再多、再快,也不给你奖金。象我这样,搂一耙子,再给它退回去点儿,反正他妈的恶逆也没在这儿盯着。唉,对了,就这样,咱们再聊着。”

比哨的求知欲很强,他服过役,在外州驻扎过,比另外那俩小子眼界开阔些。他喜欢跟我一块儿干活儿----教会我磨洋工后----跟我聊天儿,天南地北,问这、问那,还教训那俩小子呢:“你们甭整天价说那些猪狗都会干的事儿!咱们长这么大,什么时候跟个博士说过话?还不趁机学着点儿!”别以为我尽在他们面前卖弄学问,文革时我在工厂干过七年,对无产阶级朴素的语言和纯洁的段子也挺熟悉,很快就跟他们打成一片了。差别在于,他们仅仅知道那点儿朴素和纯洁。可比哨不甘心,我感觉到,他心里有个声音,时不时就呼唤他,要他离开这日复一日无聊的生活。

有一次,他问我:“利昂,你能不能给我说说,什么是幸福?我想过很久,就是想不通。有人说发财就幸福了,要什么,有什么。可是钱买不来爱,别人还盼你死,整天算计你的钱。有人说出名就幸福了,谁都知道你,崇拜你。可是名人的麻烦多了,一举一动都有人盯着,我看他们也不幸福。身体不好,当然不幸福。身体好,象我这样,想吃什么都买不起,也不幸福。牧师说信了主,就幸福。扯淡!我们教会里,多半是穷光蛋,除了主以外,什么都没有。我们可是真信主啊,就盼着来世呢!可现在呢?谁要说自个儿幸福,我就管他叫骗子!”

我开始刮目相看这位整天嘻嘻哈哈,吹小曲儿的比哨了。我知道,他不仅是在思索人生的意义,也是在努力把自己的思想理顺,企图从纷繁的具体现象中归纳出抽象的结论。我想了想,答道:“对幸福,各人可能有各不相同的理解。要是用一句话概括来说,幸福就是实现自己的意愿。有的人想当总统,有的人想当富翁,有的人想当电影明星,有的人想成为大作家。也有人想当职业革命家,象切•格瓦拉那样;还有人想献身上帝,象特瑞莎嬷嬷那样,全心全意地为穷人服务。当然,更多的人一会儿一个主意,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干什么,但无论是什么,只要实现了自己的意愿,就感到幸福。”

比哨睁着大眼睛,半张着嘴,想了一会儿,又问:“那意愿小,就容易实现,也就容易得到幸福,对吗?”

“是啊!我们中国有句谚语,‘千里之行,始于足下’。我们还说,‘知足者常乐’,就是这个意思。”

“哇!中文真伟大,你们的语言里有那么多智慧!”

我没有告诉他英文也有类似的谚语 (A contented mind is a continual feast),他已经明白那道理了,我没必要再臭显。

要说幸福,恐怕大嗓最缺乏了。他总是一个人干活儿,我们经常听到他痛苦的呼号。头一次听到那撕心裂肺的声音,我还以为他出了什么事,赶紧跑过去。可他明明在那儿栽花呢,没事儿人儿似的。我问他怎么了,他什么也不说,可是眼睛里噙着泪,泪水中冒着火,嘴巴扭曲着。我有个画家朋友,可惜他没见过大嗓,要不然一定能画出最痛苦的模样。其实他就是穷,欠了些钱而已。比哨告诉我的。后来,我跟大嗓熟了,能过话了,才了解到他的心思。他是没有希望啊!

大嗓中学没毕业,就因打架进了教养院。出来以后到哪儿都没人要。他哥哥史蒂夫是这墓园的技工,因手巧,汽车、拖拉机、挖土机,什么都会修,园子缺不了他。凭着哥哥的面子和保证,大嗓才得到这份工作。可是干了三年,工资一分没长过,一小时$5,将将够维持生活。一年多前生了场小病,欠下了钱,现在利滚利快上万了。“我上他妈哪儿弄一万块钱啊!”他压低嗓子一声感叹,简直就是一声闷雷。可是他干打雷,不下雨。一腔苦闷发泄不出来,憋急了,才在没人的地方吼一嗓子。每个星期发了工资,他都要买十张彩票,苦苦地期待着奇迹发生。“主会可怜我的!”这就是他唯一的希望。可眼见这希望一星期一星期从手指缝间漏出去,他的吼声越来越频繁了。

买彩票,是他们的一件大事和共同的话题。每人一星期才挣200来美元,交了房租后,那点儿钱只够吃饭的。好几次,我见他们为买一顿午餐而借钱。尽管如此,他们还要抠出近十分之一的工钱买彩票。开始,我还想劝劝他们,但很快就明白了。要是把这吊在马嘴前的嫩草拿掉,马就绝不会再抬蹄子往前走了。上帝是他们来世的希望,彩票是他们现世的希望。没有彩票,还有什么活头?彩票每周开两次,星期三和星期六开。星期四和星期一早上,他们都要谈论一番:差几个号码,长到几千万了,谁中了大奖……奇怪的是,别人赢了,他们也高兴,毫无嫉妒。原来,只要有人赢,他们就感到有希望。彩票轮流中,下周到我家。他们最喜欢想象赢了钱怎么花,而且痛痛快快、肆无忌惮地说出自己的愿望。大嗓曾说过:“我要是中了奖,就在山头上盖座大房子,带游泳池的,每天光着屁股游泳,顿顿吃烤肉!”只有在那时,他脸上才会露出笑容。

有时,我也会引发他们多说两句,了解他们的梦想:“中了奖,你就不想去周游世界?”

大嗓说:“我才不去呢!我又不会外语,找那个别扭干什么?”

“那美国呢?你不是没去过纽约吗?”

“纽约有什么好的?听说那儿尽是打劫的,我可不想找那个麻烦。”

我这才明白,没有知识的人是多么怯懦。

“你呢?禾鸡,你要是中了奖,怎么花你的钱?”

“你说什么?我要是中了奖 ,就怎么了?”他好象刚从梦中醒来似的。

“你打算怎么花你赢的钱?”

“我赢钱了吗?”

“傻小子,利昂问你,如果你中彩了,你拿那钱干什么?”比哨不耐烦地解释。

“噢,我会买书。”

“买书?”这回轮到我大吃一惊了:“你买什么书?”

“他还能买什么书,” 比哨撇着嘴说:“连环画书呗(comic books)!”

禾鸡点点头:“是啊,我攒了53套了。我要是有钱了,就把所有的连环画书都买下来。你说一百万够了吗?”

“不够,” 比哨见我没有立即回答,抢着说:“光美国就有几十万种呢!”

“好了,好了,”恶逆打断了他们的美梦:“我们有活儿要干呢!”

那天的活儿是剪枝,一人一把链锯。这玩意儿有些分量,我们都用汽油机驱动的。为照顾禾鸡,让他用电动的,较轻些,而且拉着一根电线,他只须剪够得着的,低矮的灌木。干了没多会儿,这傻小子一回身,把电线给剪断了。幸好没电着他。禾鸡怕挨工头训斥,急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比哨很麻利地用工具刀削开电线皮,接好金属线,又拿黑胶布编辫子一般把交接处缠得严丝合缝、厚厚实实。禾鸡小心翼翼地接着干起来。可是那电线是橘红色的,新缠的黑胶布特显眼。没多久,恶逆来监工,一眼就瞅见了。他拿起电线看了看,立刻叫我们停下来。

他瞪着禾鸡,严肃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 禾鸡傻傻地反问。

“这电线!你个笨蛋!” 恶逆狠狠地骂道。

“我、我、我一回身,它、它就断了。”

“这倒不奇怪,可你怎么不向我汇报?”

“我、我怕挨呲儿。”

“怕挨呲儿,你就不怕挨电?谁给你接的线?”

“我、我自己。”

“就你?哼!” 恶逆鄙夷地说:“你还有这手艺?说,谁接的线?”

禾鸡虽然窝囊,但不管恶逆怎么逼他,也决不肯出卖朋友。 自文革后,我还从没见谁如此当众受辱。我觉得嗓子眼里梗得慌,忍了一会儿,把气调顺了,才开口:“恶逆,别难为他了。是我接的线。我不懂这儿的规矩,违反了安全作业条例。你就惩罚我吧。”

恶逆对我一直挺客气。那时正赶上墓园要出通讯,园主请我写一篇关于华人墓碑的文章,单独找我谈过两次。别看就这么个墓园,财会、营销、墓石、挖穴、育花、维修、火化、殡仪等等,有不少部门呢。我们工头很少捞上跟园主搭话的机会,恶逆对我自然就有点儿另眼相看,可暗地里也巴不得教训我一次,显显威风。

“别看你有那么高的学位,”他开始了:“可隔行如隔山,是不?咱们这工作,安全第一。我首先得对工人们的安全负责。出了工伤,你知道咱们园子得付员工多少补偿吗?你们四个,一年的工资全加起来都不够!我看你初来乍到,哎,你不是也说了吗,不懂这儿的规矩,我就原谅你这一回。下不为例。干活儿去吧!”

那天中午,比哨给我买了份麦香鱼。

墓园的通讯出版了。营销部主任给我送来一份。淡淡的蓝灰色的纸,绛红色的边条,那印刷,比我想象的精美多了。我的文章 “The Curious Carvings on the Cathayan Monuments”(华人墓碑上的奇文怪字)解释了为什么华人墓碑上有那么多字,为什么很多中英文名字对应不上,提到了《排华法案》造成“文件儿子”(paper son,即为来美国在文件上伪造的儿子) 的现象,以及落叶归根的文化传统,并以一首墓碑上的诗结束全文:

一生争系为前程,道路崎岖复暗明;
两次逃亡情犹记,数番风雨恨难平!
且看世事如幻梦,却见人事似浮萍;
已无旧业因战事,幸有阶树荫门庭。

当然,在那英文的通讯上,在墓碑的照片旁边,登的是我用抑扬格五音步,自由意译的诗:


This man had strived to better his prospect.
The journey was rough and had ups and downs.
From death he managed twice to resurrect,
But left regrets in the turbulent towns.
The world’s vicissitudes outside his door
Did coincide with changes of his life.
Though fortune was lost through many a war,
He’s blessed with children by a faithful wife.

编辑特意在介绍中提到我的博士论文即将出版。我知道这通讯有营销的作用,但还是得到一丝成就感。

夏天过去了,我受聘去纽约一家翻译公司任职。工友们毫无顾忌地问我年薪多少。我不想刺激他们,少说了一半。“啊,那么多!恶逆在这儿干了十多年了,还没你多。我们还得接着买彩票啊,没准儿哪天就超过你了。”说这话时,他们真诚地笑着。

临走时,园主来送行,跟我开玩笑说:“我们再雇人,至少也得是博士!”



[size=4]土颗粒[/size]
2007-11-22 13:51
博客  资料  短信   编辑  引用

三川

#2  

在国外就是能上能下,没那么多面子。我也可以去当花园匠,喜欢听铲锹摩擦土壤的声音。
克林顿总统退位后,还申请英国牛津大学副校长职位呢,没被录取。
牛津。。。真牛!!!


2007-11-28 18:14
博客  资料  信箱 短信   编辑  引用

searain

#3  



引用:
Originally posted by 三川 at 2007-11-28 03:14 PM:
在国外就是能上能下,没那么多面子。我也可以去当花园匠,喜欢听铲锹摩擦土壤的声音。
克林顿总统退位后,还申请英国牛津大学副校长职位呢,没被录取。
牛津。。。真牛!!!

Bill boy wanted to hide far away from Hillary?


2007-11-28 18:37
博客  资料  短信   编辑  引用

况也

#4  

廖康好文,人生百味尽在风趣中。我以前也想去墓园打工贴补学业(真的),但没成功,想来是因为还没拿到博士学位的关系。那时刚出国,最让我震撼的是那片绵延几个山坡的墓园,穿过一个小树林就到了,我可以在那里坐很久,在静谧安宁的氛围里感受土地的深厚和广袤


2007-11-28 20:47
博客  资料  短信   编辑  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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