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峰大本营的一夜
于 珈
眼前就是世界最高峰珠玛朗穆峰，矗立在星光下，裸露的岩石象黑色的鬼魅，白雪发着幽幽的光。
从海拔五千二百多米的登山大本营看去，世界最高峰没有想象中那样气势磅礴，直插云霄。和一路上所见的其他高原山峰一样，苍凉贫瘠，寸草不生，唯有白雪披盖。外表上，她实在没有明显的与众不同。
可是，谁都知道，骨子里她是那样与众不同，因为她是我们这个星球上的最高点。
我一个人独自站在夜色里，面对着我们的最高峰。高原五月的夜风，刺骨的寒冷。山上融雪，在大本营汇成一条哗哗流动的小河，给苍茫的天地添了一点生机。满天的星星拥挤着，点点闪烁。流星划过天空，好像就落在前面不远处。这是离天空最近的一次，第一次看到这么多星星，美丽、明亮、灵动。
这就是她，我们的最高峰！在宁静甚至美丽的高原夜色里，她静静地矗立着。我不禁想到，在宁静的背后，其实潜藏着多少骚动不安和艰辛悲伤。在高原山峦林立中，这个看似平常的山峰，却一直，还将永远，让许多不能自已的登山者为之梦魂牵绕，为之倾家荡产，为之葬身于斯。平均每五个登顶的人中就有一个死亡的啊！我们来到的时候，这个季节已经有七个去了而没能回来的登山队员。
面对自然，人终归是非常非常渺小的。人类和自然的关系，永远谈不上“挑战” ，更谈不上“征服” 。如果我们一定要挑战，挑战的只能是我们自己，挑战我们天生的极限。
这里是珠峰大本营，位于西藏自治区定日县境内。凡是从中国方向攀登珠玛朗穆峰的人，都以这里为据点。所以，原本荒凉死寂、不适于人类居住的这一小块地方，每到登山季节，来自世界各地的登山队在这里安营扎寨。于是，这块平静的土地上，年年上演着多少梦圆梦碎的壮美故事。
五月底，登山的高潮已过，很多登山队已经撤离了。但登山的季节还远没有结束，还有不少人在山上，因而大本营依然帐篷林立，炊烟袅袅。
一般说来，登珠峰要六到八个星期。最关键的当然是让身体慢慢适应高海拔，一点点逐渐往高处挺进。即使是大本营，海拔才五千二百米，就已经让常人很难吃得消了。而珠峰的顶，还要再高出三千六百米！大本营是人人都可以去的，但从大本营往里去登山的路径，没有许可证就不能上了。在山上还有四个扎帐篷的点，分别设在不同海拔的地方，专为登山队员准备的。最高的一个扎帐篷的点在海拔将近八千米的地方。
我们是下午六点钟才到这里的。从拉萨租车，扎扎实实跑了两天。当然不是来登珠峰，那不是平凡如我者能为的。只是想来看看，亲自感受一下世界最高峰，见识见识登世界最高峰的非凡的人。相信在每一个喜欢山、喜欢登山的人的心目中，珠峰都占有特殊的地位。
我们运气很好。这天，天上没有一丝云，珠峰在蔚蓝的天空下毫无遮拦地呈现在我们面前。
我们就宿于一顶帐篷里，是两个年轻的西藏姐妹经营的。简易的毡毛帐篷，倒也能遮风挡雨。在帐篷外，碰到一男一女正欲离去，一看装备就知道是登山运动员。我抵不住好奇心，拦住他们搭话。他们来自瑞士，四天前登顶。哇，站在我面前的就是刚从世界最高点下来的人！可看他们的神情，倒也没有多少气冲斗牛的气派，反而还有一点心事重重的样子。两个人的双颊都被冻伤，乌黑乌黑的两大块。我问，感觉怎么样？男的耸耸肩，说，使命完成了，可以安心过我的正常生活了。女的在一旁友好地微笑着。
我想四处走走看看，可脚步沉重缓慢得如百岁老妪。海拔对人的影响竟是这样大。在海拔三千五百多米的拉萨呆了三四天，基本适应了那儿的环境。可这儿又高出了一千七百米，又是新的挑战。
我可说是冒着险来到这里的。两个多星期来，严重的咳嗽顽固不化地缠着我，几乎没有一天晚上能睡个好觉。前一天晚上在日喀则，整整咳了一夜，根本无法成眠。身边的人，都好意地把自己的药给我，治咳嗽的，治咽喉的，治感冒的。每人都说自己的药很好，吃几次后咳嗽就能好。但所有的药在我这里都失效。我还是咳过不停。不过，奇怪的是，尽管咳嗽，尽管没有睡眠，来到高原后，我倒一直情绪高昂。
但是，这种身体状况下跑到这样的高海拔，不能不说是有点疯狂不要命。我口里虽然说，没事，没事，西藏是充满圣灵和护法神的地方，不用害怕。心里实际上还是很担心的。这条小命还是舍不得的啊。
外面的风越来越冷，我舍下满天灿烂的星星，钻进了帐篷。一杯浓浓的甜奶茶，直热到心窝里。这是一个简易的帐篷，四周是排椅样的东西，上面铺了毯子，这就是我们今晚睡觉的地方。所有的人都睡这一间。中间有一个炉子，燃着髦牛粪，一个烟囱从帐篷顶伸出去。这个炉子可以烧点热水，让我们泡点方便面。一盏汽灯悬在帐篷的中央，发着丝丝的声音。这种帐篷是专门在这里做生意的人经营的，为游人提供服务。至于花高价跟探险队来的各国登山队员，他们有自己的设施，比这些先进多了。最现代的通讯设备，最昂贵的户外器械，最丰富的食品，都能在他们的帐篷里找到。
帐篷的门帘一掀，钻进来一个个子高大的西藏小伙子。屋子的主人，那个年纪稍长的姐姐，对他缅腆一笑。他在她对面的一把凳子上坐下，中间隔着炉子。一坐定，他从怀里掏出一瓶果酱，一盒黄油饼干，放在女孩旁边的桌子上。两样东西都是美国货，在西藏是稀罕之物，大概是哪个登山队员临走时留给他的。女孩子依然只是缅腆一笑。两人隔着炉子坐着，谁都没有开口说话。
我们的藏族司机经常跑这里，认识他们俩，悄悄告诉我们，这个小青年是这里的邮递员，正在追这个女孩子。我们立刻在一旁起哄，要他们坐得靠近一点，要那小青年去牵牵姑娘的手。他们羞得满脸通红，两人都象生了根似的钉在自己的凳子上。待我们安静了点，姑娘把那盒饼干拆开，分给大家吃。可是，自始至终，一个晚上，两人一句话都没说。没想到，如今，还有这样谈恋爱的。
不断地有人进来串门。看来，这两姐妹经营的这个帐篷，在大本营可是个受人青睐的地方。帐篷里欢声笑语。西藏人以他们惯有的闲散乐天的性情，在哪里都是快乐开心的一群。
聊天中得知，其中的一个瘦瘦小小的年轻人，竟是服务于一个登山队的。英文中称他们为Sherpa。他今年二十七岁，去年和今年都上了珠峰的顶。作为Sherpa，除了登山，还有许多义务，背东西，拉绳子，必要时还要拖着频死般的客人下山。他们是山上真正的英雄。真看不出来，他的体重最多也不会超过一百二十斤。
“哇，你真厉害！珠峰上是什么样子？站在珠峰的顶上是什么感觉？” 我象一个初次遇到超人的孩子，双眼放光，崇拜地追着他发问。
“除了冰和雪，还是雪和冰。除了全身无力，就是刺骨寒冷。站在珠峰的顶上，唯一想的是，怎样趁活着赶快下到海拔低一点的地方。”
他的回答，显然很令我失望。“那你为什么去年去了，今年还要去？”
他叹了口气，他说，他梦寐以求的是有一个坐办公室的工作。可是，难啊，没有文凭，找不到坐办公室的工作，他真想有一个文凭。
我暗想，文凭，我倒是有好几个，于我一点用处也没有。如果可以送人，很乐意送一个给他。我也不禁轻轻叹了口气。
大家聊天欢笑都很开心，让人忘却了这是在世界最高峰的登山大本营，让人忘却了这里有生死搏斗。
我觉得很累，心跳得也很快，等不及大家离去，就先钻进了睡袋。我的咳嗽还是很让人担心，不想睡到半夜，氧气不足，一口气上不来，就没了。于是我严阵以待，头枕着一个氧气袋，准备气喘不上来时，随时吸氧。同时，枕边伸手可及处摆着速效救心丸、红景天、西洋参、川贝枇杷膏、葡萄糖水。
不知道众人什么时候离去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灯灭的，我竟然很快就入睡了。等我醒来时，手上的手表告诉我是早上七点钟，气温摄氏零下七度。奇迹般的，两个星期来，头一次睡了一个好觉，咳嗽也好了！不仅没有因为高海拔而出现危险，反而，高海拔的寒冷，治好了我顽固不化的咳嗽！
珠峰对我真是太厚爱了！我高兴极了，精神百倍。
早上，要告别珠峰了。还是湛蓝湛蓝无云的天空，珠峰兀自静静地立在蓝天下，任由我们的来和去。
离大本营最近的、常年有人烟的地方是八公里外的绒布寺。不知哪来的规定，游人的车只能停在绒布寺，不能开进大本营。从绒布寺到大本营这一段，游人只能坐马车或者徒步。昨天来时，天色将晚，我们是坐马车进来的。今天，咳嗽一好，我的心又开始蠢蠢欲动。来一趟珠峰，不徒步徒步，实在不好交代。于是，我们决定从大本营徒步到绒布寺。司机在那里等着。
其实才八公里路，稍微有一点点上下坡。在底海拔的地方，只不过是小菜一碟。可在这海拔五千二百多米的地方，脚步沉缓得让人泄气。明明觉得那块石头就在前面不远处，可怜脚就是迈不动。短短的八公里，我们整整走了三个半小时。在山下走都这么吃力，真的不能想象，攀登珠峰对体力和意志是个什么样的挑战。唯一一点值得骄傲的是，一路上好几次，过往的马车停下来，要我上车，我都抵挡住了诱惑，自己坚持走到了绒布寺，走到了我们的车子边。
回拉萨的路上，我缠着我的藏族司机，要他给我们讲讲西藏的传说故事。西藏的每一座山，每一个湖泊，都有许多的故事。这个和我年纪差不多大，在五星红旗下长大的西藏小伙子，除了一口流利的藏语，和家庭环境熏陶下的佛教信仰外，对西藏文化知之也不多。被我缠得没办法，他说他只知道一个传说故事。
他讲的故事是：很久很久以前，天上有三姐妹，最小的老三最漂亮，个子最高。有一次，她们来人间玩，玩得很开心。该回家的时候了，两个姐姐都回去了。可小妹舍不得人间，就留下来了。她就是现在的珠峰。
他接着说，其实，小妹留下来也值，看看人间有多少人为她着迷，连死也不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