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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善斋主

#1  [中篇小说] 河东四子--三十五年后

河东四子--三十五年后



三十五年,弹指一挥。就像作了个长梦,一觉醒来年愈半百。记得曾读过一段话,描述一个人是否步入老态:当你坐在沙发里对着电视机打瞌睡的时候,当你喜欢的唱片被廉价处理只买一块钱的时候,当你搞不清什么叫做“酷毕帅呆”的时候,当你翻箱倒柜地找几分钟前才戴过的眼镜的时候,当你牢骚满怀对什么时髦都看不惯的时候,当你唠唠叨叨动不动就忆苦思甜的时候,当你觉得钟走的太快度年如日的时候,当你变的特别思乡特别念旧的时候,你就老了。

MY GOD,这些症状的前期迹象我都有,看来我是开始老了。有人说,人一老,记忆力就变差。我倒觉得,“记”力是差了,“忆”力未必就差。人的大脑是个常量,年青时能装多少,年老时还能装多少。遗憾地是,随着年龄的增长,被占用的大脑细胞越来越多,新东西就没地方记了。打个比方,人的大脑就像计算机的存储器,小的时候都是“随机存储器”,什么事全能“写”进去。可每过一岁,一部分“随机存储器”就转化成“只读存储器”,久而久之,大部分都变成“只读”,想“写”是写不进去了。就说我吧,三十多年前发生的事儿,还能像电影一样一幕一幕地回忆出来,可眼下带的几个研究生的名字都会搞错,时不时地来个张冠李戴。

孔老夫子曾面对浩瀚东去的江水感慨人生,“逝者如斯”。其实,每个经历过沧桑的人,在回顾往事时,都会发出同样的一声叹息。想想自己,“志于学”时响应毛主席的号召,插队在兴化水乡。“而立”时响应邓小平的号召,插队到异国它乡。这一插就是二十年,从“不惑”玩到“知天命”。既然连“天命”都不觉得神秘了,就谁的号召也不灵了。然而,人却无法回拒来自造物主的恩赐,无法抵抗来自记忆深处的呼唤。人一老就特别思乡,于是便从大洋这头骑上仙鹤,天上地下悠了三十个小时回到扬州。人一老也就特别念旧,于是便踏遍大街小巷到处寻访,终于找到了三十五年前一同插队的老朋友--河东四子。趁着还新鲜,赶紧写下他们的今天,又是几段平凡、淡泊、而且搀和着几抹黑色幽默的故事……


2006-6-2 13: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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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善斋主

#2  (1)谭子

谭子



遇到谭子完全是个巧合。他家的旧居早没了影儿,那地方戳着一座新盖的楼,妆点的美伦美奂,霓虹灯一闪一闪,映出个眼熟的大“M”,空气里流浪着一股子“油炸法兰西”的香味。扬州变了,从当年那个纤细娇柔的小家碧玉变成个浑身珠光宝气阔太太,虽然眉梢眼角还藏着点秀气,但原来那副小身子骨儿上堆满了赘肉,有点儿让人目眩,生怕她一下子喘不过气来。

我穿过熙熙攘攘的人流,从“文昌阁”走到“四望亭”,听说那里有一条“美食街”,不由地食指大动。俗话说,穿在苏州,吃在扬州。扬州再变,吃不会变。转过四望亭,眼前兀然涌现出一片密密麻麻的“大排挡”,顿时令我感到“震撼”。琼瑶笔下的公子格格们动不动就喜欢“震撼”,这样的电视看多了,弄的我们一家老小也被传了染,不管什么都瞎“震撼”。而今晚的“震撼”是由衷地“震撼”。你看,数百个架子车前人头躜动,烟火翻腾,雾气弥漫,香甜麻辣咸酸臭扑鼻而来,赤橙黄绿青蓝紫满目皆是,辟辟啪啪的炒菜声,呲呲喇喇的烧烤声,南腔北调的吆喝声,锅碗瓢盆的碰撞声,像是一支几千人的大乐队,演奏着一曲“吃在扬州”的交响乐。这种场面,能让你不为之“震撼”吗?

我一个摊位一个摊位地挤过去,热的浑身冒汗,薰的头昏脑涨,看的眼花缭乱,不知道该在哪个摊前坐下来,安抚一下漉漉饥肠。挤着走着,眼前骤然一亮,迎面的架子车上扎着一座绿盈盈的竹亭,亭里珑纱罩下摆着鲜篷篷的青葱红椒,车旁立着一个俏生生水灵灵的姑娘。她身着白底儿蓝花的掐腰小褂,系着扎青腊染的团兜围裙,红绒绳束着黑亮柔软的长发,鬓角还垂着两缕细溜溜的小辫儿,点缀着几个晶润玲珑的小发卡。哇塞,好一个如花似玉的小娇娃。

低头看,脚下摆着七八只小竹凳儿,围着两张园竹几,上面放着三四个小竹筒儿,里头装着胡椒辣油。再抬首,竹亭的两个前柱上包着黄澄澄的毛竹瓦,刻着一副黑漆勾底的楹联:

无缘客奔香风去
有意人逐臭味来


竹亭檐下,悬挂着一块竹匾,上书五个隶体大字:

谭记臭豆腐



臭豆腐?酷!一个臭豆腐摊子竟有如此之雅兴,对联出得恰如其份,严谨工整,不卑不亢,令人回味无穷。我正在咀嚼着对联里的深意,耳边传来一句脆生生的扬州话:“老爷子,请坐下来煞,我家的臭豆腐刮刮老里叫,你尝一尝就晓得啦。”那位姑娘俏立在我面前,笑意嫣然,一脸灿烂。我一定神儿,“老爷子”,是叫我吗?WOW,我都成了老爷子啦?仔细打量着面前的姑娘,心里又是一通“震撼”,怎么会这么眼熟,这苗条的身量,这俏丽的脸庞,这迷人的眉眼,不活脱脱地是当年的琳子吗?天底下居然有如此相像之人!

臭味可逐,秀色亦可餐。既来之,则安之,老爷子我坐下来,点了一客臭豆腐。

这时,车旁多了两个人,一男一女,隐在雾腾腾的炉灶旁。只见他们从小竹篮里掏出炸得焦黄的臭豆腐,放在滚滚翻花的卤水里,顿时一股臭哄哄香喷喷的味道直冲大脑。不一刻儿,那个男人从雾气里钻出来,端着一碗热辣辣的臭豆腐,放在我面前,“老先生,慢用。”方要转身,我一把拽住他:“谭子?是你吗?”那人一惊,黄浊的眼珠透过渍着水气的镜片盯了我半晌,突然大声喊道:“李子,你是李子!琳子,盈盈,李子回来了!”

自打最后一次遇到谭子,已经二十七八年了。乍一看谭子似乎变化不大,还是那黑瘦的样子,带着一副咖啡色眼镜,但额前多出了几条皱纹,鬓角也变得稀疏斑白。烟雾里,那俏丫头搀出一位头发花白的女人,慢慢走到我面前。我的天,这就是我们年青时都在梦中臆想的琳子吗?我想起她被金子从“采花沟”救上岸时那个娇柔妩媚的笑厣,犹如海棠含露;我想起她哭诉华子的身世时那种楚楚可怜的模样,恰似梨花带雨。那个琳子哪儿去了?是眼前这位面色苍老目光呆滞的妇人吗?我看看这女人,又看看依在她身边的那个姑娘,依稀辩出琳子过去的影子,果真是她!

“琳子,这是李子,咱们一起插队的李子。还认得吗?”谭子拉着我的手,兴奋地朝琳子说。

琳子木呆呆的大眼里闪了一丝光,嘴里喃喃着:“李子?李子。”随即又暗淡谟然,转身朝炉灶走去。

谭子似乎对琳子的表现习以为常,他拉过那位姑娘的手:“这是我女儿,盈盈。叫李伯伯。”

盈盈俊俏的小脸上带着一抹儿羞涩,含笑的眼梢里透出一点儿好奇,脆津津地说:“李伯伯,很高兴见到你。从加拿大回来啦,要住上好些天吧。我爸爸经常提起你,说你是他年青时最要好的朋友,在他最困难的时候帮助过他,他一直想找机会报答你。我们家这个样子,能报答什么?”盈盈黑长的睫眉忽闪了两下,俏皮地一笑:“好地煞,我就去买瓶酒,回过头来弄两个小菜,让你们小雅下子。”说罢,轻盈地离去。

谭子显得很激动,拉着我的手说:“李子,总算又见面了。老喽,老喽。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你白头发比我还多,当教授用脑子用过度啦。”我觉得讷闷儿,二十多年没见,他们怎么知道我的状况呢?一问,才知道是金子告诉的。金子是我家二老的世侄,逢年过节的总要登门送个礼作个揖。金子也是“谭记臭豆腐”的常客,隔三差五的就来看看“二妹子”和盈盈小侄女儿,顺便掳两碗臭豆腐。

盈盈回来了,一双灵巧的小手麻麻利利在竹几上布了四碟小菜,两套酒杯碗筷,打开一瓶“洋河大曲”,回眸一笑:“李伯伯,爸爸,你们聊吧。我帮妈妈照顾生意。”弄得我心里好生羡慕,好生遗憾,我怎么就没一个这样乖巧的女儿。

“谭子,说说吧,这些年你是怎么过的?”三杯酒下了肚,我急切地想知道谭子这二十多年的故事,尤其是他怎么和琳子成了一家子,而琳子又如何变成今天的那个模样。

谭子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喝干了杯中酒,又满满地斟了一杯:“干了!”我俩对饮之后,谭子眼圈儿有些发红,颤声说:“李子,我不讲,金子骚子他们也会告诉你。我命苦,琳子命更苦哇。”趁着酒劲儿,谭子给我讲了这二十多年前发生的故事...。

插队六、七年后,我们一帮知青都陆续离去,有的上了学,有的当了工人,村里只剩下琳子和谭子。他们实在忍受不了那份儿辛劳和艰苦,孤独与寂寞,想方设法地要离开农村,要回家。然而,琳子家庭出身不好,谭子父母无权无势,回城之事如同泡影。常常两个人对着煤油灯以泪洗面,痛惜青春已逝,前途渺茫。万般无奈之下,谭子走了一步绝棋,装“疯”,办理“病退”回城。琳子劝谭子不要走那条路,即便回了扬州,一个精神病人也找不到工作。但谭子决心已定,一意孤行。他那次到南京,就是要我的一封信,证明他确有“精神病”。

哪知谭子从南京回到村里,看到一幕他再也想象不到的惨状:琳子赤身露体,一丝不挂,篷头散发,浑身污秽,嘴里哼着不成腔的小调,在“采花沟”的大坝上荡来荡去,身旁还围着一群光屁股娃子,笑着骂着,朝她身上吐啐沫扔土块。震惊之下,谭子忙问村里老乡出了什么事儿,村里人都有些慌恐不安,躲躲闪闪,只说这闺女得了“花痴疯”,有个把两天啦。谭子匆匆忙忙扯下床单,赶到大坝,把琳子团团裹住,连拖带拽地带回河东的茅草屋。

自此后,琳子只认谭子,只吃谭子喂她的饭菜,只穿谭子给她的衣服,只让谭子为她清洗,只睡谭子垫好的床铺。但她确实疯了,要么满地转来转去,嘴里不停地哼着小曲,要么一个人坐在那儿,两眼直空空地瞪着前方,问她什么话,都像没听见一样。就这样过了一个月,谭子的“病退”报告被打了回票,说是理由不充分,证明信都非医院所出,不能生效。多么辛辣的讽刺,多么残酷的现实,想装“疯”的没疯,不想装“疯”的倒真疯了。

其实,就算上面批准了谭子的报告,谭子也不会一个人离去。这些年来,谭子已经不知不觉地爱上了琳子,每当看着琳子那清丽脱俗的脸庞,谭子都会心疼心悸。只不过谭子自愧不配,再加上琳子平日里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那份清高,谭子只得把一段刻骨情思深深地埋在心里。如今琳子疯了,谭子除了昔日对她的疼爱,又增添了几分怜悯。琳子离不开他,他也舍不得遗弃琳子。在征得琳子父母的同意后,谭子娶了琳子为妻,并以照顾病人为名,双双“病退”回了扬州。

“琳子到底怎么发病的?”我冒然地问。

谭子拎起酒瓶子,狠狠地灌了一大口:“就是大队民兵营长那个狗娘养的,他半夜里从窗户钻进去,把琳子给...。”

我一下子就明白了,没等谭子说完,我打断道:“你们没有上告?”

“怎么告?谁去告?琳子当时就疯了。”谭子摘下眼镜,撩起围裙,擦了擦脸,那上面混合着泪和汗:“这事还是河东宋大爷偷偷告诉我的。妈妈的!我离开前,给了半截吊五毛钱,让他半夜里把民兵营长家一把火烧了。”

“半截吊?他也老大不小的了,他敢干?”

“他敢!你看半截吊傻,他心里明白着呢。他恨死了民兵营长,那狗娘养的把半截吊没过门的小媳妇也糟蹋了。”

“这狗日的!”我狠狠地骂了一句许久没用过的粗话,接着问道:“没烧死人吧?”

“人没死。家烧的一光二净。村里人站着看相,没人帮他。”

正说着,盈盈轻飘飘地走过来,送上两碗才出锅的臭豆腐,甜甜地一笑:“李伯伯,多喝点煞,难得回来一趟。老爸,妈妈说你肝不好,差不多就打住吧。”

谭子亲昵地拍了一下盈盈的小手:“好丫头,你别管,爸爸今天要一醉方休。”说罢,又和我干了一通酒。

“回城后,我们的日子过得更艰难。我分配在社办厂看仓库。我家里人多,没房子住,就在仓库边搭了个披子,我和琳子像是流浪的叫花子,缩在那狭小的芦席棚里,没水没电,严冬腊月似寒窑,酷夏三伏如蒸笼。真还比不上插队的那间茅草屋。一个月才二十四块钱,只留几块作伙食费,剩下的全花在给琳子治病上了。过了几年,琳子的病稳定了,也能基本自理了,就是脑子不好使,只能教她干一些糊纸盒子那样的活。85年是我一生中最开心的一年,我们有了盈盈,我也顶替了退休的父亲,到豆制品厂当了正式工人。好不容易才把日子走上正轨,厂子又出了问题,经营不善,负债累累,关门大吉。我这又下了岗,没了生计。一家人要吃喝,盈盈要上学,我真绝望了。多亏了骚子帮忙,给我搞了个体餐饮许可证,这几年就靠卖臭豆腐谋生了。”

听了谭子这凄惨潦倒的故事,我感慨万分。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一声叹息:“真难为你了!”

“我这人,一生倒运,活的腻味、无聊、发霉、长毛。看过个美国电影,叫个什么来着?对,《阿甘正传》。那个傻不拉几阿甘说,人生是一盒巧克力。胡说八道,有谁生活的那么美?也许他名字起的好,叫个‘阿甘’,所以一生一世甘甘甜甜。我们呢?”谭子敲打着酒瓶子,念道:

十五六时打砸抢,
二十郎当下了乡。
三十出头进工厂,
四十来岁又下岗。
没有本事没学问,
又没摊个好爹娘。
街头叫卖臭豆腐,
让人越想越窝囊。


谭子闷了一口酒,叹道:“唉,人生原本就是一场戏,别人演的是阿甘正传,我却在台上演了个阿苦正传、阿臭正传。叫我说,人生绝不是一盒子巧克力,人生是一坛子臭豆腐,闻起来真臭,恨不得倒在茅坑里。哈哈,谭子,坛子,一坛子臭豆腐。这名字起的真好。李子,还记得我们在农村,有一次我挖苦宋家兄弟吗?我说他俩穷是因为他们的名字,一个宋银元,一个宋美元,白白把钱都送给别人了。其实我的名字又好到哪儿去?谭子,装臭豆腐的坛子。笑话别人,自欺欺人!可是怎么办呢?苦归苦,臭归臭,人生的戏还没演完,日子还得照样过。就像这臭豆腐,丢在油锅里炸炸,卤水里煮煮,撒上点儿葱花胡椒,再慢慢地细细着嚼嚼,还满有滋有味。李子你说,我这个人是不是挺阿Q的?”

“不错,是挺阿Q的。”我说:“但不同的是,阿Q到死都没搞懂,而你却已经把人生悟透了。一旦悟透了,也就不阿Q了。”

盈盈倚偎在谭子身旁,眨着一双清纯天真的大眼睛,对我们的话似懂非懂。谭子抚摸着盈盈的秀发,有些自嘲地说:“爸爸是一坛子臭豆腐,你妈妈是油锅卤水,我的盈盈就是那葱姜辣椒。这日子闻着臭,吃起来香。老天待我也不薄啦。”

“饥肠不辩臭滋味,入口饶馋二分香。”我篡改了谭子当年一首诗的最后两句。吟完,我俩举杯对饮,哈哈大笑。

半夜时分,我恋恋不舍地告辞了。回家的路上,我脑海里还浮现着谭子一家的身影,回味着谭子苦涩的人生哲理,斗然间打了一个饱嗝,胃里翻出一股臭豆腐味儿,一使劲儿又强咽了回去,舌津里残存着一丝说不清道不尽的余香...。


2006-6-2 13: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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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善斋主

#3  

骚子



按照谭子的指点,好不容易在闹市的一个旮拉巷子里找到了骚子的公司。看上去像是一座住宅楼的侧门,门旁摊着一堆破报纸烂西瓜皮,爿着几辆自行车摩托车。大门的玻璃窗上糊着字,有大字,有小字,仔细看去,大红字是公司名字,小黑字是经营业务:

韶华广告公司
各式广告、明星包装、寻人启事、婚丧摄像

黑白法律咨询公司
法律代理、离婚收养、追欠讨债、庭外调解

为您解难点子公司
无论您有什么困难(为您保密),我们都能迎刃而解(请上201)


没错儿,找对地方了,这三个公司都是骚子开的。我摸到二楼,敲响201的门。

门里传来一阵碰碰撞撞、嘻嘻哈哈、悉悉索索的声音。约莫过了两分钟,门开了,骚子歪系着领带,满面堆笑地出现在我面前,在他身后,半隐半现着一个年青姑娘。“哎呀,欢迎,欢迎。稀客呀稀客。李子,你好。谭子打电话说你要来,没想到说来就来了。哈哈哈。”骚子咧着大嘴,拱着手,把我往门里让。

我仔细打量着骚子,老是见老了,但一头黑发梳理得溜光蹭亮,身材也保养得不错,看不到中年人常见的肚腩,给人一种才四十左右的印象,我回应道:“哈哈,骚子,没想到三十多年没见,你老兄还这么英俊潇洒,风度翩翩。”

进了门,骚子对着那位姑娘说:“吴秘书,给我们上茶。”那姑娘红着个脸,提着松松欲坠的裙子,小嘴努出一个O,朝着骚子递了个媚眼儿,小屁股一扭小腰一摆出了门。骚子转身对我说:“请坐,请坐。真想不到,三十多年了,你这个大教授还记得一同插队的老哥们。”

我嘴里打着哈哈,眼光却被墙上的一幅大照片吸引住了。那是一张至少四十英寸的大彩照,照片里三个人,右边站着江主席,留着个毛式头,脸上似笑非笑,左边一个西装革履的老头儿,哈着腰,毕恭毕敬地握着江主席的手,在他们后排中间的空档里,骚子笑容可掬,满面春风,手中握着一卷花花绿绿的资料,咧着嘴似乎在介绍着什么。

“嗨,过时喽。”我耳边响起骚子的感叹声,“十来年前参加北京博览会照的,我那时给一家台湾公司当代理。操他姐姐的,那狗日的记者真黑,不算请他的那顿饭,光从他手里买这张底片,就花了五千。”

我笑着对骚子说:“五千不贵,你小子没少用这张照片招摇撞骗,捞的实惠何止五千?”

骚子干笑了两声:“前几年还真派点用场,可现在没人买帐喽。”

我假装奇怪地问道:“为什么?”

骚子的回答直截了当:“没权了呗。这年头,人心不古。你看看,中国三代领导人,毛主席死了才有人敢骂,邓小平快死时才有人敢骂,而他老人家还活得好好的,就人人都敢骂。如今大权一丢,还派什么用场!”

我嘲笑道:“人人敢骂是社会进步。就你这样假借锺魁骗小鬼,老百姓不骂才怪呢。你小子把人家的光也沾够啦,该知足了。”

骚子有些不好意思,拍了一下脑门子:“对,对。该知足了。”随即把话岔开:“哎,这个吴秘书哪儿去啦?还不上茶来?”

我说:“骚子啊骚子,跟咱老哥们儿还玩假。谭子都告诉我了,你他妈名义上挂着三家公司,其实就光杆司令一个,从哪儿冒出个秘书?老实讲,那丫头是不是你包的二奶?”

骚子心虚地笑道:“不是,不是。”

我指着他的裤裆说:“你还不老实。看看,连风纪扣都没来得及系上。”

骚子咧了咧嘴,拉起裤裆的拉链:“好好好,我跟你都说实话。不过她真不是二奶。这丫头是个唱歌的,要我们公司给包装包装。这不,”骚子指着屋角里堆放着的几个花篮说:“都准备好了。今晚帮她打场子,开个演唱会。”

我走到那堆花篮前,读着红缎带上金黄色的落款:“环宇电器董事长XXX,神风空调总经理XXX,市府稽私办主任XXX,...”,一大批晃眼的头衔,令人肃然起敬。我惊叹道:“哇唔,你还真不简单,拉来这么多大人物。”

骚子眨眨眼:“嘿嘿,除了那个稽私办的是我的铁哥们,别的都是假的。”

“假的?”我好奇地问:“那你到演唱会上怎么送啊?”

骚子神秘地笑笑:“找几个晚上没事儿的农民工呗。给点酒水费,还请他们听歌,不干白不干。”他拉开墙角的壁橱,里面挂着一排男男女女的西装夜礼服,“把农民工也包装一下,是骡子是马谁看得出。”

真真不得了,用“包装”出来的“董事长总经理”们再去“包装”一个女歌星,骚子都玩出“包装”的平方啦。“那丫头付你多少钱?”我问。

“她一个才出道的雏儿,有什么钱?就把成本给包了,再‘陪’一下扬州晚报的记者,弄个花边新闻,大功告成。”

“那你岂不白干了?”

“不白干,”骚子色迷迷地说:“上街找个鸡还得花银子,搞不好得个爱死病,这丫头挺干净,长的挺‘疼’,还是自己送上门的。”

骚子关了壁橱,转身拿出两瓶矿泉水:“李子,是不是觉得我挺无耻的?”

我一脸愕然,竟无言以对。

骚子见我沉默不语,叹了口气:“你不用回答,肯定心里在骂我。我也不怕你骂,我早就是一块滚刀肉了。自从华子死了,我的心也死了。这些年来,什么苦没吃过?什么罪没受过?当年闯江西,帮人打工割稻子,累得个半死,挣的那点钱半路上还给人偷了。从农村回城后,求爷爷拜奶奶也找不到工作,只好贩卖点鸡蛋蔬菜,捣腾点臭鱼烂虾。就那么两个血汗钱,别人还眼红。白道上警察税务,黑道上地痞流氓,那个不来欺负你,勒索你。我算是看透了。邓小平说,不管黑猫白猫,能捉老鼠就是好猫。我服这个理,照我看,不管黑道白道,能捞到钱就是好道,不管黑心红心,只要过得快活就开心。今天这个破事儿算什么,小打小闹,开开心而已。我干的比这缺德带冒烟的事儿多着呢。”

听了骚子这么直率的表白,我倒真对他感了兴趣:“骚子,你这样直言不讳,够哥们。不过我倒奇怪,你能揽到生意?”

骚子得意地哈哈大笑:“你真是一介书生。既然有我这样的公司,就必然有我这样的顾客。”

“有人找你的‘点子公司’出点子吗?”

“当然,给你举个案例。”骚子递给我一支烟,兴致勃勃地给我讲了他作的一笔“为您解难”的生意。

某年“烟花三月节”,扬州来了两个正窜红的女歌星,由于骚子要为当事人保密,权且把她们称为女A和女B。这两个小娘们儿平日里就有些吃醋争风,没想到在这山温水软的地方撞到了对头星,贴满大街小巷的广告上,两人的演唱会竟定在同一天,同一个时辰。双方的代理人磨破嘴皮,要女歌星们随便哪个谦让一下,换个时间,以免撞车。可这两丫头硬是顶了牛,谁也不肯让,谁也不服软。既然如此,那就打擂台吧。不知道通过什么渠道,女A来到“为您解难点子公司”,一把甩出五千块,要骚子出鬼点子,破坏女B的演唱会,但有个条件,不准雇痞子混混儿喝倒彩。骚子笑迷迷地收了钱,拍拍胸膛打了保票。女A前脚走,女B后脚到,爽爽地递上八千块,要骚子给女A下点坏水出个丑,但不准干任何违法乱纪的勾当。骚子照旧笑迷迷地收了钱,学说了一句北京话:“您就瞧好吧您那。”

演唱会开始了,女A穿着一袭拖地裙,婀婀娜娜上了台,猩红的小嘴凑近麦克风,带着磁性的歌喉才展了两嗓子,就觉得鼻孔里发痒,趁着过门赶紧换口气,喉咙里也变得又辣又痒又麻,实在憋不住,对着麦克风舒舒服服地打了几个大喷嚏,鼻涕眼泪一起流,把个涂满油彩的小脸染成了鬼画符,弄得台下一片跺脚、敲桌子、拍巴掌。另一场演唱会上,女B一展青春活力,穿着银光闪闪的紧身衣,露着肚脐,踢着大腿,随着震耳欲聋的鼓点扭上台,一句歌声没唱完,喇叭里就发出几缕刺耳的鸣叫,再唱一句,又是几声像用刀子划玻璃似的尖锐噪音,把个台下的观众害得捂着耳朵朝外跑,剩下个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就这样,两个女歌星都遂了愿,把对方害得凄凄惨惨戚戚。两个女歌星也都砸了台,狼狈不堪灰灰溜溜地离了扬州。

“你小子玩的什么鬼?”我好奇地问。

骚子倒挺谦虚:“雕虫小技,不值一提。一个丫头的麦克风上让人撒了点黑胡椒面,另一个丫头的场子里派人玩一个‘无线调频干扰器’。”

“高,实在是高!”我暗赞骚子的鬼点子,他那份小聪明,玩起歪门邪道来,真是游刃有余。“可你学过法律吗?你那个‘法律咨询’又是怎么回事儿?”

骚子还没来的及回答,门口响起了几记敲门声。“请进。”

门开了,进来一位秃顶的中年人,手里拎着沉甸甸的纸袋子。“董事长,东西买来了。”那人从袋子里拿出一条中华烟,两瓶五粮液。

骚子问:“发票呢?”

那人说:“发票我要留着入帐。”

骚子有点不耐烦:“我不要你的发票。只看看你从哪儿买的。只有专卖店里是正品,你别从小摊子上弄点水货来蒙我。”

“是专卖店的,不信你瞧。”那人掏出发票,骚子草草一瞄,点点头。“董事长,我的钱?”

“你先写个收据,写‘收到人民币一万元整’,再签上你的名。”接过收据,骚子从老板桌的抽屉里拿出一叠人民币:“这是七千,给你。讲好了的,我收一千手续费,剩下的二千,是我花的打点费。”

那人一脸的不情愿,接过钱,舔着口水数了两遍,一句话没说转身离去。

“乡巴佬。攥了几个臭钱就瞎摆谱。”骚子嘴里嘟囔着,把烟酒放进壁橱。

“怎么回事?”我觉得挺有趣儿。

骚子带着一股嘲弄的口吻说:“一个鱼场的老板。发了点财,买了部二手‘桑塔那’,不知从哪儿弄来个部队的车牌,到处开着耀武扬威。前几天给交警队抓了,扣了车,车里还有一万块现金。这不吗,找我讨回那一万元。”

“交警队的也敢受贿?”

“这年头谁不敢?不过这三千都是我的抽头。交警那边儿都是哥们,给个烟酒就够啦。”

“你他妈真黑,这样讹钱谁敢再登门?”

骚子不以为然地回答说:“这不算黑。没有我,他一分钱都拿不回来。换到别人帮他,至少得五五分成。这种买卖本来就没有回头客,还不逮住一个宰一个。”

“这也算是你的‘法律咨询’业务?”我问。

“差不多吧。你看,我的公司叫‘黑白法律咨询公司’,黑和白搀和在一起是什么颜色?”

“灰色。”

“对啦。好多事是黑不得、白不得,只能从灰处钻空子。就像这法律吧,空子多着呢。那个鱼场老板犯的事,就可大可小,可松可紧。松一松,只没收那块军队的车牌,罚个几百块。紧一紧,可以连车带款一并没收,立个案,查查这家伙有没有假冒‘军车’贩卖毒品、走私运黄,弄他个倾家荡产。我有个执照,叫‘法律社会工作者’,当不了律师,但可以帮人出主意,摇鹅毛扇。刑事案件一概不管,只在民事案件里转转。专蒙那些不明不白,不清不楚的被告原告们。把法官陪审的弄来吃顿饭,饭桌上就把案子搞定了。我黑道白道上都有朋友,但有一条,下不吃黑,上不贿官。吃黑玩命,贿官犯法,这事儿不能干。只夹在他们中间作个桥。别人打架我当中人,别人赌博我抽彩头。发不了大财,小钱不少挣。挣来的钱不存着,该吃就吃,该喝就喝,该玩女人就玩女人。李子,我敢说,别看你在国外当着个大教授,你活的没有我快活。”

“绝对没有你快活!”我忙不迭地连连点头,“可是,你爱人就不管你?”

“我没爱人,爱人早死了。只有老婆,还有一大帮女人。老婆成天围着麻将桌,给点钱就打发了。就是女人太多不好对付,”骚子挺了挺背,用手揉揉腰:“腰疼的受不了!”

“你有多少女人?”

"前前后后总上百了吧。我不勾引,不强迫,都是自愿的,有的还倒贴钱。”骚子坦然自若:“乾隆皇帝说他是个十全老人,我也差不多。不过我的十全和乾隆的不一样,我是‘吃喝嫖赌抽,坑蒙拐骗偷’。既然人生是场戏,我为何不游戏人生。”

骚子够坏,但也坏的直率,坏的可爱,坏的老奸巨猾,坏的饱经世故。我看看表:“不早了,该走啦。”

骚子问:“想不想今晚去听歌?”

我调侃道:“怎么着,你想把我也‘包装’成个‘总经理’,给你那个小毛丫头去献花?”

我俩不约而同地哈哈大笑。

告辞时,骚子递过来一张名片:“李子,保持联系。如果你有什么要帮忙,直接找老弟。”

我点点头,看看那张名片,一面是骚子挂董事长的一排公司,另一面彩印着那张与前任主席的合影,骚子在正中,满面春风,满脸得意...。


2006-6-2 13: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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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善斋主

#4  

金子



金子是自个儿找上门的。那天,我们正吃着晚饭,大门呼地一下就撞开了,急冲冲地闯进一个人来,嘴里喊着:“兄弟,大教授,还记得老朋友吗?”我们一家子都被吓了一跳,静下神儿来一看,是金子。他穿着一身国防绿,头戴大盖帽儿,肩上还抗着星星杠杠的,威风凛凛,特像当年照片上的金老爷子。

“金子,你个狗东西,烧成灰我也认识。”我扑了过去,紧紧地握住他的手。我老妈在一旁笑道:“你们的儿子都二十多了,自己还那么不成人,胡说八道的。”我家老爷子也插进来:“你爸爸还好吧?能起来走路啦?”我的侄子侄女们一拥而上,围着金子“金叔叔,金伯伯”胡喊一通,门口还站着个小当兵的,朝着金子指指手表:“首长,时间到了。”一屋子人七嘴八舌,乱乱哄哄,可真够热闹的。

“大家静一静,马上我要去开会,现在只讲三点。”金子一本正经地说:“第一,我家老爷子还好,下不了地,躺在床上研究‘三个代表’。第二,今个只是来照个面,看看我家大兄弟变没变。这个第三,我请大兄弟一家明个子吃饭,到‘访春茶社’,十八点整,不见不散。”金子朝着我家二老作了个揖,“对不起啦,老爷子老奶奶这次就免请啦。”说完,“啪”地一个立正,敬了个礼,冲着那个小兵把手一挥:“开路!”

我们一个个目瞪口呆地看着金子雄纠纠地离去,静了半晌儿,哄堂大笑。

“金子什么时候当的兵?”我奇怪地问道。我家老爷子哈哈了两声:“他算哪路子兵?土八路。”老妈跟着解释道:“他是个预备役,还封了个大校师长呢。”噢,闹了半天原来是个预备役,不就是当年我俩在厂里的那个“武装基干民兵”吗。看来不管什么东西一经“包装”,都能唬人。

当年插队回城后,我和金子分到同一个厂,他当电工,我当钳工。俗话说,死车工,活钳工,吊儿浪当是电工。金子把个“吊儿浪当”发挥得淋漓尽致,一天到晚屁股上挂着一嘟噜钳子起子,在车间里悠来荡去,正经的技术不好好学,邪门歪道倒是不少。举个小例子,一天上夜班,金子神神道道地来找我,问我想不想吃西瓜。我知道电工班的后面就是一片瓜地,但那儿矗着一座看瓜棚,每晚都有三四个农民守着,我可不想冒那个险。金子说:“老笨了不是,看看咱哥们的。”他把我领到电工班,关了灯,打开后窗,甩出去一根电线,电线头上绑着个铁勾子。只见他一掳一掳地拽回电线,便勾回来一个绿油油的大西瓜。

没多久,厂里成立了“武装基干民兵排”,我和金子都入了选,一人发了一支半自动步枪,还变成了“半脱产”--半天工作半天训练。金子这下子如鱼得水,捕俘、擒拿、格斗、潜伏,样样争先;拼刺刀、打实弹、武装泅渡、攀越障碍,行行模范。很快就提升成排长,“半自动”换成“五四式”,电工也不干了,调到厂部当了保卫干事。虽说当了个小官,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金子怎么都正经不起来,经常带着我们干点儿出格越轨的勾当。

有一次,金子通知我们晚上要训练,下午到他家集合作准备。我们一帮少豪背着枪,挂着手榴弹,骑着“飞鸽”“永久”到了他家,满以为他要对着地图布置任务。谁知他却让我们站的远远的,自己带着手套口罩,守着个煤炉子,炉子上放了一只破铁锅,里面融着半锅蜡。他手拿着一根儿筷子,沾着锅里的蜡,脱出一个个小蜡管儿,又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瓶儿,把瓶里白白的粉粒倒入蜡管,再小心翼翼地用蜡封上口,活像是一个个装着药的胶囊。他手一抖,瓶里的白粉落到地上两小粒,金家养的一只老母鸡随口啄了,顿时倒地,两条腿儿抽了几下便无声无息。这是他妈的什么东西?我们个个吃惊不已。原来这是金子从厂化验室搞来的“山钠”(氰化钠,剧毒,但遇水即溶)。只见金子拿出一根油条,切成小段,用细线把蜡管绑在油条里,带着我们出发了。那天夜里我们“潜伏”到农村,用那油条作的“糖衣炮弹”毒死了三只狗,在大运河边剁掉狗头,除去内脏,又用井水浸着狗肉拔了一天毒,借了厂里食堂的大锅炖了四五个小时,每人拎着一瓶酒,吃了个不亦乐乎,醉的个天昏地暗。

这样充满激情丰富多采的日子过了两年,我离开了工厂,到南京当了个“工农兵学员”。此后寒暑假回扬州,要么阴错阳差地遇不到过金子,要么匆匆一聚便各奔东西。出国前我到金家去辞行,金子不在家,只见到了金子的夫人卞小双。小双搂着他们三岁的儿子告诉我,金子又带着他那个“高炮团”,到海边滩涂去演习,一去就是一两个月。

说起来,我认识小双还在金子之前。小双的父亲是住在干休所的老红军,和我家老爷子常有来往。小双是卞家六个孩子中的小妹,小了我两三岁,那时还在上小学。在我眼里,她也就是一个长着一对儿园溜溜的大眼睛,瘦的像根儿豆芽菜,用牛皮筋扎着两把小刷子的黄毛丫头。反之,小双她爸却给我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这老头儿好喝酒,喝的疯狂。如今爱喝酒会喝酒的人也见了不少,可像卞老爷子那样的酒鬼却是少有。说他是酒鬼也不确切,因为我从未看到他醉过。他家的酒不用瓶子,小院里一溜酒坛酒缸。卞老爷子喝酒也不用酒杯,而是手执一只黄绿色的军用茶缸。他从不喝水不喝茶,口渴了就舀一缸子酒,离他家三丈远就闻到那醇厚凛冽的酒香,从早到晚就见他把那军用茶缸捧在手上。

那年我和金子去插队,听说小双当了小兵,此后一直没再见过面,脑子里都记不清小双的模样。大概是78年,我从南京回扬州度暑假,家里人说金子出了事。民兵实弹训练时,一个新兵太紧张,手榴弹只扔出十米远,他还呆呆站在那儿,眼瞅着手榴弹“哧哧”地冒着烟。金子一个健步扑到那个新兵身上,手榴弹爆炸,新兵安然无恙,可金子的屁股蛋子被弹片撕了一个大口子,眼下住在120医院养伤。我拎了两瓶糖水桔子罐头去看他,隔着玻璃窗就看到金子眉飞色舞滔滔不绝地说着话,坐在他对面是一个头戴红五星,身穿白大褂的女护士。那女兵长的眉清目秀,嘴角含着笑,文文静静含情脉脉地看着金子。进了病房门,金子忙不迭地给我介绍说,这姑娘名叫卞小双。我心里一震,嘿,这不是卞家的小妹吗?人说女大十八变,小双什么时候出落地像花儿一样,这般的水灵漂亮。金子悄悄问我:“这姑娘怎么样。”我回答:“真‘疼’,和琳子相比,梅雪争春,各有所长。莫非你小子又癞蛤蟆想吃天鹅肉?”金子开心地说:“哥们就等你这句话,干了,老子先下手为强。”

于是,金子对小双展开了猛烈攻势,他那张天花乱坠蜜里调油的嘴哄得小双晕头转向,他的英雄事迹更赢得了小双的一点芳心。就是卞老爷子有点儿难对付,金子楞是硬着头皮装英雄,一口气灌了满满一茶缸子老白干,卞老爷子才笑眯着眼认了女婿。出了医院,金子三喜临门,提拔成厂保卫处处长,兼任市武装民兵高炮团团长,和小双喜结良缘进了洞房。

照理说,民兵这种事儿年青时玩玩倒也罢了,没想到他成了家有了孩子,更没想到二十多年过去了,都五十出头的半老头子,金子仍旧乐此不疲,兴致勃勃地干着老营生。

第二天,按照金子的命令,我们一家到了“访春茶社”,一看表,十八时整。步入大堂,里面乱哄哄的,大都是穿着背心汗衫脚踏拖鞋的男男女女,围着方桌,大呼小吆地喝着茶,吃着包子。我左右观看,寻找着金子,忽听到头顶上有人在叫:“兄弟,上楼。”一抬头,看见金子透过楼上的一个小半月窗向我们招手。我们顺着大堂旁边吱吱作响的楼梯走上去,走廊两侧是一间间包厢,金子站在一间包厢外,门楣镶嵌着一块扇形匾,上书“旧雨轩”。

我携着夫人和儿子走入包厢,小双靠着一个年青军官候在桌旁,大家互相寒喧问好,金子手一挥说:“都是老熟人,别虚道啦,坐,坐。”

人是老熟人,但也近二十年没见过面了。小双身着军便装,还显得那么清秀,那么娴静,只是眼角多了几道细细的鱼尾纹,脸色也略微苍白。那年青军官他们的儿子,肩膀上顶着一道杠三颗星,看上去又粗又壮,彪悍刚阳。金子打开一瓶“琼花露”,给每人斟了一杯酒,朝着我们一家说:“兄弟,兄弟媳妇,大侄子,为二十年后的重逢,干杯。”

园桌上,摆着四道冷盘:水晶硝肉,陈皮糟鹅,姜汁豇豆,虾子茭白。冷盘中间放着一大盘似乎扬州所有的茶社都必备的名菜,大煮干丝。小双微微泯了一下酒,笑盈盈地说:“菜虽简单,却是家乡风味,请先搭着喝点酒,包子一会就上来。”

金子接道:“我想大鱼大肉的你们也吃厌了,高级的我想请也请不起。这家茶社论档次比不上‘富春’,可味道差不多,物美价廉,经济实惠,是给咱工人阶级贫下中农开的。”

我听得出金子口吻里有一股莫名的怨气,边吃边问到:“金子,厂里经营状况怎么样?还景气吗?”

金子气鼓鼓地说:“还景气?妈妈的,早关门啦。工人们一股拉塌下了岗,就剩下书记、厂长、还有我。起了个好名字,叫个什么‘留守处’,每个人开四百块工资,三个人守着那堆破铜烂铁。哪天上面把厂里的地皮卖掉,我们也就失业啦。”

我诧异道:“一个月才四百块,那日子怎么过?”

金子苦笑道:“凑合着过吧。小双收入还不错,儿子也不靠我们啦。往上不敢比,可比起下岗工人来要好多了。”

虽然多年在国外,下岗工人的悲惨故事也听了不少,尤其看到谭子一家的境遇,我更体会到“知青一代”的苦恼与无助,沉沦与挣扎。这个话题太过沉闷,我岔开道:“金子,看来你家老爷子还能‘与时俱进’,八十多的老人还学习‘三个代表’,不简单吗。”

“兄弟,你搞错了。”金子表情严肃地说:“我只说我家老爷子躺在床上研究‘三个代表’,并没说他在学习‘三个代表’。‘研究’不等于‘学习’,研究的结论是‘三个代表’出卖工人阶级,背叛马列主义。”

呵,这个说法倒新鲜。我打趣道:“没那么严重吧,无非是人家想立块碑。老毛有‘思想’,老邓有‘理论’,雁过留声,人过留名,作为第三代领导人,不留下点东西说不过去。”

金子放下筷子,伸出三个手指头:“你在国外,不了解情况。‘三个代表’是什么东西,这里面有三点。第一,它篡改共产党是无产阶级先锋队的性质,要把共产党演变成全民党,这不过是当年赫鲁晓夫修正主义的翻版,把工人阶级的利益丢在一旁。还他妈的让个体户资本家入党,共产党就变成大杂烩了。第二,社会主义、共产主义是最先进的生产关系,‘三个代表’不代表先进的生产关系,却去代表所谓先进的生产力。资本主义国家的生产力都比我们先进,难道他们生产力先进就要选择他们那个生产关系?这个第三点,‘代表先进文化’,更是可笑,什么叫‘先进文化’?中国五千年的古老文化算落后?西方的污七八糟就算先进?你看看如今的年青人,除了追求享乐,哪里还有理想抱负?哪里还懂得艰苦奋斗?看到这些少爷小姐,我气就不打一处来!妈妈的,‘三个代表’,代表什么吊东西,就代表他,代表他老婆,代表他儿子。”

听了金子一番滔滔不绝的议论,我感到一种悲哀:中国的事太难了!说实在话,我心里一直为“三个代表”叫好,我以为敢于提出“三个代表”,是要有胆略,有勇气的。金子的话从另一面点破了“三个代表”的实质,共产党要想生存下去,就必须“挂着羊头卖狗肉”,就必须放弃一个阶级的私利而代表全体人民,就必须调整生产关系使之适合生产力的发展,就必须摈弃单一的革命文化而进入多元化的潮流。只可惜当前的宣传舆论不敢这么坦率,掩掩藏藏,躲躲闪闪。再加上老百姓对这位“新时代领路人”的不尊、不敬,不服、不满,把一个挺好的主张弄得不伦不类,让人啼笑皆非。

小双轻轻地拉回金子的手,软软地说:“吃吧,就你话多。”

我也正想就此打住这敏感的话题,笑着问:“小双,金子一说起来就一套一套的,这些年来你烦不烦?”

小双苍白的脸上透出一抹红晕,甜甜地笑着说:“有时候烦,但听不到又觉得闷。”

金子哈哈大笑,一仰头喝完杯中酒,站起来说:“嘿,包子来啦。来,来,吃包子。”

几个服务小姐端来一屉屉热气腾腾的蒸笼,揭开笼盖,哇唔,白渲渲的三丁包子,蟹黄包子,雪菜包子,黄灿灿的千层油糕,绿盈盈的翡翠烧卖。多少年梦里回扬州,都梦见这令人垂涎的包子。我顾不得体面,抓了一个包子就吃起来,手被烫的颠来倒去,嘴被烫的直抽冷气,我这副馋相逗得满厢哄堂大笑。

两个包子进了肚,我问金子:“你和颜子他们保持联系吗?”

“颜子那老东西太傲气,看不起咱们工人阶级,老子才不去用热脸哈他的冷屁股。谭子吗,”金子瞟了一眼身边的小双,有些迟疑地说:“不大常见,偶尔去吃个豆腐。骚子那小子不是个玩艺儿,坑蒙拐骗的,看见他就来气。”

我说:“骚子虽然坏,但对老朋友还算讲义气。谭子的营业执照不就是他帮着办的。”

金子一声冷笑:“义气个屁!谭子一家都穷成那样啦,他帮办个执照还诈了人家五百块,其实他狗日的一分钱都没花。”

SHIT!我暗骂了一声骚子,转脸向金子的儿子说:“你小子一下子长这么大了。在哪儿当兵啊?”

“南京军区,特种兵。”小伙子回答的干净利落。

金子一生想当兵没当成,却当了个军属,娶了个当兵的媳妇,生了个当兵的儿子,他也该心满意足啦。我又问道:“怎么,现在放假吗?”

小伙子严肃的脸上露出微笑:“妈妈才从‘非典’医院回来,军区开了庆功会,给妈妈记了二等功。首长批准我几天假,陪陪妈妈。”

小双平静地微笑,幸福地看着儿子,温磬而陶醉。我钦佩地看着小双,心里想,虽然金子一副大老爷们样,可撑着他们这个家的,却是小双那副柔弱而坚强的肩膀。

酒足饭饱,大家起身离去。我抢着要付帐,金子强有力的手攥住我:“别扯蛋!看不起哥们儿?”我只得便罢,瞄了一眼帐单,四百元,哇,这可是金子整整一个月的工资啊。在访春茶社门口,大家挥手远去,耳边回旋着小双点的一首歌:“常回家看看,回家看看...”


2006-6-2 13: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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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颜子



在一张旧“扬州晚报”上,我发现了颜子的名字。那是一则夹缝里的广告:“特级数学教师颜XX,开设高考补习班,于XX日举行录取考试,联系电话XXX-XXXX”。我试着一打,还真是颜子,于是问清了地点,约好时间,周末去了他家。

颜子的家坐落在瘦西湖北侧,半城半郊。那是一进淳朴厚拙的小院,屋后修篁千竿,碧绿如染,屋前草色花香,垂柳拂风,院左半亩荷塘,粉苞初露,院右畴田千倾,稻菽扬波。颜子早已候在篱笆门前,身着一袭月白色唐装,身旁立着两只白羽黄冠曲项天歌的大头鹅,显得潇洒超脱,卓然出世。他迎上前来,拱着手:“李子,别来无恙乎?”

携手入院,迎面是三进两厢的青砖老宅,天井的树阴下,摆着近二十套小桌椅,安安静静地坐着一帮莘莘学子,埋头写着什么。颜子把我让进堂屋,转身去泡茶。我坐在红木太师椅上,端详着对面墙上一幅扬州八怪郑板桥的字画,上书着:“十笏茅斋,一方天井,修竹数杆,其他无多,其费亦无多。而风中雨中有声,日中月中有影,诗中酒中有情,闲中闷中有伴,非唯我爱竹石,即竹石亦爱我也。”这段话倒颇像对颜子的写照,这个老兄,如今活得如此安然,如此洒脱。

颜子端来一只漆盘,上面放着一套紫砂茶具。“请用茶,今春的‘雨前’,味道尚可。”

我接过紫砂杯,缓缓地啜了一口,一阵清香侵入肺腑:“颜子,有多少年没见面啦?”

颜子坐到我对面:“我想想,最后一次是我经南京到北京上大学,在你那儿住了一晚,77年到现在,已经二十六年啦。”

是啊,从插队到现在已是三十五年了,从最后一次见到颜子到今天,也有二十六年啦。我还清清楚楚记得那天晚上,我俩以茶代酒,促膝长谈的情景。我曾问他,以一个扬州高考状元的资格,为何不去北大清华,却上个师范大学?他回答说,北大清华乃是高中时的梦想,可人贵有自知之明,经十年浩劫,已然三十出头,不可能在科学研究里挣个一席之地,不如当个好老师,教书育人,培植桃李,必可另辟蹊径,成就一番事业。看来他的选择是对了。

我指着天井里的孩子们问道:“这些都是你数学补习班的学生?”

颜子微笑着点点头:“都是好苗子。”

“你收多少学生?”

“周六两个班,周日一个班,每班二十,报名的三百多,我总共只收了六十个学生。说实在话,这些孩子即便不上我的班,考大学也毫无问题。到我这儿再强化一下,增加几成胜算。”说罢,颜子瞄了一眼手表:“噢,时间到了。走,一起出去看看。”

我随着颜子步入天井,颜子说:“同学们,请停笔。把考卷留在桌上,下周我们一起讲评答疑。”孩子们都抬起脸,注视着我们,“给同学们介绍一下,这位是我刚从加拿大回国探亲的老朋友,是一位大学教授。当年像你们这么大的时候,我们一起在农村插队,把一生最宝贵的年华都荒费了。尽管如此,我们还是通过努力拼博,找到了自己的人生坐标,搏得了社会中的一席之地。我告诉你们一个切身体会,不论什么时候,不论什么社会,都要靠真本事吃饭。希望你们能把握住今天的大好时机,刻苦攻读,考上大学,然后再接再励,出国留学,到李教授门下读博士去。”

颜子的一番演说,赢来一阵热烈的掌声,孩子们眼中流露出敬佩与仰慕,搞得我还真有点不好意思,只好随着说:“欢迎,欢迎。”

看着孩子们在一片“再见”声中离去,我说:“颜子,怎么学得跟倪萍似地,那么会煽情?”

颜子笑道:“根据青少年心理学,家长们讲一千句一万句,不如老师讲一句,更不如现身说法,你不正是现成的活教材。家长们既然出钱把他们送到我这里,我就得负起责任。”

我问道:“你这个补习班如何收费?”

颜子一边收集书桌上的试卷,一边答道:“每课一小时,每人每次五十。”

我暗里一算,不禁惊叹道:“哇,你这一个周末只用三小时就赚三千,一个月就是一万二,岂不比工资还多。”

颜子颇为自负地说:“我的收费标准是扬州最高的。这些年来,对高考数学题的研究颇有心得,估题的命中率怎么都在百分之八十以上。我凭真才实学教学生,学生和家长们也毫无怨言。不过这种补习班只办两个月,收入有限。真正来钱多的还是倒腾古董。”

我问:“你还在收集古董?”

“兴趣使然,一辈子也变不了。不光收藏,有进有出。”

颜子答着话,引我返回堂屋,指着漆盘里的紫砂壶说:“你识紫砂壶吗?”

我惭愧地说:“只知道紫砂壶泡茶隔夜不馊。还看过电视‘纪晓岚’,帮皇帝找一把什么‘供春壶’,说是价值连城,别的就不知道了。”

“看来我用这把名贵的紫砂壶给你泡茶,又类如‘对牛弹琴’了。”颜子看着我,嘴角一丝善意的嘲笑,“识别紫砂壶有四个字:泥、形、工、款。泥,当选宜兴紫砂;形,讲究古朴典雅;工,要求精细平稳;款,取意诗书画印。一个好工匠,后三个字都有独到之处,但一把好壶的首要是泥。好泥制出的壶,胎骨坚硬,色泽温润,抚之若捻豆沙,细而不腻,敲之如扣铜钟,铿锵悦耳。那么什么样的泥才是最好的泥呢?你也许不信,最好的泥是工匠们每天下工时在水缸里洗手后沉淀淤积下的紫砂泥。一个家庭紫砂坊,往往要过几十年才能集攒够制作一把壶的洗手砂。我这把壶,就是道光年间砂艺名师邵大亨用洗手砂制作的‘烂柯壶’。”

我打量着那把其貌不扬像个老榆木桩子似的“烂柯壶”,心中暗想,这个颜子,一说起古董来就一套又一套的,把死的都可以说活过来,不过他的学识还真让人服得五体投地。罢了,别让他再“对牛弹琴”了,我环顾了一下四周,向颜子问道:“哎,颜子,怎么就你一个人在家?嫂子和儿子呢?”

颜子倒尽壶里的茶,用一块软巾擦着壶,回答说:“儿子在美国,纽约长岛大学读硕士,去了有一年了。和你一样,也是个搞计算机的。”他拿出一方锦盒,小心奕奕把那紫砂壶放进去,捧着进了内屋,转出来后,朝我神秘地一笑:“你嫂子有点事,一会儿就回来。”

“你还拉二胡吗?”我问颜子。

“杂事太多,偶尔为之。”颜子笑着回答。

“还用那把‘极品’?”我接着问。

颜子的笑容陡然变的涩滞,他沉吟了半刻说:“跟我来。”

我随着他走进一间偏屋,一进门就闻到一股淡淡的檀香。屋里很暗,隐约看到正墙上挂着一幅碳笔素描,画的一位老人,清瘦的脸颊,炯炯有神的双眼,再配上一缕山羊胡,显得道骨仙风。画下方摆着一座红木香案,案上置着一鼎古铜香炉,还架着一个黑平绒遮盖着的物件。颜子从香案下拿出几只细长的供香,点燃了之后递给我三只,他举香过顶,面对画像深深地鞠躬,嘴里念叨着:“爷爷在上,不孝孙儿给您请安。”原来这画上的老人是颜子的爷爷。既然是过世的长辈,理应尊重,我依葫芦画瓢,对着画鞠了一躬,虔诚地把供香插在香炉里。

颜子走近香案,揭开黑平绒,那把“极品”二胡出现在眼前,依旧闪耀着那紫艳的冷光,“这就是我爷爷!”颜子平静地说。

“我家祖上是盐商,曾经富贵过、显耀过、辉煌过。到了我爷爷这一辈,转开古董行,在扬州也小有名气。我出生后就一直在家里和爷爷奶奶过,而我父母在南京国民党省政府工作。49年初,共产党解放了扬州,那时我才两岁多,从此再也没有见过父母,他们跟着国民党去了台湾。改革开放后,我想尽办法找他们,至今毫无音迅。解放没多久,奶奶就过世了,是爷爷一把屎一把尿的把我带大。公私合营后,爷爷的古董行变成了古旧物品收购站,他是个鉴定古董的行家,在收购站里算得上说一不二的权威。跟着爷爷,我耳濡目染地也爱好上了古董,小打小闹地收藏了一些东西。我家里那时摆放着不少古董字画,而爷爷最喜欢最珍贵的却是一张沉香檀茶几。”

“沉香檀茶几?”我似问非问地说。

“是的。紫檀已很名贵,沉香檀更难得。难就难在十檀九空,很不容易制成板料。那张沉香檀茶几的板料居然宽达六寸,举世罕见。就连我爷爷都不知道颜家最初如何得到这张茶几,但他不止一次地告诉我,这张茶几是老祖宗传下的镇宅之宝。乾隆二十二年,我家祖上和扬州的其他盐商们为迎接乾隆皇帝南巡,出资建景,名曰‘华祝迎恩’。从扬州高桥到蜀岗,一路沿河恭迎銮驾,处处楼台亭阁,叠山曲水,可谓争奇斗妍,巧夺天工。我家祖上在临河的园林里修筑一水榭,内置紫萝古藤椅和那张沉香檀茶几,以奉宸游。乾隆皇上临幸品茶,对我家那张沉香檀茶几赞不绝口,欣然为水榭赐名‘沉香水榭’。天子题赐可是几辈子都修不到的福份,我家祖上便把那张茶几珍藏供奉,作为我颜家受皇恩荣宠的物证。到我爷爷这一辈,已经传了八代,按照颜家的祖训,那怕是沿街乞讨,也要把传家之宝一代一代地传下去。”

听颜子讲到这儿,我内心感到一丝不安,隐约觉得那沉香檀茶几和这把二胡之间存在着一种联系,隐藏着一个悲剧。我轻声问道:“那后来呢?”

颜子依旧显得很平静,但语调里流露出悲愤:“文化大革命来了。那天我从学校宿舍回家,正赶上红卫兵在‘破四旧’,他们把爷爷和我拦在天井里,一群人闯进屋里乱翻乱砸。那么名贵的商周青铜,那么稀有的宋明瓷器,被他们掼得满地碎片。那么难得的古书善本,那么精美的拓片字画,被他们撕得七零八落。我看到爷爷老泪纵横,我知道爷爷心里在流血,面对着凶神恶煞的红卫兵,却不敢怒也不敢言。红卫兵们把破碎的书画堆在天井,点了一把火。这时一个红卫兵从屋里拖出了那张沉香檀茶几,另一个红卫兵拎着大锤就砸。只听见爷爷歇斯底里的一声大喊,‘不要砸!’,冲出红卫兵的阻拦,俯身扒在那茶几上,红卫兵手中的大锤就活生生地砸在爷爷的脊背上。我扑过去扶起爷爷,他老人家已昏迷不醒,茶几上洒满爷爷的鲜血。我把爷爷送进医院,爷爷一直没能醒过来...。”说到这里,颜子有些呜咽,我也是深深地一声叹息。

颜子沉默了一会儿,接着说:“我回到家里,已经空无一人,天井里一堆残灰,上面架着砸坏了的茶几,被烟火熏得乌黑。我从灰烬里拣出木料,用布一擦,竟然光滑如故,没有一点火烧的痕迹。只可惜茶几的面板碎裂,无法复原。我就用拣出来的木料,请爷爷的好友制作了这把二胡。插队时,因为携带不方便,我把爷爷的骨灰托付给一个亲戚,没想到他家几次搬迁,把爷爷的骨灰遗失了。我只剩下这把二胡,曾凝聚着颜家祖上的托付,曾浸透着爷爷的血迹,把它供在这里,看见它,就像看见了爷爷。”

听罢颜子的故事,我对着老人的遗像和那把沉香檀二胡深深地鞠了一躬,怀着对老人当年用生命抗争暴孽的尊敬,怀着对自己当红卫兵时愚昧无知的忏悔。

这时,门外传来女人的说笑声,颜子说:“你嫂子她们回来了。”

我随颜子迎出去,院里走进两个女人,手中挽着食盒菜篮,一位徐娘半老,姿色犹存,另一位豆蔻年华,秀丽清纯。

颜子介绍道:“这是你嫂子文娴,这是小青,文娴的徒弟。”他转身拉过我:“这是李子,当年的小老弟,如今的大教授。”

我忙点首:“颜嫂,你好。77年就知道你和颜子结了婚,一直无缘见面。颜子夸你是淮剧团的大美人,果真不假,颜子那辈子修来的好福气。”

颜嫂的脸有点羞红:“李教授,你好。你听他胡说八道,还美人哩,都快老的不能动了。今晚在我家吃酒,让你们一帮老兄弟乐呵乐呵。”小青忽闪着一双灵活的大眼,在一旁抿着嘴笑。

突然,门口响起一阵大鹅“嘎嘎”的乱叫,颜子说:“他们都到了。”

到底谁来了?我跟着颜子来到篱笆门。哇,令我一个惊喜!门外居然是金子、谭子和骚子。他们一个个楂着手,面对着气势汹汹的两只大头鹅,嘴里还轰着喊着。这两只目中无人的大鹅炸着翅膀追追这个,咬咬那个,楞是吓得三个大老爷们不敢进门,把我和颜子逗得哈哈大笑。最终还是颜子收拢了大鹅,我和河东四子一同进屋落座。大家寒喧了一阵儿,就听到当院里颜嫂清脆亮丽的声音:“都上桌吧。酒菜备好啦。”

颜子把我们带进厢房,花梨木八仙桌上布着四菜一汤,大家坐定后,颜子说:“菜不多,都是文娴和小青到‘凫庄’定作的。人说吃在扬州,但吃要讲究个‘吃文化’。这一桌菜暗合‘五亭桥’,而且每个‘亭子’都与和尚有关,这些年来,文娴对扬州食文化很感兴趣,说李子从国外回来,要让他吃出点雅意来,”颜子笑着对颜嫂说:“文娴,你来给介绍介绍。”

颜嫂微微一笑,手执筷子指着一道菜说:“这道菜叫‘法海扒猪头’,是清朝时法海寺的看家菜。为了去掉圈气,猪头要抄四次水,然后在大铁锅底垫上瓦块,放上花椒八角桂皮葱姜黄酒,加水漫过猪头,慢火焖上四个小时起锅,扒下猪肉整个放在盘中。这道菜的特点是:香酥软烂,味绝浓厚,随箸而上,入口即化。”

金子说:“颜嫂快打住,我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颜嫂笑咪咪地指着骚子面前那道菜:“这叫‘文思炖豆腐’,文思是天宁寺的和尚。”

骚子斜眼盯着小青,大大咧咧一语双关地笑道:“怎么,和尚还要吃‘豆腐’?”

谭子捅了他一下:“正经点,别老不尊。”

颜嫂瞟了一眼骚子,笑着说:“和尚为什么不能吃豆腐?不但要吃,而且要取嫩豆腐,削去老皮,用刀片成二十四片,再切成丝,放入滚水去掉豆腥味。然后加上香菇丝、冬笋丝、鸡脯丝、火腿丝和清汤炖沸,待豆腐丝浮于汤面才能离火。”

颜嫂站起来:“下头这一道是‘小山马鞍桥’,是乾隆年间高僧小山和尚的发明,先将五花猪肉红烧九成熟,再放入鳝鱼段同烧,烧熟的鱼段成马鞍形,整道菜油红胶亮,滑黏酥甜。再下一道菜是‘鉴虚荷包鲫’,是高鸣寺挂单和尚鉴虚传下来的,取三两以上的鲫鱼,剖腹洗净,把调好味的羊肉馅填入鱼腹,下锅红烧入味。鱼羊为鲜,这道菜除了鲜美异常,还有一个讲究,想怀孕的媳妇吃了它就能怀胎,于是扬州人也把这道菜叫做‘怀胎鲫鱼’。”

骚子又邪笑道:“哈哈,原来是一帮花和尚。哎,颜嫂,那我们吃了怀什么?”

金子一旁说:“你吃了怀一肚子坏水。”引得一堂哈哈大笑。

颜嫂在笑声中指着中间的一道菜说:“最后一道不是淮杨菜,是从福建引进的名菜‘佛跳墙’,里面有鱼翅、海参、皮肚、干贝。”

谭子慢声吟道:“小山引文思,鉴虚渡法海,荤香溢五亭,佛闻跳墙来。”

我击掌赞道:“好诗!好诗!良辰美景,高朋满座,珍羞佳肴,文章锦绣。谢谢颜子、颜嫂和小青为我们准备了这样别出心裁的晚宴。”

颜子举起酒杯:“为了我们三十五年的兄弟缘分,为了我们的过去、现在、将来,干杯!”

在颜子的小院里,我与河东四子对酒当歌,笑谈人生。酒至半酣,颜子操琴,颜嫂执板,小青清抒歌喉,如黄骊婉转,如雏凤绕梁,为我们唱了一阕板桥的“满庭芳”:“白菜腌菹,红盐煮豆,儒家风味孤清。破瓶残酒,乱插小桃英。莫负阳春十月,且竹西村落闲行。平山上,岁寒松柏,霜里更青青。乘除天下事,围棋一局,胜负难评。看金樽檀板,豪辈纵横,便是输他一著,又何曾著著让他赢!寒窗里,烹茶扫雪,一碗读书灯。”


2006-6-2 13: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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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dagio

#6  

了然人生百态,独善斋主功力了得。



世界無窮願無盡, 海天寥廓立多時
2006-6-2 14: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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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立蒙

#7  

以四子尽揽一代人35年的笑与泪, 悲与欢.

颜子一篇, 光风霁月, 使人不复知有笔墨存也.

以文知人, 斋哥的妙笔胸怀让小弟折服.


2006-6-2 14: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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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gan

#8  

立蒙兄,
  你也喜欢颜子那段,我在《背面》一线已经提过。斋主的文字里有传奇。我不
太读太实的东西,实得象生活一样,还有啥好读的,看生活不就行了吗?要会忽悠,
虚虚实实的有趣味。

斋主,
  您的字太小了,您在文章前要打上 [     ] 在这括号中打上 size=3  括号
和字母数字之间不要留空隙,试一试。


2006-6-2 15: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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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ancao

#9  

当年在知青线上看到这两篇,又见到斋主老哥和力刀的词,曾有一和词,搬来这里替老哥顶顶线。
原词老哥自己还有吧?

 
               满庭芳    叹暮春

                  和独善斋主、力刀

                窗外风声
                初春时刻
                暮来雨住天清。
                飘然依见
                桃杏竞豪英。
                几点寒梅安在
                他乡里、已伴云行。
                残阳下、遥思乡事
                鬓发半霜青。

                悲情。
                记旧地、恍然如梦
                何必谈评。
                数年青春去
                沟纵渠横。
                汗洒黑泥黄土
                无限泪、谁论输赢。
                人生似、棋局往复
                无酒醉书经。


2006-6-3 18: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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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一子

#10  

嘿嘿,原来饮食文化的最佳境界是‘吃在佛家’。斋主这个禅参得妙啊。



签名散见于信用卡帐单
2006-6-4 19: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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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善斋主

#11  

阿达,立蒙,土干,凡草,老八,谢谢老师们的评语。

这篇作文我确实下了点功夫,关键是人物性格,以及上下两篇的前后呼应。

老八,那“五亭桥”宴是我杜撰的。扬州有类似的宴席,但不像我文中那几道菜。

法海猪头,文思豆腐,小山马鞍桥都是维扬名菜,且与和尚有关。

为了凑数,我编了一道“鉴虚鲫鱼”。

如果他日我成了“名人”,没准儿扬州真的有店家推出这道“五亭桥”宴。


2006-6-6 08: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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