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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sunlover

#1  失声尖叫: 西藏

作者 失声尖叫

他努力回忆曾经去过的地方,只有支离破碎的断片,有一瞬间,一个情景倏忽闪现,又倏忽消失,无从捕捉神秘的浮光掠影。从车站广场到商业街,到处林立着摩天大楼,流动着熙攘的人群,古怪的世界,陌生的面孔,各种各样的表情,像陈列室里奇怪的面具。他感到极度恐慌,忽然想起一个梦,几天,也许几个月以前,他已经忘记了,在那一刻重新闪现出来,异常清晰,就像觉醒后的残梦:在遥远的非洲,一片幽暗的树林,高大的树干,茂密的树阴,他独自在林中游荡,空气里漂浮着刺鼻的臊腥,萤火在黑暗中闪烁,他害怕极了,仿佛每一棵树后都藏着巨大的野兽。这种感觉又一次涌现,比梦中的更加真切细致,被抛或者踏空,就是这种感觉,没有寄托和依凭。这是什么地方呢?他想问问别人,人们都在赶路,匆匆忙忙,没人看到他。记得出发前爸妈告诉他,要去一个神奇的地方,这个地方是不是非洲?在街角的红色伞棚下买冰淇淋的时候,他回忆起一个地名:西藏。这里是西藏吗?他把包在外面的纸扔进垃圾箱,用舌头舔了舔冰淇淋,一丝清凉和甘甜插进喉咙,巧克力味道,他喜欢这种味道。沿着柏油路方向,从人们头顶能看见藏青色的山峰,山顶覆盖着一片白色 ,他猜想那是一朵冻结的云。阳光中飘浮着彩色的汽泡,树梢轻轻摆动,显示出风的痕迹。

一个红白相间的条纹皮球滚到他前面,一个小女孩摇摇晃晃地走过来,像一只企鹅。他弯腰捡起皮球,递到她手里。她比他低了一头,眼睛圆圆的,像两颗葡萄。她抱着皮球没有走开,盯着他的冰淇淋。点点,一个身材高挑的女人站在树阴下叫她。她叫点点,他在心里默念她的名字 ,她会抢走我的冰淇淋吗?他下意识地把冰淇淋藏在背后。点点没有理会妈妈,还站在那里,踩在她渺小的影子上,眼睛盯着他背向后面的手臂。树阴下的女人打开刚才夹在腋下的阳伞,走到阳光下,一绺头发被风吹起来,她会帮她吗?他想逃,又觉得逃不掉,像有天晚上他在梦里的情景。伞的影子移到他脚尖,她没有抢他的冰淇淋,对他笑了笑,拉着小女孩走了,那顶蓝底红花的阳伞涌入人群,消失在许许多多的圆顶之中。空气中滞留一股淡淡的橘子香味,她的小腿白皙修长,他想起妈妈的小腿没有这么白皙,妈妈现在在什么地方呢?有没有很焦急地找他?背在后面的手臂转过来,手里只剩下一个圆锥筒空壳,里面残留着一些粘糊糊的汁液,他转过身,看见冰淇淋融化得只剩下一小块,粘在地上,周围地面湿了一大片。

他走到树阴下,用手抹去了额头上的汗,坐在光滑的石栏上,小腿贴在石栏的侧壁上,有一丝丝的沁凉。地面上的阳光忽然收缩,从花坛前面飞奔到一座蓝色玻璃的大厦前,沿着楼体上升。不知道什么时候,天上堆起一层层灰色的浓云,他记得买冰淇淋的时候还是晴空万里,太阳躲进黑云后面,黑云的边缘变成明亮的金色,发出耀眼的光芒。一群和尚从一个商店出来,穿过马路,打头两个穿着红色长袍,后面三个穿着青色短褂,像从遥远的古代走来,一边走一边争论。他在车站见过他们,光头和装束让他感到惊讶,他们从他身边经过,走下台阶,转过冬青树阴。他挣开妈妈的手,向冬青树阴跑去,那时妈妈正在蹲在地摊前讨价还价,她看中了一块绿松石,爸爸走进售票厅,混在人群中东张西望。他想拥有一小会自己的时间,跟爸妈一起真难受,他们做的事情跟他毫无关系。他绕过冬青树,和尚们不见了,一个红发女郎斜穿过广场,头发在阳光下闪光,她的头发真漂亮!为什么自己的头发不是红色的?女郎走到马路边上,扬起一只手,一辆的士停下来,她一矮身钻进去,汽车呼啸而去。

和尚们去了什么地方?他望着街道两边大大小小的店铺,感到彻底失去了他们。再也见不到了,他这样想着,沮丧地往回走去,几排交叉的冬青树挡在面前,每一排树中间都有一条路,他停下来,刚才没注意到这么多岔路,该走哪条路呢?他努力回忆经过时的情景,一些人坐在冬青树下的。他看了所有的岔路,每一条路上都有人,一条路上坐着两个学生模样的女孩子,其中一个眉飞色舞,另一个微笑点头,忽然爆发出银铃般的笑声,引起一个过路男人的注意,他转过头去冷冷地看了一眼,拉着旅行包匆匆走开。一条路上坐着一对情侣,女的把头靠在男的肩膀上,稍远站着三个男青年,一边抽烟,一边聊天。还有一条路上坐着一群民工,破衣烂衫,面前放着木板或纸板做的牌子,低着头,闷闷不乐,阳光穿过树缝照在他们脸上。他排除了坐着两个女学生的那条路,不止两个人,记忆告诉他,但原来的人会不会走掉呢?经过一番对比,他选择了坐着民工的那条路,但又觉得另一条也可能是正确的。他沿着夹道的冬青树往前走,心想这条路似乎长了一点,转过冬青树,他没有看到台阶,却看到一条繁华的街道,人们拥挤在鳞次栉比的楼宇间。

他意识到走错了路,赶紧往回走,沿着冬青树阴走了很久,没有看见民工,出口处既没有岔路,也没有女学生和小情侣,但他看见了台阶。台阶上冷冷清清,没有卖饰品的小贩,也没有喧闹的售票大厅,妈妈不在那里!他一边分辨周围环境,一边意识到自己和爸妈走散了。在这个遥远的城市里,在陌生的人群中,他无依无靠,不知道东南西北,在茫茫人海中找到寻找失散的家人,以期和他们重逢,这可能吗?像以前那样拉着妈妈的手,多么安全,他觉得这简直是一个妄想。爸爸妈妈一定非常焦急,到处找他,他们会向路人打听他的消息,“一个男孩,这么高,”他们用手比出他的高度,“穿天蓝色条纹背心,深蓝色短裤……”也许他们会问到民工,民工们注意到他经过吗?他从他们身边经过时,那些人正低着头,昏昏欲睡。他觉得应该在一个地方等,到处乱走会错过家人的寻找。在什么地方等好呢?车站广场还是冬青树下?他怕走不回去,反而越走越远,这些可怕的路会把他引到更远的地方。他不敢走动,但又觉得站在这里不是办法。狰狞的楼群把天空分割开来,挡住了他的视线。

时间一秒一秒过去,树影倾斜了。他怕错过家人寻找,不敢到隐蔽的凉荫里,太阳投射强大的热力,汗水顺着脸颊和脖子流淌,湿淋淋的背心贴在背上真难受。他坐在最高一级台阶上,感到疲乏,四肢无力。一只蚂蚁背着食物慢慢爬过,时间过得好慢!他把困倦的头放在膝盖上,有一会,天空倏忽暗淡下来,像是傍晚时分,一条流着污水的小河奔流不息,岸边长着高大的乔木,他从没到过这个地方。河岸一边是广阔的原野,灰茫茫的原野上开着洁白的花朵。河岸的另一边是黑黢黢的崇山峻岭,一座小城横亘在幽暗的山坡上,连片的蓝色屋顶,沿着山坡高高低低地错落,他看见自家窗台上那盆水仙开出三朵淡黄色的小花,花匠扛着锄头在公园大街上踽踽独行,不时跟过路的熟人打招呼。他发现回到家乡了,欣喜万分,尽管有些地方和记忆中相差甚远,比如家乡不在山坡上。怎么回来的呢?他感到大惑不解,路上的情景一点也记不起来。

一个戴眼镜的年轻女人走上台阶,她也许在想心事,心不在焉,在跨台阶时脚抬得不够高,险些被绊倒了,踉踉跄跄跑了几步,才保持住平衡。满脸惊惧,又怕被别人嘲笑,向四周扫视一圈,只有一个小孩盯着她看,脸颊稍稍红了一下,匆忙走掉。他觉得好笑,但没有笑出来,汗水把脸颊和膝盖粘在一起,有一瞬间他以为是在家乡的小桥上。他站起来,仿佛在空无一人的荒野上,来来去去是匆忙的陌生人,各种各样的面孔冷漠无情。他觉得不应该呆在一个地方,到处去碰碰运气,说不定能和家人巧遇。他走下台阶,差一点踩在蚂蚁身上,它已经卸掉了食物,正从他脚边爬过,它去找新的食物吗?也许不是它,而是另外一只蚂蚁,蚂蚁的区别总是难以分辨。

一阵风吹过,点点清凉落在脸颊、脖子和手臂上,纤细的雨丝,乍一看没有它的踪迹。眯起眼睛仰视,才能隐约看见雾一般缥缈的浮游,玻璃上、地面上落下绵密的暗点。有人匆忙跑进大厦,大多数人还在露天下行走,只是加快步伐。他觉得这若有若无的细雨非常惬意,不须躲避,盛夏的酷热一扫而光。他沿着红绿交织的砖铺路,穿过齐腰深的石楠丛,来到一片隐秘的街心花园,垂柳、海棠、紫薇、水杉、银杏、雪松交叉错落,中央矗立着三个洁白的蘑菇亭,两个女学生站在亭子下说说笑笑,另一个亭子下依偎着一对情侣,第三个亭子下站着一个正在看报纸的瘦高青年,报纸遮住半个脸。他走过去时,青年抬起头,看了他一眼,那双眼睛深邃而忧伤,然后继续埋头看报纸。他站在亭子的一侧,靠在柱子上,望着渐渐清晰的雨点,猩红的石榴花迎着雨露,精神抖擞。他想起自家院子里两株石榴树,弯弯曲曲的树干,粗糙的树皮,根底上长出丛密的枝丫,在绿叶红花的映衬下,仿佛精美的根雕有了鲜活的生命。奶奶喜欢坐在石榴树下,摇着蒲扇讲她年轻时的事情,他把头放在奶奶的膝盖上,模模糊糊听她讲话,很快进入梦乡。每到石榴成熟的季节,他和小伙伴们用带钩的长竹竿,在茂密的绿叶间采摘石榴。小伙伴们在做什么呢?他们为他走散着急吗?

他不知道怎么到了这里,这是什么地方呢?离车站远吗?从台阶上下来,他打算到车站广场,希望能在那里意外地遇见家人。但他到了另外一个地方:宽阔的街道,熙攘的人群,五彩缤纷的广告,一个红色的充气娃娃在天空飞翔,优游自得。他想,如果能像充气娃娃一样在天上飞翔,俯瞰地面上的人群,就不难找到家人。在那些较低的建筑上方,远远地,能看见车站的巨钟。只要朝着巨钟的方向走,肯定能走到车站。他看见街对面的橱窗里,一个男孩歪着脑袋,咬住一支淡黄色的吸管,吸管的另一头插在粉红色的汁液里。他禁不住咽了一口唾沫,顿时感到喉咙里又干又苦。口袋里面发出叮当声,一阵欣喜,他想起一年前,在云雾迷蒙的山路上行走,忽然听到山涧里传来潺潺的流水声,清凉、静谧。稍远的街角矗立着一顶红色的伞棚,伞下的竹椅上躺着一个秃顶老头,花白头发,闭目养神。他穿过几个路口走到伞棚下,那些路口让他感到不安。老头眯着眼睛问:“什么味道?”他选了栗棕色的巧克力味。“一元钱。”老头缺一颗门牙,说话的时候嘴稍稍向一边歪斜。他付钱给他,想起妈妈买的草莓味不过五角,巧克力味比草莓味好吗?他往回走,忽然发现车站的巨钟不见了,四周的建筑,简直一模一样,灰褐色的砖墙,奇异的塔楼,高高的尖顶,庄严地指着天空,像几年前他见过的一些庙宇。他想肯定走错方向了。

青年忽然放下报纸,转身望着他。他有点紧张,低头看平整的石子路,石缝里钻出一丛丛野草。“你怎么一个人,家人呢?”青年关切地问。“走散了,我找不到他们。”“哦——”,青年看了看四周问:“你几岁了?”“六岁。”他不知道他为什么问他年龄,但还是回答了。青年有些沮丧,踌躇了一会说:“我带你去找家人好吗?”“你知道他们在什么地方吗?”他记得爸爸以前说过,不要相信陌生人。“刚才有人跟我打听小孩,我猜他们可能是你家人。”“他们跟你说过我的样子吗?”爸妈到这里找过他,早一点来就好了,不该在石栏上休息,他有点懊悔。“当然说过,就是你啊。”他高兴极了,“你知道他们朝那个方向去了吗?”青年指了一个方向,拉起他的手说:“走吧,我带你去。”他高高兴兴地跟在他后面,沿着石子路走去。

他告诉青年,他跟家人是在车站走散的,他们找不到他,就会在车站等他,但他找不到回车站的路,希望他能带他带去车站。青年“恩”了一声,一声不响地拉着他向前走。他们穿过交叉的花园小径,走过许多个街口,最后拐进一条冷清的街道,行人寥寥,路的一边挤着砖木结构的旧房,大门紧闭,门石上覆盖着灰绿色的苔藓。另一边是一条阴暗的污水河,河岸上长满参差不齐的野草,水面上漂浮着各种各样的废弃物,苍蝇嗡嗡叫着,聚集在一堆腐烂的苹果上。几个老太太坐在墙根闲聊,其中一个手指尖夹着烟卷,用沙哑的声音讲话。一个商店老板躺在门口的藤椅上,昏昏欲睡,几颗黄豆大的汗珠挂在脑门上。他意识到这不是去车站的路,他要把自己带到什么地方呢?爸妈在那里吗?他们怎么会在那里呢?他不记得爸妈带他来过这里,拉着他手的这个人怎么知道他们的行踪?他看了看青年的脸,那张脸不知什么时候变得冷峻起来,嘴角绷紧着,一脸铁青,目光阴郁深邃,他不敢多问,心里一阵惊慌,绵延无尽的街道仿佛通向幽暗的岩洞。爸爸的告诫浮现在他的脑海中,陌生人是可怕的字眼,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掉进了一个陷阱,像一只被野兽叼在嘴里的羊羔,恐惧万分,又无可奈何。与此同时,他又觉得事情没有得那么糟糕,青年也许是个热心人,随即各种各样的疑问又击溃了他的幻想。

他们在一个路口站住,街对面的红灯闪烁不停,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靠在门框上,像婴儿吃奶般吮吸着手指,一辆银灰色的汽车在红灯亮起之前飞驰而过,差一点撞到一辆夺路而过的自行车。自行车摇晃了几下,歪到一边,稚气未脱的送货员一脸虚惊地回味刚才的险境,小心翼翼地扶正车子,慢慢穿过马路。他看见前面不远处有个警察跟一个中年男子说话,身材魁梧,穿着一件蓝色制服,身后的马路边上停靠着一辆白色警车。他感到这是一个机会,猛然挣脱青年的手,向警察跑去,跑到一半时,他转身往回看,发现青年正急匆匆地穿过马路,拐进一条狭窄的街道,踪影全无。他舒了一口气,感觉到突突的心跳。警察正和中年男子握手,点头微笑,警察会帮助他吗?他打算上前求助,但警察一矮身钻进警车,隔着车窗向中年男子挥挥手,车子嗖地蹿出老远。他懊悔自己不该停止跑步,如果不停下来的话,就能在他开车之前赶过去。白色的警车沿着笔直的马路,迅速消失在车流中,他的希望也随着一点点消失。青年真的不会带他去见爸妈吗?他这样想。离开他不见得是正确的选择。

他走进地下通道前的一瞬间,看见大片乌云正在散去,太阳穿过群楼的尖顶,把血红的光芒洒向城市,黑色的柏油路面上漆上一层火焰红。地下通道光线暗淡,墙上贴满了广告,一个巨型橱窗里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子双手托腮,闭上眼睛,一幅甜蜜陶醉状,右下角是一支洗面乳,紧接着洗面乳上方有两行英文,上面一行写:Summer Nail Art;下面一行写:Dove。旁边是些小幅广告,有打印出来的试婚广告,有用碳素笔写在墙上的蒙汗药广告。他想起梦中那座幽暗的城市,花匠走过狭仄的街道。忽然,通道尽头传来哀婉的琴声,远远看去,一个长头发青年靠在墙角,动作娴熟地拉着琴弓。他走过去,好奇地望着他。他的头发有点卷曲,披散下来挂在嘴角,蓝色的牛仔裤有几处污迹,膝盖处磨得泛白了。他看起来显得拘谨,轻轻咬着嘴唇,目光忧伤沮丧。偶尔有行人驻足,在他面前的琴盒里扔上一两个硬币。

他对青年的手产生了兴趣,白皙修长,左手腕上系着一条明亮的金属链,随着手腕的颤动而摇曳。纤细的手指,在战栗的琴弦上飞舞,像一群嬉闹的燕子,在田野上翩迁,又像欢快的溪水,在山涧腾跃。一曲终了,青年把琴放在一边,坐在地上,把琴盒里的硬币收起来,装进口袋,从背包里掏出一块面包,正要往嘴里送,猛然看见面前站着一个孩子,正用凄惶的目光望着他。那块焦黄的面包唤起他的饥饿,突如其来的虚空揉捏着肠胃,他想如果找不到爸妈,他会不会饿死,像许多非洲小孩一样,他们瘦骨嶙峋的样子好可怕。也许他可以乞讨,坐在路边,装出一幅可怜相。青年怔了一下,随即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把面包掰成两半,其中一半给他。他犹豫着,怯生生地接过来,很快吃了下去,好香的面包!他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面包,无论在拉普里奥,还是在潘塔吉亚。虚空被填实了一小半,他高高兴兴地跟青年走出通道。

青年问他为什么不跟家人一起,有了上回的经验,他不敢说实话,支支吾吾撒了一个谎:“我家就在附近。”青年拍了拍他的头,“快回去吧,家人会着急的。”他觉得青年的眼睛很漂亮,长长的睫毛,乌黑的眼珠。他跟着他,两个人一声不响走着,一个空饮料瓶在青年脚下滚动,和地砖的翘角碰撞,发出清脆的当啷声,他大概想起了足球场上的某些细节。太阳正在下沉,光线渐次变得柔和,城市沐浴在紫铜色的黄昏里。他们在一个公交站点停下来,青年仰头查看站牌上的班次,从正面走到背面,他也跟着从正面到背面。他看不懂站牌上的字,但知道青年要在这里乘车,他要回家吗?他家在什么地方呢?他想也许应该向青年求助,他会把他带到陌生的地方吗?远远地,一辆汽车飞快地驶来,青年走下人行道,伸长脖子翘望。车子减慢了速度,终于停在站牌前面,一个戴眼镜的老头急匆匆地从马路对面跑过来,抢在青年前面上了车,青年让过他,跟在后面上了车,在车子开动的那一刻,他回过头喊道:“快回去吧。”

车子驶走了,空气里留着一缕稀薄的青烟。最后一刻,他对着一掠而过的车窗喊道:“我和家人走散了!”声音淹没在汽车的轰鸣声中。他隐约看见车窗里背着琴的微微倾斜的身影倏忽消失,一阵强烈的失落席卷而来,夹杂着莫名的懊悔,仿佛漆黑的夜晚,最后的火被风吹熄,而他本来可以挡住吹来的风。爸妈是否站在最高一级台阶上翘首望着灰蒙蒙的广场?他们会在那里等他,伤心欲绝,暮色降临更增加了他们的不安。怎样回到车站呢?青年是一个希望,他会送他去,可是他走了,被飞逝而过的汽车载到另外一个不可预见的地方。他忽然感到喉咙发堵,心里一阵抽搐,眼泪像开闸的洪水,肆无忌惮地流淌。一个靠在站亭下面满身肥肉的女人,吃惊地望着他,目光像一条火舌扎在背上。他感到紧张不安,匆忙走开了。

高楼大厦重新映入眼帘,街道渐渐开阔,汹涌的人群,穿梭的车辆,喧闹声,轰鸣声,渲染着都市的繁华。他淹没在人群中,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焦急和恐慌也变得稀薄,像一朵浪花扬起的水沫,他仿佛走在幻影中,走在记忆边缘的梦境里,无数眼睛汇集成眼睛的河流。太阳犹如一个血腥的胎盘,慢慢地沉落下去,黛青色的天际,留下一摊暗红色的淤血,和黑云交织在一起,不断变换,犹如熙攘的群鬼。大厦的影子被拉得长长的,城市被覆盖在阴影里,他仿佛又回到了幽暗的非洲。人行道上一群穿戴不整的妇女每人拿着一块纸板,向人们推销各式各样的挎包,两个青年正迅速把广告传单塞进行人的背包和自行车筐里,一个留小胡子的中年男人跟在外国人后面,希望他们用他的车子,眼睛里流露出求爱者的狂热,几个同行冷漠地望着他,压抑着对他的失败的幸灾乐祸。一个阴郁的角落里坐着一个病弱的老人,瘦得可怕,脸色惨白,像一张贴上去的面皮,嘴巴张得大大的,呼吸似乎不大顺畅,瞪着两只眼睛,望着天边渐渐退色的残霞,乍一看去像一个鬼魂。在他旁边,搁着一只红色的塑料大桶,桶上盖着盖子。几个顽皮的孩子老想探知桶里的秘密,试着靠近他,他立刻抱紧红桶,嘴里发出模糊不清的低喉,孩子们跑开了。远远地站在那里观望,一两个调皮鬼从地上捡起石子,想老人砸去,大多落在他面前,有一颗击中了他的脑袋,他一动不动,茫然地望着天空。

他走下人行道,绕开死尸一般的老人,从他正面经过时,他看到老人眼里竟是一片空洞的黑暗,最后一抹残霞在那片黑暗中凝集成一个红点,燃烧着,颤栗着,他感到一阵彻骨的寒冷,深沉的悲哀,莫名的恐惧,匆匆忙忙向前走去。两个身材高挑的女子迎面走来,一个穿着短裤,另一个穿着短裙,白皙的长腿在暮色中熠熠生辉,晚风吹动飘逸的乌发,清香扑鼻,他仿佛一下子到了另一个世界,心旷神怡,眼前陡然浮现出多年前妈妈带他去公共浴池的影像。她们扭动纤细的腰肢,从他身边走过,他看见她们的肚脐陷在里面,形成一个精致的小涡,而他的肚脐凸出一个小尖,像一条小小的鱼尾,在他年纪尚幼的时候,家人喜欢用手指拨弄那条小尾。 他想起爷爷的粗糙的手,在他身上抚过时留下的麻酥酥的感觉。爷爷非常慈爱,常常把他托起来,放在自己脖颈上。可惜三年前爷爷去世了,他的音容还总浮现在他的脑海里。

他和两位妙龄女郎擦身而过,在一个岔路口犹豫不决,该走那条路呢?他想找个人问问,湍急的人流,不知道该拦住谁?也许可以问那个抱红桶的老人,他会不会把他当成调皮鬼赶走呢?正当他考虑要不要回去问路时,身后传来一声巨响,随即耳朵里充满钢丝的颤音,地砖下面好像有什么动物在拱动,树神经质地摇晃了几下,一根粗大的枯树枝重重地落在地上,摔成四分五裂的几个小段,好多辆汽车紧急刹住,发出刺耳的声音,在柏油路上擦出一道道白印,一辆蓝色悍马迅疾拐向一边,车头抵在人行道的护栏上。行人像被施了定身术,忽然驻足,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像一群木雕,一个女人失声尖叫:爆炸了!随即哭声、喊声连成一片。他回过头,看见刚才老人坐的地方已经炸成一堆废墟,护栏飞到路中间,几个孩子血淋淋地躺在人行道上,不少人在地上蠕动着、挣扎着、呻吟着,一辆汽车横在车道上,玻璃散成一地碎片,满脸鲜血的司机打开车门,踉踉跄跄地走下来。一个文质彬彬的中年男人惊魂未定地站在梧桐树下,浑身鲜血,裤子被炸得稀烂,只剩一条内裤暴露在外边。 离废墟最近横着两具焦黑的躯体,躺在一片淤血中,树枝上挂着一段鲜艳的肠子,随树枝上下摇摆,断续滴着稀质。人们仰头观望,惊叹不已。

猩红色的粘液和扭曲的肢体强烈地冲击他的视觉,尤其挂在树枝上的那段肠子,让他的神经收紧,有一瞬间他仿佛被弹出了地面,随即像一块石头重重落下来,砰然碎裂,霎那黑暗。他感觉到一头猛兽从烈火中窜出,张开利爪向他扑来,铜铃一般的眼睛,雪白的牙齿,血红的鬃毛,他像一只惊恐的幼鹿,慌不择路,拼命奔逃。穿过混乱的人群,交叉的街道,郁郁浓荫,憧憧楼影,飞速掠过视野。不知道过了多少个街口,有几次他觉得跑不动了,两条腿还在带着他奔命。他终于倒在一片草坪上,浑身瘫软,左侧肋骨酸痛不已。沁凉的草叶舔着他的脖颈,远远地传来尖利的车鸣,他想起两位妙龄女郎,他在公共浴池见过她们吗?她们是否拨弄过他的小尾?爆炸时她们是否走远了?或者躲到什么地方去了?他希望她们躲起来,忽然一阵酸楚升到喉咙,然后冲进鼻腔,一股热乎乎的液体淌过脸颊。

一个中等身材的男人牵着一个男孩走进林荫中,爸爸也是中等身材,他想起爸爸也是这样牵着他的手,带他去过好多地方。他从草地上爬起来,发现天空已经暗下来,天际只剩下一抹黛青,千万盏灯亮起来,连成一片灯的海洋,闪闪烁烁,如同无数眨动着的诡异的眼睛,天空呈现出一派深沉的棕色。他走进幽暗的林荫道,远远看见那对父子的身影,一转弯,看不见了。路两边是高大的悬铃木,在晚风中窸索作响,显示出一片难得的静谧。走出林荫道,眼前出现一个巨大的广场,灯火通明,几万人聚集在广场上,朝着广场中央一座岿然矗立的摩天大厦汇聚。大厦呈银灰色,玻璃有种音符般的质感,透过底层优雅的拱形窗户可以看到办公大厦中忙碌的人影,尖顶隐没在云层里,一弯皎洁的明月紧贴它灰色的边缘。他想,从大厦洞开的窗户能上到月亮上吗?人们工作之余,是否到月亮上散步呢?月亮上有高大的悬铃木吗?有安静的林荫道吗?

他看见那群奇装异服的和尚也混在人群中,几颗光溜溜的脑袋在人群中格外醒目。在冬青树下说笑的女学生正站在卖糖人的摊子前,接过一只金黄色的小鹿,用嘴咬住鹿角,扯出一条纤细的长丝。还有那群民工,他们居然在这里,一边走一边四处张望,想必对眼前的景象惊诧不已。爸妈是否也在人群中呢?他们向民工们打听过自己的消息吗?他想追上那群民工,但眨眼不见了他们的踪影。熙来攘往的尽是些陌生的面孔,阴郁的眼睛,冷漠的嘴唇。女学生从他前面斜插过去,其中一个情不自禁地跳着,他沮丧地跟随涌动的人流,向大厦走去。大厦越发高耸,顶楼不断膨胀,仿佛顷刻间就要倒塌下来,他想逃离,却身不由己地走进大厦,底楼大厅里富丽堂皇,高高的穹顶,隐没在枝形吊灯耀眼的光芒里,米黄色的大理石地板,墙壁上镶嵌着大型浮雕,在明亮的灯光下,发出玉石般的光泽,色彩斑斓的画面显得狰狞可怕。人们聚集在大厅一侧的电梯前,红色的箭头或上或下,闪闪发光,指出正在经过的楼层。他走过去,排在队列后面,电梯会把他带到哪里呢?

电梯门开了,人们拼命往里挤,他被压在人群中,快要窒息了,一个嘶哑的声音从喉咙里钻出来,像一匹受惊的幼马,有一瞬间,他觉得自己被人踩在脚下,怎么爬也爬不起来。他忽然有一种死亡之感,这种感觉在爷爷去世的那天早上他曾经有过,当他看到爷爷脸色苍白,眼睛沉重地闭上,绷紧的嘴唇松弛下来,手变得冰凉,他感到生命正随着最后一丝气息散失在空气中。忽然一双大手抓住他的背部,会不会是死神之手呢?很快地,他被举高,托起在所有人的头顶上,他看见自己在一个壮实的黑人手里,像一个玩具娃娃被挥来挥去。人群后面,点点在妈妈怀里焦急地伸长脖颈, 望着众多摇摆的脑袋。黑人挤到电梯门口,里面已经塞满了人,在一块铁板上,任他有多大力气也无济于事。大概得乘下一班电梯。门铃响了,两扇金属门缓缓合并,最后一刻,黑人用力一掼,像灌篮一样把他从门缝里扔了进去。他重重地落在人们的头上,引起一阵惊呼,有人骂骂咧咧。下面的人晃动了几下,拓出一个小小的缝隙,他从人们肩膀上滑进去,但没有落地,被卡中间,那种不上不下的感觉真难受,他挣扎了几次,毫无用处,下面充满了坚硬的骨骼。

电梯里空气污浊,不断有刺鼻的汗臭冲进鼻腔。人们有一搭没一搭说话,他看不见人,只能听见声音。一个嘶哑的声音说,“你们听说了没有,河南农村有个医生,居然用菜刀做剖腹产。”“他是医生还是屠夫?”“农村人真愚昧。”一个女人问,“生出来没有?人死了吗?”“活了,不过医生被抓起来,判了个非法行医。”“据说,政府要进行医改,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实行新政策。”人们从医改说到环保、能源,最后谈到移民,一个尖细的声音, “我们到那后我们还归政府管吗?”“这还用说,政府花那么多钱,帮你建独立王国,做梦去吧。”“据说投资了几百个亿,不知道是不是真的。”“管他投资多少,我们只管干活、吃饭,别的都没关系。”他们的谈话让他觉得乏味,他希望快些到达终点,以便从这里逃出去,夹在汗臭和闷热中的滋味真难受,快要窒息死了。电梯把他带到哪里,他并不清楚。他想问身边的人,总是插不上嘴,时间流逝异常缓慢,像一架牛车在泥泞中行驶,眼皮沉重得快掉下来了,身上没有一丝力气,像是一块融化在太阳底下的冰。有一瞬间他觉得电梯忽然快速向下坠落,人们伸出手在墙壁乱抓,眼睛里流露出极度恐惧,他想大概缆索断了,大家都要死了。日光灯闪了几下,突然熄灭了,一片黑暗,尖叫声,哭泣声,抱怨声,咒骂声连成一片,电梯下落的速度越来越快,几乎把人们抛起来。

他重重地落在地上,黑暗中无止境的坠落戛然而止。他坐在地上,模模糊糊看见人们向外涌去,他意识到电梯到站了,慢慢从地上爬起来,出了电梯,看见对面漆成蓝色的墙壁上写着:欢迎您光临月亮宫海洋馆!旁边画了许多植物和鱼类。啊,海洋馆,他高兴极了,早就想去参观一番。他走进一段甬道,转过一堵曲形墙,岔出一条向左的狭长通道,远远地看见尽头有些许微光,一个瘦长的身影迎着微光走去。他没有走向微光,而是随着更多的人继续向前走,很快发现一扇大门,亚麻色的墙板上镌刻着四个赤色大字,他认出是“热带雨林”,热带雨林下面刻着一行英文,那里是否像他梦中的非洲森林?迷宫一般不可捉摸?他迟疑着走了进去,呈现在他眼前的是一座幽静的大厅,充满蓝色的光亮,却找不到光源,仿佛每个地方都在发光。

大厅中央的环形水池里坐落着一座深棕色的假山,一条银练似的瀑布飞流直下,水池旁边环绕着盆景植物和花卉,绿荫掩映中矗立着神秘的黑色塑像,古老的木桥架在淙淙流淌的流水上。大大小小的展示窗错落有致地镶嵌在“自然”中,五颜六色的鱼类摆动着扇形尾巴自由自在地游荡。他在展示窗前流连,用手指隔着玻璃触摸流动的色彩,圆溜溜的黑眼睛,柔软的毛须,嘴巴微张着,一吸一合,似乎在与人交谈。转瞬游进深幽,像一股轻烟。他多么希望像鱼一样不仅自由自在,而且无忧无虑。家人在哪里呢?他感到突如其来的忧伤。“雨林”里一片寂静,不知什么时候,人们都离开了,目所能及的地方,一个人也没有,人们去了哪里?他感到不安,在乱石丛中游荡,希望遇见一个人,偶尔听见岩石后面有人说话,当他转过去时,已经没有了踪影。他又想起车站广场,那里才是最有希望的地方,他想回到电梯上,回去的路不见了。崎岖的石子路,曲折迂回,间杂着高大的盆景,他再一次感到生活中充满未知的风险。

正当他战战兢兢的时候,忽然发现绿木掩映的岩石之间,有一条幽暗的隧道,隐约听见里面回荡着人声,他钻进隧道,一瞬间不能适应里面的黯淡,几分钟后,他才看清四周的景物,面前是一条狭窄的隧道,带子一般迂回在蔚蓝的海底,人们零零星星地徜徉在微明中,两侧和头顶荡漾着墨绿色的海水,却不曾把他们淹没。轻轻舞动的海藻,像绿色的小蛇,沙地里埋藏着银灰色的贝壳和紫红色的海螺,一群黑鱼吐着水泡,精灵一般贴着玻璃游动,像一串美丽的省略号……啊,神奇的海底世界!忽然,一片黑影从墨绿中分离出来,不好,一条鲨鱼张开血盆大嘴,雪白的牙齿像一排尖刀,把那群小精灵游吸进可怕的深渊,海水中翻起。有一瞬间他怕得要命,担心被鲨鱼吃掉,他会被那排见到切成两段,很快他发现鲨鱼对他没有威胁,他和它之间各种一层玻璃。这里是带双引号的海底世界,在海洋馆而不是在海洋里。但他不打算在这里久留,飞快地奔向隧道出口。

出了海洋馆,站在高高的台阶上,台阶下是宽阔平坦的马路,藏青色的路面,路边有一条青翠欲滴的绿化带,低矮的灌木丛,高大的山毛榉,在清风中舒展巨大的绿冠。天空湛蓝无比,近得吓人,星星仿佛就在树梢,萤火一般浮游,在浓荫中穿梭。绿化带以外是铁灰色凸凹不平的岩石,一直延宕到视线尽头,只在很少地方才有几株伟岸崎岖的树影。人们三三两两在马路上散步,悠闲自得。大人们高谈阔论,小孩子追赶着,情侣们躲在树丛里偷偷接吻。马路上没有路灯,窗户里没有灯光,他记得中央广场已经灯火通明,但这里仍处在一片神奇而静谧的微明中,树木、岩石仿佛都在发光。到了月亮上吗?他想起人们曾经讨论移民,难道他们打算移到月亮上吗?多么美妙虚空的世界!

他走下台阶,又见到那群奇装异服的和尚,在前方不远处拦住一辆的士,鱼贯而入。的士“嗖”地一下蹿出老远,一个杂耍艺人被两只受惊的猴子拽进绿化带。透过的士后面的窗玻璃,远远看见几颗光溜溜的脑袋,像吊在架子上的一排葫芦。他沿着马路慢慢行走,心想爸妈会在这里吗?他们为什么来这里呢?难道他们认为他在这里吗?这简直不可思议,继而他又觉得并非不可思议,车站上的许多人不是都来这里了吗?他们究竟为什么来这里,他觉得其中肯定有原因,比如跟随众人,人们有这种习惯;也许看到了登月旅行的海报,好奇而来,街上不是有一些人在发传单吗?传单上的内容跟登月没有关系吗?不管怎么说,总有一线希望。

迎面过来一群女人,叽叽喳喳讨论服装和男人。“那件浅绿色吊带裙你觉得怎么样?”“不错,但我更喜欢那款蓝调激情,韩国的。”“价格高点。”“一分价钱一分货。”“男的肯定在外边有外遇,”“女的怎么办呢?”最边上的女人说, 一个孩子在她手里像秋千一样荡来荡去。他觉得那个小孩好像在哪里见过,小孩停止摇荡,瞪大眼睛望着他,把一个手指放到嘴里,用力吮吸着。这个情景让他想起他们曾经是玩伴,在一次聚会上一起做游戏,他们的妈妈是朋友。“阿姨,”他兴奋地叫起来,女人把小孩的手指从嘴里拿开,寻声望去,看见了他,“你怎么到这里来了?”她有点惊诧。“我和爸妈走散了,”他喃喃说。“他们在月亮广场上,”阿姨说。“你见过他们?”惊喜不已。“是啊,可他们没有说起你。”他有点惊讶,“你能告诉我他们的位置吗?”“顺着这条街往前500米,有一座广场,广场东南角有一个水池,水池旁边有一棵月桂树,你爸妈就坐在月桂树下的长椅上。”

他说了声谢谢,沿着大路一溜烟向前跑,心想总算有希望了。跑了好久,也没看到月亮广场,500米,怎么这么远,他觉得跑了1000米。难道有岔路吗?他看见路边有个捣米的老婆婆,干枯得像一个稻草人,机械地捧起木杵用力向石臼砸去。“婆婆,月亮广场怎么走?”婆婆乜了他一眼,伸出鸡爪般的手,指了指前方。她的牙齿全掉光了,他心里想。前面不远,果然有一座广场,上面聚集着好多人,皮影似的游荡着,像飘浮在空气中的气球。他远远看见广场一角,挺立着一棵大树,他猜就在那里,爸妈伤心地坐在长椅上。他穿过人群向大树走去,忽然一道水柱喷薄升起,到了喷泉开放的时间,人们纷纷向水池涌去,经过喷泉时,他忍不住驻足观看,中央的水柱升得最高,在顶端变换出无数水珠,向四周辐射,被风一吹,散作点滴沁凉,飘落在人们脸上、颈上,紧靠水池边缘有两个小喷泉,光滑明亮的表面像一只水晶苹果,几只黑色的蝴蝶围绕着它飞舞。

他离开水池,向月桂树走去,远远看见树底下的长椅上坐着两个人,他兴奋极了,飞快地跑过去,爸妈该有多么惊喜啊!也许还要嗔怪他一番。他正要喊出爸爸妈妈,忽然发现长椅上是一对年轻情侣,正交首拥抱。他一下子怔在哪里,眼前浮现出下沉的电梯,“砰”的一声,震撼、碎裂、飞溅!好几分钟,他才回过神来,爸妈已经离开了,他们去了哪里呢?他忽然想起喷泉,也许他们去看喷泉了,他回到水池边,喷泉已经停息,人们正在散去,他在人群中穿梭,没有一张熟悉的面孔,颓丧地坐在水池边,懊悔自己不该在看喷泉,也许爸妈正是在那时离开的。

他拖着疲惫的身体,盲无目的地行走,除了行走,他不知道还能做点什么。广场一侧有一条通向山顶的路,路面平坦而广阔,路边长满了树。山坡上汇集了许多人,近处的尚能看出衣服的颜色,远处的成了一个黑点,人们用力爬坡,显得异常艰辛。他不由自主地随波逐流,向山顶攀爬,不知所之,漫无目的。每一个希望都以失望告终,他彻底厌倦了希望,对和家人重逢毫无心系,对下一分钟出现的事情漠不关心。他看见200米的前方有一对母女像点点和她妈妈,她们什么时候走到前面去了?他在水池边休息了多长时间?半个小时,也许一刻钟。现在要追上她们吗?为什么要追上她们?她们还记得他吗?她们能帮助他吗?

走了不知多久,终于到达山顶了。他感到脖子上汗津津的,点点和她妈妈不见了,几个学生站在悬崖边向下俯瞰,他走过去,大吃一惊,只见崖壁刀削般地直伸下去,崖底竟是一片蔚蓝的虚空,飘浮着点点微明,鬼火一般忽隐忽现。他感到一阵晕眩,赶紧离开崖边,爬上一处高坡,向山下望去,隐约看见蓝色的海洋馆,广场上零星的游荡者,许多黑点在山坡上蠕动,伸长脖子,显出一副吃力的样子。沿着山脊望去,不远处有一座乐园,一群孩子聚集在门口,点点和妈妈在那里吗?他回到马路上,看见一个男人牵着一个男孩走进一条岔路,那条路正朝着乐园方向,他跟在后面,他们的背影在山岩之间隐现。大概走了五分钟,一座宏阔的大门展现在眼前,大门由四头石像组成,鼻子接在一起,构成一个拱形,圆拱上盘绕着碧绿的天竺葵。

男人在售票窗前买票,男孩站在门口向里翘望。他想起在林荫道上见过的那对父子,是不是他们呢?男人数着零钱走回来,一只手把零钱装进口袋,一只手拉起男孩,向乐园走去。他赶紧追上,紧随在他们后面走进乐园,守门的秃顶老头眯着眼睛看了他好一会,终于没有出声。他沿着幽静的小路边走边看,路一侧的环形跑道上,一群年轻人骑着漂亮的赛车飞快掠过,中间的草坪上几个学生小心翼翼地跨在马上,紧紧勒住缰绳,生怕从马上摔下来。更远处一个女孩在荡秋千,每一次荡起都伴随着人们的惊呼。路的另一侧是儿童乐园,滑梯、木马、碰碰车、蹦蹦床,应有尽有,男孩被爸爸带到滑梯前,笨拙地爬上滑梯,“刺溜”滑下去。爸爸看了一会,转过身去望着草坪。他走到滑梯前,爬上滑梯,跟男孩轮次滑,不一会他们熟悉了,“我叫阿虎,”男孩告诉他。“阿虎,咱们去玩碰碰车好吗?” 他盯着阿虎的眼睛,像黑暗中的水洼一样明亮。

他和阿虎穿过一片雪松林,走到碰碰车场,“你不告诉爸爸一声吗?”松林那边,那个瘦削的身影仍对着草坪。“他不是我爸爸。”他感到非常惊奇,盯着阿虎的眼睛,希望得到一个答案。 “快看,快看,那是什么?” 阿虎惊叫起来,他顺着阿虎手指的方向,看见一条巨大的轨道矗立在灌木丛中,头尾接地,中间迂回,像一条潜伏在浓荫中的巨龙。“云霄飞车,”去年在北京,汽车驶上立交桥,看见远处一条巨龙,他也一样惊呼,爸爸告诉他那叫云霄飞车,是一种从美国进口的过山车。阿虎像箭一样跑向云霄飞车,他一边叫阿虎,一边追上去。他们经过一座石桥,河面上,年轻人驾驶着卡丁车奋起直追,高声喧闹,乱扔果皮、食品盒,惹得管理员站在岸上大声吆喝。过了灌木林,出现一大片空地,云霄飞车矗立在空地中央,有几百米高,仰视可见,阿虎仰得帽子掉在地上。悬梯边挤满了人,已经坐进车里的人向下摆手。他们跟在人群后面,上了悬梯,坐进最后一节车舱。

他们刚刚系好安全带,车子就启动了,刚开始速度缓慢,转眼像风一样快,坐在他们前面的两个女生大声尖叫,声音擦着他们的发梢,呼啸而过。车子迅速攀上中环,平稳地驶出半个圆环,飞速下潜,不容细想,又一下冲上最高点,忽然静止了,叫喊声还在中环回荡,一切寂静得可怕,人们屏住呼吸,蔚蓝的天空呈现出一片虚幻的光影,乳白的云朵在身边游荡,星星近得仿佛一伸手就能摘到。他俯瞰着地面上的赛车道、跑马场,大片树林,拇指小人儿,车子为什么停息呢?出故障了还是动力不足?不等找出原因,车子突然向下俯冲,像一块坠落的巨石,顷刻抛下几百米的深渊,他感觉好像在黑暗中浮游,徒劳无功,却永无止境。黑黢黢的树林一掠而过,隐约看见管理员在草地上逡巡,一瞬间车子驶上一段斜坡,接着掉转头,俯冲、回旋、翻转,速度放慢,歪歪扭扭地驶过一段平轨,停了下来。他松了一口气,感到一阵晕眩,刚刚过去的时间仿佛漫长的一生。

他从悬梯上下来,没有看见阿虎,车舱里、人群中都没有阿虎的影子。他在人群中寻找阿虎,叫着阿虎的名字,没有人应答。人群渐渐散去,空地上只剩下寥寥数人,还在仰望着飞车,谈论着刚刚消失的险情。他沮丧地沿着灌木丛往回走,大路一个瘦削的中年男人迎面走来,越过石桥,走上林荫道,他认出是带阿虎来的那个人,阿虎没有和他在一起,“叔叔,你见到阿虎了吗?”那人突然大笑起来,“阿虎回家了,我们也该回家了。”我们?他感到惊讶,仔细打量走近的中年男人,似曾相识,在什么地方见过呢?车站广场,街心花园还是海洋馆呢?好像还有更久远的记忆。“哈哈,你连爸爸都不认识了。”爸爸?他审视着眼前这张脸,从断续的记忆中搜索爸爸的面孔,惊奇地发现居然有许多相似之处,难道这个人真的是爸爸?为什么关于爸爸的记忆那样模糊?那人走过来,拍拍他的头,他看见了爸爸的第六根手指,“爸爸,”他扑进中年男人的怀里,泣不成声。爸爸宽厚的胸膛,亲切的温度,多么熟悉美妙的感觉,融化了所有恐惧、焦虑、孤独、绝望的冰凌。

爸爸抱着他走出乐园,拦住一辆米黄色的的士,钻进温暖的车厢。司机嚼着口香糖,发动车子, “去什么地方?”他认出司机是把他掷进电梯的黑人,黑人也认出了他,微笑着,眨眨眼睛,牙齿雪白发亮。“妈妈呢?”他忽然想起妈妈,“已经回家了,做好了晚餐等着我们回去。”“回去吃饭”,他感到惊讶,“我们不是在西藏吗?”爸爸笑了,“我们在这里买了房子,把家安在这里了。”车子向山下驶去,路上还有努力向上的人,窗玻璃上掠过点点和她妈妈的影子,一闪即逝,她们正在朝山下走去。天空蔚蓝,星星快活地游荡,一缕浮云粘在藏青色的山顶。

(ZT from Mayacaf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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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请失声尖叫来伊甸相聚!对不起未经允许转载了你的佳作,如有版权问题请和我们联系。


2006-4-20 17: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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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sunlover

#2  

再请失声尖叫来此一聚!他好象是大陆写手。



因为我和黑夜结下了不解之缘 所以我爱太阳
2006-7-3 08: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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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w

#3  

今天再细看这篇意识流,写得果然精细。

有一种“场”的效果。


2006-9-25 16: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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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sunlover

#4  

是的,作者成功地创造了一个“场”,也即一种氛围。

读者被拉进这氛围,睁着一双小孩子的眼睛,梦游般走过似真似幻一幕幕琐碎而
鲜活的场景。

这些场景是具体,还是象征?我欲辨已忘言。

读过“西藏”,我仿佛恍然大悟:对,这就是意识流小说,意识流小说就是这样。



因为我和黑夜结下了不解之缘 所以我爱太阳
2006-9-29 15: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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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sunlover

#5  

总之,我非常欣赏这篇佳作!



因为我和黑夜结下了不解之缘 所以我爱太阳
2006-9-29 15: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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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雪儿

#6  

好冷峻的思维,好凛冽的语言.


2006-9-30 11:17
博客  资料  信箱 短信   编辑  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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