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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祝勇:北岛的家

祝勇:北岛的家
文/祝勇
2007年05月22日,星期二

《厦门晚报》,2007年4月23日

   北岛,原名赵振开,祖籍浙江湖州,1949年生于北京,1969年当建筑工人,1989年移居国外。中国当代最有影响力的诗人,近十余年来一直被视为诺贝尔文学奖的热门人选。

  祝勇,1968年生,著名青年散文家。

  在自己的家中,北岛正享受着做主人的乐趣。此刻,他正从语词走出来,变成一个人,谦和、优雅、深邃……


  那辆奔驰越野车的后备箱宽得像卧铺。把北岛塞进去,我们就上路了。目的地是加州北部的小城戴维斯,北岛的家。北岛一如既往的瘦,我说他这样像偷渡客,开车的范迁留着胡子,面目奸诈,是正宗的蛇头。我们坐在前面,大声说话,放肆地笑。北岛倚在他的卧铺上睡觉,像诗歌一样安静。

  从柏克莱到戴维斯需要大约一个小时车程。加州大学有一所分校在戴维斯,北岛曾在这里执教。北岛认为,戴维斯毫无特点,“看看这儿的明信片就够了:难看的水塔、大群的牛羊,农贸市场,要不就是城市的标志——老式自行车,前轮大后轮小,达·芬奇设计的那种,它用铁管焊成,戳在城市的主干道第五街上”,但我不这样看。作为一个习惯了中国都市的混乱喧嚣的人,我有我的发言权。至少,那大片的丛林,和躲在树丛中的精巧房屋,已经表明这是一座诗意的小城。于是,我以一种少见多怪的方式表达对这座小城的赞美。

  翻开北岛送给我的散文集,可以读到他的描述:“帕幽塔(Putah Creek)河代表历史,从城南流过;两条铁路交叉处构成等边三角,如文明的困境。市中心经纬分明,以字母ABCDE和数字12345交叉,像学龄前教育——识字和数数。随岁月向外延伸,思路趋于复杂。美国总统、印第安部落和树木加入街名。还有戴维斯最早的居民,他们纵横躺下,变成街道。”(北岛:《乌鸦》,见《失败之书》,汕头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

  在网格式的街道中,有一座两层house,是北岛的家。后院有游泳池,木墙外面,是一片巨大的草地。北岛打扫他院子里的木桌和木椅的时候,我对他说,在木墙上开个门,那片草地就成你家的了。北岛就笑,说从院子绕过去很近,他和女儿田田常去草地上散步。北岛给客人准备茶水,我就站在那架老旧的木秋千的边上,看那片草地。草地棉软,象征着安全,所以,它适合于写作、遐想和恋爱。那片碧绿的草地使我的目光显得有些贪婪,同样贪婪的还有阳光,在草地上肆无忌惮地大面积停泊。草地另一头的房屋小得像积木,草地上没有人,近处有小男孩在踢球,被木墙隔开,看不见,只能偶尔听到皮球撞击木墙的声音。有一次皮球飞进院子,北岛跑过去,对着木墙说:“Are you here﹖”然后把皮球扔出去。

  门口那条街,名叫查尔斯。据北岛介绍,查尔斯曾是一名上校,他翻越了险峻的聂华达山脊(Sierra Nevda),在艰苦跋涉五个月之后,于1841年秋天到达这里。一个人,逐渐变成一座城市。差不多一个半世纪以后,北岛来到戴维斯,就住在查尔斯的旁边。

  柏克莱大学东语系的朱宝雍教授告诉我,北岛曾在戴维斯分校获得教职,后来,学校给他减了薪水,北岛一怒之下辞了职,再一怒就干脆买了一套房子,在学校旁边住下来。所有迹象显示,这是一套非常好的住所。北岛说他买的时候一眼看中,都没有看第二家。房前有草坪,房后有院落,在院落和那一大片草地之间,是密集的橘树。一层有两个大的客厅,有壁炉那面墙整个砌着红砖,铺天盖地而下,有一种粗朴的气势。客厅太舒适了,陷在壁炉边的沙发里,很容易入睡。

  北岛开始拌饺子馅,事先煨好的乌鸡汤,一勺一勺地加到里面。厨房是开放式,在两个客厅的中间。有人干活,有人围拢着看,指手画脚。工作最卖力、讲话也同样卖力的是画家范迁。北岛会不失时机地插上几句,每次都是妙语。北岛声称他小学时靠说相声出名,后来才改行朗诵。这一点从他义正辞严的诗中丝毫看不出来,现在我信了。(北岛的幽默在他的散文中有充分表现。)北岛讲到他的一位美国朋友,是诗人。一次诗歌朗诵会上,规定每人朗诵十分钟,这位老兄朗诵了一个半小时,还没完没了。有两位诗人准备上去动武,他发现了,不紧不慢地从怀里掏出一支手枪,一只手举着枪,一只手握着诗集,继续朗诵。北岛学得惟妙惟肖。我们都笑。我说,枪杆子里面出话语霸权。

  北岛后来给我们看了一个朗诵会的录像,他和画家周氏兄弟以及一位音乐家一起搞的,诗、画、音乐一体。他的确擅长朗诵,声音圆润温和,与中国那批靠朗诵吃饭的人本质不同。北岛将后者称为“革命读法”,认为它是“把杀鸡宰羊的声音与触电的感觉混在一起”(北岛:《朗诵记》,见《失败之书》)1979年4月8日,《今天》编辑部在北京玉渊潭举行过一次朗诵会,北岛和芒克还事先去侦察过地形。郭路生和北岛那时的朗诵还是革命读法,而雕塑家王克平正好相反。听众约有四五百人。“若从空中看,有三圈不同颜色:以听众为中心,灰蓝土绿;然后是外国人,花里胡哨;最外圈是警察,刷白。”这些都写在北岛的《朗诵记》里。

  轰轰烈烈的时代过去了。人在一生中就已经经历了几道轮回。一切恍如隔世。我坐在窗下读北岛的书,有时抬头看一眼北加州的天空,心里想,眼前这个人是不是我少年记忆中的那个北岛。我总觉得北岛在更远的地方。我不知道这个远是空间的远,还是时间的远。

  我们在餐桌上陷入了激烈的讨论。北岛曾说,对于《回答》这类诗,他基本持否定态度。“在某种意义上,它是官方话语的一种回声。那时候我们的写作和革命诗歌关系密切,多是高音调的,用很大的词,带有语言的暴力倾向。我们是从那个时代过来的,没法不受影响,这些年来,我一直在写作中反省,设法摆脱那种话语的影响。对于我们这代人来说,是一辈子的事。”这些话是北岛2002年11月在波士顿接受上海《书城》杂志采访时说的,收入他的《失败之书》。晚餐前,我刚刚读过。

  文学终于从政治的手掌里逃脱出来,惊险刺激。文学的经历九死一生,好在它还健在,并且有希望正常地活下去。有意思的是,文学家们在这个时候表现出某种不适。我想起欧阳江河的《纸手铐》,讲一个被强迫戴上纸手铐的人,因怕纸手铐破裂而遭受惩罚,而长期将两只手腕紧紧靠在一起,连睡觉也不例外。出狱之后,纸手铐已经解除,但恐惧已使他的两只手腕无法分开。

  如果说,服务于权力的文学是一种伪劣文学,那么,对抗权力的文学同样是文学的赝品。北岛在回答查建英提问时说:“难道我们看到中国历史的恶性循环还不够吗?反叛的智慧与意志往往最终被消解和取代。”北岛的诗歌转向是十分显著的。鉴于文学曾被长期寄存于政治的冰箱里,在保鲜的名义下,被加工为一种僵死板结的物质,语词已不具有任何弹性,北岛的转型首先是从恢复文学的活力开始的。“寻找活力比寻找新的价值神话的庇护更有益处。”据此,北岛开始对自己的写作背景作出重大调整。他认为:

  必须修改背景

  你才能重返故乡

  (北岛:《背景》,《北岛诗歌集》)

  北岛对政治怀有高度的警惕——不是对政治立场,而是对政治本身,它包括所有的立场。所以,他会在距离政治百米之遥的地方及时转身。当然,在我看来,对待政治的最好方法,是用从容取代这种极度敏感,因为公共话题是每个人无法摆脱的命运。欧阳江河在《站在虚构这边》说:“用现实政治的立场去剥夺北岛作为一个诗人的立场是不公正的。”对于时代发言人的角色,北岛深感厌倦,他开始向幽秘复杂的个人经验大踏步地挺进,与那些大主题相比,它有着更复杂的可能性。时代变得不再重要了(或者说,时代已不再存在)。北岛抛弃了革命读法,以更投入的方式,开始自言自语。

  这样的旅程不会再有同路人。尽管拥有自由和平静,北岛依旧是孤独的,而且更加孤独。

  北岛的房子很大,很多的时候是空着的。他在密歇根教书,妻子甘琦在纽约工作,女儿田田在北京读大学。

  有时空间越大,越给人一种寂寥感,至少它从体积上验证了人的渺小。北岛的空间越来越大——我说的不是他的房子。(我去过一次科罗拉多大峡谷,被它的大吓住了,从此不敢再去。)自出国那一天起,整个世界开始逐渐成为他新的“背景”,混沌的外部世界一点点清晰起来,并且依照诗的逻辑拼接在一起。他的身影出现在无数个可能空间。但在我(们)眼中,他的身影反而消失了,连回音都变得空洞。

  饭桌上谈到漂泊。范迁说,他认为自己是漂的,但没有比北岛更加漂泊的人了。北岛有一篇文章叫《搬家记》,开头这样写:“八九至九五的六年工夫,我搬了七国十五家。得承认,这行为近乎疯狂,我差点儿没搬出国家以外。深究起来,除了外在原因,必有一种更隐秘的冲动。我喜欢秘鲁诗人瑟塞尔,瓦耶霍(Cesar Vallejo)的诗句:‘我一无所有地漂流……”(北岛:《搬家记》,见《失败之书》)此文最神妙的地方是:由于他搬家速度快,一个名叫玛瑞亚的朋友写信追着他满处跑。文章是这样结尾的:“这些年恐怕不是我在搬家,而是世界的舞台转动。我想起玛瑞亚。她在这舞台上孤独地奔跑,举着那些地址不明的信,直到信被冷风刮走,消失在空中……”

  在自己的家中,北岛正享受着做主人的乐趣。此刻,他正从语词走出来,变成一个人,谦和、优雅、深邃。北岛回来了,这是每个人的节日,包括他自己。大家都很兴奋。每个人都在高谈阔论。喝酒。开始是红酒,后来改成五粮液。我想,有二锅头更好。北岛话不多,观察着每一个人,但他谈话时成竹在胸。可惜这个世界没有放之四海皆准的真理,每个人都带着自己的背景说话,这使误读成为常识,争吵不可避免。有一瞬间我对北岛面红耳赤,用革命读法发言,北岛像绅士般平静。这使我深感惭愧。

  我出来抽烟。北岛也跟出来。其实我们平时都很少抽烟。我们坐在后院的木椅上,没有说话。我本可向他表示一下歉意,但终于没有。我觉得有很多话要说,所以干脆不说。两只烟头在夜色里交替明灭,像某种神秘的暗号。“夜正趋于完美。”(北岛:《二月》,《北岛诗歌集》)我想那一刻是好的。虽然是深秋,但北加州的夜并不像我想像的那样寒冷。我只穿了一件薄衫。我看着游泳池,觉得它很像一个幽深的洞口,掩藏着一条更深远的道路。我有了一种恍惚感,觉得别墅里的这场晚餐像是一场虚构,尽管每个人的样貌,都无比真实。失去了北岛的客厅不再是客厅,大家鱼贯而出,笑闹声一下子冲破玻璃窗子涌来,将我们罩住。北岛提议大家吃蛋糕。没有人过生日,也不知为什么吃蛋糕。蛋糕的确好吃,成为那晚记忆的一部分。北岛两天前刚从密歇根回来,两天后要奔向纽约。仿佛有了默契,大家拖延着告别的时间。北岛甚至一再留宿,我们拒绝了。

  全球化放宽了人们的处境。它使相遇变得容易,同时变得更加艰难。我们可以在远方相遇,旋即奔向各自更远的远方。



因为无能为力,所以尽力而为。
2007-6-7 14: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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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eili

#2  

“开车的范迁留着胡子,面目奸诈,是正宗的蛇头。”

李四,范兄(文取心)是这个样子吗?:))


2007-6-7 15:09
博客  资料  短信   编辑  引用

如梦

#3  

全球化放宽了人们的处境。它使相遇变得容易,同时变得更加艰难。我们可以在远方相遇,旋即奔向各自更远的远方。


2007-6-7 21:25
博客  资料  短信   编辑  引用

xzhao2

#4  

北岛在纽约市图有过一个专门写作室。


2007-6-8 08:10
博客  资料  信箱 短信   编辑  引用

三川

#5  

Bei dao said:
那时候我们的写作和革命诗歌关系密切,多是高音调的,用很大的词,带有语言的暴力倾向。我们是从那个时代过来的,没法不受影响,


2007-6-10 11:26
博客  资料  信箱 短信   编辑  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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