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前，母亲到我家之后不久，很快便熟悉了附近的生活生态。大约过了一个多月左右的某一天午后，我和母亲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母亲说，“深圳人过生活也太浪费了，这一天到晚小区里得白白扔出去多少东西啊？”

我习惯成自然，很有些麻木，就问母亲，“怎么了？”

母亲说，“都是好东西，没等用坏就都丢了，祸害人啊。有钱也不能这么个花法啊？”

我知道母亲指的是楼下垃圾桶旁边经常给人丢弃的那些盘盘罐罐或者桌椅板凳什么的。我也没法解释，只好敷衍母亲，“妈，你看啊，旧的不扔，新东西生产出来就没人买，没人买，工人就开不出工资，工人开不出工资，家里就得挨饿。这样来说呢，适当扔点儿旧东西换成新东西就好理解了。”

我虽然这样说，母亲也还是不太理解，老太太叹了口气，权当理解了。

母亲一辈子生活拮据又节约，我们几个孩子都受影响，所以不是特殊的场合，我轻易不浪费任何东西，因为我觉得没必要。

女儿出生后，邻居们给了母亲好多婴儿用的各类新旧衣物，女儿便很少买衣服。刚开始有人送母亲衣物的时候，我还有些难以接受，主要是从卫生的角度考虑，因为我并不熟悉送衣物的人家到底是什么样子的。为了防止所谓的卫生问题发生，母亲就用消毒水重新清洗那些小儿衣物。不过，母亲对我说，“咳，你们现在是条件好了。小时候别人送咱家的衣服，还没等洗呢，你们不就都赶紧穿着上学去了？”

母亲这样一提，我就很容易回忆起过去的苦日子。可不是嘛，穿别人送的那些旧衣物长大，也没得过什么大小毛病啊？

楼下楼上的阿姨们开始时送母亲婴儿衣物，后来就送起了大人的衣物，我不让母亲接受，可是母亲觉得那些衣物白白丢掉可惜了，就偷偷地背着我把衣服拿回来，叠整齐，装进包里。偶尔一家人夜里聊天兴高采烈之际，母亲便提出把收集的那些衣物展示给我和妻子看，都是崭新的衣服，有老年人穿的，也有中年人穿的，还有半大孩子穿的，我真没想到母亲收了那么多衣服。适合我穿的衣服也有，母亲就征求我意见，问我要不要，我当即否决，主要是自己的衣服够多了，我坐办公室的，穿衣服节省，有几件足够了，一年到头买个一、两件，不用再捡别人的衣服穿。况且，还有个面子的问题。如果抛开面子不谈，别人送母亲的有些衣物几乎件件都比我的衣物精致，还要好。

母亲天天在小区里照看女儿，认识的人多，有些阿姨听说母亲要旧衣物，还亲自送上门来。就这样，一件两件地攒，慢慢就多了。

我问过母亲，“妈，你收了这么多衣服，最后往哪里弄啊？我哥现在条件好了，我妹又胖，谁能穿你这些衣服啊？你快别再收了，收完了家里也没地方放。”

母亲说，“你这孩子，我不是看那么好的衣服都扔瞎了么？就算是不穿，那也不能都扔掉了呀。我攒起来，等我回老家的时候，给那些亲戚好友们带着，给谁家，谁家都高兴啊。你看那些衣服，没有一件是次品，都好好的，在农村穿着不是很好么？要是买，那不也得花钱嘛。”

母亲这样讲，我也不好再多罗嗦什么，反正我只是提个建议，听不听就是她自己的事儿了。我有我的生活，老人有老人的生活，干涉过多总不好。渐渐地，母亲连衣服带鞋弄了好几大包，就算是他们回老家，也实在是拿不回去。于是便想办法，最初打算从邮局寄回去，结果到邮局一问，按斤计算，每斤要几块钱，这样一来邮寄一次旧衣物就要花近千元，大家都感觉到太贵了，那还不如买新衣服算了。后来我又想到街头巷尾那些私营物流公司肯定便宜得很，假如东西寄丢了，也着实无所谓，就找了家小公司，果然合算，估计了一下可能就一百多块钱。

母亲是没少收拾旧东西，前后寄过三次，第一次我跟着去了，第二次妻子跟着去了，这次又是我跟着去，因为寄东西总要填一些单据表格，母亲怕弄错了。

这次寄四大包。母亲把那些包裹弄到客厅，我还真吃惊，都什么时候积攒的啊，我平时怎么看不见？父亲出去叫了一辆人力车，直接到楼下，把那些物品装到车上，我也感觉到轻松了许多，平时我就嫌家里的杂物太多，想想要是那四个包裹依旧放在家里，不是更显得拥挤？

到了物流公司，那里闹哄哄的，女儿又不愿意呆在婴儿车里，吵着要我抱。先是出来个年轻的女孩，看了看货物说，“里边都是衣服？那怎么这么重呢？”

母亲说，“的确都是衣服和鞋子。”

接着，公司里又出来个小眼睛胖女人，照例瞄了几眼货物，还试图用手搬一搬包裹，“这四件算你们260元吧，一分也不能少了。”

母亲说，“上次我们也在你们这里寄的，才180块，这回涨太多了。”

胖女人说，“不能少。”

我平时买东西都尽量避免和女人打交道，女人狠起来，男人就差得太远了。好在又来了一个男的，戴着茶色太阳镜，看样子是公司的老板，瞧了瞧，“这样，240元吧。”

母亲拿出250元，公司收银员找回10块钱，母亲给了人力车夫，还顺手给了车夫一瓶矿泉水，刚才倒腾货物车夫累出了不少汗。

母亲说，“东西寄走了，算是解除一块心病。”母亲是解除了心病，但从深圳寄走东西还仅仅是第一步，物流公司的货物只寄到大城市，这样妹妹在哈尔滨接了货物，暂时放在家里，还要等哥哥什么时候开车到哈尔滨办事再顺便拉回到乡下去，想想也够麻烦的。

回家的路上一边聊天，我一边捉摸两件事。

一件是感觉到城市人的生活方式过于粗放了。深圳人一天到晚忙个死，差不多是大陆最劳累的城市，可是挣了钱的人有很多去追逐时尚，追逐时尚的后果就是不停地制造垃圾，车子要开最新式的，手机要用功能最全的，衣服和鞋子要最流行款式的，所有东西都要逐潮流，就连玩偶都换得勤快极了。很少有人去思考这种生活方式的利弊，就算有人思考过了，也不见得有人去践行，浮躁与浅薄成了城市的文化标志。人们拼命地挣钱，当手里有了钱时，却发现自己耳朵是聋的，因为鉴赏不了艺术；眼睛是盲的，因为看不到美；思想是荒漠，因为根本就没有时间接受书香的熏陶。有了钱还能做什么，赶时髦吧，及时行乐，日子过一天可是少一天。一个人越关注肉体的享乐，便越会造成精神上的空虚，于是一个没有思想却又有钱的人，就只好选择低俗的生活方式了。

还有一件事，就是我再次感觉到了母亲的善。母亲从极北来到最南，心里面还惦记着那些老亲故友，就是这么远，也不嫌麻烦，要把那些衣物寄回去给她们用。我都工作多少年了，怎么从来没想到这样的事儿，我可是地地道道从村子里长大的。母亲的善，比照出自己的小来，我们小知识分子自私自利惯了，一辈子忙来忙去不过就是为了自己向上爬，为了自己生活舒适，即使我们偶尔发生了所谓的高尚，那也不过仍旧是围绕着一个“利己”的目的，沽名钓誉的时候居多。除了不停地为自己，我们还为别人活过么？我们不但不为别人活，反而是自己获得的愈多，愈认为世界对自己不公平，愈加贪得无厌，我们向自然索取，向社会索取，向他人索取，我们总是多取少予。母亲是个农民，却有着菩萨般的心，我们受教育多年，猎取了各种各样关于文化教养的技术，唯独把灵魂丢掉了。

我之所以谈到母亲的善，是因为在这个金钱至上的城市里到处都充斥着一种令人厌烦却又实存的东西。人力车拉着货物走出小区大门口，母亲刚好碰见一个熟人，也是个老太太。

那老太太问母亲，“你们这是干什么去啊？”

母亲说，“往家里邮寄点儿旧衣物。”

老太太对母亲说，“你收了这么些衣物，拿回农村能卖不少钱吧？”

母亲说，“不是卖的。”

这座城市，一切都和钱有关。因为什么事儿都和钱有关，我就愈加感觉到母亲的善。

2008/3/29。

青冈的妈妈好善良。

这种糜烂的生活，人迟早会厌倦的。

我在这里看到的是“惜”，惜物，惜福。

深圳的浪费，要比美国肯定是小巫了。每次扔了瓶瓶罐罐的，都在想
，要搁在小时候，都是一辈子的家当呀。

青冈这篇感慨很好，青冈是上路了的，杜甫这句诗：

同学少年多不贱，五陵裘马自轻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