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兄不要走,你走了我和可丽会难过的~~
这篇文章是以前的中学生习作,最后一句话解释了我现在很多想要做和正在做的事~~
请冷兄拎耳朵指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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纯真年代
那一年我十八岁。
七月的北京,大学的第一个暑假。我留在学校帮教授做一个市场调查,顺便也等一位将从南方来京游玩的老同学小林。说老,是因为我们是小学同学,三年级时他随父母搬到长江下游的另一个城市,就杳无音讯了。后来我到了北京读书,意外发现同宿舍的一位女孩是小林的中学同学,这才又联系上。
童年的小林是个聪明善良的孩子,给人印象深刻,不像一般男孩除了顽皮和粗鲁之外乏善可陈。我在幼时性格忧郁,不太合群,在小林做了我的同桌后大为改观,变得开朗起来。小林的聪明多在功课之外,上课的提问常叫老师愣神一时答不出来。又写得一手漂亮的毛笔字,上大字课时他那俊逸挺拔的楷书总是让我羡慕不已。小林最喜欢的还是画画,常对我说长大后要做画家。说这话时他那对清秀的眼睛总闪烁着亮光,纯真的笑浮现着对“长大”的憧憬。
再见到小林时我们都长大了。当这个背着大画夹、清瘦结实却透着忧郁的少年站在我眼前时,我不能马上将他与印象中那个有着快乐的笑容和漂亮黑眼睛的男孩联系起来。但毕竟都是年轻人,这种多年后重逢的窘迫很快就在轻快的交谈中消失了。
人在拥有财富的时候不知道贫穷的悲哀,在拥有健康的时候不觉得疾病的痛苦。同样,在我们拥有花样年华的时候,并不懂得青春易逝的无奈。在那个记忆中久远的夏天,当我和小林一路小跑,在嘻笑声中抢着登上长城的顶峰时,当我们拉着手在天坛里的圆形穹顶下旋转,仰头欣赏那精美绝伦的雕刻和花纹时,当我们漫步在颐和园的长廊,感叹它的曲折悠长时,当我们从景山远望故宫那重叠不穷的琉璃飞檐,却沉默不语时,我们不知道那将是一生中最美丽的定格。
在那个夏天,一个有着夕照的傍晚,我和小林走进一家面馆坐下歇息。他问我今后想做什么。考研,再进入一家高层研究机构,参与国家的经济改革决策。我想了想回答。小林的眼光顿时凝重起来,又显得意味深长:就怕你到时并不能发挥,在中国,个人的空间太有限。我疑惑地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他继续说:也许我比较敏感,或者是太自我了,但我时时有种窒息的感觉,当我的真实想法不能表露,却不得不附和别人的说法时,我真对人生没有信心。我惊讶地望着他,隔着面碗的腾腾热气,他的脸显得柔和而忧伤。小林,你太消极了,中国的改变不正是要靠我们的努力吗?他深深地望住我:以后你就会知道了。你真是个理想主义者。我微笑,迎着他的目光:你读过歌德的《浮士德》吗?里面有句话就是我的理想——自由的人民生活在自由的土地上。接下来我们都没有说话,不得不为这句话感到震憾。
浮士德与魔鬼撒旦打赌,如果世上有任何东西能让他满足,并发出由衷的赞叹:你真美啊,请为我停留!他的灵魂将永远属于撒旦。撒旦使浮士德重获青春,变得智慧,开始了试验。纯真少女甘丽卿的爱情不能使浮士德满足,绝世美女海伦也不能使他满足,全世界的财富和权力仍不能使他满足。在浮士德的老年,他突发奇想,围海造田,建立了一个美好的理想社会。看着自由的人民熙熙攘攘地生活在自由的土地上,这壮丽的景象终于使浮士德满足地说:你真美啊,请为我停留!无憾而终。撒旦赶来索取他的灵魂,但天使已提前将浮士德的灵魂迎入天堂。
我在回忆《浮士德》的时候,小林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我只想自由自在地作画,用我自己的眼睛来看这世界,解释这世界。我不需要别人来给我的画定论,要求我画什么还是不画什么,或者对我的画横加指责。我只想做个独立的人,一个自由画家。我想活得真实。可是,这一切都太难。他叹了口气。
谁说十八、九岁少年眼中的世界就是玫瑰色的呢?从小林的叹息中,我突然感到一种更深层更真切的存在:这个世界仍对我们掩藏着真相,我想揭开它的面纱,却又不敢正视它扭曲的脸。我们以年轻的激情来探究这世界,开始怀疑自小被告知的正统的真理,在想到未来时又不免有茫茫无从之感。对于我们父母一辈早已习惯了的虚伪和谎言,在憎恶之外别无它策,只能天真地设想世界会恢复它本来的面目,一切会慢慢地好起来。
在一个虚伪矫饰的世界里,年轻的心不得不过早地变得苍老。
小林在离开北京前,为我画了一幅油画的肖像。那是在清晨的宿舍,阳光隔着宿舍楼前枝叶繁茂的大树,欢快地涌进窗户,在房间里投下细碎的影子。四周很静,窗外不知叫什么名儿的小鸟的歌声因此听起来更清晰悦耳。我在小林的画夹前乖乖地坐了很久,忍不住地问:好了没有?好了没有?可别把我画丑啦。小林狡黠地笑:放心,保证像你。当他终于完成了那幅画像,我迫不及待地跑上前观看。
这是一张沐浴着金色阳光的动人的脸,如春花的盛放,全然没有畏惧。少女的大眼睛晶莹清新,安然而恬美,又饱含着憧憬和希望。她的微笑有点儿羞涩,却如此纯洁坦然,不需要什么理由。小林用了大量的金黄色,使细碎的阳光在少女的脸上变成不同层次的色彩和光影,整张脸因而生动鲜活起来。这是一张太出色的画像,青春在这里凝结静止了。
我站在画像前,默然无语。在心里说:你真美啊,请为我停留。
一直盯着画像的小林转过身来对我说:对不起,我得食言了,这幅画像不能送给你。它是我迄今最好的创作,我得留住它。拿走吧。我笑着说,掩住心中的不舍。没准儿我们以后再也不会见面,这画像还能给你做个纪念呢。
谁会想到这句戏言居然成真?
送别小林没有我想象得简单。在月台上,他又成了那个刚见面时背着大画夹、清瘦而忧郁的小伙子,只是画夹里多了一样东西。灯光下他的脸有些苍白。他伸出手来与我相握,笑了笑,郑重地道声“保重”,就调头走了。我站在那里,望着呼啸着远去的火车,突然间疑惑起来,不能肯定小林是否真的来过,或者这一切都只是个梦?
在回去的路上,夜色中的街灯,穿梭而过的车辆和人群,于我似乎都成了不相干的影子。或者说我成了一个与世界不相干的影子,沉溺在从深邃的夜空降下来的平静与茫然里。我像梦游一样地回到学校。校园的小路边,月季花在沉静地开放。夜风中嗅到的幽香突然使我失去了继续走路的力气,我在路边的石椅上坐下,抬头看见深蓝色的天空,静谧辽远,繁星灿烂,我的眼泪流了下来。十八岁的我,一向坚强而鄙夷伤感的我,不懂自己怎么会这样。小林的短暂造访使年轻的我对于生活有了一种全新的感受,比爱情更微妙。多年后读聂鲁达的诗,我知道了这是一种什么东西。它叫苏醒。
“是在那个年龄,
在那个时候,诗寻找到我,
来到我的心中。
我不知道,不知道它是从何而来,
来自冬天还是一条河流。
我不知道它是怎样来的,
它不是声音,不是语言,
也不是沉默,
而是从一条街上将我召唤,
在夜的枝蔓间,在人群中突然涌出,
在跳动的火焰中,
或是在转身离去的孤寂里。
我在那儿,面目变得模糊,
而它击中了我。”
它击中了我。我不能说话,甚至不再思想。我流着泪,心却躁动不安,我听见它在呼喊:给我空间,给我自由,给我一个真实的世界。让我爱,让我飞翔,让我拥抱每一束阳光,让我亲吻每一片绿叶,让我把人生活上一百次!
两年多后的北京爆发了举世瞩目的学运。我当时正在准备托福,无心关注窗外的风雨。这时我已放弃了考研的打算,一心想着出国,为自己争取更大的空间。一次政治学习让我看到了那篇臭名昭著的社论,我震惊了。无耻的谎言使我愤怒,我走进了游行的队伍。
那年初夏的北京有一种兴奋和动荡不安的气氛。我每天骑着车去天安门广场,呼吸到这种兴奋。久困于囚笼中的年轻的心终于被释放,对自由的盼望和对真实的渴望使我们不能不激动莫明。许久以来我第一次有了活得真切的感觉。广场上四处飘扬的旗帜又像是年轻人的激情,飘忽不定,试图寻找着陆的地点。我发现了小林他们学校的校旗,惊喜交加,于是上前寻问。
几个女孩在旗下休息,面色疲惫而眼光的热烈不减。我向她们打听小林,才知道他也来了。女孩们热心地指给我看广场上他可能在的位置,我却没有再找下去。我和小林早已停止了通信,不知为什么,我没有与他重逢的勇气。
不久后的腥风血雨让我着魔般地日夜想着逃跑,离开这让人窒息的城市,离开这我已不能再立足的国土。青春娇嫩的梦想被冷酷的现实碾得粉碎,以一种超出了我们想象力的残忍。年轻的生命被毫无意义地抹杀,在这冷漠的世界没有留下丝毫痕迹,除了亲人心中永远的伤痛。快乐和希望好像一个梦境,仍然无助地向前延伸,而做梦的人已经木然。毕业离校的时候,我走过那个石椅,想起使我苏醒的那个美丽的夏夜,不禁长叹了一声。
关于小林的下落,我后来听到不同的版本。有说他在那个血腥的夜晚丧生了的,也有说他到了南方的一个小城又出国了的。再以后,我到了美国,为新的生活而努力而挣扎,一晃十多年就过去了。小林成了我记忆深处的一个小的光点,偶而在月冷风清的夜晚会突然跳出,放大,变得逼真,让我不由得去猜想他现在的生活,假如他真的还在世的话。
而我永远忘不了那个苏醒的夏夜,诗第一次来到我的心中,缀满繁星的苍穹是那样神奇深邃,月季花的清香是那样令人沉醉。少年的我对生活有了最真切的渴望,想爱,想被爱,想在矫饰的世界里保持朴实真挚。而我后来作出的所有努力,都不过是为了维护这个愿望。
2002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