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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月光下的郑振铎与《月夜之话》 上一主题 | 下一主题
简杨

#1  月光下的郑振铎与《月夜之话》

今天就说一个叫郑振铎的人吧。

但在开场之前,得说说钱夫子。人们推崇钱夫子固然是因为他才华横溢,另一个原因是否是因为他命大,活了快九十岁,有时间让读者了解自己也有时间把自己全部展现给读者呢?两年前,美国曾进行过一个民意测验,“美国历史上最伟大的总统是谁?”结果却让人大跌眼镜。本人不戴眼镜,但十分喜爱“大跌眼镜”这个词,一想有那么多人一吃惊就要把眼镜掉下来,此处就不能不删去若干字:是小布什!

我举这个例子说绝对不是贬低钱夫子,而是想说布什幸运。这年头,大多数人对十年之前的事情就懒得去理了,华盛顿啦,林肯啦,肯尼迪啦,怎么听怎么不如小布什耳熟。不选他选谁?

郑振铎,笔名西谛、郭源新等,祖籍福建长乐,生于浙江永嘉。早年任职于商务印书馆编译所。1920年与茅盾、叶圣陶等人发起成立文学研究会,主编《文学周刊》和《小说月报》。1927年旅居巴黎,1929年后在燕京大学和复旦大学任教,后在生活书店主编《世界文库》。1949年后任中国科学院文学所所长、文化部副部长等职。1958年因飞机失事逝世。郑振铎一生著述丰富,主要著作有《文学大纲》、《中国文学史》(插图本)、《中国俗文学史》、《中国文学论集》、《佝偻集》、《西谛书话》等。郑振铎对中国古典小说的整理研究也做出巨大成绩,在他主编的《世界文库》中有由他本人校点的《醒世恒言》、《警世通言》、《金瓶梅词话》等。解放后由他主持出版了一百二十回的《水浒全传》和叫。著有《水浒传的演化》、《三国志演义的演化》、《水浒传的续书》、《岳传的演化》、《明清二代的平话集》、《谈金瓶梅词话》、《嘉靖本〈三国志演义〉的发现》等专论古典小说文章多篇(见国学网站)。

有时候我忍不住想,假如他也象钱夫子那样,活到二十世纪末,没准儿人们会更了解他的。但他生命短促,死得太早。我总是这样,钓不到的鱼大,死了的人好,神游之际,很想把他树立为心中的一个烈士。

不管怎么说吧,对下面这篇叫《月夜之话》的散文,我很喜欢。1926年9月,郑振铎和岳父高梦旦、文友唐擘黄到郑心南在莫干山的家中度假。有天晚上,他猛听见郑心南的女公子唱儿歌,便写下了这篇文章。高梦旦和郑振铎一样,都是福建长乐人。出于一种对故乡方言的热爱和理解,高郑翁婿把民歌的精髓准确优美地表达了出来。现代文学上的名家众多,但谈到月色,若只知道朱自清的荷塘中的月色,而不知道郑振铎的莫干山里的月色,委实不是一种遗憾。《月夜之话》笼罩着乡村宁静的月色,回荡着儿童纯洁的声音,洋溢着文人雅逸的襟抱,流淌着民歌古朴的生命,是一篇难得的佳作。

我曾读到过一篇文章,“北京文艺界人士月夜泛舟北海,郑公振铎叹曰:‘月色这样美,诸公如此良夜何?’几位有身份者竟面若冰霜,警惕地沉默着,弄得郑振铎很尴尬,暗自埋怨自己不该为月色所诱,露出了小资产阶级的尾巴。”(《清芬正气传当世》 曾昭奋)。后又继续在网上索引,发现那些话是郑振铎1949年参加第一次全国文学艺术界代表大会时,不小心对从解放区来的几个作家说的。

老天肯定是爱他,让他在1958年就遭遇了空难,否则他后来的命运会不堪设想。


2006-8-16 12: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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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杨

#2  

月夜之话


郑振铎


    是在山中的第三夜了。月色是皎洁无比,看着她渐渐的由东方升了起来。蝉声叽……叽……叽……的曼长的叫着,岭下涧水潺潺的流声,隐略的可以听见,此外,便什么声音都没有了。月如银的圆盘般大,静定的挂在晚天中,星没有几颗,疏朗朗的间缀于蓝天中,如美人身上披的蓝天鹅绒的晚衣,缀了几颗不规则的宝石。大家都把自己的摇椅移到东廊上坐着。

    初升的月,如水银似的白,把她的光笼罩在一切的东西上,柱影与人影,粗黑的向西边的地上倒映着。山呀,田地呀,树林呀,对面的许多所的屋呀,都朦朦胧胧的不大看得清楚,正如我们初从倦眠中醒了来,睁开了眼去看四周的东西,还如在渺茫梦境中似的,又如把这些东西都幕上了一层轻巧细密的冰纱,在纱外望着它们,只能隐约的看见它们的轮廓;又如春雨连朝,天色昏暗,极细极细的雨丝,随风飘拂着,我们立在红楼上,由这些蒙雨织成的帘巾向外望着。那末样的静美,那末样柔秀的融和的情调,真非身临其境的人不能说得出的。

    “那末好的月呀!”擘黄先生赞赏似的叹美着。

    同浴于这个明明的月光中的,还有梦旦先生和心南先生,静悄悄的,各人都随意的躺在他的摇椅上,各自在默想他的崇高的思绪。也不知道有多少秒,多少分,多少刻的时间是过去了,纤栏杆外是月光、蝉声与溪声,红栏杆内是月光照浴着的几个静思的人。

    月光光,
    照河塘,
    骑竹马,
    过横塘。
    横塘水深不得过,
    娘子牵船来接郎。
    问郎长,问郎短,
    问郎此去何时返。

    心南先生的女公子依真跳跃着的由西边跑了过来,嘴里这样的唱着。那清脆的歌声漫溢于朦胧的空中,如一塘静水中起了一个水沤似的,立刻一圈一圈的扩大到全个塘面。

    “这是各处都有的儿歌,辜鸿铭曾选人他的《幼学弦歌》中。”梦旦先生说。他真是一个健谈的人,又恳挚,又多见闻,凡是听过他的话的人,总不肯半途走了开去。

    “福州还有一首大家都知道的民歌,也是以月为背景的,真是不坏。”梦旦先生接着说,于是他便背诵出了这一首歌。

    原文:
    共哥相约月出来,
    怎样月出哥未来?
    没是奴家月出早?
    没是哥家月出迟?
    不论月出早与迟;
    恐怕我哥未肯来。
    当日我哥未娶嫂,
    三十无月哥也来。   

    译文:
    与他相约月出来,
    怎么月出了他还未来?
    莫不是我家月出得早?
    莫不是他家月出得迟了
    不论月出早与迟;
    只怕他是不肯来了吧!
    当日他没有娶妻时,
    没有月的三十夜也还来呢。

    这首歌的又真挚又曲折的情绪,立刻把大家捉住了。像那末好的情歌,真不多见。

    “我真想把它钞录了下来呢!”我说。于是梦旦先生又逐句的背念了一遍,我便录了下来。

    “大约是又成了《山中通信》的资料吧。”擘黄先生笑着说道,他今天刚看见我写着《山中通信》。

    “也许是的,但这样的好词,不写了下来,未免太可惜了。”

    “我也有一个,索性你再写了吧。”擘黄说。

    我端正了笔等着他。   

    七月七夕鹊填桥,
    牛郎织女渡天河。
    人人都说神仙好,
    一年一度算什么!

    “最后一句真好,凡是咏七夕的诗,恐怕不见得有那样透澈的口气吧。可见民歌好的不少,只在自己去搜集而已。”擘黄说。

    大家的话匣子一开,沉静的气氛立刻打破了,每个人都高高兴兴的谈着唱着,浑忘了皎洁月光与其他一切。月已升得很高,倒向西边的柱影,已渐渐的短了。

    梦旦先生道:“还有一首歌,你们听人说过没有?”

    “采苹你去问秋英,
    怎么姑爷跌满身?”
    “他说:相公家里回,
    也无火把也无灯。”
    “既无火把也要灯!   
    他说相公家里回,
    怎么姑爷跌满身?
    采苹你去问秋英!”

    “是的,听见过的。”擘黄说,“但其层次与说话之语气颇不易分得出明白。”

    “大约是小姐见姑爷夜间回来,跌了一身的泥,不由得起了疑心,便叫丫头采苹去问跟班秋英。采苹回到小姐那里,转述秋英的话,相公之所以跌得一身泥者,因由家里回来,夜色黑漆漆的。又无火把又无灯笼也。第二首完全是小姐的话,她的疑心还未释,相公既由家回,如无火把也要有灯,怎么会跌得一身泥?于是再叫采苹去问秋英。虽然是如连环诗似的二首,前后的意思却很不同。每个人的口气也都逼真的像。”梦旦先生说。

    经了这样一解释,这首诗,真的也成了一首名作了。

    真鸟仔,
    啄瓦檐,
    奴哥无“母”这数年。
    看见街上人讨“母”,
    奴哥目泪挂目檐。
    有的有,没的没,
    有人老婆连小婆!
    只愿天下作大水,
    流来流去齐齐没。

    这一首也是这一夜采得的好诗,但恐“非福州人”所能了解。所谓“真鸟仔”者,即小麻雀也。“母”者,即女子也,即所谓公母之“母”是也。“奴哥’,者,擘黄以为是他人称他的,我则以为是自称的口气,兹译之如下:

    小小的麻雀儿,
    在瓦檐前啄着,啄着,
    我是这许多年还没有妻呀!
    看见街上人家闹洋洋的娶亲,
    我不由得双泪挂眼边。
    有的有,没有的没有,
    有的人,有了妻,却还要小老婆。
    但愿天下起了大水,
    流来流去,使大家一齐都没有。

    这个译文,意思未见得错,音调的美却完全没有了。所以要保存民歌的绝对的美,似非用方言写出来不可。

    这一夜,是在山上说得最舒畅的一夜,直到了大家都微微的呵欠着,方才散了,各进房门去睡。第二夜,月光也不坏。我却忙着写稿子;再一夜,天色却不佳,梦旦先生和擘黄又忙着收拾行囊,预备第二天一早下山。像这样舒畅的夜谈,却终于只有这一夜,这一夜呀!                                                                          (1926年9月14日)


2006-8-16 12: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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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eili

#3  

谢谢简杨介绍。

我缺这一段啊。小时候读的都是西方古典。大了假装搞科学,玩闹......

那天兰若向我推荐“棋王”,还没开始看呢,简杨认为如何?


2006-8-16 13: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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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杨

#4  

好看。张爱玲的好友苏青的东西也值得一看。


2006-8-16 13: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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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w

#5  思想起

简杨是山西人,也能解长乐福州之趣,定是有一些因缘的。

福州有四大姓,林、陈、郑、吴。至于这里头的歌谣,倒也原质,让
我想起许地山的散文,仿佛更空灵。

一首台湾民谣,以谢此文吧:

=====

思想起 

恆春民謠 詞/許丙丁 

思啊想啊起 日頭出來啊伊都滿天紅
枋寮哪過去啊 伊都是楓港 噯唷喂
希望阿哥來疼痛 噯唷喂
噯唷疼痛小妹啊做工人 噯唷喂

思啊想啊起 四重溪底啊伊都全全石
梅花哪當開啊 伊都會落葉 噯唷喂
小妹啊想君抹得著 噯唷喂
噯唷恰慘拖命啊吃傷藥 噯唷喂

思啊想啊起 恆春大路啊伊都透溫泉
燈台哪對面啊 伊都馬鞍山 噯唷喂
阿哥啊返去妹無伴 噯唷喂
噯唷親像轆鑽啊刺心肝 噯唷喂

思啊想啊起 恆春過了啊伊都是車城
花言哪巧語啊 伊都不愛聽 噯唷喂
阿妹啊講話若有影 噯唷喂
噯唷刀鎗作路啊也敢行 噯唷喂

=====

我再来贴一下《思想起》,是我最喜欢,也是个人感觉最耐听的台语
歌。这里简体节略一下:

思想起,日头出来啊满天红
枋寮哪过去啊是枫港
希望阿哥来疼痛
疼痛小妹啊做工人

思想起,四重溪底啊全全石
梅花哪当开啊会落叶
小妹啊想君抹得着
恰惨拖命啊吃伤药

思想起,恒春大路啊透温泉
灯台哪对面啊马鞍山
阿哥啊返去妹无伴
亲像辘钻啊刺心肝

思想起 恒春过了啊是车城
花言哪巧语啊 不爱听
阿妹啊讲话若有影
刀枪作路啊也敢行

象是对唱,又不像,仿佛九歌中一样。思想起又叫《恒春调》,三百
多年前移民建设台湾的士兵与民工,套用恒春调即兴思绪,多是抒发
思乡之情。我听过不少即兴的唱词唱谱,还是最喜欢这一首许丙丁创
作的《思想起》,似乎是寄一个文弱女子之口以叙分离的孤苦之情。

浓郁的雨打芭蕉落水天的风情,一声三回,时断时续。孤湿可怜能胜
过李贺的风吹雨,与黄土高原上的慷慨激昂果然不一样呢。

陈淑华与江惠都唱过,我这里只能找到器乐的MP3:

http://staff.whsh.tc.edu.tw/~huanyin/music/t/think_of.php


2006-8-16 14: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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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杨

#6  

象罔,我确实有很浓厚的福建情结,也有云南和湘西情结。

五年前,我回家探亲,三十几个同学在母校聚会。一位男生用山西方言唱了一首民歌,当时全场沸腾。和你那两首比,这个北方气质十分浓厚。女歌手唱不出该有的味道:


亲圪蛋下河洗衣裳

左权民歌

对坝坝那圪梁上哥哥刨山药,
小妹妹到小河边来洗衣裳。

亲圪蛋下河洗衣裳,
双屹丁跪在石头上呀小亲圪呆。
小手手红来小手手白,
搓一搓衣裳把小辫甩呀小亲圪呆。
亲呀圪亲,呆呀圪呆,
小妹妹河边把头抬,
亲呀圪亲,呆呀圪呆,
哥哥在山上唤我来呀。
亲呀圪亲,呆呀圪呆小亲圪呆呀,
哥哥在山上唤我来呀哥哥唤我来。

小亲亲来小爱爱,
把你的好脸扭过来呀小亲圪呆,
你说扭过就扭过,
好脸要配好小伙呀小亲圪呆。
亲呀圪亲,呆呀圪呆,
好脸要配好小伙儿,
亲呀圪亲,呆呀圪呆小亲圪呆,
小妹妹河边看哥来呀着哥哥来。

亲圪蛋下河洗衣裳,
双圪丁跪在石头上呀小亲圪呆。
亲呀圪亲,呆呀圪呆,小亲圪呆呀。

网上的录音都不怎么样,我那些同学已经把它唱绝了。一个唱,十几个起哄。:)


2006-8-16 15: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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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eili

#7  

这是恒春的垦丁国家公园,台湾第一个国家公园。现在恒春半岛是旅游盛地。

第 1 幅



因为无能为力,所以尽力而为。
2006-8-16 21: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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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杨

#8  

象罔,从现在开始起,我决定不用XW了。


2006-8-17 09: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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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w

#9  

就拿为力照片中的酒瓶椰子酿的椰子酒瓶装的酒瓶椰子酒

谢谢为力的恒春照片!


2006-8-17 1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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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杨

#10  

一首儿歌是这样写的:

你也是人

你也是人,
我也是人,
你在桥上,
我在桥下,
桥上也有人,
桥下也有人。

对此感到熟悉吗?

卞之琳  《断章》

你站在桥上看风景,
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
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
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人们永远都不会知道,是儿歌学习了诗歌,还是诗人学习了儿歌,还是对普通简约的画面,任何一个人--从孩子到诗人,都感到了它们在简约中深藏的优美。


2006-8-17 10: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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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w

#11  

应该是诗人学习儿歌,如果讲究鲜活的话。

有些东西煮久了就失去味了,民歌相对于儿歌,就成文一点,原汁就
淡一些。唐诗与六朝的诗相比,也有类似的情形。

然而,谈到宋诗,不可否认其现代性。

诗人学习儿歌肯定很重要。。。但这一首卞诗据说是学外国的。

我这里只就学诗谈点个人的看法。


2006-8-17 10: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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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eeyourlight


#12  

简朴和单纯的美. 还有率真在里面.


2006-8-17 13: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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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能饭

#13  

我的前辈乡贤胡适之和台静农都收集过《淮南民歌集》,只记得三首:

之一

郎变绿翠登树梢,
姐变藕叶水上漂。
绿翠下水扎猛子,
下去搂着藕叶腰--
水里调情谁知道?

之二

日头看看往西扬,
小郎子不来, 哭一场。
脱掉绣鞋打一卦,
一卦阴来一卦阳--
小郎子来在半路上。

之三

山歌不唱枉学多,
钢刀不舍枉里磨。
铜锣不打上绿锈,
银簪不戴上绿雀--
小乖姐无郎不欢乐。


2006-8-17 22: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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