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有个国家叫南斯拉夫

报纸国际新闻版说联合国安理会最近正在讨论科索沃的前途问题。前秘书长安南任命的科索沃未来地位进程秘书长特使，前芬兰总理马尔蒂•阿赫蒂萨里 (Martti Ahtisaari)　就科索沃的政治未来提出一个方案，即由科索沃在塞尔维亚共和国内实行自治然后逐渐过渡到独立，并要求科索沃自治或未来的独立都必须遵守国际法，尊重并保护其境内的少数民族尤其吉普赛人和塞尔维亚人权利等为其条件之一。新闻又说当然这一方案目前在安理会尚未达到共识，十六年前的战争导致前南斯拉夫社会主义联盟共和国解体，其它的联盟国都已获得独立，剩下的黑山共和国与塞尔维亚虽还保留在同一联盟，但早已面和心不和，连货币都不通用，国际社会不但不应要求科索沃继续留在塞尔维亚，而且应该帮助科索沃和平过渡到独立，成为一个自主的民主国家，云云。

读报至此，我以为看花了眼，十六年？南斯拉夫？拍拍脑袋，于是想起来我到过一个曾经叫南斯拉夫的国家，那是１９９０年4月，复活节期间。

想不起来当时究竟为什么要去南斯拉夫。我从巴黎直飞南联盟的斯洛文尼亚共和国（Slovenia）首府卢布尔亚那（Ljubljana），与相约同行的Y碰头，Y从意大利北部的特利亚斯特(Triest)坐火车于我先抵卢市。飞机降落在小但干净的机场，当时航空不太热闹，也没有恐怖威胁，接客的人可以进到机场里出候机厅，站在距停机坪几百米的地方，只差摇着一束花迎候于舷梯下了。

斯洛文尼亚当时被称为南国的瑞士，在联盟中富足殷实加之与德奥贸易关系密切，一眼看去与西欧其它地方似无异。卢布尔亚那街道整洁，步行街上人群熙熙攘攘，咖啡里笑声不绝，这哪有社会主义国家的样子啊？我纳闷。直到走进商店，算是找回点感觉了，货架上的商品傻大黑粗，品种单一，东倒西歪，售货员一脸严肃站在柜台后，大惑不解看着你。最要命的是货币第纳尔，买个冰淇淋要上万，存心捉弄我这类对数字迟钝的人，钞票上的零把人眼都看花了，数累了才将冰淇淋拿到手。书上说，到了南斯拉夫别往北方森林里钻，那一带和德国黑森林差不多，连旅馆标价都用马克。既然如此，我们便决定往南，再往南，想坐火车直奔克罗地亚共和国名城杜布维尼克（Dubrovnik）。可是当地人说，此城建在海边湾处旮旯里岩石上，由中世纪的城墙守护，一夫当关, 万夫莫开，不通铁路，公路绕山绕水费时，建议坐飞机去。

飞机抵达杜城时天已黑了，事先联系的一家庭客栈老板娘来迎候。汽车的马达声音在黑夜安静的路上似乌鸦般格外鸹噪，简陋的汽车在盘山的黑暗行进着，让人有些心绪不宁。忽然，海的气息随风飘来，带着腥味，泛着咸，一缕缕，一丝丝，若有若无地涌进鼻腔，直入肺腑，呵，初春宜人的亚德里亚海！这时，古城的灯火也渐渐闪烁，点点逼近，开车的人用简单的英语加意大利语说，看见城墙了吗？那就是杜布维尼克。哦，杜布维尼克，杜布维尼克，相信见过它的人都会呢喃，如此美丽，如此雍容尊严，万般风情，千种旖旎，那辉煌的教堂，沧桑的石板路，弯曲的小巷，拾级而上的台阶，爬满青藤的屋檐，红墙白砖，无一不提醒着它过去的繁华与灿烂。公元七世纪时由希腊厄皮达姆（Epidaurum）过来的商人建立的城市共和国，矗立在海角一端。它一边继承地中海远洋航海经商的传统，与奥托曼帝国，阿拉伯世界通商；一边传承希腊文化的血脉，向诗人，作家，艺术家敞开城门，那是什么样的城门啊！建于十二世纪的沿海城墙将古城团团护住，延绵数十公里，一边为阻挡威尼斯人，阿拉伯人，塞尔维亚人，马其顿人啦等等随时觑觎杜布维尼克繁荣兴旺的潜在敌人，另一边维护着共和国对文化艺术民主的热爱。漫步城墙上，远近数个小岛尽收眼底，亚得里亚海一如既往，深不可测而又撩人心弦，无边的蓝色深渊处仿佛有个神秘的极乐世界在诱惑着每个凝视它的人。

渔船已经出海，港湾寂静无声，三两钓鱼的人聚精会神盯着鱼竿，站在岸边观望的孩子也出奇地安静。一个约五六岁的女孩回头四处张望，她看见亚洲人了！这可能是她这辈子第一次如此近距离见到的老外，开始好奇地对我开颜微笑。小缺牙巴，刚换乳牙呢，我心说。我们互笑，她歪着身子做鬼脸。忽然，还没等我反应过来，说是迟那时快，只听一声扑通，这小人掉水里了！钓鱼的人扔了鱼竿冲过来，一把将正在水中扑腾的孩子拎起来，一时间整个港湾只听见她惊吓之余的哭声朗朗地朝天上冲。唉，无名的南斯拉夫小姑娘，叫我内疚于怀到今天。

古城城门口前恰好是公共车总站，可以看见去萨拉热窝，马其顿甚至阿尔巴尼亚的公共车信息。阿尔巴尼亚！社会主义明灯哪！童年痕迹象天长日久已经发馊但形状尚全的酸腌菜顿时浮现眼前，不得不服那个叫弗洛伊德的大胡子老头，他说得真准，童年烙印对人的大脑而言，简直就象年糕上的花纹图案，搁在木制模子里，再来大火一蒸，除了年糕自个化了之外，我想不出怎样才能把印迹去掉！我自然不想咽下这口陈年馊水，可心底深处的好奇偏要隐隐泛起，突突作崇，这盏歪灯究竟长得什么样？和盘托出我的小九九，同伴却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不去不去。有点人情味的社会主义，只有这儿！去那儿干吗？想都想得出来什么样。看看这儿，人杰地灵，肖伯纳都说了，杜布维尼克是地中海的珍宝。不光是亚得里亚海，而且是地中海！

夜晚的杜布维尼克更是激动人心，海边沙滩上人声鼎沸，男女老少倾巢而出，借着月光，喝着啤酒，唱歌跳舞，民间舞，现代舞，吉普赛舞都跳。过客如我深信这是个享受生活，热爱和平的国家，我当时甚至突发奇想，觉得要是非得在矮子里拔高评先进的话，南斯拉夫尚可算人民安居乐业的社会主义典范了。这不，我把腕上的手表玩丢在夜里的沙滩上都浑然不觉。刹是迷人的杜布维尼克！

公共车离开珍宝沿着蜿蜒的海边山路缓缓北行。整个克罗地亚共和国人口稀少，沿海没有大城市，也鲜有地中海一带常见的豪宅别墅。山路崎岖，岸边风光更尽自然，矮小的树木顽强植根于岩石卵石之间。车上乘客穿着简朴洁净，彬彬有礼，少有喧哗。大半天时辰之后，来到罗马时代的古城达斯普里特(Split)。此地最早由希腊移民建成，公元四世纪时，那个以迫害基督教为名的罗马皇帝戴克里仙(Diocletian)曾在这里给自己大兴土木，宫殿，城墙，集市，澡堂，古街古道…..每一砖一石都诉说着千年岁月的兴衰。

骤然间，风起云涌，海浪滔天，匆匆在海边集市买一堆石榴樱桃回到旅馆。古城外临海新落成的五星饭店，无奈旺季未到，门可罗雀，极少人住宿。光鉴可人的卫生间没有热水，几经抱怨，电话那头服务台的声音亲切和蔼地说：真对不起，我们才开张，服务不周。她突然话锋一转：你们也是社会主义国家来的，相信一定会理解的。这意外的调侃瞬间把我的怨气吹得云开雾散，呵，多会说话！堂而皇之，真理在言。于是出门海边观雨散心去，热水明天来甚至不来都没关系，入乡随俗嘛。

严格说来，我的南斯拉夫之行非常片面，六个联盟共和国中走马观花只去了克罗地亚，斯洛文尼亚和塞尔维亚三个，因地理原因，三者之间历史，文化，宗教，语言交错交融甚于与南方的马其顿，波黑和黑山。极其表面的所见所感给人印象多为繁花似锦，民族和平共居，哪知山海美丽之下实为随时爆发的火山。1991年10月 1日那天在晚间新闻里看到塞尔维亚军队不顾国际舆论警告终于将炮火轰至杜布维尼克城墙时，我第一次感到战争离自己如此之近，以至于我记得这个日子，这个画面和记者的声音：啊，中世纪的城墙！塞尔维亚的炮火击中了杜布维尼克的城墙……至此，南斯拉夫这个国家开始分崩离析, 从地图上消失。我于是更加珍惜那几枚第纳尔硬币，留住历史的一份记忆。

在我的启蒙年代，母亲告诉我昆明以南的石林地貌地理学称为喀斯特地形，以一个叫喀斯特的地方的地貌最为典型而命名，而这个喀斯特则位于一个叫做南斯拉夫的国家。我从未想到在我的时代竟会亲历历史，短短十七年间，目睹一个国家的消失。芸芸尘世一尘埃的我，只能祈祷在这个曾经叫南斯拉夫的国家土地上经过血与火，爱与仇，种族清洗，家庭反目，兄弟互弑，遍体鳞伤的五个新的民族国家和将来很可能的科索沃，终会如火中凤凰，从痛苦的蘖磐中再生。


2007.7.

鹿希好
读了你好多游记,今天正好碰上,一并称谢.
你也很注重保护环境.有同感.
这两天太热,我让我小孩开空调,她说,那样
要增加热效应.就用电风扇.我当时想到你
写到过减少热污染.

鹿希好文。

独裁专制，还是分裂独立？如果人们不能意识到妥协的重要，联合的力量，还是分开单干为好。

当初美国、加拿大的联邦，都是小殖民地们意识自己太弱的结果。只有英国人看得高远一些，所以他们能团结在一起，打败了先占北美的西班牙人，法国人。

谢问候。你和咖啡里的写诗的华认识？

柏林墙也倒了20年了。把鹿希的这篇提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