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华批判
刘再复
340
谁也不能给人类社会一个伟大的许诺。凡是这种许诺，都被证明是谎言。作出这种许诺的人都是企图扮演上帝的人。上帝只有一个，它是否存在，尚有争论，而第二个上帝肯定是假的。自从尼采宣布上帝死了之後，二十世纪的人类社会便产生许多妄想狂，这些妄想狂不仅以为自己掌握了终极真理，而且还为人类设计终极社会。最致命的是设计之後又急於实现“终极社会”那种大而无当的蓝图。於是，妄想便化为妄行、妄为、妄动、妄进，许诺变成了灾难。二十世纪可说是妄想狂欺骗人类折磨人类摧残人类的疯疯癫癫的世纪。
341
谁料到，新世纪第二年的九月十一日，会有人抢夺客机撞碎举世瞩目的纽约摩天大楼；谁料到，这之前苏联与东欧的政权会如此雪崩似瓦解；谁料到，这之後又引发阿富汗战争与伊拉克战争；谁料到，一场萨斯的细菌弄到东方世界充满恐慌。可见，科学家可以发现未发现的东西，但人文学者却很难预知未来。以往对大同世界和其他乌托邦世界的预言，今天看来全是梦幻。预言家变成谎言家，先知变成骗子。梦幻消失之後，人们才意识到，一切对未来社会的总体设计均极不可靠，可靠的只有，在当下实实在在地工作与生活。
342
纽约突然停电十几个小时，世界最大的城市顿时一片漆黑，连一向灿烂夺目的时代广场也一片漆黑。电影、电视、电梯、电冰箱，厨房、工厂、机场一律停顿，最可怕的是地铁，除了黑暗，还有酷熟与恐慌，人们惊叫着，摸索着地铁之门，那一刻，才悟到地铁之门与地狱之门一样沉重。电，是现代文明的标志之一。它戏弄了一次现代人，让他们知道，人对现代文明已经依赖到何等程度——人在现代文明面前是何等脆弱。停电揭示了人类的大悲剧：人用自己的双手创造了现代文明，却紧紧地被现代文明所掌握、所控制、所主宰。老是嘻嘻哈哈、天天观赏肥皂喜剧的美国人，这回突然有了点悲剧感。
343
在纽约、洛杉矶、香港这些浮华城里，看到了繁荣世界其实也是蚂蚁世界。穷人与富人全是蚂蚁，白领子与蓝领子只是不同颜色的蚂蚁。过去以为，资本主义社会对穷人残酷，现在才知道它对富人也一样残酷。一念之差，亿万富翁就会变成乞丐，连房子也得立即拍卖。许多商场豪客，股灾一来，便纵身一跳，碎尸於高楼之下。在财富竞争面前，富人与穷人一样得不到喘息。把贫富悬殊描述成富人对穷人的剥削似乎过於简单。悬殊不是伦理状态，而是生存状态。
344
人是世界的中心，这几乎是不待论证的真理。但俄国的思想家别尔嘉耶夫作出特别的补正，说个性才是世界火热的中心。他说得很好，的确，没有个性，就没有创造资源，就没有世界的繁荣和灿烂。可是，今天这一命题正在被另一命题所取代，新命题是：“财富是世界的中心。”财富正在主宰人、支配人、统治人、压迫人。现实的实利正在吞噬个性与良心。所有的人都在围着“财富”这一绝对的中心旋转。所有的智慧都消耗在制造财富的机器上。不服财富所统治的人也有，但很稀少，这些稀有生命就叫做精神贵族，可他们只在世界的边缘。世界火热中心的位移，可能是二十一世纪最重大、最基本的事件。
345
人类知识所创造的高级技术，把人推出地球，走上月球与宇宙空间，这确实是可以引为自豪的。但是，技术的发展，现代化的浪潮，却又把人推出人文世界。人正在成为人文世界的陌生人，这却是无法骄傲的。人一旦被推到人文世界的门外，就发生大变形，所谓“单面人”马尔库塞）、“机器人”、“现代肉人”等，都是人文世界的门外人。当下正在激动美国的影片《黑克王国》中的电脑人，也是门外人。这种门外人的特点，用史宾格勒的话来描述，是只有长度、宽度而没有深度的人。
346
现代社会以财富为中心，人对物质对金钱愈来愈敏感，对心灵的感觉却愈来愈迟钝。善良不能赢得金钱，诚实不能赢得金钱，谦卑不能赢得金钱。於是，善良、诚实、谦卑不仅没有市场，而且没有立足之所。与此相关，对人类的信赖与爱，不仅不能赢得金钱，而且也常常被骗走金钱。於是社会以为善良人与谦卑者是傻子，人们纷纷都回避崇高，回避善良，回避诚实，回避谦卑，回避对人的信赖。於是，以金钱为核心的社会就变成以骗子为核心的社会。
347
有人把美国投入广岛和长崎的两个原子弹作为二战的终点符号，有人则看作是一场世界性屠杀的延长符号。一颗炸死了七万两千人，一颗炸死了八万人。但它不过是五千万死者的零头而已（二战有一千五百万军人阵亡，三千五百万平民死亡）。其实，大战的“延长符号”不仅是两颗原子弹和十五万生命，还有其他炸弹包括生化炸弹造成的畸形胎儿，还有遍布地球各个角落的伤兵与残废人，被迫充当军妓的妇女，在恐怖中神经断裂和失去记忆的孤儿，还有永远抹不掉的仇恨与阴影，我在越南胡志明市的战争博物馆里看到的几万中毒的畸形胎儿的样本，才知道战争的延长符号，原来是长得不可思议。
348
无论是在纽约、芝加哥机场，还是在旧金山、丹佛机场，我都喜欢在候机室里观赏飞机的升天入地。几乎每一分钟都有一架飞机升起降落，再加上正在空中盘旋等待指令的“雄鹰”，真让人目不暇接，这才想到既有活力又有秩序，是最难得的。不仅机场如此，恐怕一个国家也是如此。美国最难得的正是社会充满活力又有秩序。为了保持活力，美国谢绝平均主义，允许贫富悬殊和激烈竞争，但是，在这个国度里，富人可以活，穷人也可以活，所以这片土地很难发生暴力革命。
349
世界的眼睛被科学技术武装之後，可看到千里之外万里之外甚至於亿万光年之外。世界的眼睛明亮到惊天动地，可惜这双眼睛在不断仰望高楼大厦和万里星空的时候，却看不见社会的底层。中国似乎也是如此。此时中国大地高楼耸立，底层却没有人注视，到处都找不到反映底层的刊物与报纸。底层没有通向世界瞳仁的渠道。记者的摄影机追踪着领袖、富豪与名流，不屑把镜头转向贫穷的山村与矿井。世界的眼睛固然明亮，可惜是双势利眼。
350
“恶是历史的杠杆”，是指欲望可刺激人的热情和调动人的潜力，从而成为历史发展的一种动力，并不是指恶是历史的创造者。恶人恶行不可能推动历史前进。如果“卑鄙”也是历史的杠杆，社会仰仗“卑鄙”苟活着，人类还要这个“历史”和“社会”干甚么?“造反有理”的命题如果变成造反所使用的一切卑鄙手段都合理的命题，那么，这种造反还有甚么意义，卑鄙，在任何层面上都不是好东西，在任何时代都不是历史的正面角色。
351
美国是个喜欢作梦的民族，美国人喜欢说“梦真的来到了”（Dream comes true）。或中个彩，或当上明星，或变成亿万富翁，或找到美女做妻子，或找到英雄做丈夫，都是梦的实现。美国人的梦，其特点一是很实际，二是不伤人。人总得有点梦，否则人生就太沉闷。美国人的梦虽不壮丽但很快活。中国人也有梦，但喜欢做大梦，做豪梦，如皇帝梦，神仙梦，世界大同梦。这种梦不仅不实际，容易变成乌托邦，而且常常变成了强制人伤害人的名义和手段。为了实现大梦，权势者剥夺人的一切小梦，所以想当明星与英雄的，均被指责为个人主义者。而对人实行全面专政，则说是为了未来的共产主义天堂。
352
整个地球向物质倾斜之後，世界爬满经济动物，这是早已预料到的。但是在中国急速城市化的浪潮中，却产生两个始所未料的阶层：一是“花天酒地”阶层，由官僚与暴发户组成；一是行尸走肉阶层，由追逐品牌和追求刺激的时髦年轻人组成。我在《人论二十五种》书中曾描述过“肉人”，这两个阶层的人均属肉人。所谓肉人，就是只有肉体而没有灵魂的人，或者说，只知物质刺激、不知人生根本的人。美国的现代化，曾产生“垮掉的一代”，中国的现代化，很可能产生“垮掉的两代”。
353
市场对知识分子的毁灭是把知识分子逼上“自售”之路。要自售，就得有广告。广告要做得好，就得夸张。於是，知识分子便忙了起来和夸张起来。或立山寨，自称寨主；或编名人辞典，把自己放入典藏；或编文集、经典集、大师集，把自己拔高到文化山尖。这一面是制造形象以利推销，提高价格；一面又制造幻觉，自我安慰或互相安慰。鲁迅早就描述过“商定文豪”，商人为了市场效益，炒作出一批文豪；文人为了市场效应，也在把自己定为“文豪”。由於皇帝不灵，“钦定”已不值钱，便靠“商定”或“自定”。如今东方大地上到处是自定大师与自定经典。
354
在法国，也许是因为有罗浮宫，我们才觉得那里离古希腊不远，其实不仅是罗浮宫，还有它的整个人文传统，都使我们觉得那里邻近希腊。而在美国，则常常感到这个技术高度发展的国家离古希腊很远，而且离建国初期的惠特曼、梅尔维尔也很远，甚至离五十年代的大戏剧家奥尼尔也很远。北美的文化列车正在向粗俗的地带奔驰。不知道甚么时候，美国人才会恢复记忆，转过身去拥抱一下自己的先贤。
355
一种文化精神的消失，需要时间才能发现出来。欧洲希腊精神的消失，直到十四世纪文艺复兴时期才充份发现，也才有对希腊的重新呼唤。美国二百年来在文学上所产生的文化精神正在消失，但美国人尚未充份发现。梅尔维尔《白鲸记》里的宗教精神；梭罗《湖滨散记》中的逍遥精神；奥尼尔戏剧中的悲剧精神、福克纳的人性呼唤等等，似乎已成遥远的故事。它们似乎已经不在新一代美国人的血脉中继续。和他们谈起这些故事，他们十分陌生，也不想再进入这些经典。牵动他们感官神经的是高科技的行动影片，只有感官刺激，没有心灵诉求，让人说不清此时美国的文化方向。
356
人有时会突然感到特别虚空，不知道要做甚么，也不想做甚么。这个瞬间就是缺乏创造的瞬间。虚空时并非甚么都没有，思想者在虚空中一定会产生焦虑与恐惧，而驱逐这恐惧与焦虑的，恐怕也只有神与魔。神即创造热情，魔即感官刺激。倘若没有创造热情填充心灵，那就只能去寻找感官的刺激。创造与刺激，是虚空的两条出路，重大的抉择就从这里开始。
357
《鲁滨逊漂流记》写一个人在汪洋大海的孤岛中生活，在荒凉中重新创造一切。然而，正是在孤军作战的绝境中，人表现出生命的力度。而今天，现代文明发展到一切人的机能都可以由机器替代，人对现代文明的依赖愈来愈多，车辆的普及使人的双脚不会走路，电脑的普及使人双手不会写字，人类生命显得愈来愈脆弱。自然科学家忙於寻找其他星球的生命，不知有没有发现人类生命正在萎缩这一大现象。
358
美国社会捧歌星，捧影星，捧球星，捧一切有金钱价值的明星，捧得天旋地转，如果不是“九一一”劫难，他们就不会想到支撑美好世界的是一些默默无闻的消防队员。不会想到真的英雄并不只是那些金光闪闪的“偶像”。 “九一一”对於美国的意义，在於唤醒美国人对美国建国初期的基本价值的记忆，这是关於人的记忆，而不是关於金钱的记忆。
359
专制会压迫人，可是自由却会宠坏人。在美国就可以看到许多被自由宠坏的青年男女。当年所谓“垮掉的一代”，其实是被宠坏的一代。被自由所宠，便滥用自由的权利，正如被父母所宠，便滥用父母的钱财。於是，就玩乐，就吸毒，就过着没有精神追求的生活。当今的美国少年，在充份自由的环境中，没有约束，也没有人告诉他们何为人生的根本，谋到一份职业之後，便无所用心，无所憧憬，生命失去光泽，灵魂失去了方向。自由给人欢乐，也带给人苍白。现代肉人，便是被自由宠坏的人。
360
中国人的艺术品味原是很精致的，画有九品，诗有二十四品，但是，到了当代，却被两样东西弄坏了品味，一是政治，二是市场。美国人的品味早已被市场弄得既粗糙又肤浅，所以他们宁可看“肥皂剧”，也不看奥尼尔。“百老汇”宁可要“阿依达”，也不要莎士比亚。而中国市场化之後也正在步美国的後尘，宁要“乌鸦”，也不要“金蔷薇”。美国的许多肥皂剧，近乎垃圾，但许多美国人的鼻子似乎连垃圾的味道也闻不出来。
361
当解构主义者在解构一切的时候，他们是否想到：人类的基本价值观念是不可以解构的。二十世纪曾经解构过“爱”。一提起“爱”，就说没有无缘无故的爱，就说只有阶级的爱没有超阶级的爱。爱消解後，剩下的便是仇恨，便是冷漠，便是猜忌，便是到处泛滥斗争哲学。真、善、美一经解构，精神便无处立足，心灵原则也全都消失，剩下的自然只有生理上的心跳。王朔说：“玩的就是心跳”，相当准确地道破解构主义的逻辑结果。
362
高科技的发展，经济竞争的空前剧烈，生活的高压，正在把人类逐出精神家园。亚当与夏娃的子孙，诞生後不久就在电脑游戏机面前度过他的童年，进入社会後就在物质中打滚。一百年来左翼知识分子一再嘲讽文人学者躲在象牙之塔，可是当今的现代城市却连象牙之塔也找不到。市场覆盖一切，机器占领每一个角落。人类只有第一次被驱逐出伊甸园的记忆，忘了现在正在第二次被驱逐出伊甸园，这个伊甸园，就是创造精神价值的人文空间，包括象牙之塔。
363
说起平等，中国想到的是均田地，均房屋，均财富，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是大锅饭，是铁饭碗。而美国说的平等，则是“机会均等”，人格平等。只管在机会面前人人平等，不管在同等机会竞争後的不平等。於是，社会有了动力。美国如同大瀑布，承认落差，落差中便有力量产生。美国是个有动力的国家，其动力既是不平等，又是平等。
364
一个国家，只有当它是美好幸福令人留恋的国度时，它对国民的驱逐、放逐、开除国籍才有威慑意义。倘若国家如同牢房，活着如同囚犯，那么，驱逐等於解放，开除等於给予被驱逐者以日夜渴求的自由。被开除出牢房的囚徒是真幸运，大约不会计较“开除”之名，而会乐於享受走出牢房的快乐。可见，国家的权威与国家的美好是紧密相连的。国家值得爱，国民才有对国家的眷恋，被放逐的国民才有远离家园的哀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