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画论一瞥
余立蒙
仁者乐山,取其渊默厚博;智者乐水,引其活泼流长。人们对自然山水的注意欣赏由来久矣。但直至魏晋,因玄风大盛,自然山水才真正为文人自觉独立地视作纯粹审美对象。窥情风景,钻藐草木;登山情满,观海意溢。竟成一时风尚。《世说新语》对此多有记载。王子敬于山阴道上行,觉“山川自相映发,使人应接不暇。若秋冬之际,尤难忘怀。” 顾长康自会稽还,人问山川之美,答曰:“千岩竟秀,万壑争流。草木蒙笼其上,若云兴霞蔚。”人们对自然山水的兴感体会,在当时诗文中多有表现。如谢灵运就是写山水诗的高手。至于图画山水,却仍属萌生阶段,技法还很生拙幼嫩。人称“三绝”(才绝、画绝、痴绝)的大画家顾恺之,画人物搜妙探神,“有苍生以来所无”(谢安语)。然其所画山石树木,仍不免张彦远指出的六朝通病。所谓“群峰之势,若钿饰犀节,或水不容泛,或人大于山, ……, 列植之状,则若伸臂布指是也.” 大名如隋朝展子虔的“游春园”,六朝诸病仍清晰可见。
但历史上理论往往先于实践!初获独立的山水画在晋宋技法上虽尚在摸索起步,却有人已在理论上为这一崭新画种奠立下巨大理论基石。
宗炳,生于刘宋,为人气质清远。桓玄请他作官,不就。栖丘饮谷,三十余年。好山水,爱远游。西涉荆巫,南登衡岳。老来得病躺在床上,叹道:“老疾俱至,名山恐难遍睹。惟当澄怀观道,卧以游之。” 他果真把一生所游历的名山大川一一作画,悬之于室,卧榻观摩,朝夕玩味。对自然山水如此深情,加之其深厚的玄学功底,使他对山水画理的阐述,有惊人的哲学美学高度。
宗炳在他的《画山水序》中,提出了一系列对后世山水绘画事关重大的美学概念和命题。他指出,圣人以神法道,含道应物;贤者以神通道,澄怀味象。圣人遥不可及。能达贤者境地,所造艺境已然高绝矣。但设立最高目标,对画家脱离浅俗,追求深刻,拔高境界,自有其崇高价值。
宗炳认为,山水“质有而趣灵”,山水本身蕴含道体(即宇宙万物的创源与本体)。若画家对自然山水能“澄懷味象”,“澄懷觀道”,心有所得並將之完美地實現於作品(類之成巧),則觀者對作品中自然山川中體現的道體,必也能有“目亦同應,心亦俱會”的體悟把握。
宗炳还指出,为要达到对“道”的体悟把握,必须有意识地为身心创造特殊的环境气氛。“闲居理气,拂觞鸣琴”,“坐究四荒”,“独应无人之野”。在这样这样充满玄学意味的心境气氛中观看山水,面对“峰岫□疑,云林森渺”,必能“万趣融其神思”,获得悟道得体的巨大美感。此美感不是浅层次的生理心理愉悦,而是对“道”体生机活泼的领悟玩味。宗炳称此为“畅神”。“畅神”不是一般的审美愉悦,而是一种高远的形上体悟。
宗炳的上述思想,准确深刻地揭示了中国特有的审美观物与感受方式。他着重强调的是,中国的山水画,不是简单逼真的模山范水,而是画家自觉运用山水去表现道体。这一思想成为后来注重墨气氤氲的所谓“南宗”的理论先声。
较宗炳稍后的王微,也是一位了不起的美学家。所着《叙画》一篇,也具极高理论价值。惜惟错脱甚多,不易通解。他认为“图画非止艺,……当与易象同体”,明确指出山水画同《易》一样,也是去捉握宇宙自然的道体的。“以一管之笔,拟太虚之体”。太虚之体即道体。图画山水能够而且必须传达显现道体。又曰:“本乎形者融灵而动者变。心止灵无见,故所托不动。”此段含义颇丰。但疑有错脱。各家点断不同,遂致歧解纷生。笔者以为应当紧紧抓住“灵”“动”二字。从上下文气看,“灵”“动”当指山水自然的生动状态。此生动状态即是宇宙道体的具体显现。心不能止,心止则灵无见。心应对自然山水所蕴道体加以主动活泼的深度感悟体味,而不应被动静止地作浅薄映应。非如此,对自然山水所蕴道体之活泼灵动将无从把握。这其实就是后来张璪说的“中得心源”。
王微的另一极具新意的观点是主张山水画当“竟求容势”。认为山水画不同于标示位置的地图(尽管那时的地图也十分具象),而应表现出微茫幽远的山川自然之势。这一强调“势”的观点,确乎意味深长。它实质上就是讲山水画须咫尺万里,表现出微茫幽远的意境。这一思想对后世山水画讲求的那种俯瞰游目的观物方式,以及体现在“三远法”中的散点透视,具有直接深刻的影响。
台湾的牟宗三先生曾用“花烂映发”来形容魏晋文化精神,此语卓然有味。的确,魏晋六朝虽遭国土分裂、战乱频仍,文化创造(如诗文、书法、绘画、哲学)却空前灿烂繁荣。宗炳王微的这种深刻的山水绘画理论的出现, 绝非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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