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作真时真亦假——绿卡记

陈十


从国土安全部办公楼出来，华阳懵懵懂懂，坐在车里发呆，好一阵不知该干什么。妻子坐在旁边，也是一筹莫展。“要不，”傻坐了半天，她才建议：“你给律师打个电话？”

华阳拿出手机，拨了号码。“喂！我是华阳。是啊，面谈完了，人家跟我要材料，证明婚姻是以爱情为基础的，有公开的婚礼，不是假的。我该准备什么材料，怎么你事先没告诉我啊？”

“哎呦！我疏忽了，”律师叹道：“我光想着你们这婚姻是真的，就没让你准备。那什么，你给他复印些你们的照片，旅游和结婚的都要。还有那什么，你们交往的书信什么的。”

“好吧。”

这回，华阳夫妇真是乘兴而来，败兴而归。他们的婚姻一直进行得一帆风顺。先是云雁申请签证，大家都说没戏。一个年轻的单身女子，申请到美国旅游，那不是明摆着有可能嫁人不归嘛？她准备了一大堆材料，什么房产证明、工作证明、约稿信和出版计划等等，都是为了说明她在中国确有值得留恋之物，还要回来。可签证官连看都没看，只是简单地问了几个问题，核实了她的身份，就批了。半年后，云雁和在梦迪娜半岛语言学院教书的华阳结了婚。去夏威夷度蜜月回来后，他们就开始办移民手续。那要填一大堆表格，华阳怕麻烦，请自己当年的同学，现在作移民律师的朋友代办。不久，按手印的通知来了。不到两星期，又收到了带照片的工作许可证，拿着它可以在一年内多次往返美国。随后又办好了社会安全卡，一路绿灯。今天，在等待面谈时，他们看到好几位申请人兴高采烈地接受移民官的祝贺，觉得过一会儿有人也会对云雁说：“欢迎你来美国！”没想到却在这最后一关卡了壳。

移民官要求他们在一周内把证明材料准备好送来。其实，按照规定他们可以有30天用来做准备。但移民官说，一周后，这文件就可能交给别人处理，又得从头来，所以材料越早送来越好。华阳知道，越早送来，越能证明材料不是假造的，便对移民官说，后天就把材料送来。

回家的路上，他们几乎一言未发。两人在一起，一个多小时没说话，这可是他们相识以来第一次。他们是在网上认识的，就是因为有共同语言才走到一起来了。现代科技跨越时空，跨越国籍，根据兴趣把人们归为一处。一年多来，他们由相互欣赏对方的文字，到电邮电话、交换照片、倾诉衷情、见面同居、结婚买房，终于成就了两人多年的梦想。

不行，华阳暗想：不能因为这么点儿小事就丧气。他对妻子说：“没事儿，没什么了不起的。我把律师提到的那些材料印出来，再跑一趟就行了。”

“要是不批，”云雁担心地问：“我还能在这儿，跟你住在一起吗？”

“已经发给你工作许可证了，在这儿居住应该没问题。我想最多就是半年后再申请一次，提供更多证据，说明我们的确结了婚，一直生活在一起。不过，我一定要收集足够的材料，这次就得成功地证明我们是真结婚。”

“移民官咋会怀疑我们呢？”云雁问：“是不是因为我把结婚的日子说错了？”

“肯定不是，”华阳安慰道：“他应该看得出来，那是因为你紧张。你想想，咱们什么都没准备，连张照片都没带，人家凭什么相信咱们这是真结婚？就赖我那当律师的老同学，没让我做好准备。连他自己都说是他疏忽了。看来还真有人通过假结婚来办移民。他怎么说来着？‘我光想着你们这婚姻是真的，就没让你准备。’ 那言外之意好像是，要是假结婚，他就要我准备材料了。”

“他是不是办过很多假结婚移民，都在移民局挂了号了？”云雁问：“记得吗？一开始移民官就说咱们这是让律师代办的。他显然对咱们的申请很熟悉，还提到律师的名字了。还让你签个什么字来着？”

“是让我签字声明我放弃让律师出场的权利。对了，移民官还问我的博士是什么专业的，那意思好像是说，你个英文博士，干嘛不自己填表、办手续？那些表格又不是什么看不懂的文件，干嘛还要请律师？大概就是因为这个才怀疑我们。”

“那倒不一定，” 云雁也安慰丈夫：“我想就是你那律师朋友做假做多了，真的也让人怀疑是假的了。”

“哎，这也不一定。不管它为什么了，向前看吧。”华阳眼前突然一亮，说：“我有主意了！除了他要的那些文件以外，我再以同事的口气写封信，让他们签名为我证明，这应该最有说服力。”

“好主意！别的东西都可以造假，这证明信可假不了。不信，他可以调查呀。”

“对，”华阳说：“我还要写上他们办公室的电话号码，以便他查询。”

“嗯，这样一定会成功。”

一到家，华阳就把他们在网上互相跟的帖子和电邮交往挑合适的印了出来。他们在一个小网站宣布过结婚的消息，有不少朋友祝贺，也印出来了。这些打印件上都有日期和时间，应该很有说服力。华阳写了封简单的证明信：我们都在梦迪娜半岛语言学院工作，是华阳的同事，也是云雁的朋友。我们参加了华阳和云雁的婚礼并祝福他们新婚幸福、生活美满。如果你需要了解更多情况，可以打电话到我们的办公室询问。

第二天上午华阳有两节课，他打算一下课就去找同事签字。那天天色乌黑，九点来钟，开始起风了。梦迪娜半岛本是个四季如春，气候温和的地方。可天公不作美，这风刮得好邪行，华阳在这半岛上住了十多年了，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风。粗大的树干被吹得直晃，树枝伏倒的伏倒，折断的折断；树叶漫天飞舞，满地乱走，有的打在窗上噼啪作响。往日平静的海湾白浪滔天，冲上马路。雨随后刮来，那哪儿是下雨啊？只见一道道水线横冲直闯，把灰蒙蒙的天空切割成无数个雨帘。

华阳拿着那证明信，让本楼的同事签了字。大家都非常支持，他也格外高兴，因为大家的电话号码，中间三个数字都是一样的。一看就知道是一个单位的，是工作电话。要不然，电话打到私人家里，谁还没有几个朋友啊？可是，他选的十个证明人中有四位在另外一栋楼里。这么大的风雨，华阳想，等等吧。

等了一个小时，雨还在不停的下；不仅毫无歇息的意思，而且仿佛越下越大了。这分明是考验我啊，华阳想：好事多磨，我也得付出点代价不是？走，有什么了不起的？最多也就是淋个透湿。他没带雨伞，即使有伞，那么大的风，也没法用。他披上风衣，冲出楼去。果然，不到一分钟，他就湿透了，背上凉飕飕的。那证明信他放在文件夹里，揣在怀里。同样的话又说了四遍，同事们都签了字，都祝愿他太太顺利拿到绿卡。

回来的路上，一道闪电劈下来，把华阳击倒在地。隆隆的雷声在天边滚动，似乎在狂笑。很久，没有人出来。等人们发现华阳的尸体时，他已经冰凉了。那证明信在他胸口下压着，没有湿。

云雁简直无法相信华阳死了。等她终于哭出来时，又是一场暴风雨。她大声嚎叫，泪水横飞，直哭得天昏地暗。华阳的同事都说，他们从来没有见谁这样哭过。葬礼过后，云雁登上回国的飞机。毕竟，中国还有值得她留恋的东西。

“嗨，你也太残酷了！”读者愤怒地喊道：“你怎么能这样写？这简直毫无人性。你让主人公这样死去，有什么意义？好人短命吗？那你也得先把他们的善良描写一番啊！天妒英才吗？你也没说他们多有才华呀！没有任何铺垫，就这么突然一个闪电就把华阳劈死了。你想说明什么？人生无常吗？命运乖戾吗？不行，这样写没有任何文学意义。”

好吧，我叹了口气，心说：现实有时比想象更离奇。只有你们想象不出来的，没有发生不了的。这个你们不信，那我就另编一个。编得感人些，合情合理些。

虽然浑身都湿透了，可是那证明信一点儿雨都没淋着。华阳骄傲地展示给妻子看，云雁心疼地抱住丈夫，喃喃道：“你都湿透了，冷了吧？快去洗个澡，我给你做碗姜汤喝。”

姜汤没有喝成。暴风雨吹断了树枝，砸断了电线，他们的住宅区停电了。好在锅炉里还有热水，浴后，云雁用另一种姜汤让华阳从里到外热起来。呢喃之际，华阳突然坐起来：“哎呦！咱们的照片还没印呢，现在又停电，明天就得交材料，怎么办呀？”

云雁拉他躺下，说：“着什么急？明天送材料的路上，总能找个商店复印。最多不过把原始照片交给他不就行了。对了，把那本短篇小说集也带上，那本收有咱们俩作品的集子。那上面不是也有照片吗？”

第二天，下了高速公路后，华阳一边开车，一边注意街边是否有复印商店。突然，他看见左手边有家Kinko’s，便拐过去。那个小十字路口的街心有颗树挡住了他的视线，他又有点着急，没看见对面一辆小车飞也似地开来，撞上他的车右侧。云雁和那司机当场撞死，华阳也受了重伤。从此生活在悔恨之中。

“嗯，这样写好多了，”评论家说：“你舍弃了命运，合理地设想出一个可能的悲惨结局。这个结局本来是可以避免的。但是，由于主人公犯了判断性的错误，它产生了，让读者感到可惜，可叹、可怜、可怖。让读者在感到怜悯的同时，又感到恐惧。怜悯的是，一个好人，可能由于一个小小的过失就从美好的状态中落入痛苦的境况，甚至死亡。让人扼腕叹息：哎！要是他不……就好了。恐惧的是，读者会感到，那种判断性的错误自己也可能犯，自己也可能落入痛苦的境况，甚至死亡。阅读这种作品，让怜悯和恐怖释放出来，读者会产生一种情感的净化，这就是亚里士多德在《诗论》中所说的catharsis……这是悲剧最重要的因素和功能。”

哪有那么多讲头？我再次在心里嘀咕：那不过是我设想的众多可能性之一而已。可是，为什么偏要写那些不大可能的可能性呢？难道只有这些少见的情况才让人感兴趣？才可能打动人？为什么不能把生活原原本本地呈现给读者呢？难道大家只喜欢奇特，不爱看平凡吗？难道为了读者的情感净化，我就得编造吗？让我实话实说一次，看看会有什么效果。

华阳把他们的结婚照和在夏威夷旅游的照片印好后，来到国土安全部办公楼，他们提前了一个小时到达，正赶上午饭时间。两小时前，他们在路上吃过早饭，便在停车场散步等待。两人手牵手，说着话，忘记了周围的一切。走过一处树荫，猛抬头，迎面见到那移民官正和一个同事站在那里聊天。招呼过后，移民官问：“材料准备好了？”

“准备好了，”华阳答道：“我们来早了。”

“正好，你把材料给我吧，省得上楼了。你们很快就会得到我的答复。”

果然，不到一周，批文就下来了，说绿卡在三星期内会寄到。十天后，绿卡来了。原来绿卡并不是绿色的，而是淡黄色的。背后一大块金属镀膜上有个绿色的条纹，上面留白印有PERMANENT RESIDENT CARD（永久居留卡）的字样。

这样的结尾也许还应加上一句，他们从此过上幸福美满的生活。嗨，那些套话都是蒙小孩的。让他们满意了，早点入睡，做个好梦。现实生活可不是那么简单。华阳和云雁都知道，生活这本书，比故事复杂得多，难写得多。他们感谢同事和朋友的祝福，要一天天把那些祝福生活出来。

2009年11月1日

I do not want to reveal the identity of the author, who is grateful to Yidian, though. Thank you.

这篇的作者是陈十？

前半部分应该是作者真实的经历，后半部分才是虚构的。

不禁想起，我们人就是这样，一大群人，其中当然包括好人，循规蹈矩的人，常常要为另一些人的滥用（ABUSE）律法（如假结婚，假贷款）或是滥杀无辜（如恐怖主义）而付出代价。

“粗大的树干被吹得直晃，树枝伏倒的伏倒，折断的折断”

树还没倒，树枝是不可能伏倒的，伏倒一般是指在地上伏倒的静止的东西～～

"对了，把那本短篇小说集也带上，那本收有咱们俩作品的集子。"

嘻嘻...

那作者名字是谐音----诚实。

以假作真，成功的例子多多。否则干吗打假那么热门。

疑真为假，出于缺乏信用。

好象是冷热写的。有意思。

or 陈实--陈述事实

我以为是陈九的弟弟～～～～

决不是冷热的风格。冷热的小说一开头就很雷人，以最刺激最有悬念的文字开头，一下子就吸引了你～·不然你去看看他的文集～～

同意。谢友明。

WOW， 俺知道谁是作者了。请廖老师转告：作者的小说写得好极了，俺挑不出毛病来。就是俺能挑出毛病，作者也不在乎。

问作者好。谢分享。

Such a bright, intelligent person.

已经转达了。作者受宠若惊，让我代为答谢。

合情合理的联想。